楊玉熹
陳寅恪曾有“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的詩句。有人猜測為“這不自由是不是由于他需要的自由空間太大而惹出來的一種局促感呢?”更有人從文人議政、述學、文化批判的三條路徑一一論證,得出“最是文人有自由”的結(jié)論。(《讀書》一九九三年第八期,呂澎《最是文人有自由》)認為文人的本職乃是述學。當環(huán)境變化,焦慮來自政治就議議政,焦慮來自經(jīng)濟就下幾日海。議政和下海是一種人生的權宜之計,是一種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動。文人有著自由的精神空間和現(xiàn)世空間
“自由共道文人筆”,這里的“自由”應指自由的精神,即對自由的精神空間和現(xiàn)世空間的渴求,是對超越的追求?!白钍俏娜瞬蛔杂伞?,這里的“不自由”指的是抑郁的情懷,不自由的感覺。陳寅恪抒發(fā)的是感情,而呂澎先生卻分析起文人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空間的實際境況來,感情上的不自由和現(xiàn)實的不自由恐怕不是一回事,即令現(xiàn)實有自由,感情上也不一定是自由的,盡管感情上的自由可能來自于現(xiàn)實的自由。
陳寅恪不自由的感覺來自于局促和壓抑,局促和壓抑來自于未能超越。未能超越的是什么呢?未能超越的是對社會責任感的割舍。修齊治平是歷代深受儒學熏陶的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要拋棄他們賴以支撐的精神支柱,怎能?!既不能割舍,又不能超越,于是抑郁沉痛,就有了不自由的感覺?!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孔子這樣說,然而他的門徒卻不是這樣做的,無論治亂窮達,都積極入世而為,孔子本人也是這樣。春秋之際,風云亂起,諸侯爭霸,可謂亂世,授書鄉(xiāng)野,未能經(jīng)世治國可謂窮,然而孔子游列國就是為了春日之五人,沐風彈琴,獨善其身嗎?知識分子參政、議政不僅在達時,更在窮時,漢之清流,明之東林,難道是治世嗎?古代文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不聞的是煩雜之事,而“家事、國事、天下事”,是“事事關心”的,“一心只讀圣賢書”也是夢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任施展才能。經(jīng)世治國是中國知識分子骨子里的東西。
雖然并不是人人都參政議政,然而保持對社會文化的關懷與檢討,作大眾的代言人,卻似乎是中外知識階層的通處。在西歐,“知識分子”這個概念或者用來指那些站在超然特定之地位來護衛(wèi)人文主義價值的文化人;或者用來指那些懷疑傳統(tǒng)之意識形態(tài),并試圖加以重估檢討的文化人。不管是哪一種用法,它都指生活在一種“知性之自我反省”(intellectualselfreflection)傳統(tǒng)中的文化人,換句話說,不管是站在哪一種實際的政治立場或知識立場,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必須關心他生活于其中之社會的規(guī)范問題,關心他直接利益與經(jīng)驗以外的意義符號問題,并且是對這類問題之創(chuàng)造性、批判性思考傳統(tǒng)的守護者,因而他基本上是守護知性生活之倫理的道德家。在西方,知識分子的文化批判功能尤為突出,文化批判的價值體現(xiàn)在從文藝復興到戰(zhàn)后歷次文化思潮中。知識分子對社會文化的檢討與批判,對西方社會的發(fā)展起了重大作用,可以說,沒有知識分子對社會文化的檢討與批判,也就沒有思想啟蒙和歷次文化運動,也就沒有西方社會的發(fā)展。中國的知識分子,議政和述學似乎都很興盛,唯獨在社會文化批判上有所欠缺。雖然有時也對文化中的個別現(xiàn)象進行檢討,然而對于文化的整體性把握則大大不如西方。
許多人認為述學是文人的本職。述學加議政阻礙了中國學術的發(fā)展。我對此有一些不揣冒昧的看法。議政并不是真正阻礙學術發(fā)展的原因,或者說,并不是主要原因。中國學術不發(fā)達的原因在于我們的社會機制、文化機制,其中就包括文人們所述之“學”,再就是思想上、政治上的一統(tǒng)政策。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學術發(fā)達、文化燦爛的時期,然而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中國文化再也沒有燦爛過。整個社會似乎也習慣了文化上的一統(tǒng)狀態(tài),歷代文人所做的,不過是注解古人的經(jīng)書,考據(jù)字詞的淵源。這種治學活動絕不會帶來學術的真正發(fā)達。真正推動我國學術發(fā)展的是經(jīng)濟上的變化,亦即我們這個物質(zhì)生活社會物質(zhì)生活的變化——不僅僅是量的變化。很難想象在一個自然經(jīng)濟的社會會有非常發(fā)達的民法學。當然,經(jīng)濟的變化并不是一切原因,寬松的學術環(huán)境是很重要的,就像種子的萌芽,適宜的陽光、空氣和水分必不可少。
文人甘處于社會的邊緣,這是一些人的想法和做法,我們允許并且尊重他們的選擇。然而文人并不是社會的邊緣,因為社會從未將任何人割裂。文人不也常說“在我周圍”嗎,這便是不在邊緣的佐證。這個社會有中心,也許不僅一個,但沒有邊緣,除了自絕于社會,人逃不出社會這張網(wǎng),正如人走不出自己周圍的空氣。
所謂焦慮來自政治就議議政,焦慮來自經(jīng)濟就下幾日海,既然一開始就知道只是人生的一種權宜之計,一種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動,又何必注重結(jié)果呢。議政和下?;蛟S是權宜之計,然而未必是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動。沒有聽說憂慮戰(zhàn)爭就開開仗,憂慮死亡就死一回。焦慮是因為關系重大且迫急,如果無關緊要,又何必焦慮呢?呂君拿焦慮輕松人生,可謂有閑情雅量。
呂君說議政、下海皆因焦慮,既曰焦慮,可見議政、下海乃被迫之舉,既然被迫,哪里有自由可言。議政、下海皆不自由,述學、文化批判就自由了嗎?如果真自由,教授又何必賣餡餅,文人又何必下海呢?
人生在世,必然有所追求,僅管自覺不自覺,有意識無意識。追求中的各種障礙即是枷鎖,“自由共道文人筆”,不自由處有自由,沖擊(破)枷鎖,即是(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