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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二十華年的殘句和短文

        1993-07-15 05:29:58馮世則
        讀書 1993年1期
        關(guān)鍵詞:法文師母學(xué)書

        馮世則

        一餐或是一口,肥,或是瘦,

        整整三天,啥也吃不上。

        我的二十華年啊,我的速度和力量!

        誰肯來把這二十歲的機器收購?

        四行殘詩,勾起許多記憶,一段情結(jié)。

        全詩應(yīng)是四節(jié)十六行。此前有一節(jié),此后還有兩節(jié),記不得了。詩題,記不得了。作者,同樣記不得了。只記住這四行,以及原詩是某種歐洲語言,我見到的是英譯本。

        但僅這四行似乎也夠了:它們近于我國古典詩話中所謂的“詩眼”,躍然畫出一個形象:一個屬于被踐踏的某社會群體的青年,有抱負,也有為此抱負而奮然前行的速度和力量,但被剝奪了機會,潦倒而至于自甘充當(dāng)機器、求人收購的地步。何等的慘痛和憤怒!

        我們也都有過自己的二十華年的。所以,那天——大約是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我在圖書館翻舊刊物,這幾行躍入眼簾,便趕緊討了張紙,借個方便地方,把這首詩先是抄,后又譯了出來。

        說是譯,不如說是生湊,湊腳韻和節(jié)奏,尤其是此外的三節(jié)。如今再也回想不起它們,大約便是如此。雖然當(dāng)初一詞一句,煞費苦心。

        這幾行其所以記得,還有一個原因:它們和其余的十二行,以及此外的許多行,統(tǒng)統(tǒng)是自己動手一把火燒掉的,這就應(yīng)了一句常言:失去了才覺寶貴。而失去是出于主動,又添了幾分遺憾。

        原不打算發(fā)表,情不自禁的偶譯也付之一炬,自然是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前夕。明知不消幾天便會當(dāng)眾揪出,大會批、小會斗;不燒,無非留給專案材料組。有些東西,例如這幾行所表達的年輕人的傷痛,以及我因此而觸發(fā)的傷痛,我以為是人間的真情。我不忍心讓那些敢登攀的人——此種人有時著實不少——把它們拿去當(dāng)作裹腳布。反正平日所講所寫(例如在課堂上)也盡夠運用了,如后來證明的那樣。

        當(dāng)然,也還有別樣的二十年華。

        少年時期,初中課堂,姓李的國文老師幾次為頑童們背誦一則諷喻小品:

        公少,學(xué)書不成;去而學(xué)劍,又不成;去而學(xué)醫(yī),三年無問津者。公憂,公疾,公自醫(yī),公卒。

        老師說,這小品的文題就叫“公自醫(yī)”,出自某本世說體筆記小說。他要學(xué)生們記住,用以自儆。我大體上記住了,所以能引在這里,雖然可能小有出入。后來果真偶然在某書中見到,似乎也就是這么幾句。近些年一位外國同事就中國古代小品集萃,湊巧又兼“八旗子弟”的故事正在推陳出新,我就把這幾句譯了連同原文一并給了他,告訴他那頭幾句是故意模仿太史公寫項羽,反其意而用之。頗受欣賞??磥?,好文章幾乎可以跨越國界。

        但這小品雖佳,未必全無缺欠:學(xué)書、劍、醫(yī)而不成者,既是“公”,便未見得一定無出路。反過來,若不是“公”或“公子”,雖想學(xué)書、劍、醫(yī)也不一定能有學(xué)的機會。而如果得以入學(xué)且終于學(xué)成,同樣不一定有機會為己為人做點什么有用的事。

        但不必苛求古人了。他們的人和事都比較簡單些,淳樸些。

        那么,我們這一代的、以及以下兩代的二十華年呢?

        一九八七年五月,在里昂拜望闊別四十載的老師李樹化教授。老師和師母都那么慈祥。小住三天,頓頓飯師母都頻頻勸我努力加餐,再干一杯當(dāng)?shù)孛a(chǎn)葡萄酒,再進一片為我挑選的、氣味較不那么強烈的奶酪。老師仍喜歡搓手,搓著手問道: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一一回答,偶或閃爍其詞,他便追問——仍然搓著手——道:還有那一段呢,在某年?

        師母仍然只講法語,我連大致也聽不懂,全靠當(dāng)年同班同學(xué)的師妹翻譯。一次飯后開車送我回我的住處,她忍不住責(zé)問我:你怎么把法文全忘光了呢?

        她從來認真。三天中聽她講述別后的顛沛流離,貫串著一片自怨自艾:她為中國近十年來的每個進步欣喜,卻說愧于在五十年代初期隨父母來法,沒有像我們那樣在國內(nèi)堅持。我連忙勸解,說就連講求愚忠愚孝的古代,也有“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的提法。大杖不走,活活打殺,此后拿什么來效力?說當(dāng)年老師攜家來法,是周總理批的。如若這件事于理不當(dāng),周總理豈是因同學(xué)之誼(在里昂中法大學(xué),她后來領(lǐng)我去看那個地方,照例拍照留念)隨便批條子之人?她于己嚴,于老同學(xué)也不客氣。尤其是,當(dāng)年我們班學(xué)法文,課余有三五人常賴她輔導(dǎo),小老師不比老老師少嚴格多少。那時我自找了若干其他事務(wù),法文課成績一期不如一期,便曾受到責(zé)備。如今和那時一樣,她毫不容情:“上月得到來信,我還把你來舉例告訴學(xué)生:在遠離中國社會的地方學(xué)漢語,不背書行么?你怎么把法文全忘了呢”

        “沒有全忘光,”我忙找遁辭,給她背一首課堂上學(xué)來的詩:

        Qua tu fais,toi que voila,pleurant sanscesse,

        Qua tu fais,toi quevoila,de ta jeunesse?

        我說:“你瞧!”她卻沉默了,片刻后,她把這兩句復(fù)誦了一遍。譯過來,那意思是——

        你做了些什么啊,你,在那邊的那個人,涕泣漣漣,

        你做了些什么啊,你,在那邊的那個人,將你的少年?

        是的,我們做了些什么啊——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將我們的少年?

        名詩人筆下的詩,未必首首都好。不那么名的詩人筆下,有時也會出現(xiàn)名詩,被采入各種讀物和選本,包括為表現(xiàn)本民族文化精華的集子,例如A.E.豪斯曼的這一首:

        樹中之最美者啊,那櫻桃

        正把雪花兒綴滿枝條,

        沿林間馬道玉立,

        為復(fù)活節(jié)披一身白衣。

        如今啊我的七十年華

        有二十已逝如落花。

        把七十扣除二十,

        我只有五十年剩下。

        而注目于繁花的樹

        五十春啊何其短促。

        我這就向林地出發(fā),

        去看櫻桃滿綴雪花。

        以數(shù)字入詩,并非豪斯曼的創(chuàng)舉。但加加減減如此而不失詩意,可算別具一格。二十華年便預(yù)料七十必死(詩人本人活了七十七歲,與那個“施羅普郡少年”所設(shè)想差不太多),忙著去看櫻花,悲觀和達觀似乎都嫌早了一點。而若與那些不能有所作為,乃至無以為生人相比,這樣的二十華年也嫌差距過大,近乎優(yōu)游人間疾苦之外者的無病呻吟了。不過,人事無常,詩人多感,似乎難以厚責(zé)。歐陽修不也說過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更何況豪斯曼是在擬二十歲的人說話——希冀長生,在萬歲爺為愚妄,在少年原不過出于幼稚。也許,在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高得多的層次上,人間真只會剩下這一種憂愁罷!

        九二年七月十四日,皂君東里十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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