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竹風　丁　聰

《編輯憶舊》是以良友圖書公司作為半徑擴展成一個面的，主要論述了當時進步出版事業(yè)的概貌。國民黨所控制的出版業(yè)，所出的圖書是以量勝質(zhì)的，由于有錢有勢又控制了印刷廠，粗制濫造，歪曲現(xiàn)實，粉飾太平，歌功頌德，詛咒革命等等，乃是他們的天職。更下流者，則不惜造謠中傷，甘作統(tǒng)治者的鷹犬，與圖書檢查委員會同流合污，封閉進步書店，查禁革命書刊，迫害左翼作家，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最骯臟的一頁。

老牌的出版機構(gòu)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自有其出書路數(shù)，往往是以中間面貌出現(xiàn)，國民黨也無意加以控制。開明書店主要是為中學生服務，出版了不少知識性讀物。至于生活書店，則是以嶄新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一二·九”運動前后，《大眾生活》成為廣大青年群眾救亡圖存的號角，國民黨縱然千方百計地加以破壞，但都無法抵銷它在讀者當中的影響。這些論述，有待于出版史去完成。我只想就后來由趙家壁同志主持的良友圖書公司所起的作用，并從他所寫的《編輯憶舊》所展現(xiàn)出來的一個側(cè)面，發(fā)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想法。

良友圖書公司最初是以中間姿態(tài)出現(xiàn)，專營畫報、畫冊和電影歌曲為特色的中型出版社。它所出的《良友畫報》是中國第一本大型畫報，但影響并不廣泛，還談不上引人注目而對革命文化有所貢獻。但是后來有一個較大的轉(zhuǎn)變，主要表現(xiàn)在從趙家璧同志主持編輯工作以來，他廣泛地聯(lián)系作家，逐漸形成了以左翼作家為主干的作家網(wǎng)絡，而其核心正是魯迅。這在《編輯憶舊》里有大量的記載，《我編的第一部成套書》曾提到一九三二年四月“創(chuàng)造社老將、左聯(lián)重要成員鄭伯奇，改名鄭君平參加《良友畫報》編輯部，五月號《良友畫報》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他用筆名虛舟寫的國際述評。此后每期都有他用筆名寫的這類評論，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當前國際形勢，或介紹蘇聯(lián)社會主義建設等。這在《良友畫報》的出版史上揭開了新的一頁?！班嵅娴牡絹恚瑢α加压境霭娣矫嫠鸬木薮笞饔?，最先表現(xiàn)在《一角叢書》的選題和作者隊伍的變化上。當我發(fā)現(xiàn)鄭君平就是大名鼎鼎的鄭伯奇后……，我把思想上的苦悶，編輯工作上打不開一個局面的困境都對他談了，也坦率地說出了想編輯成套文學書的抱負。他以忠厚長者和前輩作家的一片深情，既肯定我已有的成績，也指出我對編輯出版事業(yè)應當具有的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一要跟上時代，二要面向群眾，出版有益于廣大讀者的書。他答應為我介紹‘左聯(lián)、‘社聯(lián)方面著名的作者，也要我不放棄已有組稿關(guān)系的老朋友。”

以上這段描述指出了良友圖書公司的“轉(zhuǎn)折點”。當然這不止是鄭伯奇一個人所起的作用，而是有一個強大的文化界進步力量作后盾加以支持。良友圖書公司在今后幾年的工作里，連續(xù)不斷地出版過《良友文學叢書》(四十七種)、《良友文庫》(十六種)、《中篇創(chuàng)作新集》(十種)，這一勢頭一直延續(xù)到四十年代的《晨光文學叢書》(四十種)，形成出版成套叢書的一種獨有風格，開創(chuàng)了中國出版史上的新局面。

趙家璧同志在另外一篇《魯迅為<良友叢書>開了路》中提到：“考慮到組稿對象時，第一個想到的作者，當然是最受讀者愛戴、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旗手魯迅先生了。……當時魯迅生活在白色恐怖下，經(jīng)常受到國民黨特務的監(jiān)視，往往是保密的，平時輕易不接見生客。我在伯奇陪同下，于九月初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第一次去謁見魯迅先生。事先伯奇已為我們作了安排，到內(nèi)山書店時，魯迅已在那里等候了。”這次相見約稿的結(jié)果，“原來魯迅手頭正有一部即將編成的《新俄作家二十人集》，約二、三十萬字，他說，如雙方同意，可以很快交給我們。”

接受下來的這部譯稿作為《良友文學叢書》的一種，這就是后來一分為二，各立書名的《豎琴》和《一天的工作》。對這部譯作，魯迅不僅寫了前言、后記，而且還對每一位蘇聯(lián)作家寫了“小傳”，并附有照片，使讀者能夠全面地了解蘇聯(lián)文學的真相。這是出版界的一個典范。

以后，魯迅又編選《蘇聯(lián)版畫集》，介紹《木刻連環(huán)圖畫故事》，推薦曹靖華譯的《蘇聯(lián)作家七人集》。譯者在序文中說：“《七人集》合集的編定和校樣，都是先生親自作的，這可以說是先生最后編校的一部書，我只是供給了兩部稿子的材料而已?！?/p>

蘇聯(lián)是列寧所締造的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突破了資本主義世界的鏈條，為西方和東方的人民帶來希望。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對蘇聯(lián)持敵視態(tài)度，在這種情況下，良友圖書公司能夠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介紹蘇聯(lián)文學藝術(shù)作品到中國來，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在三十年代，一個青年走向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但蘇聯(lián)文學的影響是絕不能低估的因素之一。良友圖書公司從這一方面為苦悶、彷徨的青年“搭橋鋪路”，把他們引到應該去的地方，為個人和集體的美好理想而斗爭！

特別值得重視的，是良友圖書公司組織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大系》。在《話說<中國新文學大系>》這篇文章里，趙家璧同志的回憶：“阿英為人坦率豪爽、和善可親，有事找他，他都熱誠相待。對良友的文藝出版工作關(guān)懷備至，對我這個青年編輯更獎掖有加。當我把擬編一套五四以來文學作品叢書的初步想法與他商談時，他表示絕對贊成，并鼓勵我說，這樣一套書，在當前的政治斗爭中具有現(xiàn)實意義，也還有久遠的歷史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要我加緊進行。”最后根據(jù)茅盾的建議，《中國新文學大系》分期，即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七年，也就是從“五·四”運動到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結(jié)束，這樣可以更進一步把現(xiàn)代中國文學分為兩個時期：即“五·四”到北伐，北伐到當前，實際上是追溯到“五·四”以前的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新文藝運動的第一個十年。

以后就是按照這個分期法組織編選的，共計《建設理論集》、《文學論爭集》、《小說一集》、《小說二集》、《小說三集》、《散文一集》、《散文二集》、《詩集》、《戲劇集》、《史料索引》十本。除蔡元培先生寫的《總序》以外，每集各有一篇比較詳細的序言。編選者都是當年新文學界的知名之士，如胡適、鄭振鐸、魯迅、郁達夫、阿英、周作人、洪深等人?！吨袊挛膶W大系》收集了“五·四”運動以來第一個十年的論文和作品，積累了豐富的資料，也可以說是總結(jié)了新文學運動十年來的經(jīng)驗，相當于一部新文學百科全書。在中國出版史上，應當說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開拓性遠見的。一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一部最有系統(tǒng)、最有價值的參考書，提供了研究“五·四”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的寶貴資料，還沒有什么其他出版物可以替代。

良友圖書公司團結(jié)了廣大的左翼作家，同時也團結(jié)了施蟄存、徐志摩、戴望舒等一大批作家。團結(jié)一切可能團結(jié)的作家，為開拓中國新文學的道路披荊斬棘，這是完全符合擴大抗日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良友圖書公司在這一方面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左翼作家的活動，也只有廣泛團結(jié)有責任感、有進取精神、寫作態(tài)度嚴肅認真的作家，才能顯示出它的寬宏大量，而不為狹隘的宗派主義所糾纏、所毒害。一切應當服從于中國人民救亡圖存的最高利益。

在對第三種人的論爭中，是否還有許多同路人被網(wǎng)羅在內(nèi)呢？特別是在今天，應回顧既往，進行科學分析，經(jīng)過再認識，更深入地探討歷史實際，以便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來。三十年代，民族矛盾已占主導地位，應當以愛國主義作為劃分陣營的依據(jù)，不必用更高的標準苛求所有作家。當時宗派主義的表現(xiàn)，“左”傾關(guān)門主義，癥結(jié)可能就在這里。這個重大的理論原則問題，還有待繼續(xù)探索，不可能過早地下什么結(jié)論。

趙家璧同志的《編輯憶舊》，是以良友圖書公司作為一個點而向外伸展，勾劃出當時出版界、文化界的一幅活動藍圖，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由于作者身臨其境，所見、所聞、所想都屬于第一手資料，因而更加可貴。這是個豐富多彩的橫斷面，使讀者清晰地看到出版界、文化界活動和斗爭的情況，因而更值得向讀者推薦。它不局限在良友圖書公司這個點上，單純地去寫它的興衰史；也不空來空去，談些抽象的道理。而是通過個人的編輯實踐，從良友圖書公司的具體出書計劃，縱橫交錯地展示了當時的一幅新舊斗爭的畫面，因而其價值遠遠超過一般史料的水平。不妨說，《編輯憶舊》是一部有血有肉的特殊創(chuàng)作，稱之為書的“報告文學”，也未嘗不可。

繼往所以開來。讀過《編輯憶舊》之后，我以為今天還有許多值得借鑒的地方。

解放三十多年，新中國的出版事業(yè)突飛猛進，不僅老的出版基地得到了更大發(fā)展，而且各省的出版社也如雨后春筍，遍地生長。出書門類齊全，印數(shù)劇增，質(zhì)量大有提高，遠非舊中國所能比擬。但勿庸諱言，解放初期是照搬蘇聯(lián)的一套，對自己過去的經(jīng)驗卻重視不夠，甚至于認為不值得認真對待；“運動”來時，還把它作為封、資、修的黑貨加以批判。這是民族虛無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是不足為訓的。

《編輯憶舊》給我們提供了大量資料和經(jīng)驗，發(fā)人深省。對中國三十年代的進步出版工作，加以綜合概括，感覺有許多方面值得我們注意。

首先，編輯工作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天地極其廣闊，需要我們不斷加以開拓。如果不是妄自菲薄，閉目塞聽，多看，多想，多實踐，多請教，多對照，就可以頭腦靈活，眼界開闊，千方百計地為廣大讀者多出好書。知識領域是無限的，人類通過生產(chǎn)實踐和社會實踐，不斷從無知走向有知，并陸續(xù)使知識積累、增多，而出版工作正是幫助人們積累和增加知識的有力手段。運載知識的工具不應當是單一的，要求多層次，多樣式，豐富多采，不拘一格。良友圖書公司從《一角叢書》開始打開了局面，主要是替廣大讀者設想，在經(jīng)濟凋敝的舊社會，多數(shù)人生活困難，不可能掏出很多錢來買書?！兑唤菂矔芬槐疽槐具B續(xù)出下去，人們所費無幾，就可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如果是文藝作品，那當然還能起到欣賞、熏陶的作用。

既注意普及，又重視提高，兩條腿走路，從《一角叢書》開始到許多套叢書的出版，是良友圖書公司的一大特色，這是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

編輯這一行當至今仍然不為人重視，甚至還被誤解為低級腦力勞動。最好的辦法，是用自己的行動和成果去驗證。如果我們能夠為開發(fā)人類知識的廣闊領域，不斷填補冷門和缺門，天長日久，成績卓著，我想是不難改變這種局面的。

其次，要與作者廣交朋友。作者是出版工作的支柱，沒有作者著書立說，出版社必然會陷入“無米之炊”的絕境，而一事無成。只有聯(lián)系、組織廣大的作者，稿源豐富，才能多出好書，多層次地滿足廣大讀者的需要。要大量進行組稿活動，象良友圖書公司那樣，有縫就鉆，無空不入。目的只有一個，為繁榮祖國的出版事業(yè)而努力不懈。

三十年代，趙家璧同志作為新出山的青年編輯，通過自己的實踐和毅力，敲開了多少名作家之門，登堂入室，并結(jié)交為朋友，因而組織、出版了許多好書，至今仍然流傳。我們今天的條件要好得多，在組稿工作方面，難道不應當學習前輩們那種堅韌不拔、無所畏懼的精神么？

出版工作必須強調(diào)質(zhì)量第一，這是天經(jīng)地義。判斷一個出版社的成績，不僅看它出了多少種書，更要看它所出的書究竟質(zhì)量如何，而這又往往表現(xiàn)在“保留書目”上。所謂保留書目，是經(jīng)過讀者篩選，在一定時間內(nèi)檢驗，確實具有真知灼見而富有生命力的。這樣的好書，又往往與作者有關(guān)；編輯能夠選中最適當?shù)淖髡邠巫钸m當?shù)倪x題，這是成功的秘訣。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多與作者交朋友，其他“捷徑”是沒有的。

第三，成套出書。良友圖書公司出書多從成龍配套著眼，這是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解放以來，全國出版的書幾十倍以至成百倍增長，而且都有黨和政府的大力支持。從宏觀來看，出書品種之多，發(fā)行數(shù)量之大，質(zhì)量也大有提高，這些都是不容抹煞的。但是見木不見林，出書不成系列，這不能不說是很大的缺點。我們不禁要問，良友圖書公司能夠成套出書，現(xiàn)在條件比過去好多了，為什么只能“單打一”呢？出書系列化不僅是形式問題，而是聯(lián)系到對某一學科、某一知識門類進行探索的廣度和深度問題，不能等閑視之！

象《中國新文學大系》，不是已經(jīng)給予我們一定的啟示了么？上海文藝出版社正在進行“接力”，繼續(xù)編選從一九二七到一九三七第二個十年的新文學大系，正說明良友圖書公司所開辟的路正在拓寬。良友圖書公司著重出版成套的文藝書，我們何不擴而大之，在一切知識領域里也出成套的叢書呢？在這一方面，已有不少出版社闖出一步，并做出了應有的成績，這應當說是可喜可賀的。

良友圖書公司在趙家璧同志主持編輯工作之后，為什么能夠開拓出一個新局面來呢？這可能與他學的是外國文學，借鑒外國先進的出版工作經(jīng)驗有關(guān)；大量出版成套的叢書，就是吸收了美國的經(jīng)驗，在《編輯憶舊》里，作者就提到在出版構(gòu)思時這一方面的作用。

拉拉雜雜寫了以上這些，也許近于盲人談象吧，謹以此就正于作者：其然豈其然乎？

一九八五年春節(jié)初稿，一九八五年清明改定。

(《編輯憶舊》，趙家璧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四年八月第一版，1.95元)(本文趙家璧像，丁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