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峨
《論語》有這樣一段記載:“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己也。”大意是,孔子的學說,抬起頭來看覺得至高無上,學習起來則如鉆研不透的頑石,飄忽不定,捉摸不到,簡直太高深,太卓越,太玄妙了,即使窮有生之年,竭五官之力,都還跟不上,此其所以叫苦連天也。
想到這里,對顏回這種對孔子及其學說的態(tài)度,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一部人類思想史,盡管高峰迭起,群星燦爛,但不論任何人,哪怕是劃時代的思想巨匠,他可能樹起一座理論豐碑,但絕不可能堆起一座后人永遠不可攀越的“絕對真理”的“頂峰”。他們的理論盡管正確地反映了客觀世界的某些規(guī)律,但又不可避免地深深打著某一特定時代,甚至是某一特定區(qū)域的烙印,顯示出相對真理的特性來。如果把絕對真理比作浩瀚無際的海洋,那一個個思想家的理論就只是匯聚而來的涓涓細流;如果把人類通向絕對真理的道路比作一道永無盡頭的天梯,那一個個思想家的學說就只是拾級而上的一步臺階。同人類認識世界的總體過程相比,任何思想家的學說都相形見細,并夾雜著在所難免的錯訛和缺陷。孔子作為儒學始祖,在春秋末葉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確實是影響頗大的權威之一?!爸潦ハ葞煛钡墓诿峁倘皇呛蟠鷻鄤菡呒由先サ模鍖W較之百家之說,論理之嚴,容量之大,大概也是事實??墒穷伝匕芽鬃拥膶W說吹捧為至高無上,這就實在不能說不是一種違犯科學的迷信和阿諛之詞。
迷信和吹捧,對一個思想家及其學說有百害而無一益。據(jù)傳,孔子當年曾向許多老師學習各種知識。但是,他把老師的學問融會貫通,大膽揚棄,加以創(chuàng)造,發(fā)展成嶄新的儒學體系,一下子站到老師肩頭上去了。我這么想,倘若孔子也象顏回迷信老師那樣,認為竭盡五官之力,怎么也跟不上,恐怕孔子的思想大不過只是他的幾位老師學說的雜亂無章的堆積,含量頗大的儒學也不會誕生,孔子的聲名也早已湮滅,哪里傳得這樣久遠?對顏回的盲從和迷信,孔子也有過覺察,并作了批評,說他“于我言,無所不說(悅)”,“非助我者也”??鬃邮强吹搅藙e人一味恭維,對自己豐富和發(fā)展理論毫無助益這層道理的。但這個批評,比起批評那幾個離經(jīng)叛道的學生的雷霆之怒來,那是輕淡多了。
對一個思想家及其思想體系,當然要尊重。但尊重不是迷信,更不是吹捧。而真正打開一個理論寶庫之門的金鑰匙,是對這個理論體系本身在人類思想史上所占地位的科學估價,以及是則是,非則非,只信科學,不信“先哲”的實事求是的學習態(tài)度。而顏回呢,他對孔子一言一語,一字一句,甚至一嗔一喜,一笑一顰,都諾諾稱是,并一概當作千古不易的經(jīng)典和奧妙無窮的大義微言。這種由“信仰”而至迷信,由“忠誠”而至膜拜,把顏回自己以及孔子的許多學生害得好苦。這班不乏才華的年輕人,本來可以通過學習孔子而超過他,站在老師的肩頭,攀上新的高度。但是,迷信的粗繩大索捆住了他們的手腳。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以解釋儒家經(jīng)典為己任,不敢越雷池半步,結果大都成了毫無建樹的庸人,在思想史上連一縷流星般轉(zhuǎn)瞬即逝的光痕也沒有留下。最慘的要數(shù)子路了。在同敵人激戰(zhàn)中,他被擊斷了帽帶子。如此關頭,他還念念不忘執(zhí)行孔子“君子死,冠不免”的教訓,只顧系帽帶,卻被人砍成了肉醬。說起來,既令人憐惜,又使人覺得近乎活該!顏回們搞的古代迷信,傳染了后世許多學者。由顏回始,這種古代迷信代代相襲,孔夫子穩(wěn)穩(wěn)地坐著“至圣先師”的金交椅,迷信成了正宗,創(chuàng)新指為叛逆,終于導致了人們思想的禁錮和僵化,導致了理論的停滯和枯萎。與此并行的,是中國的封建專制福壽綿長,最后成了供列強們鑒賞和掠奪的老古董。豈不痛矣哉!痛定思痛,我們應該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