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李廣田散文選》序
事有湊巧,為《李廣田散文選》寫序的任務交到我手里,恰好又是在這里北京的沙灘。
最近才聽說廣田夫人王蘭馨同志早已跟他們的女兒李岫同志舉家遷來北京,暫住沙灘,我專程去看望一次。蘭馨同志說云南人民出版社已經編好了一本廣田的遺著,就等我在書前寫幾句話。我感到義不容辭。這并非因為我是什么有見解的鑒賞家或評論家,而是因為我是有相當悠久歷史的老朋友。
廣田和我最初相識就是在這里。一轉眼,這已是相隔差不多半世紀了。當時沙灘是北京大學文學院所在地,辦公室和教室就是在迄今還屹立的“紅樓”,樓西是東齋宿舍,樓北越過操場,墻北是松公府的一大片頹垣廢井。我在1930年,入學一年后,住進了東齋,和廣田住屋,相隔只幾排小房子。我們雖然是同學,我在上海就報考了大學本科,他卻太老實,從頭讀兩年制的預科,所以不同班,最初并不相識。還是到了1931年以后,我們彼此讀了分別在不同刊物上發(fā)表的詩創(chuàng)作,才開始有了來往。
當時,每天清晨,我注意到在我們前邊的有小樹夾道的狹長庭院里,常有一位紅臉,穿大褂的同學,一邊消消停停的踱步,一邊念念有詞的讀英文或日文書。經人指出,我才知道這就是李廣田。同時,在“紅樓”前面當時叫漢花園的那段馬路南邊,常有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一邊走一邊抬頭看云,旁若無人的白臉矮個兒同學,原來就是何其芳。我是1931年被徐志摩拿去我先一年秋冬寫的一些詩,未征詢本人意見,就發(fā)表在他主編的《詩刊》上,亮出了我的真姓名,他們兩人,據我所知,最初是在以戴望舒為旗幟的《現(xiàn)代》文學雜志上發(fā)表詩作的,其芳就用他自己改成的這個名字,廣田是用筆名“曦晨”,在別處他常用筆名“洗岑”(我認為從名字本身講,他的筆名不如本名好,后來我在大學畢業(yè)后一度協(xié)助章靳以編文學刊物的時候,就斷然勸他就署這個大大方方的真姓名來發(fā)表他的作品)。
日后證明,他們兩位不但能文,也是有組織能力的干才,與我不同。我向來不善交際,在青年男女往來中更是矜持,但是我在同學中一旦喜歡了哪一位的作品,卻是有點闖勁,不怕冒失。是我首先到廣田的住房去登門造訪的,也是我首先把其芳從他在銀閘大豐公寓北院(當時到最后一院羅大岡同志那里去所必經的甬道拐角處)一間平房里拉出來介紹給廣田的。其芳先在大學辦過一個同人小刊物叫《紅砂磧》(格式仿《語絲》和《駱駝草》);廣田較后,和鄧廣銘同志(當時發(fā)表文章署名“鄧恭三”)一起,辦過一個同人小刊物叫《牧野》(字已橫排了)。兩個小刊物的名字叫人看得出各有家鄉(xiāng)風味(“紅砂磧”是四川萬縣的一個地名)。我把兩位主編先生拉到一起了以后,我們三個人當中,在為人處世方面,還是廣田不愧為老大哥(他實際年齡比我大四歲,其芳比我小兩歲)。
我們三個最初以詩會友。1933年夏天,遠在山東的臧克家同志編出詩集《烙印》,托我在北平印書,我就找廣田(記得還有廣銘)幫助我買紙張,設計封面,看校樣,和北京大學印刷所(在“紅樓”地下室)接洽印刷、裝訂。也不足怪,1934年鄭振鐸編《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作叢書》,要收我一本詩集,登了預告,我正好把其芳,廣田到當時為止的詩全拿來湊成一本《漢園集》(這本書后來被商務印書館拖到1936年才出版,錯排很多,而且印丟了我寫的短短數行的題記)。
這次蘭馨同志向我提起寫序的問題,我還以為是要我給廣田的詩文選寫序,不料后來打開選稿一看,原來是一本散文選(詩選想必要待以后才編)。我卻也并未吃驚。還記得當初我們三個在一起,是無所不談的,而在文學方面,談得較多的卻不是詩的問題,而是散文的問題。
作為文學的一個門類,據我們當時的感覺,想到散文,就容易想到論文、小說、話劇、文學傳記、文學回憶錄、諷刺雜文、報告文學等等。隨筆、小品文、《古文觀止》式散文,我國歷來就有,在今日的日本似乎也還有,到西方象英國十九世紀最流行過一時的所謂“家常閑話”式散文(familiaressay),即在英國到今日也似少見了。我們三人當中,只有廣田最初寫的似還有這路文章的味道,我自己最不能耐心讀,更不能耐心寫這路文章。我們都傾向于寫散文,不拘一格,不怕混淆了短篇小說、短篇故事、短篇論評以至散文詩之間的界限,不在乎寫成“四不象”,但求藝術完整,不贊成把寫得不象樣的壞文章都推說是“散文”。廣田最初有一個時期寫散文最多,寫得確有點象他自己要求的“行云流水”式,富有抒情味道,樸素、恬淡,而其芳最初也在這方面頗有突破,寫得精雕細琢,濃郁、華麗。他們兩個在這方面傾注了不少詩情、詩藝。所以,他們兩個出版第一本個人作品都是散文集:廣田的《畫廊集》和其芳的《畫夢錄》。后來廣田就一本一本的盡出散文集,風格也有了變化,觸發(fā)過去的回憶少了,面對現(xiàn)實,向前看,講道理,論藝術的文章多了,雖然樸實、真摯、親切的基本格調未變,雖然早已不能再象東齋日子里那樣慢悠悠的走路了。這都是打上的時代印記、社會印記。
由于法西斯日本的進一步蠶食我國大片領土,蔣家王朝的步步退縮以進行所謂“安內”,北平逐漸成了邊陲城市。即使當時還并未覺醒的我們這些人,也至少總感到北平不好長住了。1935年夏天,廣田和其芳都從大學畢業(yè),我從日本京都旅居五個月,譯完一部書回到北平,那已經是在“華北特殊化”的“何梅協(xié)定”簽字以后。我們已經難續(xù)北海三座門(《文學季刊》編輯部)和北京大學東西齋之間我們經常來往的舊夢了。當時廣田已經回到山東,準備在濟南省立第一中學教書,來函把我約去了那里相鄰的另一個學校。
從此,在一年的時間里,廣田和我的宿舍之間只有一個小門之隔,來往倒方便,他還帶我到泰安(他夫人教書的地方)同游了泰山,倒還悠然。第二年秋天,我到青島海邊埋頭譯書,我們就分手了(當時其芳也被吳伯蕭同志從天津南開中學找去膠東萊陽教書,我們年終倒又在小青島對面的一家休冬閑的旅館里有了一個團聚幾天的機會,共同迎接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全國抗日已經勢在必行的新的一年)。
1937年春,我進一步南下,不再北返,不久也就爆發(fā)了全面抗戰(zhàn)。十月初我從上海經武漢到了成都,在動亂中得到消息,知道廣田正和學校師生經河南內遷湖北西北部。我和其芳在1938年初在成都又有經常見面的機會,并在那里和他以及方敬同志等辦起一個格式就象《紅砂磧》一樣的小型半月刊。然后我們放下刊物,跟沙汀同志去延安。其芳到那里就留在魯迅藝術學院教書,我則無非要求訪問延安和到前方去轉一圈罷了。
其間,我知道廣田已經隨校溯漢水徒步西行,轉入四川,在羅江立足,所以1939年春天我從太行山區(qū)回延安,夏天再到西安搭便車回西南“大后方”的路上,順便到羅江棄車找廣田,在他的那個學校息一夜。當時陳翔鶴、方敬等也到了那個學校。我以無黨無派的身分,大大咧咧,暢談了一年來令人興奮的切身體會,想不到廣田悄悄提醒我說話小心些,我才意識到又到了侈談所謂“自由”的另一個世界。自然,象廣田這樣的一些教書先生后來也一個個都不容于那個學校了。
這樣也好,在我1940年夏天到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以后,接著廣田也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敘永分校,第二年秋冬間又隨校遷來了昆明,此后,我們又經常見面,直到1946年夏天學校復員為止。在這期間,他在西南復雜的現(xiàn)實斗爭中,態(tài)度日益明朗起來,這從他那個時期的散文寫作里就會領略出一、二:視野開闊了,愛憎更加分明;文風也進一步變了,枝蔓漸除,骨干益挺,雖然并不是劍拔弩張,卻在淡言微中里自有戰(zhàn)斗性。
西南聯(lián)合大學解散復員,廣田和我都是復員到天津南開大學,轉了一大圈,我們又都到了北國。我們都住在西柏樹村,南北相隔一箭之遙。內戰(zhàn)重開,形勢日緊,廣田家里,進步青年川流不息。1947年夏天我應邀去英國旅居,廣田到秋天,不得不易地轉去北平清華大學。這其間他在教書以外,活動較多,寫作少了一點。我又十萬八千里,轉了一大圈,在1949年三月回到解放后的北京,被北京大學留住了,沒有再去南開大學。大家在北京團聚,我首次和他重新在清華園相見,欣喜之余,真不勝滄桑之感。
但是,當時我們還想不到,曲折的道路,前頭還有的是。他在北京正不斷寫了些文學評論文章,同時發(fā)揮他的行政工作能力。而正因為他表現(xiàn)了他的組織才能,一、二年后他被調去昆明,當云南大學副校長、校長。也好,他在那里有機會多接觸民間、民族文學,作了不少可貴的工作。在這本《散文選》里也顯了出來,而且在1958年出版了他唯一的單行本詩集《春城集》,其中的詩都是在昆明寫成。
然而在極左路線影響下,在地方上,責任負大了,又難免受些不必要的折騰,而到“四人幫”猖狂一時的日子,他終于在1968年秋天被害致死!
現(xiàn)在死者是昭雪了,而和我們這些后死者(包括也飽經林彪、“四人幫”摧殘,現(xiàn)在也已物故的其芳在內)一起見到這些豺狼的覆滅的,只是他的這些遺著了!
然而,這部書的出版,就和許多別人的著作重新問世一樣,本身就標志了我們正義事業(yè)的一個新的勝利。我從本書的字里行間,想得見廣田的那種釋然的微笑。里邊的文章,雖然極少直接談政治的,更沒有直接指控到林彪、“四人幫”一伙的,能在廣大群眾中流傳,一字一句,閃閃發(fā)光,就是對國內外掛任何招牌的法西斯主義的一種批判!
我原是寫序,匆忙中結果竟象寫成一篇回憶錄了。但是,我想作為代序也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對于善讀書的,往往用不著別人在旁邊曉舌,對于不愛讀某一路書的,用不著在這種書前徒然大事吹噓以廣招徠。特別是廣田的這些文章,一清如水,更無需詮釋?!拔娜缙淙恕?,既然大家都承認,那么我從多少年和廣田的私人交往中,從一些側面回憶他的生涯、際遇、創(chuàng)作道路,其中有些恐非大家所共知的,作為向讀者提供些第一手資料,可能多少有點用處。深知我和廣田有這些關系的編者,要我寫序,大致本不想要我對廣田的這些文章作什么權威性鑒定,而就是想要我這樣寫幾句話留念吧?但愿如此。
1979年8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