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5)08(b)-0005-05
The Narrative Shift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Other\" in Li Juan's Winter Pasture
LIU Xiaotong (UniversityCollegeDublin,Dublin,DO4V1W8,Ireland)
Abstract: Thisarticlefocuses onthenarrtiveshift inLi Juan's Winter Pasture,exploring howtheauthorreconfigures herrelationshipwith\"theOther\"throughlivedexperiencesintheborderlands.ThroughclosetextualanalysisandacomparisonwithheRemote SunflowerFeld,thepaper tracesthetransformationofLi'snarativestancefromdetachdobsevationtosharedchabitatinBy engagingwithveaypracticssuhslboospialityndelifstes,Lieptstopproachaakhpastalif intrusivemanner.Herdirectacknowledgmentoflinguisticandculturalboundariesdemonstratesaconsciousawarenessofthelimitationsofnderstanding.Atthesametime,WinterPasturedocuments thefinalstageofKazakhnomadiclife,markingatransitionfrom textualrepresentationtoexperientialfarewllTebookcanbeviewedasafofulturaldocumentationgroudedincoabiation experience,ofering insight into alternative approaches to cultural narration in contemporary nonfiction writing.
Key Words:Li Juan; WinterPasture; Nonfiction writing; WritingtheOther;Borderlandnarration; Cross-culturalobservation
“他者\"與“自我\"是一對文化上的相對概念,最初由西方學(xué)者提出,用以表達西方在構(gòu)建自身認同時所形成的文化對立邏輯。事實上,每一種文化在其長期發(fā)展過程中,都會形成獨特的歷史積淀與價值體系,這些文化特征不僅構(gòu)成了該民族區(qū)別于他者的身份標識,也潛藏著將外部文化視為“他者”的傾向。而對于寫作者而言,在文化的交流碰撞中,這種關(guān)系是雙向的:寫作者將對方視為他者,同時也可能被對方視為他者?!八運"不僅是其敘述的對象,也構(gòu)成其書寫身份的鏡像。
李娟作為一位漢族女性作家,長期生活在新疆北部的邊地,所面對的是具有鮮明民族特征與悠久游牧傳統(tǒng)的哈薩克族人群。在她的作品中,尤其是在她的《遙遠的向日葵地》等文本里,始終存在一種既貼近又保持距離的觀察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并非一成不變。從早期以“局外人”身份觀察哈薩克人生活,到后來在《冬牧場》中以共處者的視角敘述邊地生活,李娟完成了寫作路徑上的重要轉(zhuǎn)向。
1 由比鄰而居到共處生活一寫作視角的靠近
李娟邊地書寫的轉(zhuǎn)向,最直觀地體現(xiàn)在《遙遠的向日葵地》和《冬牧場》這兩部作品的對照之中。盡管《遙遠的向日葵地》的初次出版時間較晚,但記錄的是她在阿勒泰地區(qū)早期的生活狀態(tài)。那時她與母親、叔叔住在烏倫古河邊,種植向日葵,哈薩克牧民是他們生活邊緣中偶爾出現(xiàn)的“鄰居”。這時她更多以“旁觀者”的方式進行觀察記錄,牧民的生活也不是她寫作的真正重心。而《冬牧場》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參與式經(jīng)歷,她真正進入了哈薩克牧民的生活現(xiàn)場,跟隨牧民遷徙至冬牧場,進行長時間的共處生活。在寫作上,這一變化表現(xiàn)為敘述角度從“觀察\"到“共在”。因此,這兩部作品盡管出版順序倒置,但在寫作經(jīng)驗與敘述視角上,《遙遠的向日葵地》可視為“旁觀階段”,而《冬牧場》則反映出李娟寫作身份從外向內(nèi)的轉(zhuǎn)變。
在《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李娟的敘述充滿了對哈薩克族生活的好奇與敬意,但整體保持著觀察者的距離。哈薩克族并不構(gòu)成她日常生活的核心,她的接觸多是具有偶然性和間歇性的,書寫角度也因此保持著明顯的疏離。她始終站在“鄰居\"的位置上觀察,所呈現(xiàn)的更多是哈薩克人的面孔、語言、交往習慣等片段化的內(nèi)容。例如,李娟描寫了一位熱情好客的水電站站長形象。哈薩克人愛做客,也熱情好客。李娟一家新搬到水電站旁邊,水電站站長就邀請他們一起過中秋節(jié)。他“突然上門”,說:“都是鄰居嘛,一起過個節(jié)嘛!\"這種鄰里關(guān)系中的熱情與隨意,對李娟來說既親切又帶著某種文化陌生感。哈薩克人偶爾停留在她的“視線之中”,卻始終在“生活之外”。她與哈薩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正如她的散文視角所體現(xiàn)的那樣,是有距離、有觀察、有感應(yīng),卻缺乏深度交往的狀態(tài)。
而她在《冬牧場》中則帶來了徹底的寫作體驗改變。人類學(xué)家格爾茲認為:“使我們信服其所說的是他們實際滲透進另一種形式的生活這就是寫作開始的地方。\"李娟抓住了哈薩克人最后一次冬季游牧的機會,真正參與到哈薩克族的日常生活節(jié)奏之中。她不僅住進牧民氈房,還參與日常勞作,與牧民一起背雪、放羊、宰牲、洗衣、做飯。身體的疲憊、寒冷帶來的不適、勞動中的無助感、被照顧的尷尬與溫暖,都構(gòu)成了她重新認識“他者”的感官基礎(chǔ)。她不再是“看著他們”,而是“與他們一起”。李娟敘述的重心也由外部的行為描寫轉(zhuǎn)向內(nèi)部的身體感受與情感流動。在非虛構(gòu)寫作中,“身體參與\"意味著寫作者不再依賴視覺與理性分析來建構(gòu)敘述,而是通過親身感知、疲憊、寒冷、勞動等經(jīng)驗,建立起一種更貼近生活的寫作視角。也正是在這種感知中,寫作者與被書寫對象之間的距離被壓縮,身份邊界趨于柔化,她從一個文化觀察者,逐步過渡為“生活的參與者”。這種“自我卷入式”的非虛構(gòu)寫作方式,使她得以貼近牧民的內(nèi)部生活結(jié)構(gòu),也讓讀者看見了邊地生活中被日常所遮蔽的真實、辛苦與細膩。
這種從外部觀察向內(nèi)部共處的轉(zhuǎn)變,正是“互為他者”敘述可能建立的前提。她不再僅是一個講述者,更是一個愿意用身體去體會差異的記錄者。這種視角的轉(zhuǎn)變不僅帶來了文本內(nèi)容的變化,也預(yù)示著一種寫作倫理上的覺醒一一寫作者如何面對異質(zhì)文化,如何在不“占有”他者的前提下完成敘述,
2生活實踐中的他者文化:勞動、好客與信仰
整體來看,李娟的作品圍繞阿勒泰牧區(qū)生活展開。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地廣人稀,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使李娟的作品整體蒙上了一層遼遠開闊的感覺。在《冬牧場》中,李娟寫道:“大地是淺色的,無邊無際,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屬一樣沉重、光潔、堅硬。天地之間空無一物。\"[5J53李娟就是在對這樣的土地的描寫中,帶領(lǐng)讀者進人哈薩克族的生活環(huán)境,慢慢地呈現(xiàn)出一幅哈薩克族生活圖景。李娟對“他者\"的理解并非建構(gòu)于抽象概念,而是扎根于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實踐中。她通過對哈薩克牧民日常經(jīng)驗的沉浸式描寫,建構(gòu)起一個飽含溫度的文化圖景。勞動、好客、信仰,是哈薩克族人們生活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節(jié)點,也成了李娟理解他者的入口。
勞動貫穿于冬牧場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極寒天氣與簡陋條件下,背雪、放牧、搭帳篷、宰牲、劈柴等瑣碎事務(wù)填滿了每一天,也是哈薩克人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李娟在文中寫道,剛到牧場的幾天她幾乎每晚都因勞累而抽筋,而身邊的哈薩克人卻默默承擔著艱辛,沒有一句怨言。一次清理羊圈后,大家累到坐在地上休息,“嫂子”默默地給所有人分發(fā)止痛藥。所有人經(jīng)受著勞動的辛苦,但沒有人多說一句話,只是努力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工作。這一細節(jié)成為她理解哈薩克人堅韌精神的契機。兒童的勞動意識也同樣令人動容。對哈薩克族來講,勞動將他們的精神凝聚在一起,哈薩克小孩子也深知勞動的意義,愿意主動投身于勞動中。在《冬牧場》中,11歲的男孩熱合買得罕每天都堅持參與羊圈的清掃和鋪墊工作,并幫助背雪、背糞,從不偷懶。大人們也尊重孩子的勞動意愿和勞動價值。這種從小養(yǎng)成的勞動倫理,不僅是生存的必需,也是一種群體精神的傳承。由于游牧生活的特殊性,哈薩克族人之間的互助合作深深地凝結(jié)在他們的日常勞動秩序中。幾家聯(lián)合起來輪流放牧,互相幫助宰殺羊和馬匹,這也是勞動的意義所在,它將散居的人們的心緊緊地團結(jié)起來,形成一個個某種意義上的小共同體,這是根植在他們血脈深處的文化基因。
哈薩克族的“好客”傳統(tǒng),是他們文化中最為人稱道的一面。在《遙遠的向日葵地》中,李娟初識這一傳統(tǒng)時感到意外與溫暖,而在《冬牧場》中,這種熱情更體現(xiàn)為儀式化的待客方式——李娟每到一戶牧民家,都會收到奶茶、肉干、果子的熱情招待。其他的鄰居聞訊紛紛趕來問候客人。雖然互不相識,語言也不通,但無論男女老幼都毫無拘束,他們非常自然地跟隨音樂一同起舞,呈現(xiàn)出哈薩克人特有的待客景象。同時,主人還準備了豐盛美味的食物?!盀檫h客準備美食,是不可或缺的習俗。\"I97可見哈薩克人對于待客的重視。由于游牧的生活方式,哈薩克族的主要食物是肉食,主要有羊肉、牛肉、馬肉、駱駝肉等,輔以奶茶佐餐。貴客來到,他們會拿出上好的肉食,并一定會端上奶茶招待,就如同哈薩克人的那句俗語:“寧可一日無食,不可一日無茶。\"這些對他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在漢族人李娟看來是珍貴而熱忱的,因此她像尋得珍寶一樣去記錄這一切。
在宗教信仰方面,李娟通過對巴塔儀式的細膩描寫,觸及了哈薩克族文化中更深層的精神基底。在艱苦的放牧生活中,哈薩克族對于信仰有著執(zhí)著的堅守。哈薩克族的主要食物來源是他們所飼養(yǎng)的牲畜,宰牲對于牧民而言是日常行為,卻也帶有神圣性質(zhì),他們力求刀鋒迅捷、動作干凈,以減少牲畜的痛苦。在宰殺牲畜之前,他們會做一種特別的巴塔儀式。在《冬牧場》中,李娟就描寫了一次簡短的巴塔儀式。據(jù)哈薩克族作家葉爾克西的說法,巴塔儀式中所說話語意思是“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134。這句巴塔禱詞簡短卻深沉,體現(xiàn)出哈薩克人對牲畜生命的尊重與悲憫。這種宗教儀式帶有一種神秘的色彩,讓整個過程變得莊嚴起來。對于他們來說,信仰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哈薩克族的心靈寄托。雖然冬牧場中的巴塔儀式非??焖?,但他們依然保留了這個過程,以求得獲取食物時內(nèi)心的安寧。在這種儀式下,哈薩克人給了牲畜有尊嚴的死亡,也讓自己獲得了體面的食物。李娟并未以獵奇的視角去描述這一習俗,而是以共感的姿態(tài)體會其背后的文化邏輯。
3互為他者:邊界中的尊重與交流
在《冬牧場》中,李娟以一個外部進入者的身份寫作。因此,對于哈薩克牧民來說,李娟也是“他者”。她并不掩飾自身的文化背景,而是保持一種誠懇的姿態(tài),如實記錄她所感知到的邊地世界。她的敘述不是“關(guān)于他們\"的講述,而是“我與他們之間\"的共處書寫。
李娟在這類“他者敘事\"中的寫作風格,也因其身份而形成獨特質(zhì)感。她的語言柔軟克制,極少評判和歸納,更傾向于保留生活的感官性。她通過細節(jié)書寫與語義留白,呈現(xiàn)一個她無法完全掌握、但愿意持續(xù)貼近的現(xiàn)實。她寫“看見的事情”,而非“清楚的判斷”,由此建立起一種尊重文化節(jié)奏差異的非侵入性寫作。在李娟的筆下,文化的呈現(xiàn)不依賴宏大敘事,而是通過日常微小的細節(jié)展現(xiàn)生活的質(zhì)地。她描寫牧民的勞動節(jié)奏、飲食習慣、裝飾審美,呈現(xiàn)出這個群體在極端自然環(huán)境中保持的秩序感與人情美學(xué)。比如,她寫到哈薩克姑娘在嚴寒中戴著紅色假水鉆耳釘,說:“它們的紅色和它們的亮閃閃在這荒野中簡直如同另外的太陽和月亮那樣光華動人。\"539后來加瑪送給李娟一個假的“金戒指”,戴上這枚戒指的李娟明白了他們裝飾自己的意義。在荒野中,戒指這個意象脫離了代表愛情的傳統(tǒng)內(nèi)涵,而被賦予了尊嚴與安慰??梢姡瑢τ谑挛锏牟煌惺芡耆劳杏诓煌挠^察視角。在生活的共處中,李娟得到了對他者的細膩的內(nèi)部感受。李娟用簡樸的文字制造出粗糙的質(zhì)感,用淳樸的語言道出生活的真相,讓讀者讀來仿佛親身經(jīng)歷,又仿佛在他者文化中觀照自己的生活]。
與此同時,牧民并非她筆下沉默的對象,他們對她的存在同樣給予回應(yīng)。孩子們好奇地圍觀她,熱合買得罕盯著她的衣服看,居麻的妻子善意地提醒她注意使用炊具。這些細節(jié)不僅描寫了生活中的互動,也體現(xiàn)了牧民群體對這位“外來者\"的好奇、尊重與引導(dǎo)。他們在觀察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接納她。這種雙向注視打破了單向的觀察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一種“互為他者”的結(jié)構(gòu):她既是觀看者,也是被觀看的對象。李娟在與牧民共處中不斷被他者反向感知,她對自身行為的敘述,不再是作為主位觀察者的陳述,而是在交互關(guān)系中的反饋。例如,李娟偶爾會用第三人稱來與自己對話:“自從季娟來了,趕小牛的任務(wù)就給她包攬了。\"I作為外來的他者,李娟的文化視角與生活經(jīng)驗也為敘述帶來了新的維度。作為有城市生活背景的寫作者,李娟常常用來自現(xiàn)代文明的意象比喻游牧生活的具象場景。例如,她用“圣誕樹\"形容嚴冬中自己為遠行準備的滿身裝載,用“預(yù)制板\"夸張地描述厚重的冬裝。這些來自不同文化的描述方式,并沒有削弱她的寫作真實感,反而構(gòu)建出一種獨特的文化交匯感,讓她的文字給人帶來既熟悉又新穎的感受。
她與牧民之間的注視關(guān)系、情感往復(fù)和節(jié)奏適應(yīng),都是“互為他者\"在寫作層面的實踐。李娟主動選擇“不代言、不歸納\"的寫作姿態(tài),將主動性讓渡給生活本身。她的寫作不在于占有“他者\"的話語權(quán),而是保留她無法進入?yún)s可以陪伴的現(xiàn)實。這種寫作姿態(tài)本身就是對他者的尊重。最為重要的是,文化交匯并未遮蔽情感的生成。在與居麻一家共同生活的過程中,她記錄孩子們的笑聲、勞動時的默契,也寫出被提醒、被照顧時的感動。這些情感是在“互為他者\"的邊界狀態(tài)中自然生成的關(guān)系體驗。正是這些發(fā)生在文化差異中的情感流動,使她的寫作帶有一種樸素、真誠的溫度,構(gòu)成了整部作品中最打動人心的底色。
4身份邊界的自覺與局限
李娟畢竟不是哈薩克族人,雖然她貼近哈薩克人的生活,但這種貼近并沒有給李娟帶來歸屬感。她的存在帶有明顯的外部特征,在生活習慣、文化理解與語言溝通等方面始終存在隔膜。這種不對稱的文化關(guān)系,使她的寫作天然地面臨許多困難與局限性。李娟進入了牧民的生活現(xiàn)場,卻始終未能深入他們的語言、記憶與文化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在文本中,她多次寫道“聽不懂”“弄不明白”:“無論做什么,無論怎么努力,都感覺遠遠不夠。無論想說什么,似乎都難以合乎實情或心意。我終究是多余又尷尬的\"5]286“不曉得這樣的時候他要套馬去哪里,要干什么去只感到無比的孤獨。\"[5]294李娟的這種無力感呈現(xiàn)在文字中。
她與居麻的交流則成為這種不確定性的放大鏡。居麻是她主要的語言橋梁,但他既聰明又自負,既親切又善變。他有時會戲謔、故意誤導(dǎo)李娟,使得她不得不從其他生活碎片中反復(fù)比對,推測居麻話語的可信度。居麻對李娟來冬牧場的真正意圖并不十分明了,于是他用一種隨性的態(tài)度回應(yīng)她。如果交流無法成為深人他者的途徑,對話不能使人們互相理解對方的意圖,李娟又如何能夠真正走進這片沉默的曠野,到達哈薩克文化的深處呢?這種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也進一步增加了文化理解的難度,寫作者不僅面對文化差異,還必須面對交流本身的不穩(wěn)定性。
但李娟承認自己的“未能理解”,并將這種感覺如實寫下,保留作為寫作者的局限性與不確定性。當語言失效時,她采用的是“靠自己體會\"的策略,如在《冬牧場》中,嫂子燙傷后沒有立刻處理傷口,而是堅持著把鍋里的油餅打撈完,于是李娟開始推測嫂子的想法:“好像受傷這件事的嚴重性遠遠排名在幾只炸糊的油餅之后。\"509于是她發(fā)出感慨:“真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堅忍與節(jié)制。\"5J0她用身體經(jīng)驗、情緒反應(yīng)和行為觀察進行感知判斷。這種\"遲疑中的寫作”,構(gòu)成了她非虛構(gòu)文本中極為獨特的表達層次。
因此,從“旁觀\"到“參與\"的寫作轉(zhuǎn)變,并不意味著季娟實現(xiàn)了文化的融人。這種“邊界式參與\"不是失敗,而是一種誠實的寫作姿態(tài)。在她看來,寫作者不必全然融合,不必成為文化的“代言者”,也不必完成所謂“全面理解”的任務(wù)。她以“始終未曾完全抵達者”的身份記錄生活的展開。正是這種不占據(jù)中心、不替代他者發(fā)言的姿態(tài),使她在文化縫隙中保留住了最真實的部分。
5 游牧終章與記錄的溫度
李娟對哈薩克族生活的書寫也是一種時間意識下的記錄行為。《冬牧場》這一文本之所以具有特殊意義,部分原因在于它記錄的是哈薩克人最后一次完整的冬季轉(zhuǎn)場。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哈薩克族人在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下逐漸開始定居,哈薩克族的生活方式也逐漸轉(zhuǎn)型[10]?!巴四吝€草\"\"定居興牧\"等政策也在加速這一進程。李娟在文中反復(fù)提及這種“終點感”——許多牧民在對話中都表達出對定居政策的期待,也隱隱透露出對傳統(tǒng)生活方式即將終結(jié)的不舍與焦慮。
一方面,這一進程是必然的。冬牧場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與現(xiàn)代科技相聯(lián)系的事物,如電視機、相機等,哈薩克人已經(jīng)走在主動或被動地放棄游牧傳統(tǒng)的道路上。定居也是哈薩克牧民所期待的:“長久以來,他也一直在期待這個政策的落實。\"5β新一代哈薩克人也是如此。在《冬牧場》中,牧民的孩子會上牧民寄宿學(xué)校,每年只回家一兩次,這使年輕的孩子們平常和牧場的生活隔絕開來。在草原上度過一生或許不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哈薩克人也在擔憂。對一些哈薩克牧民而言,定居的背后可能會造成某種集體文化狀態(tài)的消解。這不是夸張的控訴,而是一種對文化身份的隱隱擔憂。定居生活會給哈薩克人帶來更穩(wěn)定舒適的生活,而他們那些深植于血液的文化基因短時間內(nèi)必不可能消失。但幾代之后,當他們的后代完全適應(yīng)了現(xiàn)代生活,當某一天他們的子孫再也不知道游牧生活的樣子,那在草原上誕生的古老文化,命運又會是如何?作為他者,李娟只能記錄。她沒有批評現(xiàn)代性帶來的轉(zhuǎn)變,也沒有將草原生活的“原始純粹\"浪漫化,只是將這一切變化本身作為現(xiàn)實的一部分記錄下來。這使得《冬牧場》成為一種文化記憶的容器。
6 結(jié)束語
李娟的邊地寫作并未建立一種穩(wěn)定的文化認知模式,而是以一種逐步靠近但保持邊界的方式,回應(yīng)了生活經(jīng)驗中的差異、不確定與局部理解?!抖翀觥分嘘P(guān)于語言障礙、文化節(jié)奏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記錄,體現(xiàn)出寫作者對自我位置的持續(xù)反思與克制表達。這一寫作策略避免了將“他者”歸入固定的文化想象,也未將自身經(jīng)驗等同于理解本身,而是選擇保留模糊、不適于臨時性交往。在游牧生活即將結(jié)束的背景下,《冬牧場》不僅呈現(xiàn)出邊地文化內(nèi)部的轉(zhuǎn)型,也構(gòu)成了寫作者與其所書寫對象之間關(guān)系的階段性終點。文本所建構(gòu)的,不是“理解完成\"后的敘述結(jié)果,而是邊界未消、經(jīng)驗未整合時的寫作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既標示出非虛構(gòu)寫作的限度,也提示了文化書寫中“共處而不代言\"的另一種可能。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探討邊地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媒介表達方式,以補充對“當代邊地書寫\"多維面向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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