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剛說他過兩天來瓦城,老五以為是過來散心,表態(tài)說:“這桃紅柳綠之季,可去老帽山踏青,可去溫泉小鎮(zhèn)滌垢,可吃農(nóng)家菜喝老白干……”
郭剛打斷老五:“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瓦城?!?/p>
老五與郭剛相識多年。早年,都是文青,共同參加過《海燕》雜志的莊河筆會和安波筆會。后來郭剛不寫了,卻一直跟老五保持聯(lián)系。郭剛在大連一家大型鋼鐵企業(yè)工作,具體做些什么,老五從不過問。用時尚話說,老五多少有點兒佛系。
郭剛叮囑老五,兩人的第一場飯局,要安排在軸承企業(yè)W公司附近的小飯店里。
“大館子我比你吃得多,”郭剛說,“還是小館子有味道。”
老五在郭剛來瓦的前一天,特意去W公司周邊轉(zhuǎn)了轉(zhuǎn),選定鋪面還說得過去的“日升家常菜館”。老五站在店門口,給郭剛發(fā)了微信。
見面后老五才知道,郭剛已調(diào)任W公司總經(jīng)理。
老五從提包里拿出一瓶五糧液,沒等擺上餐桌,手腕就被沉沉地壓住。
“放下,”郭剛小聲說,“在這樣的店,喝這種酒,不協(xié)調(diào)?!?/p>
說罷郭剛放出高聲,喊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一位清瘦老媼,頭發(fā)花白,行動遲緩,走過來,將酒放到桌上,回身,拂落桌角的一雙方便筷子。她正要彎腰,郭剛止住她,說:“大姐,讓我來?!?/p>
日升家常菜館只有七八張散臺,老五和郭剛坐在里邊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老五點了四個菜。
郭剛說:“今天你請客。從明天起,我請。”
“嗯?”老五用眼風(fēng)畫了個問號。
郭剛說:“別問為什么,陪我吃就是,把這周邊的小館子都吃遍。”
老五不吭聲,心說好吧,你說咋就咋。
半杯酒下肚,郭剛告訴老五,他父母的家,就住在這一片兒。他父母,他哥姐,他叔嬸,他姨舅,一大串親戚,都在W公司工作。早年不叫公司,叫廠。他父親,是廠里的勞模。
老五是從外地調(diào)到瓦城的,對W公司的過往和當(dāng)下都不了解,只知道職工數(shù)萬,連年虧損。
郭剛轉(zhuǎn)移話茬兒:“當(dāng)年,愛好文學(xué)的人多了,我怎么就對你格外親熱?”
老五說:“我哪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帥啊?”
“扯淡,”郭剛說,“我對瓦城有感情,愛屋及烏?!?/p>
老五想起什么:“你回家看過父母了?”
郭剛嘆口氣:“二老都已過世。我哥姐叔嬸他們,過幾天再說?!?/p>
日升家常菜館上座率不足一半,不到九點,飯廳里只剩一桌。郭剛說:“加盤鹽爆花生米唄。”老五點頭,喊加菜。不大工夫,老媼端著花生米來了。郭剛仰頭說:“大姐,我家原先就住這片兒,我爸媽我哥姐都在W公司工作,我瞅您眼熟,您瞅瞅我,能認(rèn)出來不?”老媼歪著頭,瞅郭剛。郭剛說:“我爸郭建超,我媽曲淑紅,您有點兒印象沒?”“呀,”老媼叫起來,“你是老郭家的二小子?”“對!”郭剛大聲回應(yīng)。老媼說:“早年,我跟你媽一個車間……”
郭剛跟“大姐”嘮上了,未幾,老板加入。年過半百的老板,也在W公司工作過,十幾年前主動離職創(chuàng)業(yè)。三人的話題,圍著W公司一個勁打轉(zhuǎn),到了兒,老板和老媼都流了眼淚,郭剛也眼圈泛紅。
老五無聊,連喝六瓶啤酒。
此后幾天晚上,郭剛和老五,一個個小店輪著吃。郭剛做派依舊,待吃客散盡,再跟老板和服務(wù)員攀談,話題還是圍著W公司打轉(zhuǎn)。
逢此橋段,老五照舊自顧自喝啤酒。他不知郭剛的用意,也不問。
倒是郭剛主動坦白:“摸底結(jié)束,明天召開職工代表見面會,晚上我請你吃大餐?!闭f罷又補充一句:“你把那瓶五糧液帶來哈。”
青山大酒店,老五一見郭剛,愣了,對面這位總經(jīng)理,竟然穿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左前胸上有個紅色的W字母,瞅著很鮮艷,應(yīng)該是繡上去的。
兩杯五糧液滿上,老五先敬,吞掉一大口,說:“老實交代,這身舊工作服咋回事?”
郭剛也吞掉一大口,笑笑,說:“算你精明?!?/p>
兩人邊吃邊聊。老五從交談中得知,郭剛這些日子,一直跟人談話,跟公司總部的,跟分公司的,跟車間里的,跟退休的,跟下崗的,談來談去,目的是找出效益不佳的病因所在。
一二三四五六,郭剛掰了一陣手指頭,陡然激動起來:“都這種局面了,還耍大牌,小訂單竟然不接……”
兩杯酒下肚,老五插話:“我還是想知道工作服的事?!?/p>
“噢,這個呀,”郭剛說,“我給你講個故事?!?/p>
郭剛的故事,竟然是從他高考那年講起。
填報高考志愿時,郭剛的父母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分歧。郭建超主張報工科,曲淑紅堅決反對。曲淑紅的看法是,咱家,咱家的親戚鄰居,一堆工人,都活成啥樣了,怎么還讓孩子學(xué)工科?郭建超默不作聲。曲淑紅在飯桌上把話說成車轱轆,骨碌來骨碌去。郭建超起身去里屋,回來時穿了一身工作服,對郭剛說:“你讀小學(xué)那些年,這身工作服,是瓦城的流行裝,穿著它,走哪兒都受人尊敬?!鄙灶D又說:“你媽連逛商店走親戚都穿著它?!?/p>
郭建超的最后一句話,讓郭剛打定主意報工科。郭建超說:“你們說說看,哪個國家的進步和發(fā)展,能離開制造業(yè)?”
郭剛說他在跟職工代表的見面會上講了這個故事,說他這身工作服,是他父親穿過的。還特別強調(diào),他的終極理想,是跟大家一道努力,讓這身衣裳,再度成為瓦城的流行裝。郭剛說此言一出,會場靜寂如無人之境,轉(zhuǎn)瞬掌聲驟響,臺上臺下,上百雙眼睛,淚光閃爍。
郭剛在老五面前,又一次淚流滿面。
老五無語,內(nèi)心波瀾涌動。
月余,老五聽說,郭剛頒布了一系列整改措施,最博人眼球的一項,是把一線工人的工資,一律上調(diào)五百元。
不久老五還聽說,W公司附近,穿工作服逛街的人,一日多過一日。
老五尋思,哪天再去那片兒瞅瞅,就便約郭剛喝點兒。
心念一動,說不清道不明地,老五長長吁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