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路131號位于大連市郵電局大樓的對面,那兒曾是我們家的報刊郵寄地址。在那個物資匱乏、憑票供應的年代,對我們這種需要養(yǎng)育兩個孩子并贍養(yǎng)老人的教師家庭來說,月底靠借錢度日成了一種生活常態(tài)。然而,一份文學期刊的訂閱,為我缺衣少食的童年平添了無限美好。
除了一臺晶體管收音機,當時家里幾乎沒什么娛樂項目。每晚散步回來,爸爸經(jīng)常把全家人集中到地下室,在昏黃的燈光下?lián)u頭晃腦地為大家朗讀《青春之歌》《紅巖》之類的小說。爸爸的嗓音并不好,可他抑揚頓挫的念讀方式,經(jīng)常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后來,我與哥哥識字越來越多,爸爸念讀的內容和進度再也不能滿足我們了。這時的爸爸想到了訂閱雜志,而與那份期刊的結緣,卻是幾經(jīng)波折的一次“偶遇”。
起初,媽媽不同意我們訂閱任何雜志——那無異于在捉襟見肘的家庭預算上又來一刀。意外的是,爸爸十分幸運地在一場象棋比賽中得了個三等獎,獎品是一條小毛毯。他立即想到拿它換錢,可看中毛毯的校工會主席同樣拿不出錢,便提出用幾本舊的連環(huán)畫報交換。媽媽得知后大為惱火,但我們哥兒倆卻異常興奮地搶讀起來。只是沒多久,我倆就對畫報失去了興致,因為里面的內容很快就爛熟于胸?;谇嗔四c子的爸爸決意找工會主席“退貨”,但工會主席說他已經(jīng)把毛毯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侄子了。不過,為了彌補爸爸提出的“畫報字太少”的遺憾,工會主席隔天從他掌管的倉庫里又弄來幾本雜志——除了《大眾電影》《飛碟探索》,還有《小說月報》和一本叫作《黑龍江》的期刊。
我與哥哥當然對文學期刊情有獨鐘,如饑似渴地閱讀數(shù)遍后,便央求爸媽訂閱。不出所料,媽媽斷然拒絕了這一要求,但礙于我們倆一連數(shù)天軟磨硬泡,她最后提出讓我們自己想辦法弄錢。于是,1979年的那個夏天,我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淘金”。哥哥四處收集舊布料,用縫紉機縫制“抹布”(廢品站以八分錢一塊收購),我則約了一個家境更差的劉姓同學一起去海濱浴場撿酒瓶賣。當然,“淘金”是有代價的——哥哥的手指常常被扎得鮮血淋漓,我則被曬得肩背爆皮疼痛不已。開學前夕,估計錢快攢夠的時候,我們開始討論訂閱什么雜志?!缎≌f月報》固然十分精彩,但它沒有優(yōu)美的散文、浪漫的詩歌和名家點評,尤為關鍵的是,它不是遼寧本地刊物。于是,《黑龍江》像一只飛入我們家的雨燕,成了我們家一位重要的成員。除了爸媽發(fā)薪水,那本帶著油墨氣息的雜志便成了我們全家每個月另一個熱切的期盼。
后來,我通過《黑龍江》看到了馬秋芬老師質樸的《老沈陽》,看到了金河老師細膩的《重逢》,也看到了孫惠芬老師蒼茫的《天高地遠》……這些作品有的讓人久久回味,有的叫人忍俊不禁,有的令人蕩氣回腸,有的使人潸然淚下……1990年3月,我從大連日報社的工作崗位上當了兵,報社通知我媽每個月去領五十塊錢補助。這樣一來,訂閱《黑龍江》就不再是個難事。無論訓練嚴酷的塔哈新兵連,還是冰天雪地的呼倫貝爾雷達站,抑或是白鹿塬腳下的軍?!赣H總會按照一個個新地址,郵寄一期期《黑龍江》(爸爸會先看一遍)。轉業(yè)那年,當我整理物品的時候,竟吃驚于《黑龍江》居然輾轉陪伴了我這個游子十一年的軍旅生涯,這位“東北老鄉(xiāng)”已然成了我的鄉(xiāng)愁。
不夸張地說,正是《黑龍江》幫我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在閱讀大量文學作品和名家評論的過程中,我的文筆進步很快。1993年,我的處女作《爬過愛情這座山》被《大學生》雜志發(fā)表后,學院黨委便把創(chuàng)辦文學協(xié)會的任務交給了我。繼而,我們幾個文學骨干有模有樣地辦起了一份叫作《空工文苑》的文學小報。此后,《遼寧青年》《大連日報》開始陸續(xù)刊發(fā)我的短文。因為這些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轉業(yè)后我率先從基層被抽調進局機關,并連續(xù)多年獲得“市優(yōu)秀通訊員”的榮譽。
近些年,我再次去了爸爸的老家,卻意外發(fā)現(xiàn)村頭那棵遮天蔽日的百年老槐已經(jīng)被人無情地鋸掉了,連同記憶里那排古香古色的斗拱老宅也被拆除了,特別是自己存放在舊宅里的雜志竟一本不剩地消失了!我極度痛惜和失落的同時,不由得向老家親人發(fā)起火來。
冷靜下來后,我忽然感到一種難以驅散的傷感,茫然四顧間,眼淚竟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僅一剎那,我就明白了:其實,《黑龍江》已不再是單純的一本期刊,它承載了我對未來生活的許多美好幻想,裝載著自己對文學的追求與渴望。它培育出的那片葳蕤的文學叢林,不僅有幾代文學工作者的辛苦耕耘和澆灌,還有人們對文學信念的癡情堅守!
是的,它還暗藏著我勇敢無畏的青春,飽含著我對離世父親的思念,以及我那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