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夜里，侯光老是飄在絲滑的云端，看到自己活脫脫是一只大尾巴猴，在人世間猴來猴去，與懷揣光怪陸離心思的人擠眉弄眼，也和只為覓食和繁衍的動物們搔首帶弄姿，以致白天恍惚的時候，不知自己到底是猴還是人。

侯光剛知天命，世事沒有看懂多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樣雖然沒有七十二變，但一天也能變化十幾樣。不是刻意逢迎，而是本能使然。認清后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越發(fā)崇拜自己。越崇拜自己越發(fā)覺得自己不像人類，就連日常的吃喝拉撒和人交流，都變得越來越像猴。為此，他越發(fā)走向自我內(nèi)心，剖析靈魂深處到底是猴性多一些還是人性多一些。

巢神賦酒廠被四頂朝霞酒集團收購。收購就收購唄，關(guān)我猴事？侯光心想。只是原來廠長調(diào)到總部任銷售部總經(jīng)理，副廠長升為廠長，副廠長職位空缺下來，傳言從有資歷的生產(chǎn)部、銷售部、研發(fā)部三部門經(jīng)理中產(chǎn)生，一周后就會公布結(jié)果。侯光在一次肉山酒海里仰起頭深呼吸一下，想起這事確實與自己沾點兒猴毛關(guān)系。

角逐開始了。

侯光是銷售部經(jīng)理，每天帶著手下兩位猛將，比豬八戒帥一千倍的帥哥小朱、比葫蘆娃里的蛇精美艷萬倍的美女小佘，轉(zhuǎn)戰(zhàn)各大酒局，在觥籌交錯中把巢神賦酒賣得比四頂朝霞同價位酒還好，卻鮮有人提及。而生產(chǎn)部、研發(fā)部兩位經(jīng)理往上跑關(guān)系，往下拉攏民心，橫向請網(wǎng)紅花樣百出大肆宣傳本部門業(yè)績。逐漸，巢神賦酒廠人達成共識，非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或是研發(fā)部經(jīng)理升遷副廠長不可。

當共識吹進猴耳時，侯光正在某建筑商老總的飯局上喝得大汗淋漓。一個激靈，侯光從大殺四方的孫大圣，秒變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埋頭吃瓜猴。小朱、小佘已經(jīng)習慣侯總的路數(shù)，但是心里都清楚，侯總還是很在意副廠長這個位子的，盡管他沒有上下活動，但是他努力喝酒和推銷酒就是一種積極的信號。同時人們也清楚，他這種努力早就過時了，誰還在乎這樣實干，關(guān)系不搞好，上沒有人說話，下沒有民主推薦，喝壞身體推銷再多酒，算個球啊！更何況，他一天七十二變，人們根本搞不懂他的情緒和內(nèi)心真實想法。他還有個致命弱點，酒一喝多就喜歡猴說，三句話不離猴，他還有句名言：“地球上哪有什么人類，都是猴，大家猴來猴去?！?/p>

總部派人來民主測評。生產(chǎn)部、研發(fā)部兩位經(jīng)理前兩天都請廠里的人吃飯喝酒唱歌了，早上一個早早在廠大門等候，一個到各部門去走動、套近乎。

唯獨看不到侯光的身影。

等到民主測評開始前10分鐘，才見侯光帶著宿醉的疲倦匆匆趕來，廠里有幾個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人看了都搖頭。就連憨頭憨腦的小朱看了也哼哼兩聲，似乎感覺不妙。尤其是冷艷的小佘，忽然覺得侯總好落魄、好可憐。其他人卻是一臉漠然。不過，侯光今天表情還好，見人都是似笑非笑的樣子，而不是平時那樣見一個人換一種臉色。人們心里都驚訝，侯光竟然也有一成不變的臉色。

侯光一坐下，測評就開始。全場五十多人都埋頭填表，大多數(shù)有意無意用胳膊肘擋著卷子，人們都似乎想用神圣而不可示人的權(quán)利，給自己喜歡的人投上一票。生產(chǎn)部、研發(fā)部兩位經(jīng)理比笑面猴還謙虛一百倍，笑對任何人。侯光卻分明看到從景區(qū)來的兩只大馬猴，齜牙咧嘴，一副討好路人施舍的樣子。此時，侯光好像也看到了自己如此的嘴臉，連忙閉緊嘴唇，他那個似笑非笑消失了，變成了白面猴。

民主測評結(jié)果當天下午就從總部傳出，侯光墊底，沒過幾天，總部董事會就開會研究最終人選。侯光當時正在瞇眼微笑，以一張彌勒猴的臉向人推銷巢神賦酒，聽到測評結(jié)果，臉色稍變，變成大眼加皮笑肉不笑，嚇得顧客不敢說話。還好，侯光馬上又把瞇眼調(diào)回來，微笑著繼續(xù)介紹巢神賦酒的文化內(nèi)涵。小朱、小佘看了都心疼。小朱自告奮勇說：“侯總，我來介紹，您歇一會兒?！焙罟廪D(zhuǎn)臉對著小朱，小朱看到一張異常嚴肅的烏葉猴紫臉，嚇得一吐舌頭，退到一邊。接著侯光轉(zhuǎn)過臉又瞇起眼微笑成彌勒猴對著客戶繼續(xù)介紹。小佘實在看不下去，悄悄走近，小聲勸說：“侯總，還是我來吧?！焙羁傓D(zhuǎn)頭盯著小佘，嚴肅的紫臉越來越柔和，像兩眼放光的紅面猴。小佘知道有戲了，繼續(xù)勸說道：“您喝口水，我和客戶隨便談一談，等下您再上?！焙羁偪囍淖夏樛耆兂杉t臉了，小朱和小佘同時舒口氣，這是侯總心態(tài)稍微平和的狀態(tài)。

侯光有一項特殊本事，與什么人打交道用什么樣的臉色，總使打交道的人感到舒服、放松，過后回味起來感到踏實，不管是領(lǐng)導還是下級。人們有時候猜不透他內(nèi)心那些變化，只是感覺到對自己的一面踏實，而對其他人到底怎么樣，非當事人還是摸不透的。

這幾天侯光一門心思沉在工作上，推出幾個營銷短視頻，效果不錯。在幾個展銷會上，巢神賦酒受到一些附庸風雅的土豪追捧，銷量呈倍數(shù)上升，巢神賦酒廠人個個都很驚訝，就連總部上層也震驚了。

一向憨憨的小朱也笑著對侯光提醒：“總部定會重新考慮侯總的職位?！焙罟獍迤鹱虾锬?，正要批評，小佘一下驚叫起來：“昨天剛剛在網(wǎng)上揭發(fā)的生產(chǎn)部、研發(fā)部兩位經(jīng)理種種不是的短視頻，一下沒有了，到處都是揭發(fā)您毛病的短視頻和抖音?！?/p>

侯光一看，頭毛都奓了。

憨憨的小朱今天靈光乍現(xiàn)：“定是那兩位或他們的追隨者搞的?！?/p>

留言的網(wǎng)民給出的答案五花八門，熱度越來越高，以至于一些網(wǎng)紅主動參與，每天跟在侯光后面直播。網(wǎng)紅更紅了，粉絲越來越多，流量噌噌往上漲，侯光也家喻戶曉了。

不管網(wǎng)紅和吃瓜群眾如何花樣翻新地剖析、注解、歪曲、詆毀侯光，侯光依然不辯解，照常工作，也不躲避他們跟在后面拍照、直播。

只是生活上略有變化，侯光總是像一只郁悶的山魈，遠離人群，吊著膀子，走路一聳一聳地，低著頭，似乎在尋找散落在地上的食物。一網(wǎng)紅調(diào)侃：“鬼猴！”無數(shù)吃瓜網(wǎng)民直呼形象。

家人呢？

親戚總該有吧？

好歹有一兩個朋友的呀？

網(wǎng)上和網(wǎng)下查了一遍，人們發(fā)現(xiàn)，他就像外星來的鬼猴，與地球人類沒有猴毛關(guān)系。人們還發(fā)現(xiàn)，生活中他接觸最多的就是公園里遇到的一些動物，不管是貓兒狗兒鳥兒還是昆蟲，他都花大把時間和它們相視和密談。人們就納悶兒了。

于是，就有一些黑客加入進來挖掘侯光以前的是非。把他十幾年來，所有微信和QQ記錄都梳理一遍，發(fā)現(xiàn)幾處端倪。一是侯光有個私生子，在廣州，多年前，每月都打錢過去，和一個叫“月”的網(wǎng)友，經(jīng)常聊到這個孩子，只是這個“月”只發(fā)語音，聽起來像個老婦人，她的其他信息在網(wǎng)上全無。另一個秘密是侯光有可能參與國際洗錢，這幾年美國舊金山有個賬號一直往他卡里面打錢，現(xiàn)在里面估計有幾十萬美金了，雖然他一直沒有動過。

侯光被警察帶走那天下午，巢神賦酒廠外來了很多網(wǎng)紅，他們的直播聲一個比一個高亢，一個比一個怪異，似乎在網(wǎng)上要掀起滔天民意。

就連一貫不怎么靈光的小朱都嘆息：“侯總這下恐怕猴命不保了，這是誰？竟然下如此大招！”

侯光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五十歲的人，至今還是單身，身體中等，不胖不瘦，胸肌堅挺。有網(wǎng)紅發(fā)出感慨，他居然沒有和一個女人發(fā)生過曖昧關(guān)系，全網(wǎng)查不出一丁點兒信息。按說不應該啊，只要是男人，不能不對女人動心動情，何況荷爾蒙那么旺盛。于是有許多網(wǎng)友下定論，他有病，沒有那方面需求。但是有網(wǎng)友反駁，那他為什么還能喝酒，說明身體很好呀。有網(wǎng)友肯定，那只能說明，他只是性方面有問題，其他都很好。漸漸地，這種觀點占了主流。于是，就有人可憐起他，尤其是一些男網(wǎng)友，稱他這樣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一個人就這樣活著，靠什么支撐下去？逐漸地，有一大批女網(wǎng)友同情他了，還為他打抱不平。

正當網(wǎng)友對侯光的病爭論不休時，侯光被警察放回來了。廣大網(wǎng)民都蒙了，轉(zhuǎn)而討論他的私生子和海外匯款，一些黑客參與討論，他們在全網(wǎng)也搜不到更多的信息。要想知道真相，除非侯光本人和公安局透露，否則，大家只能在真相之外瞎咧咧。

公安局不會對外披露消息，至于侯光本人更不會和任何人說起，更別說網(wǎng)紅了。

是人就有弱點。一網(wǎng)紅深信這一點。她請一位老板假裝大批量購買白酒用于招待，叫小朱牽線。果然，侯光設(shè)宴招待這位老板及假扮老板秘書的網(wǎng)紅。席間，侯光喝得大醉，網(wǎng)紅乘機詢問：“侯總，大家都在說，您有個私生子，十幾年前，還資助過他，這是不是真的？”

侯光本來紅如猴屁股的臉，突然白了一下，隨即又紅了，他張張嘴，想說什么，可是猴嘴不利索，說話含含糊糊，像猴語，聽不明白。

網(wǎng)紅暗藏著微型話筒湊近了，依然聽不出子午卯酉來。

原來是在網(wǎng)上直播。

無數(shù)觀眾直呼：“聽不清，聽不清?！?/p>

網(wǎng)紅急死了，悔不該讓侯總喝太多了。網(wǎng)紅搗一搗老板，老板接著問侯光：“那海外匯款又是怎么回事？”

侯光抬起迷茫的眼睛盯著老板，盯了一會兒，突然眼淚流了下來，他埋下頭，嗚嗚地哭起來。

觀眾一下炸開鍋，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冤情，侯總活得憋屈呀！

可是到底是什么樣的傷心事呢？

侯總只是埋頭哭，哭著哭著居然打起呼嚕來。觀眾又有一些釋懷，或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傷心事。

兩個月后，侯光調(diào)到總部銷售部任總經(jīng)理，原來的銷售部總經(jīng)理變成他的手下，網(wǎng)上那些負面的視頻都下架了，倒是他制作的那些推銷巢神賦酒的短視頻點擊率還在逐日攀升。

可是過不了幾天，對侯光不利的視頻又沉渣泛起，而且愈演愈烈，網(wǎng)紅加黑客爆料比之前更加猛烈。人們看到侯總愈發(fā)像笑面猴，只是笑聲尖細，猶如餓極的小嬰猴要喝奶發(fā)出的苦音。

二

來年春天，侯光感覺自己再在總部待下去，猴毛都被他們薅沒了，于是向董事長提出辭職單干，自己成立一個直播帶貨公司，負責銷售巢神賦酒和四頂朝霞酒。董事長知道侯光很隨性，不善于鉤心斗角，既然能把酒銷售出去，不管何種形式都行，于是就同意他辭職，并與他合作。

侯光辭職時順便挖走小朱、小佘兩員得力干將，打造一個專門直播帶貨的賬號矩陣，只銷售酒。隔幾天，就拍攝一部介紹酒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精美短視頻，把全世界各種美酒一網(wǎng)打盡，獲得了一大批愛好酒、愛好文化的網(wǎng)民關(guān)注。小朱、小佘兩人輪番當主播，侯光偶爾客串一下，提升提升流量。小佘主播時帶貨，專賣巢神賦酒、四頂朝霞酒，效益還好，其實，也只是他們自嗨得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侯光不再喝酒了，每天除了統(tǒng)籌拍攝短視頻或者直播相關(guān)事情外，還兼著買菜燒飯，晚上打太極，偶爾跳跳廣場舞。侯光買菜總要討價還價，買最好的菜出最便宜的價，菜市場賣菜人都說侯光摳門兒摳到家了。一賣菜大姐，綽號大扁臉，嘲笑他假裝猴精猴精的，常常買回去的都不是最好的菜。一次，小佘陪他買菜，那位大扁臉對她說：“你瞧你家老頭子，看著精打細算，到頭來，還是一點兒便宜沒有占到?！毙≠苄χf：“侯總砍價習慣了，但是他對待我們下屬慷慨得很，他自掏腰包請我們下館子，雖然他現(xiàn)在很少吃飯店菜，但還是喜歡看著我們吃?！?/p>

大扁臉立即哈哈大笑起來：“啊，不是你家人呀。哦，那他是在籠絡(luò)人心?！?/p>

侯光在一旁仔細挑菜，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小佘看看侯光的認真樣，一扭蛇腰，責怪道：“侯總，人家說你不是，你還不反駁？”侯光抬起嚴肅的紫猴臉，大扁臉嚇了一跳。只見侯光搖搖頭，丟下菜走了。

小佘氣得直跺腳。

在一起日子久了，小佘對侯光言語上有點兒放肆，常常以老板娘自居，小朱等同事也常在背下戲稱小佘為老板娘，她也不知戲里還是戲外地含含糊糊答應著。有幾次，侯光聽到了，面上似笑非笑，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是自嘲還是自嗨。

“拿不準，真的拿不準！”小朱和同事們這樣感嘆。

比蛇精還精十倍的小佘也是這樣認為，發(fā)覺侯總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侯光的直播帶貨公司叫三只猴公司，有仨股東，侯光控股，小朱、小佘各占24%。侯光一開始大包大攬，小朱、小佘言聽計從。發(fā)展半年后，鐵桿粉絲越來越多，效益上去了，每天出貨量是以前的幾倍，公司人員也大幅增加，每天處理的各種事務比原來多了許多，隨性慣了的侯光感到成天束縛于這些瑣碎事情中，一點兒不自由，就萌生了退意。幾經(jīng)商議，小朱、小佘分別從侯光手里買入20%、10%股份，小朱當董事長，小佘當總經(jīng)理，侯光退出公司管理回家逍遙。

一年下來，小朱、小佘的直播帶貨公司高歌猛進，一下代銷低中高檔幾十種白酒、紅酒、啤酒產(chǎn)品，還兼銷國內(nèi)外各種土特產(chǎn)、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服裝，加盟幾十名直播帶貨網(wǎng)紅，擴招100多名工作人員。小朱、小佘天天為賺錢瘋狂忙碌，倒是侯光每天無所事事，到公園打太極、跳廣場舞，節(jié)食健身，以至于滿臉紅光，身體愈加挺拔，胸肌愈發(fā)堅挺。

一次，侯光在公園廣場上蹓跶，遇到一個卷發(fā)老頭兒在耍猴。只見小猴餓極了，兩眼賊溜溜冒著饑餓的光，死死盯著地上散落的吃食，但是老頭兒不停甩著鞭子。無奈，小猴只好一邊騎著單車一邊盯著吃食，發(fā)出哀嚎的聲音，面露極度痛苦的表情。侯光看著小猴子，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是自己餓極了，胃部立即痙攣起來。

小猴子騎著騎著，突然，不顧卷發(fā)老頭兒的鞭子，順手拿起地上小孩兒扔的一個香蕉吃起來。卷發(fā)老頭兒的鞭子立即像雨點般落下，猴毛直飛，但是小猴子還是拼命把香蕉吃完，然后一邊嗷嗷叫一邊使勁蹬單車。侯光看了感覺自己渾身撕心裂肺般地痛，實在不忍心看下去，想一走了之。

但是小猴子悲慘的叫聲一直響徹耳邊，聽著聽著，仿佛是幾十年前那個昵稱“小猴子”的小孩兒的哭聲，還有祈求的眼神，在撕裂自己的心臟。

侯光走了十幾步遠，實在邁不開腿，又折回來。

最終，侯光花高價買了這只小猴子。侯光牽著小猴子，小猴子看著卷發(fā)老人走遠，急得大哭大叫，掙扎著要跟去。侯光心里也很難過，但就是不松手。眼瞧著卷發(fā)老人看不見了，小猴子急得攻擊起侯光，想叫他放手。侯光一咬牙，甩鞭抽起小猴子。幾鞭下去，小猴子怕了，乖巧多了。

侯光慘然搖搖頭。

幾天下來，侯光把小猴子打服了，加之給了好吃好喝，它不再掙扎要去找卷發(fā)老人了。

侯光為小猴子搭建了一個溫暖的小窩，放在床邊，晚上睡覺前總要和它嘮叨幾句。

沒事時，侯光陷入藤椅，看著這只小猴子發(fā)呆，小猴子平時滴溜溜轉(zhuǎn)的眼睛居然也一動不動。

那時的侯光認為，余生再也離不開小猴子了。小猴子或許也是這么認為的。

可是，有人揚言要舉報到當?shù)匾吧鷦游锉Ｗo部門，侯光不得不把小猴子放歸山林。

一個烏云翻滾的上午，侯光把小猴子帶到郊外的山上，把猴繩去掉，把它往樹林里趕。小猴望著前面密密麻麻的樹林，一邊望著侯光，猶豫著。侯光對著小猴子大聲吼著：“滾啊，回到山林里去！”

可是小猴子就是不愿離開。

侯光舉起鞭子啪啪抖動幾下，小猴子哭叫起來，圍著侯光打轉(zhuǎn)，還是不愿離去。

侯光轉(zhuǎn)過身，順手抹去淚水。

侯光爆睜大圣火眼金睛，在小猴子身上猛抽了一下，一邊大聲罵道：“滾！”

小猴子一邊撫著身上的痛處，一邊驚愕地盯著侯光，慢慢轉(zhuǎn)身向山林走去，一步三回頭。

侯光搖著鞭子，扯著老猴般尖厲的叫聲：“滾啊，快滾呀！”

小猴子沒入山林，不見了影蹤。

一直緊盯山林的侯光，忽然看到滿世界都在下雪。大雪覆蓋一切，向時光的田野漫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侯光看到了“小猴子”呱呱墜地手腳亂比畫的情景；侯光看到了“小猴子”媽媽從一位高潔的紫衣圣母變成了無數(shù)個白色精靈，在那么深遠闊大的藍色星空里，漫天飄舞……

淚流成河。

侯光在河里拼死命打撈一生的痛與愛。

回來的好幾個晚上都夢到小猴子和那個昵稱“小猴子”的孩子，他是老猴子，帶著兩只小猴子在原始森林里玩耍。他倆的耳朵是那么相似，單單看耳朵，不看臉，他這個老猴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兩只小猴子在夢中是一個德行，侯光心疼不已。

一天夜里，被猴叫聲驚醒，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小猴子真的掛在窗外。侯光假裝繼續(xù)睡著的樣子，對小猴的叫聲不理不睬，只是淚水早已濕透枕巾。

三

三只猴公司還在高歌猛進，小朱、小佘分別參加了幾次高端的企業(yè)上市培訓班，在一些企業(yè)的加持下，經(jīng)營范圍不斷擴大，涉及電影、動漫、文旅產(chǎn)業(yè)等領(lǐng)域。小朱、小佘準備上市了，不斷吸引資本注資。侯光看不懂，也懶得看懂，不過通過小朱、小佘一再催促他轉(zhuǎn)讓股權(quán)，他隱約感覺到三只猴公司發(fā)展前景廣闊。但是他根本不關(guān)心這個，他要去找回他的“小猴子”。

終于決定去廣州了。

當年與小白談戀愛是侯光一生的痛和驕傲。小白喜歡紫色的東西，常常一身紫色打扮，高貴的氣質(zhì)令侯光眩暈，在侯光心中，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紫衣天使，侯光愿意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小白是獨生女，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生育，父母親是大學教授，家境還好，一再告誡小白最好不要結(jié)婚，不能生孩子。但是戀愛中的年輕人認為一切都可戰(zhàn)勝，加之侯光猴誓旦旦，保證結(jié)婚后不要孩子，最終，侯光和小白步入婚姻的殿堂。后來小白不小心懷孕了，侯光猶豫再三，準備聽從岳父岳母的建議，打掉孩子，但是小白已經(jīng)著魔了，不顧一切非要把孩子生下來。然而生孩子時，小白走了。悲痛欲絕的岳父岳母拼命捶打侯光，侯光也深感是自己害了小白。他無法面對兒子和岳父岳母，在萬分悲痛中，他決定把兒子“小猴子”留在小白父母身邊陪伴，自己選擇離開，從此不再和他們相見。

兒子生下來時，兩只耳朵奓奓的，活像小猴子的耳朵，于是乳名就叫“小猴子”?，F(xiàn)在小猴子是留美博士后，他放棄美國高薪，回到廣州工作，和姥爺姥姥生活在一起。三十年過去了，岳父岳母都老了，侯光也老了，小猴子估計都成家立業(yè)了。他忽然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用自己下半生的照顧陪伴來償還這個家。前幾年，小猴子從美國把撫養(yǎng)費還給了他。他就知道，他們都無法原諒他，就是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但是又何妨呢？逃避不是辦法，必須面對，只有在面對中，悔恨的心才能得到一點點救贖。哪怕沒有救贖，也不能逃避，不然一輩子他都看不起自己，就像自己活在虛幻里，不敢面對一切，是個畏畏縮縮的猴子，被懦弱的繩索牽引著轉(zhuǎn)著圈圈，向世間討要一些可憐的殘果冷蔬度余生。

侯光轉(zhuǎn)讓了三只猴公司剩下的股份，小朱、小佘各購買一半。小朱不再像以前那樣老實巴交在侯光面前唯唯諾諾聽命，而是自信心爆棚，談笑風生。小佘也不再如仰視猴王般看著侯光，而是平視，帶著云淡淡風輕輕的樣子。不過小朱、小佘愈發(fā)看不懂侯光的臉色了，沒有了紫猴臉、紅猴臉、鬼猴臉等等一切猴臉的變化，而是一臉平靜，像浩瀚的大海，任何大石頭投進去，都看不到一絲波紋，就是一座山壓下來，也是看不到一點兒浪花。

轉(zhuǎn)讓股份時，小朱、小佘講怎么搞就怎么搞，侯光都行，倒是小佘和小朱為股份多少爭執(zhí)起來。過后，小朱、小佘提出晚上請他吃飯，他卻輕飄飄回絕說：“不吃晚飯好多年了?！毙≈?、小佘看著侯光道骨仙風離去，驚嘆侯光風格變化前后之迥異，想必有什么人生的大變故，但是他倆一門心思發(fā)展事業(yè)，已經(jīng)無暇顧及曾經(jīng)的侯總最近有何大喜大悲了。

侯光回廣州的路上，心里愈發(fā)悔恨和自責，想到這些年來為白家，真不知道是做對了還是繼續(xù)錯下去，而人生在錯與對之間往往是模糊的，有時看似正確，到頭來卻錯了。自己沒有盡到一位父親的責任，更沒有盡到作為一個女婿的責任。這些年，自己一直深陷自責的深淵和無望的不知所措中。

侯光感覺自己像一只百變的猴子，活在世上太難了，逃避心魔，逃避不了，游戲人生，游戲不成，就這樣混到五十多歲。

侯光終于回到兒子和岳父母身邊。但是，他們對待他非?？蜌猓蜌獾骄拖窕ü降娜汉锕┓詈锿跻粯?。關(guān)于過往，仿佛是虛無縹緲的史前歲月，無人提及。

夜深人靜時，侯光常常夢到徘徊在一座大山和一條大河之間。斑斕而痛的舊時光大山，進不去，還移不走；白家白晃晃的一條大河，融不進去也漂不起來……

侯光想，保持現(xiàn)狀或許就是最好的，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孤苦伶仃的老猴子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就耍到哪兒，無可無不可。

三只猴公司最近太火了，籌辦直播各種大型音樂會、晚會、大賽什么的，名下幾十位主播帶貨，在行業(yè)內(nèi)紅得發(fā)紫。小朱隔三岔五換女朋友，小佘也在豪門中不停選男朋友，他們到哪里都有前呼后擁的一大群人，令大多數(shù)人自感自己太落伍了。

可是，流言四起，都說三只猴公司非倒下去不可！

不幸言中。

三只猴公司破產(chǎn)，還有高額罰款，小朱、小佘又回到了當初和侯光一起打拼的光景。

四

小朱、小佘來找侯光的時候，侯光已經(jīng)回到自己破舊小區(qū)的家。侯光睡了三天，感覺回來真好，幾十年來，已經(jīng)習慣一個人生活了，沒有什么不妥，現(xiàn)在的一切狀態(tài)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自己自在，其他人也自在。這三天里，沒有接觸過一個人，倒是那只小猴子第二天晚上來過，掛在窗口，朝他喊叫。侯光依然假裝睡著了，不是他心硬，而是他知道，他和它，就像他和其他人一樣生活在不同世界里，不能親密起來，不然就彼此傷害。

小朱、小佘知道侯光有不少錢，只要他愿意投資，他們還可以東山再起。侯光說：“不是我不愿意投資，而是對賺錢早已沒有興趣了，投不投都無所謂。”小朱、小佘勸說道：“雖然我們管理不善，但是我們還是有大把的經(jīng)驗教訓，不接著干，那真是虧了?！?/p>

“虧就虧了，人生哪有不吃虧的?！?/p>

“關(guān)鍵是，我們還很年輕，有信心有雄心?！?/p>

侯光盯著小佘，小佘勉強報以羞澀一笑。侯光忽然看到小猴子小時候的紅屁股。

“除非……”

“除非什么？”小朱、小佘幾乎異口同聲。

“除非我想投什么，你們就干什么。”

小朱看看小佘，同時說：“好！”

十幾天以后，猴哥基金會成立，聘請原來巢神賦酒廠退下來的一些老員工來打理，其中包括混得不好下來的原廠長和生產(chǎn)部、研發(fā)部兩位經(jīng)理。猴哥基金會建立一個野生猴子保護基地，兼收容流浪猴子和解救被困猴子，平時做一些關(guān)于猴子的相關(guān)視頻，開展以猴子為主題的志愿服務的活動，并進行直播。每當有與猴子有關(guān)的活動，侯光都親自主播，有時候自己還要化裝成孫大圣的樣子。侯光一直是自帶流量的，這下更是圈粉無數(shù)。小朱、小佘在猴哥基金會短視頻賬號下另設(shè)幾個子賬號自己主播，只帶貨巢神賦酒和四頂朝霞酒等幾個不怎么知名卻很有特色的白酒紅酒，效益不好也不壞。

沒事時，侯光就來野生猴子保護基地來轉(zhuǎn)一轉(zhuǎn)。小佘發(fā)現(xiàn)，每到黃昏，神秘的夜色剛泛起了微薄的霧嵐，一只小猴子時常來陪著侯光坐在橘紅色里看夕陽，并肩而坐，像個相依為命多年的兄弟。

四周，猴歌漸起，低沉，卻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