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繪畫,猶如兩座并立的奇峰聳立于人們面前,千百年來也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藝術巨匠、經(jīng)典力作與美術理論讓人仰止。繪畫藝術在西方形成了以具象寫實為起源的開放、多元的藝術形態(tài),而在東方則形成了更具意象性的人文情懷?!俺哂兴蹋缬兴L”,任何藝術門類都有其各自的特點。姊妹藝術的良種嫁接、取長補短是藝術發(fā)展的動力。前輩們早就做出了不懈努力,畢加索、費欣、高更等對東方線性藝術都有著獨特的喜好和研究。而中國當代藝術也是在借鑒與學習西方繪畫的基礎上發(fā)展形成的。如林風眠對西方色彩的吸收,李可染的山水對光影的運用等,西方繪畫都提供了一定的借鑒意義。
研究東西方繪畫的差異,首先是清晰地感受到兩者在審美取向和繪畫主題上的迥然不同,這直接導致了他們在構圖、透視、色彩、光影、造型上的不同。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角是文人士大夫,其思想支撐是儒釋道精神,而這些繪畫藝術往往也是位高權重的社會群體的意趣之作,正所謂“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但舒胸中之塊壘耳”。
探究中國繪畫,必須理解中國書畫藝術的哲學三境界。第一是自然,對中國繪畫影響至深的儒、釋、道,尤其是老莊哲學,超越世俗與功利于自然、自由、和諧之境的體悟,對中國繪畫藝術觀念與實踐發(fā)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道法自然”是老子的重要思想,首先要洗去人們的各種主觀欲念,一切成見和迷信,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以虛靜空明的心境,觀照萬物本體生命。因此,中國畫講究“形忘而后意在,簡極而后神全”。第二是自由,“返璞歸真”成了中國畫家精神釋放的天地,主張讓心靈獲得絕對自由。第三是和諧,“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的大美境界,也是中國畫追求的審美標準。中國畫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其審美旨趣無一不是建立在這三種哲學境界之上。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西方自然科學的探索,重實證、重考據(jù),藝術與科學相結合,藝術家們不斷用自然科學的眼光來審視藝術,使得造型觀念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西方認為物體于自然環(huán)境下作用于眼睛是呈透視現(xiàn)象的,物體是由體面構成的,即使是最微小的粒子或絲線,都可以在顯微鏡下看出它的體積。他們認為,色是由光產(chǎn)生的,而形依靠色體現(xiàn),哪怕是透明的物體,也需借助光顯現(xiàn)輪廓、結構和質地。因此,西方繪畫選擇了體、面、光的造型法則。即便使用線條,也大多是作為一件作品的方案和草圖出現(xiàn),很快就轉化成了體、面、光影為語言的繪畫作品。
中國畫家則不然,中國的藝術始終對線條樂此不疲,從最早的巖畫、彩陶,到戰(zhàn)漢的彩繪、帛畫、漆畫、畫像磚石;從青銅器紋樣到后來的玉器、織錦、刺繡;從民間畫工、宗教畫到文人畫家、宮廷畫家,無一不在玩味著線的韻味。
中國畫是書畫同源,講究以書入畫。毛筆的運用,以及印刷雕版工藝中刻刀的運用,都是線型運動。千百年來,確立了線性藝術的審美規(guī)范。中國繪畫,不受光影、色彩、透視的影響,不去表現(xiàn)瞬息萬變的光色。早在六朝時期謝赫的六法,就規(guī)范了色彩是隨類賦彩;弱化空間透視和焦點透視,而在平面上“經(jīng)營位置”;山水畫無論是高遠、平遠、深遠都講究散點透視,強調人在畫中游的意念。所有這一切都形成了中國繪畫以線造型、以線抒意的特點。
縱觀幾千年的中國繪畫史,研究它的主題與審美取向,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畫是以山水為最高境界,而早期的人物畫如:展子虔的《游春圖》、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也是以山水為主,人物點睛的作品。
自古中國山水畫占據(jù)了繪畫的半壁江山,而山水畫推崇“悠然恬淡”的境界。米點煙云、林泉高致、雪霽幽谷、溪山草亭、寒江獨釣,其高雅、虛靜、清曠的畫境,可觀、可游、可居。這種境界是無法用寫實來傳導的,只能用心去追隨氣韻,用點染、皴擦、干濕濃淡、行腕運肘、氣貫丹田、飛白走線去幻化無窮。又由于中國繪畫工具紙、筆、墨、硯的特殊效果,筆墨便化為心意的放松和云淡風輕的自然吟哦。中國畫的審美傾向于主題內(nèi)容便逐漸轉為出世與自我修煉。
再以花鳥畫為例,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開花鳥畫之新風。宋代繪畫中的花鳥畫也姹紫嫣紅,而與山水畫比翼齊飛。宋元以降,蘇東坡的朱竹、徐渭的花鳥、鄭板橋的墨竹、八大山人的鳥魚、吳昌碩的樹石、齊白石的魚蝦,更是長盛不衰,輝耀和彪炳于中國繪畫史。
中國歷代的權貴,帝王將相都盛行把玩字畫,位居高位的文人們更將中國文人畫推向了極致。他們強調,詩書畫印的結合,以書入畫、以印提神,講筆墨、求率真,文人畫風,野逸高雅。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于是中國繪畫主流,以強烈的主體意識和奔縱的筆墨意趣,形成了東方繪畫的審美趣味,同時也指引著繪畫主題的選擇。
中國繪畫強調意象,象外之象、象外之意,相互生發(fā)與傳遞產(chǎn)生出“超然象外”的藝術魅力。進入意象表達的層面,則進入了精神狀態(tài)的層面。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水墨為上、物我兩忘。故而中國繪畫精神內(nèi)核的三大支撐點即筆墨意趣、心象、文人畫,東方繪畫的審美取向最大特點即為“意象性”,它有時甚至需要模糊性和含蓄性,需要以少勝多,以小見大。這便深涵著風、雅、頌的比興,由此及彼的隱喻和藏而不露的內(nèi)涵、哲理與思索。
中國繪畫除了主流文人畫以外,尚有另兩類繪畫群體。第一類是宮廷畫師,如顧閎中、徐熙、黃筌、周昉、張擇端等。他們奉旨作畫,雖然創(chuàng)作了一些杰出的傳世之作,但作品的審美取向和繪畫主題仍以風俗畫居多。這一類畫家的特點是長于敘事和重視構思,因為他們都是經(jīng)過皇家畫院嚴格考試而進入內(nèi)廷供奉的,考試由國家出題,當庭構思創(chuàng)作,題目多為“野渡無人舟自橫”“深山藏古寺”“踏花歸去馬蹄香”等,要求巧妙構思、以少勝多。
另一類畫師群體即為民間畫師,地位很低,名不見經(jīng)傳,但是他們亦創(chuàng)作了光輝燦爛的史詩畫卷。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八十七神仙圖卷等經(jīng)歷了千百年時光的沉淀,皆成為了世界文化的瑰寶。
由于中國畫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意象表達沖動。所以,就必然弱化了光線、色彩、體面,提煉出以線造型的東方審美趣味和表現(xiàn)方法。于是中國繪畫在構圖、透視、線條和色彩上,給自己松了綁,反而達到一種出奇制勝的效果。中國畫的這些審美趣味和造型法則,在某些方面給予了創(chuàng)作更大的空間,打破了他們光線、透視、構圖上的束縛。采取散點透視、俯角構圖、消解光線與色彩、高視點、大場面的方式更有利于故事的展開和內(nèi)容的挖掘以及詩意的烘托。而在某些人物眾多場面、人物關系復雜之時,往往更利于線描的施展。例如《清明上河圖》與《八十七神仙圖卷》中眾多神形兼?zhèn)涞娜宋飿嫵?,都是靠線條來完成的,卻也不失色彩韻律感。這更加反映出線描是中國畫的核心。漢字的特殊表達形態(tài)、書畫的同源性、以書入畫的繪畫法則,創(chuàng)造了十八描,進而熔鑄了各種各樣的線條去表現(xiàn)不同的對象,甚至于人物心理刻畫,所以有“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之說。
反觀西方繪畫史,它是與社會歷史發(fā)展緊密結合的,一部西方美術史就是西方社會發(fā)展史。西方藝術與社會變革、政治、宗教、軍事戰(zhàn)爭息息相關。他們崇尚英雄主義情懷和人性,由于重科學、重實證、重體面、重光線、重焦點透視、重色彩分析。因此,西方繪畫更長于深入描繪重大歷史事件,更注重塑造人物形象。
由于習畫之始便不斷地將東西方藝術相比較研究,故而多年前我在美院的一件畢業(yè)創(chuàng)作——《同舟共濟圖》就可以淺略地窺見當時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對于中國繪畫元素的一種借鑒與思索?!锻酃矟鷪D》屬于歷史題材,充滿著東方的意象情趣,但其并不是具體的歷史事件,也沒有特定的人物指向,僅通過對普通人物的形象與活動描繪,表現(xiàn)了極其廣闊的社會景象和對于人性的本質與思考。我的家鄉(xiāng)河流峽谷眾多,常常會發(fā)生船過險灘、逆水行舟的場面,人們需要同心協(xié)力去應對困難與險境,于是我便萌生了這一創(chuàng)作想法。創(chuàng)作之初也是“順理成章”地遇到了諸多困難,首先是如何去展現(xiàn)一艘在灘涂遇險的大船,其次是要描繪眾多在船將傾覆之時的人物形象。沿襲油畫具象寫實的創(chuàng)作方式使我舉步維艱,故而在構圖上大膽顛覆當時的自己,而借鑒了類似《清明上河圖》的表現(xiàn)方法,畫面基本采取了中國繪畫的俯視構圖、散點透視的原則,將整體畫面元素完全平鋪直敘地展現(xiàn)出來。且由于人物關系復雜,特別是船、帆、道具等形成的大線條大趨勢,借鑒此構圖方式可以展現(xiàn)更多的維度。
其次,我嘗試著使用中國畫勾線填色的色塊處理來組合人物場景,而船身、船帆的大走向,纜繩的縱橫纏繞也加強了畫面的律動。
再者,中國繪畫更講究精神與詩性,這也使得人物造型上除了加強線的作用之外,還可采用相對幽默與夸張變形等處理手段,有利于突出不同人物的特征屬性與心理活動。同時在色彩上也利用“隨類賦彩”和“心象”原則,相對裝飾與平面化了色塊。
在這件創(chuàng)作之中借鑒與運用東西方繪畫的理論與技巧來解決創(chuàng)作中的困難亦如采他山之石以攻玉,這也是我早期在油畫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對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一些稚拙的思索與體悟,雖然西畫中用百年來已是老生常談,但腳下這片土壤所孕育的人文根系與人文精神數(shù)年來始終滋養(yǎng)和激發(fā)著我以此為紐帶來耕續(xù)自我的藝術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