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凱的油畫實踐揭示了一個重要命題:只有當形式語言擺脫特定文化的表層符號,深入到藝術本體論層面時,中西藝術精神的深層對話才真正具有建設性。他對筆觸、色彩、空間的解構與重構,既非對西方形式主義的簡單挪用,亦非對中國寫意傳統(tǒng)的機械復興,而是在兩者的“差異地帶”開辟新的可能。
在當代藝術的全球化語境中,如何通過油畫這一西方藝術媒介傳遞東方藝術精神,始終是中國藝術家面臨的核心命題。羅杰·弗萊強調(diào):“藝術家的首要任務是發(fā)現(xiàn)那些能夠傳達其審美情感的形式關系”,而中國古代畫論中的格物致知、意在筆先,則為這種形式探索提供了迥異于西方的精神向度。內(nèi)江師范大學張大千美術學院三級教授、碩士生導師羅凱的油畫創(chuàng)作拒絕表面化的符號拼貼,他從藝術本體層面切入,將西方形式主義的語言分析與中國寫意精神熔鑄為一。這種對雙重審美維度的探索,既非簡單的風格混搭,亦非本土文化身份的刻意標榜,而是通過對線條、色彩、空間等形式元素的深度解構來揭示油畫語言視覺形式背后的哲學精神。羅凱的藝術實踐證明,當形式語言脫離再現(xiàn)性束縛成為獨立意義的藝術符號系統(tǒng)時,中西藝術的深層對話才真正得以展開。
形式自律的雙重譜系:從羅杰·弗萊到寫意傳統(tǒng)
羅杰·弗萊主張藝術的本質是由線條、色彩、塊面等元素構成的純粹視覺關系,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古典藝術的敘事性與再現(xiàn)性,從而確立了形式作為藝術本體的地位。羅凱的靜物畫顯然受惠于這一理論傳統(tǒng):他將日常物象(如陶罐、花卉、水果等靜物)解構為幾何化的體塊,通過弧線與直線的張力、平面與立體的沖突,構建起類似塞尚靜物的結構性美感。然而,與塞尚追求“自然中的圓柱體、球體和圓錐體”不同,羅凱的幾何化處理始終伴隨著對中國書法筆意的借鑒——其線條并非嚴格的結構分析工具,而是蘊含著“提按轉折”的書寫節(jié)奏。如《茶歇》系列作品中,陶罐的輪廓線在轉折處突然變細,形成類似書法“飛白”的效果,這種“寫”的痕跡打破了幾何形的機械感,賦予形式以生命韻律。
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寫意”精神,本質上是一種以形式自律為前提的本體論實踐。謝赫“六法”中的“骨法用筆”,強調(diào)線條不僅是造型手段,更是藝術家精神品格的顯現(xiàn);倪瓚“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宣言,則將形式的獨立性推向極致。羅凱的油畫實踐暗合了這一脈絡:他在《春風十里》等風景作品中,以傳統(tǒng)山水畫中的各種皴法和勾勒所組成的筆觸系統(tǒng),在畫布上轉化為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形式語言。這種轉化并非簡單的技法移植,而是對中西藝術形式自律的有機融合,即羅杰·弗萊強調(diào)的“形式的內(nèi)在生命”,從而在中國傳統(tǒng)寫意精神中找到更具文化根性的表達方式。
西方古典油畫的空間建構依賴焦點透視,這種科學主義的視覺框架將畫面視為“窗戶”,追求三維空間的真實幻覺。羅凱則對這一法則進行了雙重消解:一方面,他通過借鑒中國畫的“散點透視”將不同視域的景物并置,如《古村秋至》中,觀者的視線隨著筆觸的引導自由游移,形成“步步移、面面觀”的視覺體驗;另一方面,他引入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平面化策略,通過壓縮空間層次、強化色彩對比,使畫面成為由線條與色塊構成的自足世界。這種構圖方式,既不同于古典油畫的敘事性空間,也異于傳統(tǒng)山水畫的“可居可游”,創(chuàng)造了一種介于抽象與具象之間的“精神空間”。
中國畫家并不試圖模仿自然的表象,而是通過韻律性的線條與墨色來捕捉自然的內(nèi)在節(jié)奏。這在羅凱的油畫創(chuàng)作實踐中也印證了這一觀點,他的風景作品中,地平線常被刻意模糊,近景的巖石與遠景的天空通過相同的青灰色調(diào)連接,這種“去深度化”的處理,實則是對中國哲學“天人合一”觀念的視覺轉譯——當空間不再是物理距離的度量,而是精神境界的外化,形式便成為連接主體與客體的媒介。
筆觸的寫意性轉化:從再現(xiàn)工具到本體言說
西方傳統(tǒng)油畫中的筆觸雖有表現(xiàn)性作用,但始終服務于對物象的再現(xiàn):細膩的筆觸用于刻畫質感,粗獷的筆觸用于營造氛圍,本質上是技巧性存在。羅凱則賦予筆觸以本體論的意義,使其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與意義載體。在他的靜物畫中,襯布的褶皺不再通過明暗法塑造,仿佛是以中鋒用筆勾勒輪廓,側鋒掃出肌理,類似八大山人畫荷的“寫”而非“描”。這種“以筆立骨”的策略,使筆觸不僅具有造型功能,更承載著中國藝術特有的“氣脈”觀念。羅凱在其風景作品中表現(xiàn)風雨的亂筆看似狂放,實則暗合自然節(jié)律。如作品《山雨欲來二》和《空山新雨三》,斜向的短筆觸模擬雨絲的動向,并在整體上形成“氣”的流動,他力求通過這種“師造化而得心源”的創(chuàng)作方式將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表現(xiàn)性筆觸提升至哲學層面。
油畫的物質性特征(顏料的厚重、媒介的透明性)與國畫的水墨特性(線條的靈動、墨色的層次)存在天然差異。羅凱通過對油畫材料的熟練把控,實現(xiàn)了“寫”的精神在油畫媒介中的轉化。他常以松節(jié)油稀釋顏料,使油彩在畫布上形成類似水墨的滲透效果,同時保留筆觸的書寫痕跡;在厚涂部分,則借鑒傳統(tǒng)壁畫的“瀝粉堆金”技法,使顏料的肌理成為“筆意”的延伸。這種對媒介實驗打破了油畫“塑”的傳統(tǒng)(通過層層罩染塑造立體感),進而建立起“寫”的話語體系——畫面的完成過程不再是漸進的模仿,而是一次性的“書寫”,強調(diào)瞬間的精神貫注。不難看出,這種寫意性轉化的哲學基礎在于對“時間性”的不同理解。西方古典油畫追求“永恒性”,通過細致刻畫使瞬間凝固;中國書畫則強調(diào)“過程性”,筆觸的運動軌跡記錄著創(chuàng)作時的生命狀態(tài)。在羅凱的靜物作品中,未被覆蓋的底色、筆觸間的留白、顏料的厚薄變化,皆成為時間的物質證據(jù),使畫面成為“即時性”與“永恒性”的悖論統(tǒng)一體。正如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所言,“作品的存在就是建立一個世界”,羅凱通過筆觸的寫意性轉化,在畫布上建立的正是一個由時間性構成的精神世界。
色彩的精神性賦義:從自然模仿到哲學象征
中國傳統(tǒng)色彩觀以《考工記》的“五色”為基礎,強調(diào)色彩的象征性與等級性,而非對自然光譜的再現(xiàn);西方印象派則基于光學研究,捕捉瞬間光色變化。羅凱的油畫實踐試圖在這兩種語言間建立起一種張力:其作品大面積青灰色調(diào)的色彩構成既非印象派的“外光寫生”,亦非文人畫的“水墨為上”,而是將色彩轉化為哲學符號——青灰色象征“道”的混沌未分,朱砂色象征生命的覺醒,白色留白象征“空無”的本體。他常將不同光源下的物象并置于同一畫面,放棄色彩的科學邏輯,轉而遵循“意境”的需要。如其作品《故園雅韻》中,青花瓷罐在冷灰色背景中呈現(xiàn)出微妙的青紫色傾向,這種色彩“失真”并非技術失誤,而是通過主觀賦色,將物象從具體時空剝離,賦予其超越性的精神內(nèi)涵。
謝赫“六法”中的“隨類賦彩”,并非簡單的按物施色,而是強調(diào)色彩應體現(xiàn)物象的“類”本質(即內(nèi)在屬性)。羅凱將這一原則轉化為對色彩象征性的深度挖掘:如他筆下的綠色不僅是植物的表象,更是“生”的哲學符號;黑色不僅是陰影,亦是“無”的視覺顯現(xiàn)。他通過長期的色彩實驗,建立了一套個人化的色彩語法:冷灰色調(diào)象征沉思,暖黃色調(diào)象征澄明,黑色塊象征存在的邊界……這種色彩哲學,使他的作品超越了視覺愉悅層面,成為探討人類生存境遇的視覺語言。
空間的哲學性重構:從物理再現(xiàn)到心象生成
宗炳提出“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強調(diào)山水畫的空間是供觀者精神遨游的“心象空間”。羅凱在其風景油畫中通過三重策略實現(xiàn)這一境界:其一,消解地平線的支配性,使天空與大地的邊界模糊,形成“上下與天地同流”的視覺體驗;其二,引入“以小觀大”的構圖法,將宏大的自然景觀濃縮為近景的幾株樹木、中景的一帶山巒、遠景的一抹天光,類似宋代小品畫的“截景”手法,卻以油畫的材質呈現(xiàn);其三,通過“留白”制造視覺懸念,暗示“道”的無形無名,使觀者的心靈在虛空中自由馳騁。羅凱通過“無序中的有序”(看似隨意的筆觸實則暗含氣脈流動)創(chuàng)造精神場域,當觀者的視線在畫面中游走時,仿佛在進行一場精神性的“臥游”。
盡管畢加索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大師對透視法進行了解構,而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散點透視在本質上是“心眼”觀照的結果。羅凱在其油畫創(chuàng)作中力圖融合這兩種超越性,在《茶歇五》《故園尋夢》等作品中,他將靜物和風景置于同一畫面情境之中,從而打破了單一視點的限制,這種多角度的呈現(xiàn)并非立體主義的碎片拼貼,而是遵循“心觀”的邏輯,使畫面成為“心中之象”的外化。這種心眼觀照的哲學基礎,正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物我觀”。羅凱筆下的風景從不描繪具體的地理場所,而是提煉自然的意態(tài),這種對自然的哲學式觀看,使他的作品超越了風景畫的類型限制,成為探討人類與自然關系的視覺隱喻。當西方藝術還在糾結于“再現(xiàn)”與“抽象”的二元對立時,羅凱則努力通過“心眼”的介入實現(xiàn)了“物象—心象—道象”的層層超越。
結語
羅凱的油畫實踐揭示了一個重要命題:只有當形式語言擺脫特定文化的表層符號,深入到藝術本體論層面時,中西藝術精神的深層對話才真正具有建設性。他對筆觸、色彩、空間的解構與重構,既非對西方形式主義的簡單挪用,亦非對中國寫意傳統(tǒng)的機械復興,而是在兩者的“差異地帶”開辟新的可能。這種探索的價值在于證明了油畫媒介不僅可以承載西方的科學精神與現(xiàn)代性體驗,更能成為東方哲學與文化精神的表達方式。
羅凱通過藝術形式的深度探索,使油畫從再現(xiàn)的工具轉化為精神的載體,在二維畫布上構建了一個跨越文化邊界的哲學空間。在這個圖像快餐化、意義扁平化的時代,這種對形式自律的堅守與對精神深度的追求,不僅為藝術批評提供了豐富的闡釋空間,更為當代藝術的文化自覺指明了一條可能的路徑——當形式成為文化基因的載體,藝術才能真正超越地域與時代,從而抵達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