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 "語
每一個平凡的崗位都譜寫著生活的詩行。在車水馬龍的城市中,有這樣一位詩人——身著黃藍制服,穿梭于樓宇街巷,用筆尖將生活的褶皺撫平成詩,他就是“外賣詩人”王計兵。王計兵出生于1969年,早年輟學(xué)后,曾輾轉(zhuǎn)多地打工謀生,在貧寒困苦的生活中與詩歌結(jié)緣。2018年,他開始兼職送外賣,用六千多首詩歌書寫人間冷暖。在他的詩歌里,車輪碾過柏油路的聲響化作韻律,對規(guī)則壓力的焦灼凝成思索,風雨中的奔忙升華為對生命的禮贊。這些扎根于大地的詩句,既是一線勞動者的精神獨白,也是時代褶皺中綻放的堅韌之花。
詩人講壇
當文字燃燒成火焰
◎王計兵
勺子碰鍋沿,那天,和愛人吵了一架,從生活中的雞毛蒜皮到人生觀,各執(zhí)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不知怎么,我脫口說出:“人生,是一場采蜜的過程。無論過往有多苦,生命最終還是要釀出蜜來。”愛人突然叫了暫停:“你先把剛說的話記錄下來,免得吵完架,這些‘金句’就忘了?!蔽覀兊臓幊酬┤欢?。然后我開始反思,向她道歉。滿天的烏云煙消云散。
我一直喜歡寫作,久而久之也影響到家人,即使是在爭吵中,仍記著那些“金句”的迸發(fā)。于我而言,沒想到,文字的力量居然能及時修復(fù)我和愛人之間偶爾產(chǎn)生的縫隙。
不同階段的經(jīng)歷,讓我對文學(xué)有著不同的感受。1988年,我第一次遠離故鄉(xiāng),成為工地上的一名工人。作為一個年輕人,我初次對人生產(chǎn)生了思考。在我最迷茫的時候,我愛上了閱讀,后來愛上了寫作。那時,文學(xué)就是插在地里的竹竿,不斷為我的生命提供著向上的拉手,支撐著我不至于在迷茫中匍匐。
此后大半生的時間,寫作一直支撐著我走過一段又一段的歲月。生活中,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突然發(fā)生,像是道路的突然轉(zhuǎn)折,這種轉(zhuǎn)折會改變我們的生命方向。這些年,我從事過很多的工作,比如:碼頭上的裝卸工、行走在街頭的拾荒者、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爭分奪秒的外賣員。有人問過我,這樣的人生你滿意嗎?于是我寫下: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飛,低處飛行也是飛行。
事實上,幸福是一種感覺,只有你愿意打開,幸福才會撲面而來,無處不在。我曾經(jīng)在一家磚廠工作過7年。每天晚上,趴在磚廠的通鋪上,寫下文章,記錄當天發(fā)生的事情,引發(fā)我對生活的思考。寫完之后,我會把稿子扔進廚房的灶膛,成為第二天早上燒火做飯用的引柴。當那些文字燃燒成火焰,我在心里告訴自己,誰說文學(xué)無用,它如此火熱、跳躍,提供給我“一日三餐”。
就這樣,我一面生活著,一面寫著。把生活過成一種固體的形狀,把愛好變成液體。當它們相互糾葛,就形成了我生命里的山水。2018年,我成為一名大齡外賣小哥。因為工作原因,爭分奪秒的生活無法給我的筆墨寫作提供時間。我便改變方式,用語音去寫作。在等餐間隙,甚至是等電梯的瞬間,一旦靈感觸發(fā),我都會快速地留下一段語音。當安靜下來時,再把這些語音轉(zhuǎn)成文字,整理成一首首詩歌。
因為生活的不斷變化,我從最初的小說、散文、隨筆等寫作,轉(zhuǎn)向更加便捷的詩歌寫作。在情感深處,我對于文字有著無法割舍的情結(jié)。而這種生活和寫作的相互結(jié)合,意外地為我積累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素材。
我們常說,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當然也需要一份幸運,而我恰恰就是幸運的那一個。2022年,我的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詩在網(wǎng)絡(luò)上迅速走紅,引發(fā)了媒體和出版界的關(guān)注。生活從此迅速為我打開了另一條道路,至今我已經(jīng)出版了3本詩集,也對文學(xué)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今年56歲了,隨著身邊老一代人的不斷退出,愈發(fā)感覺文字成了不可替代的依靠。當我記錄下那些逝去的人們的名字,每一個筆畫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生命里的魂牽夢繞、依依惜別和萬般不舍。如果我是一道光,被寫作擰亮了開關(guān),我愿意義無反顧地為照亮一條路,用盡自己所有的能量。
(選自《人民日報》2024年11月23日,有刪改)
詩歌評析
趕時間的人
從空氣里趕出風,
從風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選自《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
●賞析
這首詩以極具張力的語言,描繪出外賣騎手群體在重壓下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多種隱喻刻下了時代的烙印。詩作開篇就以通感手法制造感官沖擊:“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空氣”本是無形之物,詩人卻通過動詞“趕”賦予其可被擠壓的實體感,繼而將“風”具象化為利刃,隱喻著規(guī)則對人的“馴化”。而“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則形成悖論:“火”象征著生命能量的極致釋放,“火中取水”則暗示著底層勞動者在透支生命換取生存資源時的精神困境。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一句,以解構(gòu)自然時間的方式直接對比,揭示新業(yè)態(tài)從業(yè)者被“時間算法”壓榨的生存困境。“用雙腳錘擊大地”中的“錘擊”一詞,既保留了勞動者不屈不撓的特質(zhì),又與“淬火”形成呼應(yīng)。全詩未出現(xiàn)“辛苦”這類直白的表述,卻通過“風”“刀子”“淬火”等城市生存的意象群,構(gòu)建起冷峻的生存詩學(xué)。該詩體現(xiàn)了“在生活的裂縫中尋找詩意”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網(wǎng)絡(luò)上廣為傳播,引發(fā)了全社會對勞動者權(quán)益的討論,被譽為“外賣員群體的精神史詩”。
詩篇聯(lián)讀
春 天
我對四季常青的植物
一直心存芥蒂
而愿意把落葉喬木認作親人
一次次在冬天
為它們提心吊膽
當打工的人群在城市
大面積彌散開來,一年一年
和春天形成呼應(yīng)
我都不能遏制發(fā)芽的欲望
的確是這樣,我時常
萬念俱灰。也時常死灰復(fù)燃
生活給了我多少積雪
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
(選自《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