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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種分岔的旅程

        2025-08-25 00:00:00溫亞軍
        芙蓉 2025年4期
        關(guān)鍵詞:班主任

        溫亞軍,著有長篇小說《西風(fēng)烈》《無岸之海》等七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三十多部,長篇紀實散文《沙漠之水》等。小說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國文字。

        我們小學(xué)在大隊的中心位置。教室是大隊以前的辦公室,擠出的一部分臨時改建成學(xué)校。不知道施工的哪個環(huán)節(jié)打碎了窗戶上的玻璃,沒人認,也沒人負責(zé),窗戶沒有再裝玻璃。學(xué)生的朗讀聲少了遮擋,在辦公區(qū)四處飄蕩,吵得大隊領(lǐng)導(dǎo)腦殼疼,他們索性搬到遠處寬敞的戲樓去辦公了。戲樓不再演戲后,用來安置大隊的醫(yī)療站、鐵匠鋪、縫紉部,還有代銷店,這些全被大隊驅(qū)趕到學(xué)校這邊。

        學(xué)校有規(guī)定,上課期間不允許外人進入校園,把看病、修農(nóng)具、縫衣服,還有來代銷店稱鹽買醋的村民擋在了門外。村民意見很大,多次向大隊反映,大隊長與校方協(xié)商,適當(dāng)考慮將看病、修農(nóng)具的人放進來,像其他縫衣服、稱鹽買醋的人,課間十分鐘留給他們就行。我們的林校長是公辦教師,工資由上邊給發(fā),他家在外地,不用在本大隊記工分領(lǐng)口糧,他不受大隊的任何牽制,所以他不給大隊長這個面子,聲稱學(xué)校不是集市,讓人隨便出入會分散學(xué)生的注意力,影響他們的學(xué)習(xí)。學(xué)生是國家的未來、棟梁,不能隨意干擾未來棟梁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

        代銷店主任對林校長早已心存不滿,他們的利潤在全縣代銷系統(tǒng)跌至最后一名,挨了不少批評,他給大隊長出招,把院子后面原來的庫房拆掉,就說是危房,為消除安全隱患,誰也沒法阻攔。拆除后留下一個大豁口,大隊推托沒錢修圍墻,到那時校門形同虛設(shè),村民可以隨便出入,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這招真損。

        庫房原是大隊的資產(chǎn),沒有交給學(xué)校,大隊部搬走后,庫房一直空著,說成危房也不為過。但拆除庫房時,竟然拆了后面一戶人家的山墻。這堵山墻歸大隊庫房所有,那戶人家當(dāng)年建房時,為少砌一堵墻,直接倚靠在庫房這面墻上修建,不算是承重墻,房屋倒塌不了,可墻拆除了,那戶人家屋內(nèi)的情形一目了然。剛好,這間屋是孩子們的臥房,炕上的破衣爛衫暴露無遺。趁那家人用玉米稈遮擋之前,我們趕緊跑過去湊熱鬧,看到那家的炕席被煙熏得焦黃,中間還有個臉盆大小的破洞,用牛皮紙糊住了,從上面的字跡分辨,牛皮紙是水泥包裝袋。很快,玉米稈擋住了視線,炕上的情形看不到了??捎衩锥挍]法遮到屋頂,留下巨大的缺口。我們小聲議論,這家娃真幸福,晚上睡在炕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那要是刮風(fēng)下雨了,怎么辦呀?高年級的女同學(xué)感嘆。

        蓋著塑料布睡覺啊,那得多浪漫。

        我們把那家人的生活想象成童話世界時,學(xué)??稍庋炅?,校園如同集市,人來人往。當(dāng)然,并不全是來這里買東西或辦其他事的,有一部分人出于好奇,純粹是過來溜達的,累了,隨便往哪個墻根處一坐,歇息歇息,反正不用掏錢,來都來了。林校長天天站在某個教室旁邊,愁眉苦臉地盯著從豁口進出的人,看誰都像稱鹽買醋的農(nóng)民。我們那會兒入學(xué)普遍比較晚,八九歲才上一年級很正常,林校長成天板著個臉,嚇得那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見了林校長全繞道跑開。我們一年級的學(xué)生,還沒多少羞恥心,坐在教室盼望著下課,只要鈴聲一響,課桌上的書本都懶得收,起身往外沖,看誰能跑在最前頭,沖進代銷店,指頭放嘴里吮濕,蘸水泥臺面上撒掉的白砂糖。二年級以上的學(xué)生,已有了顧忌,盡管心里也想,礙于面子,站在各自的教室門口,看我們這些步他們后塵者的笑話。每次跑在最前面的,是我們班的郭益林,他的腦子有間歇性遲鈍,這是老師給他總結(jié)出來的病癥,精辟準確,他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其他都能爭到第一。當(dāng)然,跑進代銷店,大多數(shù)時候水泥臺面上并沒有撒掉的白砂糖,指頭能蘸一絲鹽的咸味,也算沒空跑一趟。后來,有同學(xué)總結(jié)出規(guī)律,代銷店主任每到周六中午放學(xué)時分,會故意在臺面上撒些白砂糖,吸引我們這些小孩去湊熱鬧。

        周六下午不上課,林校長提前把他的皮鞋擦得鋰亮,放在外面的窗沿上晾著,準備放學(xué)后穿上它回外地的家。他的宿舍在代銷店隔壁,我們一窩蜂往代銷店跑時,大家都長著眼睛,誰也不敢把林校長的皮鞋撞到地下,可大家奔跑時騰起的灰塵,在那雙皮鞋上能落下薄薄的一層。鋰亮的皮鞋顯得沒那么亮了,放學(xué)后林校長穿上皮鞋,還得再擦一遍。

        代銷店主任的目的就達到了。

        學(xué)校規(guī)定,每周的一三五早上出操,點名時如果誰不在,按曠課處理。尤其是周一早晨,在家剛放松了一天心情,得提前趕到學(xué)校,排成稀稀拉拉的長隊,沿著校園內(nèi)跑圈子,一點新鮮感都沒有,大家索然無味,無精打采地應(yīng)付著。

        可是,有人覺得我們身在福中不知福。拆除了大隊的庫房后,多出來的大豁口處,站著“哆來咪發(fā)”四個小孩,是我們的忠實觀眾。他們是被拆掉山墻的那家人,沒有了墻的遮擋,我們跑步的熱鬧聲,把他們從睡夢中吵醒,他們衣衫檻樓,頭發(fā)亂得像鳥窩似的,卻站成一排癡迷地看著我們,眼神里全是羨慕和向往。

        郭益林每圈跑到豁口處,氣得要對那四個小孩吼罵幾聲。當(dāng)然,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怕被老師聽見,他罵他們不懂得好賴,明明不用起這么早,偏要爬起來看我們這種無聊的熱鬧。

        “這會兒你腦子不遲鈍了?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對郭益林心中早已有氣,代銷店撒掉的白砂糖全讓他一人獨占了,我每次都是陪跑。這個時候不嗆他一句,更待何時。

        沒想到郭益林比我想象的膽大,他竟然扯著我跑出隊伍,站定后大聲對我說:“你敢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我膽子小,哪敢在這種場合說,同學(xué)們邊跑邊扭頭看向我們,眼看老師朝這邊跑過來了。我掙脫開郭益林,迅速鉆進隊伍。郭益林一臉怒色地看著我的背影,他居然明自張膽地站在隊伍外面,老師來到他跟前了,他都沒想著往隊伍里跑。我真信了,郭益林是老師說的間歇性遲鈍,老師訓(xùn)斥他故意搗亂時,他還挺委屈呢。

        放學(xué)后,郭益林把我堵在回家的路上,他沒有霸凌的意思,那時候的學(xué)生不敢有這種想法,而且,雖然他看上去比我壯實一些,力氣卻不見得比我大多少。他認真地告訴我,那四個小孩的父親名叫常福仁,曾因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關(guān)著呢,不然,他們?yōu)槭裁床簧蠈W(xué),身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因為他們是犯人的子女,學(xué)校不敢收,家里窮得買不起衣服。

        盜竊犯生那么多孩子,是不是養(yǎng)活不了,才去偷盜的?我心里瞬間生出一絲不忍:“那你還罵他們?沒一點同情心。他們上不了學(xué),才羨慕我們呢,看一下我們跑步,又能怎樣,難不成能把你的衣服看到他們身上?”

        “你這是立場不堅定,學(xué)習(xí)再好也沒用。”郭益林氣呼呼地說,“明天我得告訴老師去,可老師要是不相信我的話,怎么辦???”他立馬又泄氣了。學(xué)習(xí)落后生在老師眼里,真話也能成為假話。

        郭益林顯然不喜歡“哆來咪發(fā)”兄妹四個,我不知道人家礙他什么事兒,他想要告訴老師什么呢?就算“哆來咪發(fā)”的父親是盜竊犯,他們又不是,干嗎厭惡他們?郭益林還真多事,早操時只要看到“哆來咪發(fā)”站在豁口那兒,他跑得氣喘吁吁,還不忘“哼”一聲,到了跟前,白他們一眼,邊跑邊轟趕他們:“滾開,大早上不嫌埋汰!”起初,“哆來咪發(fā)”還配合一下郭益林,年齡小點的“咪發(fā)”轉(zhuǎn)身跑走,“哆來”兩個畢竟長得高一些,象征性往后縮下身子,后來大概見礙不著誰,或者是郭益林拿他們沒辦法,又重新磨磨蹭蹭回來,在豁口那邊站定。郭益林見狀氣得直往地上吐唾沫,可他沒有其他辦法,他比“哆來咪發(fā)”大不了多少,又不能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去打他們兄妹吧,況且他能不能打得過,還得另說。

        有一次,“哆來咪發(fā)”的母親閆桂花來代銷店稱鹽,她是個又矮又瘦的女人,臉上的皮膚像是剛犁過的田地,幾道沒那么勻稱的皴裂,痕跡鮮明地掛在兩頰,其實細致點看,那不是皴裂,就是長年臉沒洗利索留下的,加上一頭蓬亂的灰白相間的頭發(fā),不像是四個還沒上學(xué)的孩子的母親,更像是奶奶。閆桂花盯著營業(yè)員稱鹽,見細長的秤桿快掛不住秤坨了,她張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大嘴,輕輕地“啊”了一聲,又緊張地立馬閉合起來,處于不甘心又不敢聲張的兩難境地。

        郭益林正好站在柜臺前面,當(dāng)然這個時候他并非為手指頭蘸白砂糖,只是他有了蹲守在代銷店的習(xí)慣,雙手圈成圓放在柜臺面上,頭也擱在圓里,腿腳微微移動,就能帶動頭在圓圈里轉(zhuǎn)動,一樣能靈活地看到進來出去的人。他本來是不想多嘴的,可見到閆桂花的緊張,營業(yè)員又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他忍不住把頭抬起來,指著秤桿叫道:“秤坨要掉下來砸到腳了,這鹽分量不夠,得再加點。”這一嗓子,讓代銷店里人們的目光,全聚在營業(yè)員身上。當(dāng)著眾人的面,營業(yè)員瞪了郭益林一眼,沒好氣地吼道:“瞎噻噻啥呀,我又不瞎,看不來??!”紅著臉,從鹽柜里又捏了些鹽末扔進秤盤里,秤桿這才平衡了點。閆桂花感激地對郭益林笑了一下,提著鹽袋低頭走了。代銷店主任走過來,沒好氣地對郭益林說道:“你是不是白砂糖吃多了,分不清好賴?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盜竊犯常福仁的老婆!你屁大點人,啥也不明白,卻知道幫助犯人家屬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郭益林的覺悟一向很高,他知道自己冒失了,趕緊轉(zhuǎn)身去追常福仁的老婆。在圍墻豁口處喊住閆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又盲目了。即使閆桂花是犯人家屬,你一個小學(xué)生追人家干嗎?是要說清營業(yè)員不是故意壓低她的秤桿,或者就是壓她的秤桿,也是合情合理的?那只能說明,他那一嗓子當(dāng)面指出營業(yè)員是錯誤的。

        郭益林這會兒腦子一點都不遲鈍了,他脫口而出:“你得管下你的那些娃娃,早晨別叫他們圍觀我們出操,影響到我們跑步的整齊度了?!?/p>

        閆桂花又笑了一下,露出缺顆門牙的豁嘴。郭益林不知哪根神經(jīng)受到了刺激,后面準備控訴的話,魚刺一般卡在了喉嚨里,啜啜嚅嚅半天也沒能吐出來。

        第二天早晨我們出操時,“哆來咪發(fā)”剛出現(xiàn)在豁口,他們的母親閆桂花突然出現(xiàn)了,她毫無征兆地沖“哆來咪發(fā)”每人一巴掌,有的拍在頭上,有的打在臉上,有的打在肩膀,響聲不一,效果當(dāng)然也不一樣。“咪發(fā)”不知道是被打疼了,還是因為年齡小,都來不及反應(yīng),張開嘴當(dāng)場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抬頭看向自己的母親;“哆來”兩個畢竟大點,可能是習(xí)慣了母親出其不意的巴掌,“哆”是個男孩,縮了縮脖子知趣地溜了,“來”是個姑娘,可能性子更倔,或者在大庭廣眾之下臉上掛不住,她沒跑開,直直地站在原地,斜眼怒視著母親。

        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看起熱鬧,相信許多同學(xué)跟我一樣,想看閆桂花怎么對付她的女兒。

        眾目睽睽之下,閆桂花下不了臺,也不管“咪發(fā)”在一旁扯著嗓子的哭叫,還是硬下心腸沖倔強的女兒又是一巴掌,這次打得“來”的瘦小身子搖晃了一下,沒等“來”站穩(wěn),隨之她娘又補上一腳。這一腳比巴掌管用,“來”猝不及防,瘦小的身子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來了個嘴啃泥。

        出操的隊伍里,大家似發(fā)泄心中的憋屈,隨即發(fā)出一片歡呼聲。大家幸災(zāi)樂禍地為閆桂花喝彩,心里解恨一般舒坦。我旁邊的郭益林唯恐大家不知道是他交涉的功勞,對周圍幾個同學(xué)解釋,生怕埋沒了他的聰明才智。

        這個早操有了點綴,不那么枯燥乏味。

        常來一閆桂花的大女兒,她真名叫什么,我們不知道,私下里我們給她起了這個名字。主要是我靈機一動,最先叫起來,大家覺得很適合她,排行第二,用音符命名,聽上去多洋氣啊。

        第一節(jié)課剛上不久,從醫(yī)療站那邊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像春天爭先恐后破土的芽苗,不僅填充了老師上課聲中的每一個間隙,甚至覆蓋了老師的聲音??藿新暤蹲铀频拇讨辛宋?,我出了一頭冷汗,全身緊張地抖個不停,根本沒法控制。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響,逃出教室時,我發(fā)現(xiàn)許多同學(xué)像我一樣,額頭上全是汗,有些人的頭發(fā)都濡濕了。

        這大概是第一次我們在下課之后,如此整齊劃一地奔向醫(yī)療站而不是代銷店。醫(yī)療站的窗戶上當(dāng)然有玻璃,就那么大的窗口,兩三個人能完整地把窗戶遮擋住,除了人頭,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擠在前面的同學(xué)說,常來摔了個嘴啃泥傷得不輕,磕掉了兩顆門牙,比她母親多掉了一顆,從此說話要漏風(fēng)了。她的嘴唇被磕掉的牙齒戳破,下巴上直接磕出個血口子,醫(yī)生給縫了三針??藿新暿轻t(yī)生給常來用酒精清潔下巴和臉頰,還有拔牙、縫針時,她疼得受不住發(fā)出來的,也就是說常來全程都在哭叫,沒停歇過。不過,我覺得換成是我也得哭,只會哭得更撕心裂肺,臉蹭在地上,想想都覺得疼。而且那樣的疼像只小老鼠似的在身上到處亂跑,何況對女孩子來說,蹭破了臉還縫了針,算得上是破相了。女孩子破了相,可不得傷心欲絕!

        后來,郭益林偷偷告訴我,常來拔牙、縫針的醫(yī)療費,是閆桂花用十顆雞蛋抵的賬。要知道,十顆雞蛋要是賣成錢,能稱多少鹽啊!

        郭益林著牙,怕冷似的吸著氣說:“這是我爹打我,把竹棍打爛了,眼里含著淚告訴我的,十顆雞蛋賣了,能買五斤鹽,夠一家人吃一年的。”郭益林他爹打他,不光是為這十顆雞蛋,而是他自以為在代銷店幫閆桂花說了句話,感覺有恩于她似的,竟然跑去跟人家說,別讓她的孩子們看他們出早操,這是他該說的話嗎?一個一年級的學(xué)生,還能耐得不行,學(xué)校是他家開的?他爹還說,常來不應(yīng)該挨打,人家做錯啥了,不就是沒他那樣幸運能上學(xué)嗎?郭益林曾辯解過,同學(xué)們都不想讓盜竊犯的孩子圍觀。他爹聽了這個越發(fā)生氣,拳頭都舉起來了,差點砸下去,咬著牙告訴他,常來的爹算什么盜竊犯呀,在修水庫的山里,為了不加夜班讓大家休息一下,他偷偷擰掉竿頭上的燈泡藏起來,那天晚上大家多睡了一會兒。大隊給常福仁定的是盜竊破壞罪,扭送到公安局,判了三年刑,害得他的老婆娃娃跟著背黑鍋,大兒子快十歲了,連學(xué)都上不了。

        天氣熱了,雨水多了起來,蚊蟲開始肆虐。常福仁家豁著口子的墻抵擋不了之前的風(fēng)寒,同樣也擋不住雨水和蚊蟲。閆桂花顯然沒有能力將一面墻補上去,不然不會一直讓山墻敞開著。郭益林的父親實在看不下去,同情閆桂花母子的處境,便伙同幾個青壯勞力,趁著夜色用竹竿、木棍夾起玉米稈,要把常福仁家的山墻補起來。誰知,起夜的林校長發(fā)現(xiàn)了。他們躲在玉米稈后面,大氣不敢出,怕林校長去告發(fā)他們,畢竟是夜晚,有些事他們也說不清道不明。再者,有些事也并不需要說清,挨著邊就成。林校長站著瞅了好一陣子,見郭益林的爹幾人躲著不出來,便上前叫他們出來,跟著他去學(xué)校的灶房,抽下覆蓋頂棚的葦席,說了句“這些葦席在灶房遲早是個隱患,早想把它們?nèi)恿恕?。讓他們用葦席替代玉米稈,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補好了常福仁家的山墻。

        第二天,郭益林拉著我偷偷去看,常福仁家的山墻確實是葦席修補的,用木棍固定著,能遮風(fēng)擋雨,蚊子更鉆不進去,比玉米稈不知要好多少倍。我心想,如果到了冬天,這堵葦席墻同樣是個擺設(shè),擋不住寒氣。我便嘟嚷了一句:“你爹真是的,為什么不直接幫他家砌起土壞墻,得考慮到冬天怎么過啊?!惫媪只琶Χ伦∥业淖欤骸澳愕哪X子才有間歇性遲鈍呢,老師光說我,我看你也是。你也不想想,大隊長讓拆的墻,誰敢去補!我爹他們?yōu)樯兑砩贤低等?,幫這種人不敢說的。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不然,我爹得跟著倒霉,一倒霉,我可能就跟‘哆來咪發(fā)’一樣,上不成學(xué)了!”

        同情盜竊犯,可不是小事。

        后來出早操時,我們跑過豁口,常家的“哆來咪發(fā)”不再出現(xiàn)。一陣風(fēng)吹在修補好的葦席墻面上,沒有玉米稈葉子被吹動的嘩啦聲,我們跑步騰起的淡淡灰塵被風(fēng)吹往其他方向,很快消失不見了。我們原來不喜歡“哆來咪發(fā)”在一旁觀看,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羨慕與向往刺激到我們,早操不是讓人開心的事兒,他們卻像享受美妙的晨睡時光,執(zhí)著地來觀賞我們的疲累,甚至是沮喪??伤麄円坏┍婚Z桂花制止住,不再出來圍觀,很奇怪,我們并沒有“哆來咪發(fā)”被打時的那種興奮了。失去了觀眾,我們也失去了比較之下暗自涌動的嚼瑟,全身無力,腳下的步伐亂得踩不到點上,不時有人被后面的人踩丟了鞋子,還有人被撞得多跑出幾步,隊伍節(jié)奏亂得一塌糊涂,像干旱時一片蔫不啦唧的植物。許多同學(xué)開始責(zé)怪郭益林,因為他多事,好端端地讓閆桂花制止她的孩子,不然,“哆來咪發(fā)”站在那兒艷羨地看著我們,能讓我們有足夠的精氣神,保持那種由內(nèi)而外的驕傲,會給枯燥的早操帶來不少情趣呢。

        我一直惦記著常來,她倔強怒視著她媽的樣子,她在醫(yī)療站嘶啞的哭叫聲,在我腦子里盤繞了好幾天。還有她磕掉的兩顆門牙,不知能不能再長出來?被牙戳破的嘴唇拆線了沒有?聽說拆線更疼,她會不會再經(jīng)歷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叫?至今,沒聽到醫(yī)療站的哭叫聲,想必常來的傷口還沒有好吧,也可能,她拆線時沒哭。

        有一天早上出操時,突然發(fā)現(xiàn)久違的“咪發(fā)”兩個小家伙,他們在豁口邊站著,我思忖著要不要跑過去問下常來的情況,正猶豫間,郭益林突然沖出隊伍,沒等他跑近“咪發(fā)”,他們便嚇得跑開了。郭益林很沮喪,回來后悄悄跟我說,他沒有嚇跑“咪發(fā)”的意思,只想問下常來的傷怎么樣了。

        看來,他與我有同樣的想法,我便約他一起去

        看常來。

        放學(xué)后,我們從豁口出來。這里小得不像個村莊,只有幾戶人家,而且房子建造得一點都不規(guī)則,隨心所欲,常來家的房子倚靠在大隊倉庫墻上,一點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們到了常來家門口,郭益林卻不敢進去,他一句兩句給我解釋不清,丟下我扭身跑開了。他的做法我能理解,是心里有愧怕見常來,他一定后悔當(dāng)時“哆來咪發(fā)”挨打這事,同學(xué)們擠在一起看熱鬧時,他特別得意炫耀過自己的行為。郭益林跑了,我哪有膽量一個人進去,不知所措地在葦墻腳下磨蹭了一會兒,氣哼哼地從另外一個方向跑回家,絕不步郭益林的后塵。

        下半年開學(xué),我們升入二年級不久,有一天自習(xí)課,班主任拿了份《中國少年報》,給我們念了篇《鐵道小衛(wèi)士》的文章,讓我們向保護鐵路的小衛(wèi)士學(xué)習(xí),同時要大家開動腦筋,想一想怎么用實際行動,實踐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果。

        下課后,同學(xué)們議論紛紛,猜測班主任所說的“實際行動”到底怎么實踐。小學(xué)生的想法很簡單,大多就事論事,一直困擾在“鐵路”兩個字里出不來。我們窮鄉(xiāng)僻壤,別說鐵路,連條柏油馬路都沒有,走汽車的大路是土路,下雨天泥濘不堪,晴天塵土飛揚,遇到干旱年份,路上的虛土能淹沒鞋子,行人只好走進旁邊的田地,逃避塵土,在莊稼地里竟然踩踏出一條小徑。

        沒有鐵路可以保護,想到被踩壞的莊稼,郭益林率先提出:成立護路隊,我們當(dāng)護路小衛(wèi)士。這是郭益林的強項,他在學(xué)習(xí)上蔫頭牽腦,旁門左道誰也沒他腦子轉(zhuǎn)得快。

        這個思路一提出,同學(xué)們圍繞護路展開了討論,有人說可行,這樣大家就不會踩壞莊稼了,也有人說土路哪需要保護,該保護的是我們自己,整天走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嗆死人了。吵噻到最后,由班長把大家的意見報給班主任。到下次自習(xí)課時,班主任說了他的看法,認為我們思路比較狹窄,一直停留在道路上,缺乏足夠的想象力,這樣下去可不行,以后上了三年級,要開設(shè)作文課了,思維打不開,怎么能寫好作文呢?就說護路吧,“鐵道小衛(wèi)士”護的鐵路,是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導(dǎo)致火車脫軌,甚至翻車,那可是天大的事兒。咱們護這條路,十天半月過不了一輛汽車的土路,誰來搞破壞?怎么搞?郭益林護路的想法,是讓人們走在鋪滿虛土的大路上,不讓他們另辟蹊徑,踩踏旁邊的莊稼地。這要實施起來,恐怕我們得停下課,全守在路邊才能有點效果。一點都不切合實際。

        班主任的話前后矛盾,說我們?nèi)狈ο胂罅Γ忠稽c都不切合實際。到底要想象力,還是要切合實際?沒人敢挑班主任的刺。不過都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那就是否定了郭益林的想法唄。確實也是,鄉(xiāng)間的土路,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就算有誰在路上挖個坑,路過的一人踢上一腳土,不需要幾下,坑自然會填平的,關(guān)鍵誰稀罕去搞這個破壞呀,累死個人的。

        大家重新討論,說法不少,有些人自己說出來就直接自我否定,像純粹搞笑來的。吵吵噻噻又絞盡腦汁,終于,有人想出了一個新招:守衛(wèi)校園后邊的豁口,上課時不讓閑雜人員入內(nèi)。

        這個妙,簡直太妙了。同學(xué)們都拍手贊同,認為這個想法不光能得到班主任的贊同,更能讓林校長拍手叫好。林校長對外來人員隨便出入校園非常反感,如果在上課期間堵住這個缺口,能讓上課的環(huán)境跟過去一樣安靜,大家學(xué)習(xí)不被打擾,這下可稱了林校長的心。太好了!

        班主任覺得可行,給林校長匯報時,被兜頭潑了盆涼水:“是誰想出來的招?明擺著是為激化矛盾!你們不用腦子想想,大隊長為什么要撕開這個口子?就是嫌咱們關(guān)緊大門不讓人進,影響了代銷店、醫(yī)療站的收入。他用這招治咱們,咱們再守住豁口不讓人進,這不明擺著跟人家對著干嗎,用這種方式去跟大隊斗,咱沒那時間和精力,也沒那人力和權(quán)力。咱們只是學(xué)校,教書育人,如果把精力放在這種事上,咱們觸及了人家的利益,他們能不急眼?咱們還要不要上課了!”

        校長就是校長,站得高看得遠。班主任把林校長的意思傳達給我們時,一點都不沮喪,相反還稱贊起林校長。為人師者,應(yīng)該正確引導(dǎo)學(xué)生才是。

        我們一點都不氣餒,反而更來勁了,也由此打開了新的思路,說什么想法的都有,靠譜一點的是照顧五保戶、孤寡老人,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只能是紙上談兵。最后,還是郭益林腦子活泛,想出了一個“護渠小衛(wèi)士”。

        這個很切合實際。我們大隊早些年修建的抗旱渠,從很遠的山里水庫引水,天旱時澆灌莊稼??赡莻€水庫建造的位置不合理,蓄水量比較少,真正需要用水時,我們大隊根本爭不到水,渠是好渠,但沒多少水引過來,倒顯得當(dāng)初大張旗鼓地修渠有點煞風(fēng)景。而到了雨季,空置的渠里水勢歡騰,滿得盛不下,溢出來淹沒過不少田地。眼看著很快要進入秋雨季節(jié),護渠是個好主意。

        得到林校長的高度認同后,班主任宣布成立“護渠小分隊”,而不是“護渠小衛(wèi)士”。這是林校長的意思,護渠與護鐵路不一樣,小分隊足以說明我們的性質(zhì)。至于“小衛(wèi)士”三個字,帶有階級斗爭的意味,我們是小學(xué),不要讓這種風(fēng)氣進校園。

        “小分隊”沒有“小衛(wèi)士”聽上去威風(fēng)、有氣勢,但要進小分隊,是有條件的。首先肯定得學(xué)習(xí)好,這是剛性原則,其他的還有一點點爭取余地。

        我毫無疑問地進入名單。而想出這個點子的郭益林,則毫無懸念地被拒之門外。他不服氣,聽到班主任念到最后一個名字,與他毫無干系,我當(dāng)時朝他那邊看了一眼,相信全班很多同學(xué)都像我一樣看了他一眼。他們不是為郭益林惋惜,而是看他怎么面對這種難堪。只有我,是在同情郭益林那時候所經(jīng)受的煎熬,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卻被排除在外,任誰心里都是很委屈的。

        下課后,郭益林鐵青著臉沖出教室。我趕緊跟上去攔住了他,把他硬拽到縫紉部旁邊,勸他這個時候別去找班主任,那是自取其辱,或者叫自討沒趣。

        “我有的是力氣,堵缺口、挖淤泥,‘護渠小分隊’需要我這種能干的人?!?/p>

        “這不是理由!”我扯住他的袖子,埋怨起來,“你要平時在學(xué)習(xí)上多用點心,不至于這會兒難堪了?!?/p>

        郭益林最聽不得誰說他學(xué)習(xí)不用心,他自認為連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可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上不去,這是個軟肋。果然,他甩掉我的手說:“干啥都用學(xué)習(xí)成績衡量,這不公平?!o渠小分隊'是我想出來的,不讓我當(dāng)隊員說不過去。我得找班主任論理去。”

        我又扯住他說:“別耍小孩子脾氣了,班主任怎么會給你論這個理?要我說呀,咱去找班長,他是‘護渠小分隊’的隊長,讓他給班主任說下你的意見,恐怕比你自己去強?!?/p>

        郭益林瞪了我一眼:“他才不會為我去找班主任呢,他學(xué)習(xí)好,一向看不起我。你出的盡是鎪主意?!辟€了會兒氣,他腦子轉(zhuǎn)過彎了,又對我說:“你說得對,我去找班主任,是自討沒趣!”

        我們盯著班長去找過班主任,可班長回來后說,班主任不開這個口子,否則沒法給其他同學(xué)交代,

        “護渠小分隊”成立后,利用星期天休息時間,每個人從家里帶來鐵鍬、鋤頭,在班主任的帶領(lǐng)下,從水渠上游開始,清理渠溝里的淤泥,順便鋤去渠沿上的雜草。碰到缺口處,從別的地方挖來土堵結(jié)實。

        我們年齡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大,八九歲的人兒,在家里只干過剁豬草、喂雞鴨的小活,沒正經(jīng)干過握鋤把的農(nóng)活。我們七個男的,清了大半天水渠里的淤泥,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回過頭看,還不足十米。全大隊的主干、支渠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十幾公里,照這種速度,何時是個頭啊。正當(dāng)我們沮喪時,幾個在渠沿上鋤草的女生交頭接耳,指下我,又指下不遠處,擠眉弄眼,嚇嚇笑成一團。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郭益林蹲在不遠處的玉米地邊,朝這邊張望。發(fā)現(xiàn)我們注意到了,郭益林趕緊鉆進玉米地里,過會兒伸出大腦袋,又向這邊看。

        真丟人!我為有這樣的伙伴,感到無地自容。

        還好,班主任一直埋頭在前邊挑游泥,似乎什么都沒看到,他也不制止那幾個女生,任憑她們笑鬧。

        周一早上,郭益林來我家叫我上學(xué),我不理他,背上書包自個兒走了。郭益林在后邊追上來,問我怎么了,我懶得跟他說話。到了學(xué)校,從同學(xué)的議論聲中,他得知我生氣的原因,下課后把我堵在廁所,質(zhì)問我:“跟著‘護渠小分隊’的是我,你生的哪門子氣?”

        我瞪了他一眼,想從邊上溜出去。郭益林氣得臉漲得紫紅:“我以為你會懂得我心里的難受,沒想到你也是這種人,白把你當(dāng)成最好的朋友了。你既然瞧不起我,我以后就不跟你走那么近了,免得丟你的人?!闭f完,扔下我氣呼呼地走了。

        郭益林這次說到做到,兩天沒理我,算他有志氣。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各走各的,相互間不打不鬧,一路很安靜。我偶爾瞥他一眼,他很沉悶的樣子,低頭走著,連路上鼓起的土塊都不踢了,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活潑與跳脫,行走的速度跟我差不多,像是刻意與我保持特定的距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六中午放學(xué)后,我去代銷店稱鹽。這個時候買東西的人多,我等了會兒,稱好鹽后剛從代銷店出來,碰到了郭益林。他像一直在等我,看著我卻不說話,見我要躲開,趕緊往我手里塞東西。是兩顆水果糖,我推托不要,他急了,將水果糖和我的手擦緊說:“拿著,這是常來她爹昨晚給我的,我沒舍得吃,專門留給你的?!?/p>

        我心里其實已經(jīng)接受了,水果糖,兩顆呢,但嘴上很硬:“還給你,我不愛吃糖,牙會生蟲子。”

        “這糖可甜了,昨晚我沒忍住,吃了半顆,甜得我早晨起來,嘴里還有股甜膩味兒?!?/p>

        我擦著兩顆糖,把話題岔開:“常來她爹,你說的是那個常來,還有她爹?”我指著豁口那邊。

        “對?!惫媪忠娢矣兴徍?,情緒頓時高漲,“就是那個常福仁,他刑滿出來了,惦記著我爹幫他家補過墻,上我家感謝來了,給我們兄妹都發(fā)了糖,我年齡大,只給了三顆,我妹妹是五顆。我哥比我還慘,好像只有一顆,最多兩顆。”說著說著,他著牙笑起來,好像放下了什么,變得輕松多了。

        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忍住沒讓它落下來,腦子里卻想著,我弟弟要是看到這兩顆糖,他肯定能幫我洗幾次襪子的。

        這個周日,班主任家里有活要干,沒來參加護渠工作,班長帶著我們繼續(xù)清渠里的淤泥。要說加入這“護渠小分隊”,榮譽是榮譽,可干活確實很累人,我們不敢說累,不能給榮譽抹黑。中間歇息時,我給班長建議,能不能吸收一些體力好的男生,不然,靠我們這幾個人,這淤泥得清到猴年馬月去。班長抹著額頭的汗,過了會兒才告訴我,這事要是他說了算,肯定不按學(xué)習(xí)好壞選人,護渠的人得思想過硬,可不是來學(xué)習(xí)拼成績的。果然是班長,這話說得有水平。大家起哄,讓班長給班主任建議一下,再吸收幾個同學(xué),這活不少呢,人多力量大,干起活來大家也有勁頭。班長答應(yīng)了。

        晚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郭益林,他很興奮,向我保證,如果他進了“護渠小分隊”,一定不惜力氣,干出個樣子來,絕不給我丟人。其實丟不了我的人,但我挺感動。

        班主任不像其他老師那么固執(zhí),他聽進去了班長的建議,同意擴大“護渠小分隊”,讓這個組織更有包容性,也更有生產(chǎn)力,把全大隊的水渠護理得有聲有色。班長把這個好消息帶回來,私下里給我們護渠隊成員分享,鄭重地交代我們,在沒變成事實之前,不得外傳??晌疫€是沒忍住,偷偷給郭益林說了,樂得他連夜在他家的農(nóng)具里挑三揀四,最后挑了一把趁手的鐵鍬,為了能記住,他揪了半截紅頭繩,系在鐵鍬把上。

        誰也沒想到,周六放學(xué)前,班主任宣布,即日起,全班同學(xué)都是“護渠小分隊”成員,讓大家遵守時間,周日上午按時到指定位置集合。那一刻,教室里靜極了,大家盯著班主任的嘴,希望他能回答個為什么。直到離開教室,班主任也沒說一句這樣做的理由。這讓大家很挫敗。之前的“護渠小分隊”成員頓時失去了榮譽感,而被擴大加入的其余同學(xué),也沒有一絲喜悅感。

        班主任的這一舉動,更讓郭益林之前的被排除,再次成為笑話。

        放學(xué)路上,郭益林情緒明顯不高,他可能是怕我受影響,故意說些并不可笑的事情,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笑完了。我看得出來,他是裝作對“護渠小分隊”的事滿不在乎,真正受挫最大的就是他了。一路上,我想安慰他,卻不知說什么好,話題繞來繞去,竟然說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常福仁家里了,怎么也繞不到護渠上。這個話題像個掙脫了線的風(fēng)箏似的,在我的努力拉扯中越飛越遠,我眼睜睜地看著它飛走卻無能為力。

        常福仁都出獄了,那他家的“哆來咪發(fā)”能上學(xué)了吧?郭益林并沒有跟我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冷淡地說:“我倒不希望他們來上學(xué),萬一在校園里碰到那個常來,我不得躲著她走!”

        他想得倒挺多。

        全班同學(xué)加入后,“護渠小分隊”正式更名為“護渠大隊”,聲勢浩大,不管愿不愿意,至少人多干勁大,也熱鬧,這種體驗原來沒有過,大家在說說笑笑中干起活來也不覺得累,清理渠道淤泥的速度自然提高了不少。這事傳到大隊長耳朵里,他專門到現(xiàn)場觀看我們干活,當(dāng)即表揚我們是好苗子一種地的好苗子。氣得一些同學(xué)在背后罵,大隊長連句好聽的話都不給說,什么叫“種地的好苗子”?我們的未來充滿著希望,班主任早說過,我們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兵、當(dāng)工人,或者像林校長那樣,成為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憑什么大隊長一句話,把我們的未來定性為種地?大家生氣歸生氣,誰也沒轍,人家是大隊長,能拆了倉庫讓學(xué)校豁個讓人出入的缺口,林校長都沒辦法,我們能有什么能耐。還是郭益林有膽量,大隊長走后,他握著拳頭小聲嘀咕:“咱不說那些沒用的,以后就奔著一個目標一當(dāng)大隊長,把他趕下臺!”

        第二年春天,大隊長因不執(zhí)行包產(chǎn)到戶政策,依然按照老一套吃大鍋飯,被上面免去了職務(wù),成為普通村民。同時,行政機構(gòu)結(jié)束了大隊這個稱謂,改為村委會。新的村委會主任是名退伍軍人,在部隊待了六年,因為文化程度低沒能提干,退伍后一直擔(dān)任大隊的民兵連長,做事雷厲風(fēng)行。他上任村委會主任伊始,把醫(yī)療站、縫紉部、代銷店統(tǒng)統(tǒng)搬出校園,回歸戲樓里面,與村委會辦公室擠在一起,他說學(xué)校不是集市,把學(xué)校整得那么嘈雜,能讓學(xué)生安心學(xué)習(xí)嗎?據(jù)說,戲樓對面,正在建造大房子,作為新的辦公區(qū)。而且,還將學(xué)校后面的那個豁口堵住,恢復(fù)了學(xué)校大門的作用。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撤銷了常福仁的盜竊犯罪名,恢復(fù)了他的名譽。聽說,常福仁還得到一筆補償款,具體是多少,說法不一,但從他家“哆來”入學(xué)后的穿著打扮上看得出,錢肯定是拿到手了?!斑浒l(fā)”兩個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偶爾看到他倆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放學(xué)的哥哥姐姐,身上穿的雖然是哥姐淘汰下來的衣服,卻干凈整潔,不像原來那么破爛埋汰了。

        很快,郭益林與剛?cè)雽W(xué)不久的常哆打得火熱,課間十分鐘,利用大家上廁所的機會,他倆一起在籃球場,一個攔防,另一個練習(xí)各種投籃動作。需要說明一下,這個籃球是常哆從家里帶來的。除了體育課,學(xué)校的籃球都在體育老師那里鎖著,一概不讓隨便打的。郭益林與常哆套近乎,為的是能打籃球。當(dāng)然,他倆有父輩的那層關(guān)系,能套上磁,要是不相干的其他同學(xué),常哆未必讓誰摸他的籃球。

        郭益林說,常哆的這個籃球,是他爹從監(jiān)獄帶回來的。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他爹當(dāng)年是服刑的犯人,哪能把監(jiān)獄里的東西帶出來?而且,常福仁刑滿釋放快一年了,才恢復(fù)的名譽,他還能去監(jiān)獄拿東西?除非是偷。

        這個詞純屬脫口而出,用在此處嚴重欠妥。果然,郭益林對我的說法不高興,覺得我可能是心懷嫉妒,因為我喜歡打籃球,不能去找常哆打球??伤麩o法用更多的說辭說明籃球的來歷,又沒有狠詞撐我,他用了最簡單的辦法來表達他的情緒,就是故意疏遠我。這種方式在學(xué)校行得通,一下課他可以直接去找常哆,兩人一起打籃球,可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他避不開與我同行一一除非他直接跟我斷交。只是,他不再對我提及跟常家有關(guān)的人和事,怕我再諷刺人家。

        還是那句話,除了學(xué)習(xí),郭益林在其他方面腦子很好用。我們“護渠大隊”遇到了一個大難題。村委會修建辦公室時,從水渠邊取土墊地基、打土坯,挖了一個籃球場大小、一人多深的土坑。當(dāng)時為了打土坯,方便引水泡土,在水渠上打了缺口。完事后,也沒人想著將水渠邊的這個缺口封堵住,我們“護渠大隊”堵了幾次,卻堵不嚴實,到處漏水。連班主任都搖頭沒辦法,郭益林卻建議,這樣堵不住,還不如把缺口挖開,渠里來水的時候,先把這個土坑灌滿,水溢出來后,再順渠溝流向下游。

        班主任如夢初醒,說郭益林用的是疏浚法,比堵漏法管用。問他是怎么想出來的,郭益林傻樂:“老師,我瞎琢磨的,不一定管用?!?/p>

        我們按郭益林的辦法,解決了這個大難題。

        春末夏初,一場暴雨過后,渠水把那個大坑灌滿了。過了幾天,混濁的泥沙沉淀下去,坑里的水清亮起來,住在附近的農(nóng)婦竟然蹲在坑邊洗起衣服。一來二去,這個廢棄的土坑成了池塘。我們\"護渠大隊”每次行至這里,要在池邊上坐下歇息。如果班主任不在,郭益林就跟大家吹噓,他腦子靈光,像這種情況太多了。班長不服氣,斥他腦子再靈光,學(xué)習(xí)怎么搞不上去?郭益林被戳到了痛處,無言以對,為掩飾尷尬,他撿土塊往池子里打水漂,無奈土塊不是石子,打不起來,遇水就沉,沒法把他的絕活展示出來。

        立夏之后,天熱得出奇,一個多月沒下過雨,地里的麥子快成熟了,這個時候不下雨,已經(jīng)影響不到收成。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收拾場地,做收麥前的準備。

        這天午后,我與郭益林到校比較早,教室里熱得喘不過氣來,他提議我們?nèi)コ靥聊沁呣D(zhuǎn)轉(zhuǎn)。我望著教室外面熱辣、刺目的陽光,一點都不想動,他硬拽上我出了校門。繞到了學(xué)校后面,郭益林突然想叫上常哆,我不同意,心想你們是球友,與我沒有關(guān)系。郭益林放棄了想法,懶洋洋地正要走開,趕巧常哆從家里出來去學(xué)校,看到我們便追了上來。郭益林見常哆自己來了,興奮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他叫來的,我沒法生他的氣。常哆問我們干嗎去,郭益林說去池塘那邊走走,他沒問常哆去不去,但他的眼神里是有這種愿望的。果然常哆沒猶豫,與我們一起去了池塘。

        我以為有水的地方總會涼快些。池塘是新挖的,邊上光禿禿的,連棵庇蔭的樹都沒有,白花花的日頭毫無遮攔,熱氣像是從天上直接潑下來一般。

        我們蹲在池塘邊上,水很清,能看清下面沉淀起厚厚的淤泥。我們把手伸進水里去除熱氣,曬了大半天的池塘水并不清涼,還帶著一絲溫?zé)?,但把水撩到臉上、胳膊上,能讓正午的陽光曬得冒汗的肌膚有種被滋潤的感覺。我們撩了一會兒水洗臉,又趴在地上洗起了頭。除了火一樣的陽光,沒有一絲風(fēng)吹來,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我們甚至能看到他人頭上被曬得蒸發(fā)的水汽,便哈哈大笑起來。周圍很靜,我們的笑聲蕩出去又很快消失,和頭發(fā)一樣,沒一會兒便干了,再濕,就是汗水了。

        這個時候,常哆提出了游泳,郭益林看著被我們攪動泛起一層一層微波的水面,起初不同意,說他不會游水。我更不敢了。

        后來,在常哆的不停竄掇下,他還拿不讓打籃球要挾,郭益林動心了。他們脫得精光,把衣服交給我抱著,跳進池塘,胡亂撲騰起來。常哆會一些狗刨,拖著郭益林在水里來回游動。

        池塘下面全是泥漿,水很快被他倆攪得混濁起來。不一會兒,常哆可能嗆到了水,咳嗽不斷,他把郭益林推到池邊,要他爬上去。岸上除了土,沒有任何可以抓攀的東西,郭益林身高體胖,怎么也爬不上去,每一腳都蹬在常哆身上,直到把常哆端得精疲力竭,突然間沉入水底。

        在我的幫助下,郭益林終于上岸,卻看不見常哆的影子。我們嚇壞了,連哭帶喊,聲音尖銳又凄厲,驚動了午睡的村委會主任,他以驚人的速度跑了過來,一頭扎進池塘,在渾水里摸到了常哆。

        村委會主任當(dāng)兵多年見多識廣,將不省人事的常哆倒扛起來,邊顛邊讓我往醫(yī)療站跑,趕緊叫醫(yī)生過來幫忙。

        還好,常哆被村委會主任顛出肚子里的渾水,搶救了過來,他身子軟弱無力,躺在醫(yī)療站需要輸液。

        我和郭益林被村委會主任交給了學(xué)校。班主任折了根樹枝,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抽得啪啪亂響,樹枝嫩綠,樹皮被拍在桌面上留下一道道虛虛的綠印,好像抽到人身上的痕跡,驚得我倆心跳到了嗓子眼。

        林校長聞聲趕來,一把奪過班主任手中的樹枝,扔到門外,氣呼呼地問我們,是誰帶的頭。

        我一口咬定沒有下水,至于誰帶的頭,我肯定不能說。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要是說了,就是叛徒。

        林校長抓起我的胳膊,在上面輕輕地刮了一下,是道淺紅的印子。郭益林則不一樣,他的胳膊上是道明顯的白痕。剛從水里出來,身上刮出來的是白印,關(guān)鍵是池塘的泥漿翻上來了,掛在身上,郭益林的胳膊上還刮出了一些泥灰。林校長指著我說:“他沒下水?!睋]手要讓我走。班主任急了:“不能讓他走,還沒交代是誰帶的頭呢?!绷中iL說:“他不會說的,他沒下水,當(dāng)然不會是他帶的頭?!?/p>

        郭益林他爹很快得到消息,跑來學(xué)校,順手撿起林校長剛?cè)拥舻臉渲?,沖進班主任的辦公室,不說一句話,舉起樹枝往郭益林背上抽,沒抽幾下,樹枝帶著皮折成兩截。他顯然沒打夠,脫下鞋子又狠抽了幾下,終于有空說話了,怒罵道:“讓你頑皮,讓你不學(xué)好!你的命不重要,別人的命可重要了!”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把原本氣憤不已的班主任給驚住了,抖抖索索伸手要攔下,卻被鞋子上帶出來的灰土嗆出幾聲咳嗽。關(guān)鍵時刻還得是林校長,他奮勇地拉住郭益林他爹的胳膊,用力往后扯,才把郭益林從鞋底下解救出來。郭益林那天很有志氣,他只是抱著頭,沒有躲避樹枝和鞋底,咬著牙忍受著疼痛,始終沒叫喚一聲。

        晚上回到家里,我也未能逃脫罪責(zé)。只是,我爹不像郭益林他爹那么粗野,他折來柔軟的柳條,專打我的腳踝。我在班主任辦公室桌上看到的綠色痕跡,沒能避免地落到我的腳踝上,不過這次的顏色變成了暗紅色。我爹打得很有效,那種鉆心的疼,致使我以后見到湖泊,腿腳便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讓我此生不敢下水游泳。

        嗆過水后,醫(yī)療站的醫(yī)生說,常哆的肺部發(fā)生了病變,可能會落下病根。果然,他動不動就咳嗽,而且咳起來沒完,有時候影響到其他同學(xué)正常上課?;@球當(dāng)然不能再打了,邊咳邊投球,哪有準頭。

        出了這種事,村委會主任給林校長建議,不要再搞那個“護渠大隊”了,學(xué)生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才是正道。村委會主任不提這個建議,林校長也要把“護渠大隊”撤銷了。本來,他還要處理游泳事件的當(dāng)事人,可他看到咳嗽不止的常哆,于心不忍,只在全校師生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這種行為。

        提心吊膽了十幾天,總算熬過去了??稍趯W(xué)校,只要聽到常哆的咳嗽聲,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住了似的,好半天都緊巴巴地放松不了,這就是心有余悸吧。想必郭益林也是,他不光話少了,明顯在躲避我。我心里本來有怨氣,想著一定要找機會說他幾句,害得我無辜挨打,被老師責(zé)備,讓同學(xué)們笑話,在他們眼里成了壞學(xué)生形象。我知道改變不了什么,但至少得讓郭益林明白我為他犧牲了多少,承受了多少。我當(dāng)時的情緒反反復(fù)復(fù),確實是這么個念頭。自打游泳的事后,我再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不知郭益林的爹媽怎么給他說的,他早上不再來我家,叫我一起去上學(xué),放了學(xué)他背起書包就跑,遠遠地將我甩在后面。我不可能為了跟他說這些話追著他跑,我沒那么好的體力,自尊心也壓制著我的沖動,只能看著他奔跑起來的背影。我不傻,一天兩天這樣,三四天后還這樣,我還能看不出他不想與我同路嗎,就像在教室,每次一下課,我的眼神還在搜尋,郭益林已經(jīng)跑出了教室,跟著常哆打球已無可能,他迅速離開教室明顯是為了避開我。已不僅僅是心存怨言,我非常生氣,他這種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倒像是我把他拉下水的,他用遠離我的態(tài)度澄清自己似的。那好,我爹媽這次非常嚴厲,要我不能跟這種學(xué)習(xí)不好又愛惹是生非的人攪在一起。內(nèi)心想法一旦堅定下來,我也不再刻意去尋郭益林,從起初的失落到憤怒,再到淡漠,我倆就這樣彼此疏遠了。在學(xué)校偶爾因為什么活動碰在一起,不得不面對時,郭益林明顯很緊張,眼神躲來躲去,我心里一軟,差點要主動搭腔了,可一想到他之前的態(tài)度,便扭開頭,裝作看天看地,把機會放跑了。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中。小學(xué)時的那個班,只考上了十一個人,大多數(shù)同學(xué)沒達到分數(shù)線,留級復(fù)讀。郭益林毫無懸念地沒考上初中,他也不愿意復(fù)讀。聽我爹說,開學(xué)一個星期了,郭益林被他爹用竹棍趕到學(xué)校,開始了他的留級生涯。

        鄉(xiāng)中學(xué)距離我們村有十幾里路,而且七八里是山路,單趟下來至少得一個半小時,每天來回三小時用在路上,不光影響學(xué)習(xí),更耽擱睡眠。許多同學(xué)選擇了住校,我因家境所迫,沒法拿出那么多的菜金,只能走讀。秋季氣候尚好,我們村幾個走讀的同學(xué),起碼放學(xué)了能一起走過那段山路。隨著冬天來臨,早上天亮得遲,晚上黑得早,結(jié)伴的幾個同學(xué)走夜路害怕,住校了,最后剩下我一個人,母親擔(dān)心我路上害怕,每天早上摸黑陪我走過那段山路,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母親早上送我,讓別人知道了多丟人哪??梢粋€人走夜路,心里到底有些懼怕。我咬咬牙,跟父母提出了住校,不要他們給我菜金,只要帶上足夠的饃,母親炒一罐頭瓶土豆絲,我就能湊合一周。好多同學(xué)都是這么湊合過來的,眼看天氣越來越冷,每天兩頭摸黑走路也不安全,父母同意了。

        那幾年,我吃了不少發(fā)霉的饃,還有帶饅味的土豆絲。后來,母親經(jīng)常偷偷塞給我一兩毛錢,讓我在學(xué)校食堂吃些可口的,我只在早上買份兩分錢的蘿卜絲、三分錢的玉米糊糊,泡上自己帶的饃,吃著這些竟然能高興一整天。等積攢下菜金夠買一碗湯面片了,周三或者周四中午吃頓湯面片,別提有多知足了。

        有個下雨的上午,課間休息時,同學(xué)喊我說有人找。在教室外面的墻角,出乎意料地看到了郭益林,他打著一把黃油紙傘,半個身子露在傘外面,衣服已經(jīng)濕了,他全然不覺,眼神有些緊張地投向我。

        我其實比他還緊張。三年多了,我們沒說過一句話,陌生到他幾乎不存在似的。此刻,人家主動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氣量不能太小。于是,我結(jié)巴道:“是你呀,你怎么來了?”

        “下了幾天雨,學(xué)校灶房沒菜了,老師叫我來鄉(xiāng)集上買菜。想著離你近了,就過來看看?!惫媪稚裆艔埖卣f。

        或許是住校了,感覺像是離家很遠,家里沒有人來看過我,當(dāng)然也不需要有人來看。只是,我從沒想過郭益林會來,太意外了,也有點一不知道是不是感動,我心里有個地方柔軟起來。

        “他們怎么讓你下來買菜?這么大的雨,那段山路多滑呀?!?/p>

        “管灶房的病了,找高年級的學(xué)生買菜,是我自告奮勇來的?!闭f到這兒,郭益林突然間害羞起來,吞吞吐吐地說,“我沒打過傘,下雨不是披塑料布就是蓑衣,見買菜有傘打,就爭取來了。主要,是想見見你,這么些年,心里總覺得對不住…”

        淚水瞬間涌出了我的眼眶,我趕緊打斷他:“別說了。你今天來見我,是不是想讓我也感受一下打傘的感覺!”長這么大,我也沒打過傘。

        郭益林搖搖頭,又點點頭,雙手把傘遞過來。我接過傘,把郭益林拉進來,我們跳進雨中,兩人頭挨著頭,雨滴敲打在傘上嘭嘭的響聲,直抵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我倆在傘下默默地流著熱淚。原來,我們誰也不曾真的淡漠過誰,盡管這幾年一直沒說過話。

        星期天回到家里,我與郭益林能見面了,大多數(shù)時候是他來找我,他不進我家門,怕我爹媽嫌棄他。我們商量接頭暗號,他說吹聲口哨,被我否定了,電影里吹口哨的都是流氓、特務(wù)之類的壞人。我說學(xué)布谷鳥叫吧,其他鳥叫聲太復(fù)雜學(xué)不會,郭益林說冬天沒有布谷鳥。管不了那么多,我爹媽分辨不出布谷鳥在什么季節(jié)才鳴叫。

        只要聽到“布谷”叫聲,我便放下手頭的事,出門與郭益林找個角落,說會兒閑話。我們有時候竟然會說到地里莊稼的收成,誰也不提以前的那些事情。郭益林說得最多的,是他不想再上學(xué),他擔(dān)心復(fù)讀一年再考不上初中,那時候怎么辦。他愁眉苦臉地看著遠處。冬天的遠處一覽無余,有陽光的時候被陽光照得很明朗,沒陽光的時候便籠罩著一層淺淡的灰色。無論什么樣的天氣里,能看清的都只有眼前的土坯房,遠處光禿禿毫無生氣的田野。我勸郭益林努力一把,升個初中沒那么難。有時候,他被我鼓勵得有了信心,握緊拳頭說他一定要加把勁,向我靠攏。我心里挺欣慰的,以為自己要成為郭益林的人生導(dǎo)師了。到下次見面時,他又灰心了,覺得他自己不是學(xué)習(xí)的材料,明明很努力地去學(xué)了,無奈腦子里容不下那么多東西。反反復(fù)復(fù)幾次,他自己都不愿提這個話題了。

        過完年,寒假還有幾天,郭益林他爹趁沒開學(xué),要給春季積攢些柴火,帶著兩個兒子去山里背柴。山里的樹砍了違法,只能割那些干枯的蒿草。郭益林年齡小,他爹不敢讓他割柴,怕傷著他自個兒,他爹和他哥郭寶林揮鐮割柴草時,他無所事事,在周圍的樹林里瞎轉(zhuǎn)悠。雖然立春了,山里的樹木依然光禿禿的,地上一層凋落的葉子,一腳踩上去,松軟潮乎,那潮,并不是綠意漫出來的,是樹底下的枯葉被雨水浸透之后慢慢腐爛,帶著一股腐朽氣息的潮氣。郭益林不敢隨便往地上坐,他怕從爛葉片底下鉆出來的各種蟲子,尤其是滿身都是腿的蜈蚣。他無聊透頂,一腳踢出去的時候,把落葉重又踢向空中再落下來,以為尋到歡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踢空的地上瞬間爬出來數(shù)只大小不一的蜈,他嚇得趕緊跑開。樹林里沒什么樂趣,郭益林實在無聊,爬到背陰的山坡,找沒化的積雪解渴。很容易就找到了積雪,山里沒有灰塵,雪白得刺目。郭益林撲在雪地上,吞吃了不少雪,肚子里涼沁沁的,舒坦極了,他在雪地上滾來滾去,頭滾得暈了,失去了控制力,差點滾到溝底。滾落的過程中幸虧抓住了一棵樹,免了一場禍事,嚇得他大喊大叫起來。父兄以為出了什么事,聞聲跑了過來,發(fā)現(xiàn)在郭益林身后不遠處,有頭黑熊躺臥在雪地上。父兄嚇得不敢上前,趴在地上向郭益林招手,讓他停止喊叫,趕緊爬過來。郭益林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對他爹他哥的異常舉動理解不了,他不敢松手,緊緊地抓著那棵樹。他爹急得抓耳撓腮,救兒心切,顧不得害怕,躍身沖過去救兒子的同時,下意識地給兒子指了指身后的黑熊。

        白雪黑熊。這一驚非同小可,郭益林當(dāng)場嚇傻了,站不起身子,他爹攔腰抱住兒子,一陣狂奔到樹林外面,聽到大兒子喚他,才停下將小兒子放下。大兒子郭寶林跑過來說,黑熊好像死了,一動不動。

        這怎么可能?郭益林他爹讓大兒子看住小兒子,自己悄悄地返回,靠在一棵樹后觀察了許久,捏了幾個雪團扔過去打黑熊,沒能把它打醒。

        驚嚇變成了驚喜。

        郭益林父子放棄了背柴,合力將死熊拾了回來。郭益林跟在他爹和他哥的身后,對于意外得來的熊,他沒有一點想要歡呼的意思,受到驚嚇后緩不過勁,他開心不起來。

        這些都是他后來告訴我的。

        上山背柴撿了只黑熊,轟動了四村八莊,這得是什么樣的運氣啊。人們把郭益林家擠得像戲臺,聽著郭益林他爹音高聲亢地講述發(fā)現(xiàn)黑熊的全過程。我也去湊熱鬧,只是人太多,根本擠不到前面,無緣看黑熊一眼,吵噻聲中,也聽不清郭益林他爹到底講些什么。不過,聽到前面的人不停地驚嘆,想必過程是很刺激的。

        在人堆里,我見到許多小學(xué)同學(xué),他們沒考上初中,有的復(fù)讀,有的回家務(wù)農(nóng)。在這種場合看見我,別說敘舊,連聲招呼都不打,轉(zhuǎn)過頭裝作沒看見。

        在村委會主任的建議下,第二天早上,郭益林他爹將黑熊抬到外面,放在村街上給大家觀看。只是,黑熊的四只爪子已被砍掉,露出血糊糊的腿骨,比豬腿骨粗多了。一些小孩,特別是女孩子不敢靠近了看,站在不遠處嘰嘰喳喳像群小鳥。在那群小鳥堆里,我發(fā)現(xiàn)了常來,她長高不少,像個大姑娘了,而且是個漂亮的姑娘,眼晴大大的,臉圓圓的。

        突然間張嘴一笑,露出少了兩個門牙的豁口,似一碗香噴噴的面條里有根頭發(fā)。

        郭益林他爹沒有正確理解村委會主任的意思,擅自砍掉了熊掌,村委會主任大為光火。他的意思是,先把黑熊抬到外面,讓大家看個新鮮,他昨晚已聯(lián)系了相關(guān)部門,讓他們來定個性,然后看怎么處理黑熊。

        別說郭益林一家,我們所有人都沒想到,撿個死熊還這么復(fù)雜,難不成讓黑熊一直趴在山坡的樹林里,等著慢慢腐爛,變成肥料?那多浪費。郭益林他爹要與村委會主任理論,大家不約而同幫腔。村委會主任見得多看得遠,他給眾人一邊發(fā)煙一邊解釋,這不是咱們平常養(yǎng)的豬呀,狗呀,貓呀,死活咱們有處置權(quán),熊是保護動物,不能隨便獵殺的。當(dāng)然這熊不是咱們殺死的,可咱們說了沒用,得讓相關(guān)部門的人信了才行,所以才要讓上邊來人檢驗一下,讓他們確定不是咱獵殺的,稀里糊涂就這么把熊處理了,會惹下麻煩的。

        果然,半上午時,縣林業(yè)部門開著車來了,他們中間有兩個森林警察,腰間掛著明晃晃的手銬,一走動,手銬不停地晃動,看得人心顫。郭益林他爹嚇得說話都不完整,問話全靠郭益林的哥哥來回答。

        郭益林與他爹一樣,嚇得手都發(fā)抖。我湊上去,握住他的手,試圖減輕他的恐懼。他見是我,雙手握緊我的手,無神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隨之像燒壞的燈泡,鎢絲紅著卻發(fā)不出亮光。我想把他拖離現(xiàn)場,到我家里去避一會兒,他跟我走了幾步,停下不走了,把嘴附在我耳朵上,帶著哭腔說:“熊是我最先看到的,他們不能抓走我爹!”

        我安慰他:“誰說要抓走你爹了,他們只是來調(diào)查清楚。熊不是咱們獵殺的,不會有事,你不用擔(dān)心?!?/p>

        郭益林聽進去了我的話,情緒穩(wěn)定了一些,可他不愿跟我離開,非要等著看最后的結(jié)果。我只好陪著他。

        這時,有個人從人縫里鉆過來,來到我們跟前,靠在郭益林的另一側(cè)。他是常哆,個子也長高了。那年游泳事件之后,我與他再無接觸,此時他能來到郭益林身邊,讓我心生感動,沖他點了下頭。他也對我笑了一下。

        林業(yè)部門的人對黑熊全面檢查后,得出結(jié)論,這是一只病死的黑熊,至于得的什么病,他們沒有檢驗設(shè)備,一時無法判定,能判定的是,不屬于故意殺生。這樣的話,郭益林家沒有任何責(zé)任。村委會主任卸下了心里的重擔(dān),高興地大笑著,讓郭益林的爹請大家品嘗熊肉。林業(yè)部門的人說,這只黑熊死了至少有十天了,因天氣冷,之前下過雪,被雪覆蓋了,跟放在冰箱一樣,所以沒有腐爛,但絕對不能食用,他們要把尸首帶走處理。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萬一吃出個好歹來,那可得不償失,到時責(zé)任算誰的?

        問及四個熊掌時,郭益林的爹已從驚慌中恢復(fù)至正常,他正要謊稱熊掌已被他家昨晚吃了。他是想留下熊掌,那么遠從山里抬回來,最后什么也沒落下,還耽擱了背柴。

        郭寶林識破了他爹的意圖,打斷他爹,稱熊掌都在家里,準備煮了嘗下是什么味道,沒來得及。他很快取來熊掌,交給林業(yè)人員,讓他們完整地帶著不完整的死熊離開了。他爹很生氣,不能當(dāng)場發(fā)作,臉陰得跟馬上要下雨的天空一般。郭寶林把父親拉回家里才說,萬一這熊得了不好的病,可就害慘全家人了。

        全家人沒事,僅郭益林一人有點不大對勁,撿回死熊的事之后,他動不動發(fā)呆,看人時神情緊張,眼神飄忽,沒以前靈光了。他哥說,是讓那頭死熊給嚇傻了。

        小學(xué)最后一個學(xué)期,郭益林任他爹打斷多少根竹棍,距畢業(yè)考試還有一個多月,他輟學(xué)了。得到這個消息,我主動去找他,沒等我開口,郭益林嘿嘿一笑:“我爹用竹棍都沒把我留在學(xué)校,你是白費唾沫?!?/p>

        我倆離開他家,來到村外的田野。小麥已經(jīng)灌漿,飽滿的麥穗似蘸足綠汁的毛筆,齊刷刷地舉向天空,要向藍天書寫大地的詩篇似的,波瀾而壯闊,氣勢也很磅礴。郭益林輕撫著麥穗,像微風(fēng)走過,沉甸甸的麥穗向我們點頭致意。看著往四處蔓延的綠色麥浪,郭益林臉上蕩出了笑意。

        “我就是種地的好苗子?!惫媪滞蝗徽f,“那年大隊長的話,刻在我心里了?!?/p>

        “你怎么把他的話當(dāng)真了?”我氣憤地說道,“他胡說呢,沒人把他的話當(dāng)回事,別鉆牛角尖了?!?/p>

        郭益林嘿嘿笑道:“死理還是要認的。我給你說過,初中我肯定考不上,還不如給自己留點兒面子。硬把我往學(xué)習(xí)的路上趕,是逼我走絕路哩?!?/p>

        又來了,他似乎在別人的打擊下認定了自己與學(xué)習(xí)無緣。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郭益林已經(jīng)退學(xué)了,也可能,他確實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我嘆口氣,沒話找話:“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剛才不是說了,努力做個種地的好苗子?!?/p>

        實際上,地分到戶后,沒那么多地要種,郭益林在家待著無所事事,跟著他哥給建筑隊搬磚頭、和砂漿。人家嫌他年齡小,不愿要他,后來談成只給一半工錢,才留了下來。工錢少,不能叫郭益林干太重的體力活,讓他在腳手架下?lián)焓暗袈涞幕覞{、碎磚頭?;顑翰恢?,但有一定的危險,如果躲避不及,會被磚頭砸中。郭益林的反應(yīng)大不如以前,眼看著東西掉落下來,會愣證幾秒,不是被灰漿澆到頭,就是被磚頭砸到腿腳。有些修蓋房子的主家怕出事?lián)?zé)任,拒絕郭益林當(dāng)小工。郭寶林也覺得他弟反應(yīng)遲鈍,萬一哪天砸中腦袋可不得了,便離開建筑隊,帶上弟弟到玉河灘幫人撈沙子。這活不如在工地當(dāng)小工掙的錢多,可為了弟弟,當(dāng)哥的認了。

        因為那年游泳的事,郭益林心里留下了陰影,他害怕水,不敢跟他哥說。他哥為他放棄了掙錢多的建筑活兒,他不能再多事。套上皮褲后,他兩腿發(fā)抖不敢下水,在河邊的淺水處撈不到細沙,差點挨他哥的打。鐵鍬高舉起來了,看到他弟弟空洞的眼神,郭寶林下不去手。給管撈沙子的老板說了不少好話,把郭益林留在岸上卸沙子。從河里撈出沙子,有專人用馬車拉到河岸,卸沙子不用在河水里泡著,算是輕松活,卻只能掙一半的工錢。郭益林不敢有怨言,活沒少干,也不偷懶,只要能留下來,掙口飯吃就行。

        我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縣二中,開學(xué)報到那天下午沒事,騎上自行車去玉河灘找郭益林。玉河灘離縣城更近些,只知道郭益林在玉河灘撈沙子,我一次都沒去過。這兩年多,我只在過年回家時見過郭益林,平時他在玉河灘,我周末回家了,有時候很想去找他,無奈距離太遠,那時候我沒有自行車,也去不了??忌细咧泻?,家里為我買了自行車,行動自由多了。那天在玉河灘找到郭益林后,他撫摸著我嶄新的自行車,眼神里頓時有了亮光,曬得黑的臉上全是向往的神情,他的這種神情讓我想起小學(xué)一年級時,常家的“哆來咪發(fā)”站在圍墻豁口看我們跑步的情景。我喉頭發(fā)熱,拍了拍郭益林結(jié)實的肩膀,說:“還記得八年前,‘哆來咪發(fā)’看我們早晨出操跑步嗎?”

        郭益林竟然搖了搖頭,卻問我這輛“飛鴿牌”自行車得多少錢。我在淡淡的失望中,原諒了他間歇性的失憶,哪怕是故意忘記的,我告訴了他自行車的價錢。他直起腰,看著不遠處的玉河說:“讓我哥給我也買一輛,可我不會騎。學(xué)騎自行車一定很難吧?”

        “這有啥難的!”我來了興致,“咱們個子長高了,兩腿能撐到地上,騎幾圈就會。咱找個寬敞點的地方,我扶住你騎。”

        郭益林說:“那是你。我可笨了,趕個拉沙子的馬車都會翻車,沒少挨我哥的打。對了,你剛說的‘哆來咪發(fā)’,那個常哆,他真名叫常家寬,這幾年跟他爹在山里給人家伐木頭,掙到不少錢,他們家剛買了臺手扶拖拉機,有一天來拉沙子時認出了我,他跟著他爹學(xué)駕駛呢,簡直太神氣了。我哥羨慕死了,噻噻著也要買手扶拖拉機呢,我爹不同意,說要攢錢給我哥娶媳婦?!?/p>

        我故意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有用嗎!”郭益林嘿嘿一笑,頓了頓,他突然問我,“我哥經(jīng)常罵我腦子壞了,你說句實話,我腦子真壞了嗎?”

        “這個,”我猶豫了一下,“記得一年級時,班主任說你是間歇性遲鈍,可你什么時候遲鈍過?你主意多,有想法…….”

        我本想說他其實很聰明,只是聰明的路數(shù)跟他當(dāng)時的學(xué)生身份不匹配。想著曾經(jīng)那個頭腦活泛、機敏靈活的郭益林,我心里忽然難受起來,沒有接著往下說。

        但這句話我并沒有調(diào)侃郭益林的意思,卻激起了他的不滿:“你嘲笑我干嗎,我要是有很多想法,怎么會干啥都不行,根本沒人跟我一起干活。那個差點淹死的常家寬,就是常哆,說不定是那次被渾濁的水洗清了腦子,現(xiàn)在掙錢都買上拖拉機了。我哥說得沒錯,我的腦子是真壞了?!?/p>

        年底,郭益林家買了臺手扶拖拉機,披紅掛彩,他哥開著滿村子跑。我弟弟扯著我去看熱鬧,被我一把甩開:“看什么看,不嫌吵得慌?!蔽业艿茏约喝チ?,晚上回家對我說,他看到郭益林了,他問起我,說怎么不一起來,現(xiàn)在拖拉機在磨合階段,可以隨便坐,要是我去坐,隨便去哪兒都行。

        “我要到天上,能去嗎!”嗆得我弟弟一鼻子灰。我父親聽著不高興,斜著眼說:“有本事,你也買臺拖拉機回來,不用氣恨郭益林家了?!?/p>

        “我是氣恨他家嗎?就是看不慣這種顯擺,有啥了不起,我一”我能怎么樣?什么也干不了。我并不覺得是在嫉恨郭益林家,犯得著嗎,卻說不清這個理。妒忌郭益林家是一件荒唐的事,我們兩家差不多是同樣的生活水準,妒忌他家約等于妒忌我家。父親早已說過我,讀書把腦子讀壞了,還越來越覺得自己高于其他人。這個“其他人”肯定包括郭益林,還有那些不如意的小學(xué)同學(xué),涵蓋面不大。

        我的生活范圍,決定著我的視野。高中畢業(yè),我考入省理工大學(xué),成為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種出人頭地的榮光,只為我父母綻放過一次。建筑工程這個專業(yè)壓在我心頭,實在高興不起來。高考估分時我對自己信心太足,申報的志愿高得離譜,最后落得只能上建筑工程專業(yè)的地步。我心里的郁悶無處訴說,想到了郭益林,但很快否定了,這個時候給他去說我報考的這個專業(yè)不如意,他聽不出來,大概只會認為我是故意以這種方式給他臭顯擺的,以他的視角,又怎么會理解我的苦惱。我們的思想認識不在一個層次上,再做現(xiàn)實環(huán)境以外的一些交流,顯得很困難,就像當(dāng)初我勸他上學(xué)他不能接受一樣。這其實很正常。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點,可我還是忍不住去了郭益林家,他爹告訴我,郭益林這幾天給一個大工程轉(zhuǎn)運沙子,量太大根本顧不得回家。不過,郭益林讓他爹轉(zhuǎn)告我,去大學(xué)報到那天,給他捎話,他一定趕回來,開著拖拉機送我去車站。

        這話要是其他人說的,不一定當(dāng)真。郭益林會說到做到。我臨走時,并沒有捎話給郭益林,是我父親推著自行車,下山上山,折騰半天將我和行李送到車站的。當(dāng)火車開動,我望著窗外,在火車飛速的運動中,那些看上去坦如平原的田地,厚薄不一的綠色向遠處綿延,又快速向后閃去。我看不清那些更為具體的景色,就像我看不清接下來的人生旅程似的。

        大學(xué)生活與我的想象相去甚遠,只是不用交學(xué)費,個人承擔(dān)伙食費即可。大家來自不同地方,生活條件差距比較大,彼此間有了攀比心理,不像上初中時那么簡單。為了那么點臉面,我每月的菜金支撐不到月底,為了不給父母增添負擔(dān),我在外面找了個小飯館,每天晚上去洗盤子,掙錢勉強填補每月的虧空。生活上捉襟見肘,所學(xué)專業(yè)比我想象的還要無趣,通俗點說,全是紙上談兵。三年專業(yè)課,我只學(xué)會了看懂簡單的圖紙,還有一些建筑理論,其他的一概不知。這里有個原因不能忽略,我入學(xué)的第二年,政策突然大變,畢業(yè)不再包分配,校園秩序被政策打敗,亂成了一團,誰還有心思學(xué)習(xí)專業(yè)知識。

        懷揣著鮮紅的畢業(yè)證,我兩眼茫然。在省城像無頭蒼蠅,亂撞了一個多星期,很快就到了規(guī)定的離校時間。我扛著行李卷回到縣城,秋季的連陰雨逼得我無處可去。終于等到天晴,我在縣上的一家建筑工地好話說盡,才謀到一份工程監(jiān)理員差事。三個月的實習(xí)期,能掙夠伙食費,起碼不用家里提供菜金,也算對得起父母了。

        村里人問起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當(dāng)?shù)氖裁垂伲覜]法解釋,他們覺得上了這么多年的學(xué),都是大學(xué)生了,怎么也得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吧。工作穩(wěn)定,那可不得是干部,該當(dāng)官的嘛。我不能給他們解釋,政策變了,國家不包分配,我得自己去找工作一也就是說,我還得有心理準備來接受他們的說法:那大學(xué)不就白讀了?我只能含糊應(yīng)付過去。面對家人,又用了比較委婉的說辭:在縣上一家建筑公司任工程監(jiān)理。

        父親不知道啥叫工程監(jiān)理,卻聽清楚了“建筑公司”四個字,立馬急眼了:“你不會是在建筑工地吧?”

        母親及時瞪了父親一眼:“哪有你這樣的人,兒子是大學(xué)生,怎么會去建筑工地那種地方?”父親想想也是,剛要舒出胸中的憋悶,被我立馬堵了回去:“我學(xué)的是建筑工程專業(yè),不去工地,還能去哪里!”

        “你—”父親捂住了胸口,后面的詞不知該怎么組織,干瞪了半天眼,最終選擇了閉嘴。

        在本地建筑工地,卻很難碰到熟人,包工頭不愛用本地人,一幫親戚串親戚,盡玩偷奸?;男难?,干不成事情。我要不是揣著大學(xué)畢業(yè)證,估計人家也不會用我。所以,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鋼筋水泥之間穿行,手里拿把尺子、夾子,走到哪測量到哪,每天得記幾頁紙的數(shù)據(jù),交由工程技術(shù)人員對比參數(shù)。每次,看著技術(shù)人員從我手里接過數(shù)據(jù)時的傲慢樣子,我心里極不舒服,可沒辦法,我只是學(xué)歷比他們高,實踐經(jīng)驗約等于零。人家看不上我,理所當(dāng)然。我在心里盼望著,等實習(xí)期滿后,應(yīng)該會像技術(shù)人員一樣,在圖紙上指點對比,不用在鋼筋水泥之間穿行了。

        我的幼稚再一次得到驗證。三個月實習(xí)期滿后,根本沒人找我說下一步的安排。我掐著時間,又熬過一周,實在忍不住了,鼓足勇氣去找公司老總,他竟然一臉茫然,想不起來有我這個人,還沒聽完我的陳述,就讓我去找分管的副總,

        還好,副總記得這回事,把我交給人事,按規(guī)定給財務(wù)提交了我的工資基數(shù),并沒有變動工作崗位的意思。這下,我心里實在憋不住,直接問人事對我下一步工作的安排。人事茫然地說,領(lǐng)導(dǎo)沒有交代啊。沒交代就是沒有變化。

        我不能忍受這種無視,瞅機會把副總堵在公司門口,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副總愣忙了一下,隨口對我說:“我們廟小,如果你不滿意現(xiàn)在的工作,給人事打聲招呼,隨時可以去另謀高就?!?/p>

        其實,在工地上躃來躃去,也未嘗不可,又不是搬磚、和砂漿的粗活,我干得了。

        碰到給工地送沙子的郭益林,是在另一個建筑工地,那邊的活路結(jié)束,剛換到這邊工地沒幾天,他看到我時,驚訝之余竟然不知怎么安慰我??赡茉谒磥恚灰皇亲鲂」炅沐X就行,跟他剛從學(xué)校出來時一樣,那會兒他是當(dāng)小工,而且還沒人要。我現(xiàn)在好歹每月有份固定的工資收入,的確可

        以了。

        我上大學(xué)的三年,郭益林的個頭長高了,身材又粗又壯,他長年在外跑運輸,臉黑得像他拖拉機里冒出的煙,眼仁卻像被煙熏得久了,黃得閃閃發(fā)光。如今,他已開上了“18型”四輪自卸拖拉機,發(fā)動時不用搖把的那種,鑰匙捅進去輕輕一扭,立馬點火發(fā)動了,輕松多了,可他個人的事一點都不輕松。前幾年他爹活著時,與常福仁私下敲定,把常來(真名叫常家燕)許配給他哥郭寶林當(dāng)媳婦,為此,郭益林怎么能想通,常來與他年齡相仿,又有過交際,多少算有緣分,給他當(dāng)媳婦才對。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給爹媽說了自己的想法,他爹聽了氣得到處摸竹棍,拿到手舉起來了卻沒打下去。他怕打不過小兒子。他媽給他講道理,婚姻嘛,都是先從老大開始,解決了老大的問題,接著才該是老二啊,哪能越過老大,直接給老二說媳婦的,不合情理啊。讓小兒子別太心急,很快就輪到他了。話是這么說,郭益林卻認為爹媽偏心,為啥不給他哥張羅別的姑娘,偏偏是常來,不管怎么說,是他與常家的關(guān)系更親近。不服是不服,但他改變不了事實,眼看著長得花骨朵似的常來成為自己的嫂子,那陣子郭益林的心都要碎了,他只能給母親說,他也要像常來這么俊俏的媳婦。

        有了常來這個標桿,郭益林錯過了很多機會。畢竟像常來這么俊俏的姑娘不多,有些長相不錯的也不一定看得上他。如今,郭益林的父母相繼病逝,在他哥的維系下,雖然沒有分家,但與分家無異,沒人操心郭益林的生活冷暖,更別提張羅他的婚姻大事了。

        我剛考上大學(xué)那陣子,父母開始給我張羅著找媳婦,只是我的身份特殊,他們無從下手。我父母每次催促這事,必提到郭益林,在婚姻這件事上,郭益林像上小學(xué)時那樣,又成了我父母嘴邊的反面教材。我不以為然,倒覺得郭益林對常來之前有念想,太正常不過,當(dāng)年常來被她媽一巴掌扇出去的慘狀我們都見識過,她在醫(yī)療站凄厲的哭聲,讓郭益林從此對她心有愧意,這種愧意在心中發(fā)酵得久了,變成一種情愫是很自然的,何況常來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可人。

        我想找郭益林,不是跟他交流感情的事兒,我倆對生活的期待值不一樣,我沒法與他溝通。我只想探問下,他與常來作為叔嫂是怎么相處的。其實,我更想知道常來的想法,她是否還記得兩顆門牙怎么磕掉的,又是否知道這與郭益林有關(guān)?

        以前放假回來,郭益林一直在外面拉運沙子,寒假過年時才能見上面,可我怕他問到大學(xué)的情況,總是聊上幾句便借故匆匆離開。而且,那時雖心中好奇他與常來的叔嫂關(guān)系,當(dāng)面卻沒法問,相當(dāng)于給他傷口上撒鹽。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工作狀況,讓我羞于見人。在新工地碰到郭益林,更叫我無地自容,哪還有心思問及他的情況。

        為躲避郭益林,我一直留心著工地門口,一旦看到他那臺深藍色拖拉機出現(xiàn),我就趕緊沖上二樓的背面,裝作哪里出現(xiàn)了質(zhì)量紙漏,在此磨蹭半天時間。我密切關(guān)注著樓下的動向,透過安全網(wǎng),每次都能看到郭益林卸完沙子后,前后左右打量很久,他肯定在找我。我心里很矛盾,想見他又不愿見他,可要是一直這樣躲著,他一定會起疑心,所以,我說服自己,隔三岔五出現(xiàn)一次。我像個演員似的,每當(dāng)要見郭益林時,會提前換身干凈整齊的衣服,穿上皮鞋,頭發(fā)梳得溜光,手里不忘提個文件袋子,看起來不像是在工地上奔來跑去,而像是坐在辦公室搞行政的,嚴格地與那些民工區(qū)分開來。我說不清自己的心態(tài),郭益林不見得會輕賤我,可就是過不了心里的這道坎。

        有一次,郭益林見我皮鞋上的灰漿點,看不過眼,從拖拉機坐墊下抽出棉紗,非要幫我擦皮鞋。這怎么行,我趕緊攔住他,接過棉紗自己蹭了幾下,笑呵呵地對他說:“剛開完會,老總讓搭他的車,沒來得及換鞋子?!?/p>

        “理解理解!”郭益林拍去我肩頭的灰塵,“大學(xué)生嘛,領(lǐng)導(dǎo)都會高看一眼的。”

        我把眼神躲開,讓這種話題趕緊拐彎:“整天看你忙忙碌碌的,怎么沒見你哥,他不換你歇息一下?”

        這回輪到郭益林眼神躲避了,他啜嚅道:“我跑習(xí)慣了,哪天不摸方向盤,心里倒不踏實?!?/p>

        我拍拍他的肩說:“整天這樣顛簸,腰椎間盤會落下毛病的。你現(xiàn)在身材發(fā)福了,得注意生活習(xí)慣,一年半載要去醫(yī)院抽血化驗一下,現(xiàn)在生活好了,血脂、膽固醇什么的一旦偏高,可要吃藥,不然,堵了血管會出大毛病的。不要光想著掙錢,人這一輩子多少都掙不夠,還是要先學(xué)會好好愛護自己?!?/p>

        我心里覺得自己很虛偽,明明自己也在想著怎么能多掙點錢,不枉上了一回大學(xué),卻在恬不知恥地說教他人。

        郭益林轉(zhuǎn)過身去,明顯吸溜著鼻子,啞著嗓音說:“都說你上了大學(xué),不是原來的你了,不愛搭理人,我一點都不覺得。對我,你還是老樣子。我爹媽死后,沒人給我說過這種話了,你這樣一說,聽得我心里怪難受的?!?/p>

        我沒在意郭益林的情緒變化,反而隨口賣弄起“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樣的俗語,使郭益林更加悲傷,他轉(zhuǎn)過臉來,眼圈都紅了:“他倆呀,連兄嫂都擔(dān)當(dāng)不起,哪還能為父為母!我為這個家干了多少活,掙了多少錢?他們結(jié)婚的彩禮都是我掙來的,如今他們娃娃都生出來了,可他倆誰念過我的好?只知道壓榨我。在這個家里,我跟個長工沒什么兩樣,埋頭干活掙錢就是了,他們從不管我吃喝、冷暖。動不動拿死去的爹媽壓我,說是答應(yīng)爹媽要照顧我,讓我分不了家,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我早受夠了!”

        沒想到,郭益林的話匣子這么容易就打開了,要不是壓在心中難受,他可能也不會這么輕易跟我說這些的。只是眼下我不能輕松自然地當(dāng)聽眾,要是讓公司哪個人看到,工作時間我與拉沙子的人閑聊,扣工資事小,丟工作事大。我可不敢拿飯碗開玩笑。

        我裝作傷感地嘆了口氣,安慰郭益林,工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太吵,回頭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說說心里話。我說的這話,類似同事、熟人之間那句通用語“哪天請你吃飯”。

        快年底時,郭益林的哥哥郭寶林在山上運木頭時翻了車,沒啥大礙,左腳腕有點小骨折,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眼看快過年了,常來讓郭益林把他哥接回家,不能躺在醫(yī)院里過年。這天經(jīng)地義,郭益林沒說二話,開上拖拉機把他哥拉回來,一家人過年。到了大年初二,常來回娘家給二老拜年,郭寶林受傷可以不去,但他很在意自己的女婿身份,便架著雙拐,一搖一晃地跟著老婆孩子一起去了丈人家,反正,距離不是太遠。中午剛過,常來提前回來,叫郭益林開拖拉機去接下他哥,說郭寶林腳疼得走不回來了。大過年的,郭益林一個人待在家里無處可去,午飯懶得生火,吃了個冷饃充饑,憋著一肚子委屈,拒絕去接他哥。

        常來氣得渾身發(fā)抖,缺兩顆門牙的嘴咝咝吸著涼氣,在氣頭上讓郭益林把拖拉機鑰匙交出來。兄弟倆每人一臺拖拉機,購買時用共同攢的錢,而且郭益林這臺“18型”是新款,用鑰匙打火,他哥的那臺還是用搖把搖的老式四輪拖拉機。

        郭益林的腦子反應(yīng)遲鈍了,他以為常來要鑰匙,是要自己開拖拉機。她沒開過拖拉機,但她有時候會開玩笑說,拖拉機有啥難開的,有把力氣就成,換成她,也能開。這會兒,郭益林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說了句不該說的話:“哼,你拿鑰匙去開,不翻車才怪!”

        丈夫剛翻車受傷,小叔子這樣咒她,常來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她抓起墻角的掃帚,不管不顧地往郭益林身上抽打。郭益林那一刻有些發(fā)蒙,被嫂子結(jié)結(jié)實實打到了,也被打怒了,他搶過掃帚,朝嫂子回抽了兩下。手頭的勁沒把握好,常來被打得跌倒在地,這才后怕了,邊哭邊喊叫著往屋外爬。

        鄰居們聽到哭叫聲趕過來,看到的是常來倚著門框站不起身,披頭散發(fā),號叫得整張臉青白不勻。我聞訊去了郭益林家,他正被一幫老太太圍著指責(zé),一聲不吭,卻臉紅脖子粗。常來在她的屋子里,抱著腿哭得死去活來,眼睛都哭腫了,像是受了很大委屈。我勸開那幫老太太,把郭益林往外屋扯,他梗著脖子不走,我拉不動,只能撇下他,去常來那邊想勸勸她。幾個女鄰居把我擋在屋外,說里面正在檢查,不便進去,她傷得可不輕呢。

        過了會兒,有個女鄰居出來說,恐怕得送醫(yī)療站去看看,她疼得滿頭大汗,可能傷著了骨頭。我心想不會吧,郭益林的脾氣沒那么沖,不至于把人打成重傷。我沖進郭益林的屋子,問他怎么打的人家,沒用腳踢,沒動棍子吧?

        郭益林還梗著脖子不搭理我,氣得我真想扇他一耳光。我對他說,人家正疼得滿頭大汗,說是得送醫(yī)療站,你看你這把人傷成啥樣了。郭益林這才正眼看著我,啜嚅道:“我沒把她咋著,她拿掃帚先打的我,我搶過掃帚抽了幾下,最多兩下,絕對沒用腳踢她,更沒用棍子,屋內(nèi)哪有棍子?”我當(dāng)然相信他的話了,也放下心來,只用掃帚抽打,應(yīng)該沒有大礙。我勸女鄰居,應(yīng)該沒傷到骨頭,只是皮外傷,不用大動干戈吧,今天可是大年初二,醫(yī)療站肯定沒有人。

        也不知郭益林是咋想的,這時突然跑出來,語無倫次地說:“我開拖拉機,送她去醫(yī)院吧?!边@句話叫我心里一下沒了底,硬把他扯到外面,再次求證,他用腳踢常來了沒有?他舉起拳頭發(fā)誓,絕對沒有!但他怕常來尖厲的哭叫聲,多年前常來在醫(yī)療站的哭叫聲深入他的骨髓了,使他膽寒,這會兒非要拉她去醫(yī)院。

        幾個女鄰居幫著扶常來往外走,她扒著門框不出來,哭訴著叫郭寶林回來看見了,她才去醫(yī)院。在我的協(xié)調(diào)下,郭益林開著拖拉機把他哥和侄子接了回來。

        郭寶林沒有向他弟發(fā)難,架著拐鐵青著臉,進屋檢查了常來的痛處,出來給我說,是東西抽打的,用勁過大,皮肉受傷瘀血了。

        “那一一如果嚴重,要不要送醫(yī)院看看?”我用征詢的口氣問他,誰知,他說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難道認為去醫(yī)院有點小題大做?一旁的郭益林卻接上了話茬:“送醫(yī)院吧,再等天就黑了?!闭f完拿上鑰匙,把拖拉機開到門口,幾個人幫著把常來抬上車,連同郭寶林一起扶上車,帶著孩子一起去了醫(yī)院。

        后來,聽說常來只是皮外傷,醫(yī)院急診室做了消毒處理,敷上藥連夜趕了回來。我母親第二天去郭家看望常來,回來后說,常福仁一家全來了,老兩口不怎么說話,那個大兒子常家寬不得了,揚言要叫人說話論理呢。竟然提出要叫我去,我母親直接給擋了,說我放假這幾天回家感冒了,別去了傳染給大家。

        感謝母親。這種事能躲則躲,況且是常家寬要我去,他明明知道我與郭益林的關(guān)系,去了幫不到郭益林,充當(dāng)愣頭青,我絕對不干。

        后來幾天,郭益林沒來找我,我倒覺得清閑,也沒有去找他的心思,收假后我趕回公司上班了。正月十五過后,工地正式開工,卻沒見郭益林來送沙子。我周末回家,聽說郭益林替他哥去山里運木頭了,那邊的活比較急??磥硭麄冃值苤g沒多大問題,我問母親郭家打人的事,最后怎么處理的。母親說,能怎么處理,郭寶林這次和稀泥,總算打發(fā)走常家人,他媳婦氣得還在鬧脾氣。郭家的事難哪,早些年不分開過日子,攪和在一起,眼下放誰,也掰扯不清!

        母親卻認為,全是郭益林眼下沒媳婦造成的,話題一轉(zhuǎn),催促我趕緊找媳婦結(jié)婚。為逃避母親的嘮叨,我一個多月沒再回家。

        春天來了,美麗如期而至。迎春花、玉蘭花、杏花、桃花、櫻花、海棠、月季,次第開放,一直能開到6月的立夏時節(jié)。

        人間最美四月天,我卻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郭益林偷看他嫂子洗澡。

        這不會是常來下的套吧?我吃驚不小,回家時我問父母。父親瞪著我說:“誰知道呢!早些年你們上小學(xué)時,我不讓你與郭家老二玩,早看出來這不是個省油的燈?,F(xiàn)在看到了吧,你上了大學(xué),郭家老二成了什么樣子?臉都不要了?!蹦赣H不同意父親的說法,她感嘆道:“這孩子怪可憐的,那年的死熊嚇壞了腦子,如今二十大幾的人了,娶不上媳婦,沒日沒夜地跑運輸掙錢,錢卻擦在他哥嫂手里,還得看他哥嫂的臉色過日子?!?/p>

        聽母親這么說,我忽然想起我裝大尾巴狼的那次,郭益林說被他哥嫂壓榨的話,我卻很敷衍,這會兒心里難受極了,立馬想見到郭益林,聽他怎么說。當(dāng)然,不管誰是誰非,這個時候,他需要有個人傾訴和發(fā)泄內(nèi)心被壓抑的憋屈吧。我上郭家的門顯然不合適,在村街上攔住個小孩,讓他去郭家沒找到郭益林,說是去拉貨了沒回來。

        4月末的一天,政府質(zhì)量監(jiān)督部門來我們工地檢查,我們一層一層地過,公司老總、副總都在現(xiàn)場陪同。上到四樓時,透過綠色安全網(wǎng),我看到郭益林的那臺深藍色拖拉機來到了樓下,他強壯的身子靈敏地跳下車,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這次他好像沒有拉運沙子,難道是專門來找我的?

        檢查組要上五樓了,我跟在后面,不敢擅自離開,心想著郭益林能等我一會兒。誰知,檢查組檢查到樓頂,不急著離開,把發(fā)現(xiàn)的問題和漏洞總結(jié)出來,當(dāng)場與公司交涉。我是工程監(jiān)理員,得詳細記錄下來,回頭與施工方協(xié)調(diào)整改。

        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檢查組那幫人送走。我趕緊四處找尋郭益林,連他拖拉機的影子都沒找到。在門衛(wèi)那兒,見到郭益林給我留的字條,不是提前準備的,他寫得倉促而潦草,字本來寫得不好,涂改來涂改去,能認出幾個字,大意是:我沒偷看常來,是不小心撞上了,你相信我嗎?

        這個郭益林,我相信有什么用!周末回去找他,得好好說道說道。

        沒等到周末,星期五中午,郭寶林開著拖拉機急匆匆來工地找我,一見到我,他撲在拖拉機廂上,趴在那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跟鳴哩哇啦的話粘在一起,我分辨不清,郭益林到底現(xiàn)在是死是活。郭寶林好不容易止住哭,扯著我上拖拉機,氣得我對他怒吼起來:“松開你的爪子,我自己能上去?!?/p>

        郭益林在村委會旁邊的那個池塘,淹死了。他怕水淺淹不死,自己抱了塊石頭。他被打撈上來后,掰不開他抱石頭的那雙手。

        小學(xué)看門的大爺說,這個淹死的人,在學(xué)校周圍轉(zhuǎn)悠兩天了,他要進學(xué)校,沒讓他進,他在后面的水井邊睡了一夜。大爺早上打水時發(fā)現(xiàn),把他搖醒打發(fā)走了,半上午時聽說他跳池塘了。

        “幸虧,他沒跳井,不然,這眼水井可就廢了。小學(xué)和后邊村子的所有人,都指望著這眼井水呢。”大爺感慨不已。

        不知道郭益林記不記得,是在他的建議下,將原來一個取土的深坑,變成了后來的池塘。

        他是在用生命,撤回了他當(dāng)年的那個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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