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因工作原因接觸到很多詩人,偶爾會比較他們的作品,同代際或不同代際,也常常會有一種猶疑的焦慮感:在快速發(fā)展的新媒體時代,詩歌現(xiàn)場日益熱鬧的觀念爭鋒與形態(tài)變化,似乎明示著呼吁思考的人越來越多,但細究之下又不乏以普遍的同質(zhì)、揮霍,或消解歷史意識的形式出現(xiàn),社會果真在呼喚思,還是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我們未進入思才是最引入思索的事實?當再次翻開王久辛的詩集《狂雪》,我意識到它所帶給我的認知上的變化,愈發(fā)理解文本背后包孕的歷史反思和價值啟示。詩人情動辭發(fā)寫就的詩篇,讓更多人能夠因文感思而入情,始終保有奮進的精神溫度。此時的屋外下起了雨,我想象戰(zhàn)爭的雨穿過歷史落向世界的某些角落,炸裂的雨滴,如焰火嘶鳴。
可以說,詩集《狂雪》豐富和開闊了戰(zhàn)爭詩歌的語言和形式,在沖擊讀者審美慣性的同時,也溫潤著詩歌場域的冰海凍浪,將我們習以為常的卑微表達、晦暗書寫和淺薄敘事粉碎破除。它顯示出詩人在開掘戰(zhàn)爭長詩上的努力,這種努力不同于臧克家《淮上吟》中散點透視的敘事,與曾卓《母親》里聚焦的典型觀照也存在差異,它更多的是以辯證的藝術探索強化語言的靈性,試圖從具體中寫出歷史深意,因此我們能看到藝術與現(xiàn)實、生命與信仰在詩中的交融和較量。尤其在長詩《狂雪》里,詩人以“雪”這一意象展開歷史敘事,將滿腔悲憤與激情化為手中筆墨,以詩歌進入和申證歷史,全詩氣勢磅礴、一氣呵成。在另一首長詩《藍月上的黑石橋》中,詩人說:“犧牲就是在巨大的歷史框架中,連死因都講不清楚的一種奉獻?!蔽ㄓ猩畲v史的善與惡,方知所感的是與非。個體生命在戰(zhàn)爭中是渺茫與微弱的,在宏大歷史中個體投入的意義又在哪里?詩人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以“奉獻”承載了面對歷史的共同情感記憶,具有超然于生命的智慧與觀念。
回顧當下詩歌寫作,關于詩歌形式和表達的討論并不少見,一方面緣于社會大環(huán)境中個體思考的能動性在增強,另一方面則是詩歌文本的海量產(chǎn)生與快速傳播,詩歌現(xiàn)場面向時代的自我修正。在這樣的背景和觀照下,詩集《狂雪》所呈現(xiàn)出的熾烈語言、刻骨意象和悲憤情感的渾然統(tǒng)一,正不斷重塑著傳統(tǒng)意義上的審美思維,賦予其現(xiàn)代創(chuàng)傷的烙印,以自由奔涌的內(nèi)在節(jié)奏為傳統(tǒng)融入新的內(nèi)涵。其意境構建雖悲愴沉雄,卻也在震撼中形成了具有“獰厲”之美的悲劇色彩,這恰恰接續(xù)和再現(xiàn)了中國文化里詩以存史的重要傳統(tǒng)。在我看來,詩人筆下的傳統(tǒng)不再是抽象和縹緲的,而是飽含民族苦難的“永恒的火”,它同時具備了在新載體上表達的有效性,是意象與情感的交融和對應,是在憤怒與悲憫中生成的現(xiàn)代戰(zhàn)歌。它證明了傳統(tǒng)的關于語言、意象的精純和深邃,在承載最為沉重的現(xiàn)代性悲劇時,依然能夠產(chǎn)生足夠的力量。在《云游的紅兜兜》飄動的紅色里,在《金屬聲》變化的節(jié)奏中,詩人展現(xiàn)出對詩藝的試驗與創(chuàng)造:“詩決不是不講究的一種表達,而是非常非常講究的表達,唯其講究才是藝術。”他善于選擇有漢字形象和沖擊力的字眼,如“灌”“捧”“翻”“撕扯”“戳破”等描述性詞語,從具體細節(jié)中寫出畫面感,在極簡的形式中爆發(fā)出令人震顫的力量,頗有“捶字堅而難移”的力道。
識見先于筆墨而生,則從容自如間可見真性情和氣象,王久辛在戈壁灘的軍旅生涯滋養(yǎng)了他的識見,他的詩歌骨骼是在大西北的凜冽風中成型的。參軍時乘坐“悶罐車”西行三天三夜,他在草堆上寫下第一首軍旅長詩《兵車向西》;有感于渺小個體所蘊含的生命意識,他在《遺址上的螞蟻》中以“西部土屋中木訥的婦人”銜接起個體記憶?!疤乒爬瓬Y深谷壑”“漫長的邊墻”“新兵連的白菜”,都成為淬煉詩意的熔爐,揭示出詩人軍旅生涯與詩歌精神的深層聯(lián)結。正是戈壁灘的生存經(jīng)驗,拓延了詩人寫作《狂雪》的寬闊意蘊,使他從兵戈離哭的戰(zhàn)爭熔爐中看到燃燒的信仰,完成“揪心之作”。無疑,西北以其蒼茫的自然、厚重的歷史與多元的文化,賦予詩人詩歌獨特的藝術性,并以地域特質(zhì)升華了詩人對人類普遍困境的洞察能力。這種從“地域性”抵達“普遍性”的升華,促進了《狂雪》在藝術上的歷久彌新,使其超越個體經(jīng)驗的局限,擁有更為深闊的歷史觀照和反思性視野。
實際上,對歷史和戰(zhàn)爭的反思,恰與我們這個民族固有的歷史意識之發(fā)達有關?!犊裱分卸嘀氐臍v史與審美意蘊,使其在時代交移中愈加凸顯出意義和價值,從紙質(zhì)文本擴展到紀念性的碑石上——當流動的詩行成為刻入紫銅的碑文,文字便有了穿透時空的力量?!犊裱烽_篇寫道:“大霧從松軟或堅硬的泥層/慢慢升騰 大雪從無際也無/表情的蒼天 緩緩飄降”,詩人并非簡單地描繪自然景象,而是以此為基調(diào)呈現(xiàn)裹挾著歷史血淚的暴風雪——那場席卷了南京城1937年冬天的慘烈屠殺。當詩人寫下“我在今天純凈的天空中/仍嗅到了濃烈的腥味”(《艷戕》)時,筆尖早已刺破紙張,吶喊聲直抵民族記憶最疼痛的深處,其中的意旨,在于詩人試圖通過傳承歷史記憶為時代精神凝聚力量。我們應看到,詩人從歷史場域“顯微”個體意識的努力,當宏大敘事難以承載個體苦難時,詩人為我們搭建了一條溝通古今的時空甬道,這種用個體經(jīng)驗召喚集體記憶的書寫,是詩人極力以語言修復記憶斷裂和重鑄歷史的有益嘗試。
三十多年過去,這部曾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的詩集非但未被時間湮沒,反而如一塊精神的燧石,持續(xù)迸發(fā)出思想的火花——它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世界流傳,它成為講臺上悲切吟誦的“血淋淋的教科書”?;赝?990年那個深夜,詩人坐在書桌前,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旋律在房間回響,靳希光教授講述南京大屠殺時豎起的“三個指頭”在他的眼前灼燒——三十萬同胞的生命之重,壓得這位年輕詩人無法呼吸,他的情緒逐漸升華化作筆尖的奔流,涌動出洞穿人心的詩句:“你聽 你聽/不僅聽慘叫 你聽/你聽 那皮帶上的鋼環(huán)的/撞擊聲”(《狂雪》),如此有穿透力的語言,營造出令人戰(zhàn)栗的想象空間,這不是簡單冷靜的敘述,而是一個靈魂在歷史血泊中的劇烈震顫。置身于軍旅的王久辛,讓我們看到了他血液里的悲憤與激情,特別是超越個體深入普遍人性的現(xiàn)代反思。詩人后來回憶道:“至于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給出了人類和諧共處的精神指引?!币舱蛉绱耍诠餐畹氖澜绾捅舜岁P聯(lián)中,詩人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對于戰(zhàn)爭的憎惡和人性的信念,使歷史記憶的當下訴說有了更深層次的維度。
真正的歷史,不在冰冷沉默的數(shù)字里,而在墨痕深處奔涌的血液中。當遺忘成為時代發(fā)展的病癥,《狂雪》或許可以穿越時空,成為廓清虛無迷霧的精神燈塔。在《央廣軍事》的一篇報道中,王久辛被定位為“警示鐘的敲鐘人”,這個質(zhì)樸的比喻透示出詩人的堅守與責任擔當,他警醒的意識與詩歌實踐,讓我想到了希臘詩人埃利蒂斯所說:“雙手將太陽捧著而不為它所灼傷,并把它像火炬般傳遞給后來者,這是一項艱巨而我認為也是很幸福的任務,我們正須這樣做。”是的,詩人甘愿從歷史的裂隙中捧出燃燒的火炬,照亮更多人的精神深處。在新的文化語境下,更多人需求的文藝,更能體現(xiàn)這個時代的特質(zhì),得到更好的發(fā)展,《狂雪》就是屬于這樣的作品。它從人道視角反思戰(zhàn)爭、介入現(xiàn)實,力圖有補于世,使我們在認清戰(zhàn)爭和苦難本質(zhì)的同時,能更好地學會愛與生活。如今,《狂雪》里的詩句早已化作青銅,卻仍在每個清晨凝結出露水——它提醒我們:有些雪永遠不會融化,它們飄動在歷史的天幕上,等候每一雙不愿閉上的眼睛……我合上手中的《狂雪》,屋外的雨停了,打開窗戶,無數(shù)的燈火正悄然升起。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