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nèi)缃裰蒙淼囊股?，已不見古人徜徉的星空。太古之初，遠(yuǎn)古之世，天空有一望無際的深藍(lán)，蒼穹伴隨著星河點(diǎn)綴，孕育出先民對天象銀河的樸素觀察?！渡袝酚性疲骸澳嗣撕?，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奔凑f唐堯曾命羲氏、和氏二人司掌天文觀測，推算日月星辰運(yùn)行規(guī)律，依自然之理制定歷法，將天時節(jié)令告知天下，以便于安排政務(wù)農(nóng)桑等事。如果說《尚書》記錄的日月星辰，乃治歷明時、敬天勤民的圣人之作，關(guān)心的是國計(jì)民生，那么《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則是一位無名詩人為一位無名美人留下的相思之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越過詞與物的光輝，月之象與心之感交織在一起，成就了宇宙詩意的源頭。于是，我們看到了如是窈窕、嬌美、柔婉的美人，以及一位詩人眼下和心頭如此多姿的月色：皎潔、素凈、明朗……過去數(shù)百萬年的夜晚，星月曾是唯一的光源，及至后世的詩人、太史令、司天監(jiān)與無數(shù)的夜行之人，無一不是黑暗中仰觀蒼穹的追光者，這些人或沉吟心事，或占卜星象，或披星戴月，一邊冥思苦解月相星辰的奧秘，一邊讓星月之光指引前方的路途。無論如何，星空與月光在中國人的心中，永遠(yuǎn)占據(jù)著一份獨(dú)特的、審美的、純粹的魅力。

面向宇宙洪荒的謎團(tuán)疑云，不得不欽佩屈原《天問》中登峰造極的才情與想象?！疤旌嗡?？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屈原問道：天與地何處交會？焉能十二等分？日月如何連屬？天星怎樣置陳？千百年后，隨著文明和科技的發(fā)展，人類逐步解密了天文之問，同時也承擔(dān)著進(jìn)步的代價，隨之失去了隨時隨地仰觀星穹的好奇與境遇。不知何時開始，我們好像很難在城市看到一片清澈明亮的星空了。

事實(shí)上，無處不在的光污染肯定是主要原因。建筑照明、廣告燈牌、交通車流等人工光源的持續(xù)使用，不斷增加著夜晚天空的亮度，掩蓋了星星原本的光芒。而大氣污染造成的顆粒物也會散射光線，讓夜空顯得更為灰暗。星空亮度的衰減，不僅源于城鄉(xiāng)地表光源的幾何級增長，更與LED照明的藍(lán)光溢出密切相關(guān)。因此，夜幕籠罩下的城市總泛著一股不自然的橙白紅光暈。但別忘記，當(dāng)我們行經(jīng)街市公寓的萬家燈火，徘徊在回家路上一盞盞街燈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徜徉于古中國的閃閃星斗，記下了旅途上所有的明月與星光。

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徐霞客第一份日記《游天臺山日記》的開筆之年。四月初一，從寧?？h城趕往天臺山的路上。這一天，他翻山越嶺外加奔波了數(shù)十里路。才抵達(dá)深山中的彌陀庵。此地荒僻，人煙稀少，甚至還有老虎出沒傷人的風(fēng)險，徐霞客不免為之心生惆悵：“上下高嶺，深山荒寂，恐藏虎，故草木俱焚去。泉轟風(fēng)動，路絕旅人?！碑?dāng)夜日記寫到這里，徐霞客轉(zhuǎn)念一想，這庵恰好在位居到達(dá)天臺山旅途的半道上，亦能借宿與吃飯，便不再多說什么了。“庵在萬山坳中，路荒且長，適當(dāng)其半，可飯可宿?！?/p>

次日，一直到吃完飯后，雨才停下來。他啟程趕路，小心越過昨夜降雨的積水，一步步攀過高高的山嶺，在路上看到了溪流與山石漸趨幽深的顏色，就這樣走了二十里。黃昏中，疲憊的眾人趕到了借宿的天封寺，安排好明日登天臺山頂?shù)男谐?，便早早睡下。躺在床上，徐霞客似乎想起某件事，趕忙翻開日記，記下不安的隱憂：“臥念晨上峰頂，以朗霽為緣，蓋連日晚霽，并無曉晴?！币?yàn)橐贿B數(shù)日天氣都在晚上轉(zhuǎn)晴，拂曉時基本沒見過太陽。如果明天早起要爬山的話，能不能遇見晴日呢？寫到這，徐霞客方覺力盡神疲，像一個玩累的孩子般酣然入夢。這一覺翻來覆去，睡得不算安生。因?yàn)樗贿叺胗浱鞖獾年幥?，還要一邊祈禱奇跡的發(fā)生。

也許，好運(yùn)常常降臨在年輕人身上，正如明亮星辰總會保佑旅途上的少年。一夜將盡，他終于在五更天半夢半醒時分，聽到了窗外滿天明星、稠密閃爍的消息，以至于開心到再也睡不著了?！凹拔甯鼔糁?，聞明星滿天，喜不成寐?！背弥展鉄顭?，徐霞客決意盡快登頂，他與蓮舟和尚等人結(jié)伴，走過華頂庵，路過太白堂，再到太白庵，終于登上天臺山最高處華頂峰?！盎牟菝颐?，山高風(fēng)冽，草上結(jié)霜高寸許，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樹，玲瓏彌望。”身傍瓊花玉樹，面朝四面群山，自有玲瓏無際之美。

下山之后，徐霞客等人連翻三座山嶺，前往石梁的曇華亭拜佛。一程山路，山水好景不可勝數(shù)，“溪回山合，木石森麗，一轉(zhuǎn)一奇”，還望見了心心念念的山中瀑布，“下至下方廣，仰視石梁飛瀑，忽在天際?！甭犝f，斷橋、珠簾二地景致更好，徐霞客顧不上午飯休息，匆匆隨蓮舟和尚過仙筏橋而向山后出發(fā)。上下游覽斷橋之景，盡顯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只見“水瀑從石門瀉下，旋轉(zhuǎn)三曲。上層為斷橋，兩石斜合，水碎迸石間，匯轉(zhuǎn)入潭；中層兩石對峙如門，水為門束，勢甚怒；下層潭口頗闊，瀉處如閾，水從坳中斜下。三級俱高數(shù)丈，各極神奇，但循級而下，宛轉(zhuǎn)處為曲所遮，不能一望盡收。”另一地珠簾的風(fēng)景，頗有小說《西游記》中水簾洞之洞天福地的神韻：“又里許，為珠簾水，水傾下處甚平闊，其勢散緩，滔滔汩汩?！?/p>

話說《西游記》百回本成書時期是嘉靖末年至萬歷初年（1560年—1590年）?，現(xiàn)存最早版本是萬歷二十年（1592年）南京金陵世德堂刊刻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生于萬歷十五年（1587年）的徐霞客，他在旅行天臺山的年紀(jì)正值二十六歲（1613年）。此時，《西游記》已經(jīng)流傳二十年了。這一地名、時空與情境的疊合，引人會心一笑，徐霞客大概是有聽過《西游記》故事吧？不然，他怎會像書中石猿看到水簾洞一般喜不自勝？水簾池外，林溪石下，徐霞客脫鞋挽褲，將身一縱，躍入水中，“余赤足跳草莽中，揉木緣崖”。他才不管草尖刺腿，更不顧水霧濕衣，一路貼山巖，攀樹藤，迎著水波向瀑布跋涉過去。行至半道，他轉(zhuǎn)過頭，邊爬邊喊岸上的蓮舟一起來玩。蓮舟有點(diǎn)動心，但一想起四月早春的寒天、瀑布的濕寒水汽、光滑陡峭的懸壁，連連皺眉擺手。徐霞客不禁暗笑山僧的膽小，事后回憶時又有幾分沾沾自喜，最后不忘在日記里多添一句：“蓮舟不能從?！?/p>

玩至傍晚，暝色四下，眾人緩步返程。誰料在山前仙筏橋下，再次路經(jīng)石梁瀑布時，情境已然幻化如仙境。夕陽映照下，飛瀑耀目如熾，宛若天河高懸，迎風(fēng)噴雪吐霰。漫天霞光穿林而入橫貫谷底，石梁臥伏的巖色被染作一片絳紫，千百萬顆懸空中紛墜飄散的水珠，仿佛一瞬間搖曳出流星樣金紅的絢光。彌散半山的水汽與霧色浮騰流轉(zhuǎn)，轉(zhuǎn)眼變幻作一匹匹奔涌灼亮的橘黃錦緞。數(shù)道飛虹彩霓倏生其間，時隱時現(xiàn)……此情此景，徐霞客無法表達(dá)內(nèi)心的激動。只寫“觀石梁臥虹，飛瀑噴雪”之印象，足讓他“幾不欲臥”，高興到不想睡覺。

四月初三，玩了整整一天，徐霞客仍然精神抖擻，讓我們見識到他旺盛的生命力。結(jié)合游記正文，即便不提返程之路，徐霞客一天之內(nèi)最起碼走了八里的上山路，還有二十里的林中路與八九里的山澗路，共計(jì)三十八里。但一行人中，唯有他早上因興奮而久久睡不著，也唯有他晚上因貪玩而遲遲不愿睡。有鑒于這一天的充實(shí)之旅，如果說早上出游的期待堪稱是“喜不成寐”，那么夜晚歸來的心情正好適宜用“幾不欲臥”來形容。

人在青春時，仿佛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精力充沛。那些不眠之夜，總是充滿了喜不成寐的向往與幾不欲臥的躁動，但也不乏沉思默想的時刻。兩天后，他在四月初五的日記，記下了天臺山佛寺望月的清朗滋味。國清寺中，用罷茶湯與齋飯，緩步獨(dú)上山崖頂，只見“云陰潰散，新月在天，人在回崖頂上，對之清光溢壁”。春山寂寂，靜夜無塵；月云開現(xiàn)，風(fēng)月無邊。歷史上，寒巖山國清寺乃是寒山、拾得二僧隱居之地?！靶略略谔臁薄扒骞庖绫凇敝涿菜破降?，卻有一份與寒山五言詩《自樂平生道》暗通款曲的深情：

自樂平生道，煙蘿石洞間。

野情多放曠，長伴白云間。

有路不通世，無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

瞬息百年，從一個朝代到另一個朝代，從一個夜晚到另一個夜晚，青山不改，星月依然。這月光既照過唐朝禪僧的石床，也照在明代旅人的身上。寒山之于徐霞客，乃是古人之后的今人，好比殘?jiān)轮蟮男略?。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圓月當(dāng)空的詩情、禪意，連同隱逸山林的從容、曠達(dá)，亦如照徹古今的月光，使他們的心跨越時空彼此相連。

長空天，明月下，徐霞客傾注青春之情的游歷，無意間詮釋了少年人生另一種鮮活的可能。它不必是鮮衣怒馬、烈火烹油的放縱，也可能是登山尋瀑、揉木緣崖的探索；它不須是吳鉤霜雪的堅(jiān)凈、快意恩仇的瀟灑，也可以是不怕水遠(yuǎn)山高、無懼猛虎毒蟲的勇毅……少年的可貴在于“真”。它是寧折不彎的鋒芒，它是天真無畏的理想，它是桀驁不羈的勇氣，它是赤誠純粹的情感，它是永懷期待的希望。

無論窗前望星，還是瀑下觀虹、寺中觀月，唯有少年人能視一日如一生，以一顆自由的心與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做熱愛的事，發(fā)現(xiàn)喜歡的風(fēng)景。每一次朝暮晨昏、跋山涉水的旅途上，等候你的永遠(yuǎn)是清晨中漫天清朗的繁星，煙霞里飛瀑噴雪的彩虹，靜夜時似水流淌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