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佳茗似佳人”一句,干古絕唱,有茶水的地方,就有此句在流傳。另有佳句“欲把比西子”,剛好可成一聯(lián):欲把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
在《次韻曹輔寄》中,把未打膏的玉雪茶比作剛剛出浴的佳人,有清水出芙蓉之感。整首詩都在強調(diào)自然之美,不施粉黛的佳人比濃妝艷抹的女子更入人心。
開了一個茶與佳人的頭,后世跟隨者不少。
在《逮子得龍團勝雪茶兩胯以歸予其直萬錢云》里以尤物開端:“移人尤物眾談夸,持以趨庭意可嘉”,把茶比作尤物。
公元前600年左右,申公巫臣和夏姬生了一個女兒,美得驚動朝廷。晉國大夫叔向想娶這個美女回家,叔向的母親卻很著急,還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甚美必有甚惡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p>
意思是美到極致的尤物,不是她兒子這等人可以擁有的,要有德行的人才可以匹配。要知道,尤物稟賦不僅體現(xiàn)在容顏上,還具備一種神秘的力量,它可以改變?nèi)说囊簧?/p>
用尤物來對標宋代皇家的極品貢茶,倒是般配。不是一般人,也無福消受。
田藝蘅在《煮泉小品》里搬出毛女、麻姑來比擬茶,是真把自己當作山居之人看。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兩位仙子,我想到的不是《莊子》“秋水”篇的仙子,而是金庸消化后再放到的仙子,真要比的話,這茶也得是的千年古樹茶,才能與仙子匹配吧?
明代是一個充滿趣味的年代,深受影響的林語堂說,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
佳人與茶的關聯(lián)自然不只是文人筆下的某種比喻,而是真實存在的。
比如,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里記錄了他與董小宛的飲茶故事,那一夜蘇東坡似乎也“在場”。也許,茶香書香才是讀書人真正所求,那種神會,被李清照道盡。在《《金石錄》后序》里,李清照說,她與趙明誠吃飯后,烹茶讀書,會指著堆積如山的史書考對方,某件事在哪本書的第幾頁,誰猜中了誰先飲茶。后來猜中的因為太得意,得意忘形而不小心掀翻茶杯。
錢錘書在《槐聚詩存》,有贈送楊絳的詩《贈絳》:“黃絹無詞夸幼婦,朱弦有曲為佳人。翻書賭茗相隨老,安穩(wěn)堅牢視此身。”詩中用了宋代李清照與趙明誠喝茶讀書的往事。
納蘭容若把這個故事寫成千古名句:“讀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薄N髂下?lián)大時期,許淵沖翻譯李清照喝茶的故事,還專門請教過錢錘書,錢錘書很懂啊。
我也會忍不住比較一下茶與佳人。
綠茶清新脫俗,芽未成葉,宛如少女,清澈可鑒,我見猶憐,會讓人一見傾心,一見鐘情,一見誤終生,是吾國審美之標準,飲之如讀明清小品。
紅茶如海歸的時尚佳人,卿本國有特產(chǎn),奈何喝下太多洋墨水,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工業(yè)文明熏陶出的英倫范,令吾國之人難以招架。君不見近年來中國茶山一片紅,品紅茶如讀翻譯體,漢字還是那些漢字,味卻不是那個味。
青茶,唯有知性美人可配之。她太成熟、太風韻,太唯美也就太圓滿,青茶的欣賞者一個個都成了茶學泰斗。一杯青茶相伴,好比一首唐律在手,句數(shù)、字數(shù)、押韻、平仄都被限定,即便心有佳句,也怕誤燙唇邊。
白茶與黃茶,如空谷幽蘭,不以他人不識而哀,也不以他人賞而喜。得之我幸,不得我憾。白、黃之茶,宛如一副對聯(lián),不必名山大川,走街串巷舉目處,就可以發(fā)現(xiàn)絕妙好辭。
黑茶,粗枝大葉,談不上精致,也裝飾不了廳堂,她長在高原,汲取陽光,吸納各家之長,像每一個家庭主婦所過的日子,她說得出媲美哲學家的句子,也講得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絮語。一碗黑茶,可以穿越回《詩經(jīng)》和《古詩十九首》的年代,無名的作者,激越而真摯的情感,像我們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