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挨過罵的人,沒有罵過人的人,大約是不存在的吧。
我不是伴著行云流水般的音樂聲或者和風(fēng)細(xì)雨的呵護(hù)聲長大的孩子。我們這些來自底層、來自鄉(xiāng)村、來自原野山林的孩子,對罵聲是不陌生的。
罵聲就像蘑菇一樣,喜歡依附那些散發(fā)著濕漉漉的鮮活的生命氣息的地方生成,譬如庸碌的街市、匍匐著蟑螂的土炕、蚊蟲飛舞的莊稼地、蒼莽無際的山林等。
這罵聲既有人與人之間的,也有人與動物植物之間的。在人與人之間的罵聲里,最常見的是長輩罵晚輩和夫妻對罵。長輩罵晚輩,似乎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所以長輩罵起來是那么的干脆利落、理直氣壯。夫妻對罵,由于是平輩之間的罵,所以哪一方占上風(fēng)是不確定的。
罵聲在我的記憶中像小老鼠一樣可以四處流竄。有的時候你剛在家聽到父母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罵起來了,跟著,街巷中傳來了更為迅猛和熱烈的罵聲——或許是兩個男人因為醉了,酒后無德地像風(fēng)中的柳樹一樣搖晃著謾罵起來;或許是兩個女人因為爭風(fēng)吃醋而撕扯扭打到了一起。
街巷中的罵聲,是別人家的罵聲,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像聽見馬戲團(tuán)來了,飛快地跑出家門,瞧熱鬧去。因為家中父母的罵聲我們已熟稔于心,是老腔調(diào),提不起什么興致,而外面的罵聲往往由于有圍觀者的因素,那罵聲就有幾分展覽的色彩,充滿了戲劇味。有的時候,聽一通淋漓盡致、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罵聲,真的是快樂無比。
我發(fā)現(xiàn)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在罵人上非常的智慧,既陰損刻薄又活潑幽默,常聽得我們捧腹大笑。罵聲就像生命的一團(tuán)活水,使他們的表情顯得格外地生動。一個總是在沉思默想的人容易給人一種遲鈍、木訥的感覺,而一個有聲有色罵人的人看上去則充滿了活力。
罵聲在某些時候就是吹向沉悶小屋的清涼的晚風(fēng),分外地宜人。所以,我童年聆聽的罵聲是不乏爛漫之氣的。
其實罵聲并不總是憤怒的產(chǎn)物。相反,它與甜蜜、溫暖、幸福、快樂也是密不可分的。哪個男人沒有體味過愛他的女人的嬌嗔的罵?我童年所聽過的罵聲,這樣的罵就占了很大比例。
小夫妻常在院子里推推搡搡地溫存地對罵著,那罵聲軟軟的,柔柔的,跟絲綢一樣。而農(nóng)人們在田間開著男女之間的玩笑時,這種罵也是不是像水面的波紋一樣綻開,引來陣陣笑聲。罵聲在此時很有點鶯歌燕舞的意味,讓人有如沐春光的感覺。
在浪漫的罵聲中,人對動物的罵是不可忽視的。牛耕田時偷吃了青苗,馬運貨時步伐慢了,羊撞歪了欄桿,狗守夜時溜出了家門,豬不愛吃食了,雞下蛋不勤了,貓碰翻了茶杯等等事情,都是人們對動物開罵的緣由。動物不會還嘴,所以人罵動物格外地放縱,完全可以把對人的怨氣轉(zhuǎn)嫁到它們身上,指桑罵槐。
動物對人的罵自然領(lǐng)會不夠,所以往往在挨了罵之后,它們還對主人表現(xiàn)出種種的討好和媚態(tài),比如貓伸出舌頭舔人的手心,狗叼回被風(fēng)吹到院外的女主人晾曬的衣服。人一感動,對動物的罵就滿懷著憐愛之情了,如同情人間的絮語,是那種甜蜜的、貼心貼肺的罵聲。罵聲的浪漫色彩就出來了。
我對生活情趣的理解,“罵”肯定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因素。也許一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們會對我的這種提法嗤之以鼻,他們的理由肯定就是:罵是不文明的行為。我覺得文明有的時候像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一塊肉,雖然它可以長時間不腐爛,但它的那種新鮮是暗淡和陳腐的。
再換一個比喻說,文明興許就是被修剪得失去很多枝丫的樹,它雖然看上去端莊,但因為沒有了那些旁逸斜出的枝丫的點綴,而失卻了妖嬈的氣息。罵聲像飄來蕩去的云,一旦它聚集在一起,勢必要形成風(fēng)雨,是阻擋不了的。
你壓抑它,他就有可能在你的身體上作祟,使你終日悶悶不樂。一旦它擁堵在一處,人就可能因積郁太重而精神失常。所以我們常見瘋了的人會罵不絕聲,讓我覺得他們之所以“瘋癲”,就是為了釋放罵聲。
罵有它粗野可惡的一面,也有它溫存浪漫的一面。我喜歡罵聲中的那種浪漫,它們與我的文學(xué)世界息息相關(guān)。其實在《紅樓夢》等古典小說名著中,我們都可以與洋溢著生活情趣的“小蹄子”之類的罵相逢。
罵是一種心理活動的產(chǎn)物,人的心不可能一直風(fēng)平浪靜,當(dāng)它起了波瀾時,你得允許它釋放。當(dāng)然,我喜歡的還是那個充滿了藝術(shù)趣味的釋放,喜歡那浪漫的罵聲,時光裹挾著這樣的罵聲,顯得格外的五彩繽紛。
摘自《也是冬天,也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