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
秋陽,像一枚被海水浸過的銅,懸在密州城頭。西風漫卷浮塵,掠過枯瘦的禾黍,將常山染成蒼黃。馬耳山的輪廓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如一幅被揉皺的古絹,涸著未干的墨痕。濰水岸邊的蘆葦已現(xiàn)白頭,在風中瑟瑟作聲,恍若為這片多災(zāi)的土地嘆惋。
蘇軾的車馬碾過荒徑,驚起幾只寒鴉,那啼聲碎在暮色里,像碎了一地的秋光。前不久,他在杭州通判任上期滿,以太常博士、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騎都尉,權(quán)知密州軍州事,升任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員。
彼時的密州,屬京東東路,轄諸城、安丘、營縣、高密、膠西五縣,亦涵蓋從中析分出的膠州、膠南、日照、嵐山、五蓮、莒南等縣域,南瀕黃海,東臨膠州灣,北至濰州,西接沂州,地理位置重要,地方治理責任重大。
此前在杭州,蘇軾是“且將新火試新茶\"的風雅通判,在西湖堤岸看“亂花漸欲迷人眼”,于望湖樓頭見“白雨跳珠亂入船”。他疏浚西湖、修筑蘇堤,把政務(wù)化作詩行,讓杭州的水光瀲滟里流淌著“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哲思。
而今,當蘇軾從杭州的煙柳畫橋走向密州的黃茅荒岡,他或許未曾想到,這片被旱災(zāi)與蝗禍炙烤的土地,會成為他文學生命的淬火之地。從杭州赴任密州的路上,蘇軾即興揮毫寫下《沁園春·孤館燈青》:“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是的,在他的心里,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可是,當他攜著江南的溫潤踏入密州,面對的卻是諸多難題難事。他一路看到的,是“蝗旱相仍”的慘狀:野蒿裹著蝗蟲堆埋道旁,棄嬰的啼哭撕裂暮色。連年大旱、蝗災(zāi)泛濫,加之新法推行操之過急,密州民不聊生。蘇軾在《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中記錄了當時的景象:“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何以累君子,十萬貧與羸…”
蘇軾馬不停蹄,旋即明察暗訪。他在給宋神宗的《密州謝上表》中直言他的所見所聞:“臣不敢仰仞至恩,益堅素守,推廣中和之政,撫綏疲瘠之民,要使民之安臣,則為臣之報國?!彼蛟紫嗤醢彩鐚崍蟾鏋?zāi)情:“軾到郡二十余日,民物椎魯,過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處也。然災(zāi)傷之余,民既病矣。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蟲而瘞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殺之數(shù),聞于官者幾三萬斛。\"請求皇帝“特與量蠲秋稅,或與倚閣青苗錢”。即向朝廷請求豁免密州秋糧賦稅,減輕百姓負擔。
對于蘇軾來說,杭州與密州的落差如此巨大,還讓他來不及適應(yīng)。杭州的詩意是流動的,如西湖的碧波;密州的現(xiàn)實是沉重的,似常山的夯土。但正是這種從“天堂”到“人間”的墜落,讓他的筆觸從風月轉(zhuǎn)向民生,讓詞章從“楊柳岸曉風殘月\"的低吟,轉(zhuǎn)向“會挽雕弓如滿月”的吶喊。杭州給了他詩意的起點,密州卻賜予他靈魂的蛻變——當東坡在密州的月光下與亡妻“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當他于超然臺上悟透“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永恒命題,那些在杭州尚未淬透的柔腸,終于在密州的風沙中,鍛煉成照徹古今的俠骨。
蘇軾始終難以忘懷熙寧七年的秋日初至密州的情景,眼前處處是“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的瘡痍。這位“把瘡痍手摩撫\"的知州,白天穿梭于蝗群與饑民之間,夜晚在孤館青燈下把卷長嘆。常山祈雨時,他“詔封山神\"的虔誠里,藏著“欲把瘡痍手摩撫”的赤子之心;撿拾棄嬰時,“灑涕循城拾棄孩”的愴然里,是儒家“仁政”的鮮活注腳。當他在超然臺上寫下“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那杯中的新茶,泡開的不僅是仕途的苦澀,更是對人間煙火的深情凝視。
密州的月光,是千年文壇的一粒朱砂。蘇軾的筆尖蘸著密州的月光,將仕途的跌宕研成朱砂,在宣紙上拓印出獵獵弓弦,那抹猩紅不是胭脂,是他以血為墨,在時代的素絹上烙下的印記。
蘇軾在密州的兩年時間,足跡踏遍了密州的山山水水,常山、盧山、障日山、五蓮山、九仙山、馬耳山、晏駕山、濰水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和詩篇,他盛贊“九仙今已壓京東”,感慨“奇秀不減雁蕩也”。密州的山水,是他詞章的調(diào)色盤。馬耳山的蒼黛、九仙山的奇崛、濰水的浩蕩,都化作氣勢雄渾的磅礴
次年一一熙寧八年(1075年)秋,密州大旱。蘇軾率隨從到常山祈雨,歸途射獵習武于黃茅岡。周圍百姓聞訊,紛紛趕來助威,一時人聲鼎沸,馬嘶犬吠,斬獲頗豐。激情澎湃的蘇軾,即興吟誦出驚世之作《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開篇豪氣沖天,收尾氣象恢弘,蘇軾一掃當時“詩莊詞魅”的觀念,以及文壇纏綿綺靡之風,鏗鏘有力,慷慨激昂,充滿報國之志和豪邁之氣。
在這場黃茅岡射獵中,蘇軾左手牽黃犬、右擎蒼鷹。在“錦帽貂裘”的盛裝里,他以“親射虎,看孫郎”的豪壯,打破了宋詞的脂粉桎梏。當《江城子·密州出獵》的號角響徹云際,中原詞壇的風氣為之丕變原來詞章可以不寫閨閣繡榻,亦可承載“會挽雕弓如滿月”的家國理想
黃茅岡的風掠過獵獵旌旗,將蘇軾的錦帽貂裘吹成一面鼓滿的帆。這位年已不惑的知州左手牽黃犬,右手擎蒼鷹,在千騎簇擁中踏碎秋霜。當他振臂高呼“親射虎,看孫郎”時,獵物已不再是山崗間的野兔獐鹿,而是命運的枷鎖與時代的沉疴。
“會挽雕弓如滿月”的姿態(tài),是對疲軟文風的美學重構(gòu)。北宋的詞壇正沉溺于“楊柳岸曉風殘月\"的靡靡之音,而蘇軾卻在密州的獵場上,讓弓弦的震顫成為打破陳規(guī)的驚雷。他看見的“西北望”,不是地理意義上的方位,而是精神層面的靶心一一那里有西夏的鐵騎,有朝堂的黨爭,更有被世俗規(guī)訓的文人精神困境。天狼星在星象中主兵災(zāi),此刻卻成為所
宋朝時期,諸城被稱為密州,北宋大文豪蘇軾任密州知州期間,在此增葺超然臺。 (資料圖片)
有時代痛點的隱喻,蘇軾要射落的,是積貧積弱的國運,是“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屈辱,更是文人困守書齋的怯懦
這張弓凝聚著多重隱喻:它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實踐之弓,是道家“天地與我并生”的哲學之弓,更是突破詞體疆域的創(chuàng)新之弓。當他在《江城子》中讓“千騎卷平岡\"的揚塵漫過詞的邊界,實則是將邊塞詩的雄渾、政論的犀利熔鑄于長短句中。西北望的不是某個具體的敵寇,而是所有阻礙生命飛揚的藩籬一一是新法推行中的操之過急,是黨爭漩渦里的身不由己,更是文人“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精神桎梏。
弓弦震顫的剎那,蘇軾完成了對自我的重塑:從杭州西子湖畔的風流文官,蛻變?yōu)槊苤莼脑系木裆涫?。這一箭射破的,不僅是宋詞的綺羅香澤,更是整個時代的軟性審美一一原來文人的襟懷可以如大漠般遼闊,詞章的氣象能與疆場的煙塵共色。當“射天狼”的呼嘯穿越千年,我們看見的不僅是一位太守的獵獵豪情,更是一個文明在困境中進發(fā)的雄性精神,如星辰般照亮中國文學的精神夜空。
中秋夜的超然臺,月光釀成了千年絕唱?!懊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的叩問,是蘇子對宇宙的哲思,亦是對人間悲歡的和解。當他吶喊“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光便不再是李白的“床前霜”,而是照見眾生缺憾的智慧之鏡。此刻的蘇軾,既是執(zhí)盞問月的詩人,更是看透盈虧的智者,他把個人的失意熔鑄成普世的共情,讓月光成為中國人精神天幕上永不褪色的意象。
兩年密州歲月,蘇軾以勤政為墨、以性情為紙,寫下203篇詩文。這里沒有杭州的湖光秋月,卻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泣血追思,更有“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生命頓悟。當他離任時,雪落征途,卻在《除夜雪》里寫下“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原來所有的困頓,都藏著新生的伏筆。
熙寧九年(1076年)冬,蘇軾調(diào)任河中知府。除夕,在離任密州的路途上,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蘇軾回望密州的山水和百姓,戀戀不舍地寫下了“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他不顧大雪封路,踏雪前行。
密州的月光,照亮了中國文學史的漫漫長夜。
在這里,蘇軾完成了從文人到士大夫的蛻變,他的詞章不再是朝堂的回聲,而是土地的呼吸。當我們重讀那些泛黃的墨跡,看見的不僅是一位官員的宦海沉浮,更是一個文明在困厄中開出的祛魅之花,那是貧瘠土地上生長出的精神富礦,是苦難里淬煉出的榮耀和光輝。
(作者: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高嘉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