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名片】
民國銅胎畫琺瑯《西廂記》盤,河北博物院藏,兩盤均為方形,倭角。盤內壁滿繪粉色小朵花卉,四壁中心橢圓形開光繪卷草紋,內地開光繪《西廂記》戲曲故事。盤外壁及底施白釉,四壁繪藍色龍紋,盤底以淡粉、淡綠、淡藍等色繪蝙蝠壽桃紋飾。
民國時期(1912—1949)是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變革的關鍵階段,這一時期新舊文化、中西思潮激烈碰撞。銅胎畫琺瑯作為傳統(tǒng)宮廷工藝的代表,在民國時期逐漸走向民間,并與通俗文學題材相結合,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其中,以《西廂記》故事為裝飾主題的琺瑯盤,因其鮮明的時代特征與文化隱喻,成為研究民國工藝史與社會文化的重要樣本。
2025年4月24日,“華彩珍藍——河北琺瑯藝術展”在河北博物院開展。展覽展出了民國銅胎畫琺瑯《西廂記》盤兩件,它們不僅見證了民國時期工藝美術的轉型,而且折射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重新審視。
亂世中的工藝涅槃
銅胎畫琺瑯又叫作畫琺瑯,清朝康熙年間由歐洲傳入中國。畫琺瑯大多是用紫銅做銅胎,表面用白釉鋪底色,然后用彩釉描繪琺瑯圖案,再經過焙燒、鍍金而成,體輕、明亮且絢麗多彩,這種工藝在清中期達到頂峰。至民國,隨著宮廷匠人流散,工藝技術傳入民間作坊。然而,因為戰(zhàn)亂頻發(fā),并受到工業(yè)化沖擊,琺瑯器的制作趨于簡化:胎體由厚重的紫銅轉為廉價的黃銅,釉料配方因進口原料短缺而摻入本土礦物,導致色彩飽和度降低。這種“去宮廷化”的工藝轉型,既降低生產成本以適應市民市場需求,也折射出傳統(tǒng)手工藝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生存困境。
民國初年,琺瑯作坊在動蕩時局中艱難求生,據(jù)工匠王金發(fā)日記記載:“時局雖亂,求購洋琺瑯料者反增,蓋富室欲藏器避禍也?!边@種矛盾現(xiàn)象催生了傳統(tǒng)工藝的變異發(fā)展,銅胎畫琺瑯器在實用功能消退后,反而成為文化寄托的載體。民國匠人改進了掐絲工藝,首創(chuàng)“隱絲法”,將傳統(tǒng)景泰藍的金屬絲輪廓轉化為琺瑯彩繪中的墨線勾勒。這種技法的革新,在河北博物院所藏的銅胎畫琺瑯《西廂記》盤上得到完美體現(xiàn),人物富有動感的衣襟線條,完全依靠不同色階的琺瑯料堆疊呈現(xiàn),徹底擺脫了金屬絲的束縛。另外,西洋化學顏料的引入也帶來了色譜革命。民國時期,琺瑯彩料品種從清代的28種激增至53種,特別是玫瑰紅、鈷藍等新色的運用,使得畫面層次較清代器物豐富3倍有余。這兩件畫琺瑯盤中,無論人物衣裝、山石草木,還是家具陳設、建筑裝飾,其微妙的色彩表現(xiàn)是傳統(tǒng)礦物顏料難以企及的。其中,僅人物服裝就有果綠、鵝黃、皮粉、湖藍、米駝、淡紫等多種顏色。另外,從“月下聯(lián)吟”盤上張生身后太湖石深淺濃淡的色彩變化,又可見當時一些琺瑯工匠已開始嘗試將寫實光影技法融入傳統(tǒng)工筆畫,通過明暗對比渲染山石的立體感。
“破舊立新”思想的物質化表達
《西廂記》最早源于唐代元稹的傳奇《鶯鶯傳》(又名《會真記》)。
經過宋金時期的流傳和演繹,增添了佛殿奇逢、月下聯(lián)吟、鬧道場、張生害相思、鶯鶯問病、長亭送別、村店驚夢等情節(jié)。王實甫在此基礎上,又將作品加工定型為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西廂記》故事說的是唐貞元年間,前朝崔相國病逝,夫人鄭氏帶女兒鶯鶯、小兒歡郎、侍女紅娘一行30余人回河北博陵(今定州、安國、博野、蠡縣一帶)安葬,中途道路有阻,在河中府普救寺暫住。此時,河南洛陽書生張珙赴長安趕考,路過河中府看望同窗好友白馬將軍,順便游覽普救寺時與鶯鶯相遇,產生愛慕之情。張生為追求鶯鶯,借住寺中,其住所與鶯鶯所住西廂只一墻之隔。一天晚上,鶯鶯同紅娘在花園燒香禱告,張生隔墻高聲吟詩一首:“月色溶溶夜,花蔭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鶯鶯立即和詩一首:“蘭閨久寂寞,無計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兩人月下聯(lián)詩對句,互生情愫。民國銅胎畫琺瑯《西廂記》盤之一的畫面內容,便是這出“月下聯(lián)吟”。一輪明月當空高懸,一道粉墻內外,張生與崔鶯鶯翩然而立,崔鶯鶯滿臉嬌羞,張生執(zhí)扇躍躍欲試,充分表現(xiàn)出人物相互間的向往之情。
另一盤畫面內容表現(xiàn)的則是“錦字傳書”。叛將孫飛虎領兵圍住普救寺,要搶鶯鶯為妻,崔夫人四處求救無援,許愿說:“誰有退兵計策,就把鶯鶯嫁給誰。”張生挺身而出,寫信給白馬將軍杜確,讓他派兵前來,打退孫飛虎。不料崔夫人事后言而無信,不肯把鶯鶯嫁給張生,張生因此生病。鶯鶯讓紅娘前去探望,張生托紅娘傳書,表達想與鶯鶯月下相會之意。
民國粉彩《西廂記》四方筆筒
自元代以來,《西廂記》便是“才子佳人”文學的典范,但在民國的傳播又被賦予新內涵。五四運動后,知識界將崔鶯鶯與張生的自由戀愛視為反抗“父母之命”的象征。1926年,梅蘭芳大師改編的京劇《西廂記》在上海天蟾舞臺連演30 場。在此期間,上海著名琺瑯生產商永寶齋接到的“西廂”題材訂單激增5倍。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重新評價《西廂記》,將其列為“活文學”典范。這種文化風向的轉變,使得“西廂”故事成為新舊文化陣營都能接受的審美公約數(shù)。這兩件銅胎畫琺瑯《西相記》盤,通過人物姿態(tài)的生動刻畫,如崔鶯鶯低眉垂首的羞澀、張生如癡如醉的苦思冥想等,暗示對封建禮教的批判。此類作品在市民家庭中陳設,成為新文化運動“破舊立新”思想的物質化表達。
民國琺瑯工藝的文化調適
民國銅胎畫琺瑯盤的尺寸多為20—30厘米,兼具果盤、擺件等實用功能,定價低于清代御制品,主要面向城市新興中產階級。其裝飾風格調和了文人的“雅”與商賈的“俗”:題材上強調風雅,形式上卻又迎合世俗審美。這種雙重性揭示了民國中產階級在文化身份上的矛盾——既渴望攀附傳統(tǒng)士大夫品位,又難脫市民功利主義的影響。筆者注意到,同期同題材有些畫琺瑯盤上,甚至直接出現(xiàn)“愿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字樣,人物服飾大紅大綠流于俗艷。與之相較,河北博物院收藏的兩件銅胎畫琺瑯《西廂記》盤,別具一番典雅蘊藉之美。
20世紀30年代,面對洋貨傾銷,國民政府發(fā)起“國貨年”運動,將傳統(tǒng)工藝塑造為民族精神象征。作為“國粹”,銅胎畫琺瑯被納入各種博覽會(如1929年的西湖國際博覽會)進行展陳,輿論稱其“釉彩斑斕,足證中華文明之璀璨”。西廂記題材因本土文學屬性,我認為也進一步強化了“反殖民”文化認同,成為抵制日本七寶燒、歐洲搪瓷器的“符號武器”。有意思的是,面向本土市場的“西廂”琺瑯產品,更強調吉祥寓意(如以“西廂”諧音“喜祥”),而另一部分通過上海、廣州等口岸銷往歐美的“西廂”琺瑯盤,其設計則主動迎合西方“中國風”審美,如增加繁復的卷草紋邊框、以金線勾勒輪廓,或添加英文標注“MadeinChina”,等等。這種內外有別的生產策略,映射出民國工藝在全球化貿易中的文化調適。 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