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無聊賴坐在餐館簡陋狹小的玻璃窗前，大雨一直下個不停，空氣中全是濕漉漉的各種氣味。我不喜歡下雨天，一到下雨天我就覺得我是一條魚，身上沾滿水草，那些水草讓我莫名憂郁，擔心自己會室息在水里，那我會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笑話，人們提到我時會說，那條魚居然在水里室息死了。我盼著天晴，那樣的話我會變成一只活蹦亂跳的猴子。

可是雨一直下，新聞說昨天下午四點多臺風摩羯在海南文昌翁田鎮(zhèn)的東側沿海登陸，中心最大風力17級。樓下賣黑芝麻粉的瘸姑婆這輩子從沒離開過這條巷子，最遠只去到巷口的中醫(yī)三附院，社區(qū)紅袖套大叔提醒她收攤，她說你懂個毛線，東西南北中，海什么南的離這兒遠著呢，這兒是中，還有山，臺風的手不像你們，伸那么長。結果陽城從今天早上就開始風刮樹搖下暴雨，這陣仗沒人見過，像是天被戳了個洞，天河水成堆打浪倒下來，下得十周潑煩難耐。他像個急著出門去見心愛姑娘的少年，一起床就站在窗前來回張望，嘴里不停罵，罵雨，罵外頭那棵擋了他視線的樹，罵昨天的電視節(jié)目和前天搶他車位的猥瑣男，每次他罵別人猥瑣男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在罵他自己。我想不通，秀氣膈腆的十周是從什么時候變成今天這樣的？五年前我們談戀愛時，他半天放不出一個屁，現(xiàn)在路邊竄過一只貓他都可以罵上半天，他說他媽的生活壓力太大，壓垮了他的理想，還逼著他還房貸、車貸，他媽的生活。

可這世上誰的壓力不大呢？誰心里沒有個“去你的”的生活

猴子餐館的人越來越多，擠滿了躲雨的人，到處都是濕答答的雨傘和咒罵聲，沒有雨罵，有雨也罵

十周打來電話，喂都懶得說，劈頭一句鋼響，唾沫滿天噴那種——跑哪兒去了？這種鬼天氣。

我沒回答，自從十周心里有了亂七八糟的那些人，對我的態(tài)度就糙起來，永遠把關心的話變成抱怨，這是他的本事，這本事太昂貴，我消受不起

說你呢，出去干嗎？這種鬼天氣。

我還是沉默，我總不能告訴他說我腦子里住著只猴子，還有一個叫猴子的餐館。

這個猴子餐館我沒來過，怎么鉆進我腦子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哪天睡覺前恍惚翻過小紅書一我喜歡在小紅書上“行走\"城市，我是I人，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卻又暗戳戳喜歡顯擺，小紅書帶我“走\"過N多城市后，我在單位幾個小姑娘面前扮演無所不知的大姐大時很是牛 × 。這年頭誰沒點虛榮心呢？尤其是女人，虛榮心是女人的粉底和腮紅，恰到好處的虛榮沒什么不好，太多了才是猴子屁股，讓人笑話

又是猴子。

這個餐館也許是哪個小紅人寫過攻略，在我半夢半醒間潛入了我的意識一一我只能這樣分析和解釋，不然還真說自己瘋了不成。

自從得過那場病，醫(yī)生說我的迷走神經(jīng)出了一點問題，他用的是“一點”，其實是“一片”—我先是嗅覺丟失，有人在我面前吃螺螄粉我都聞不到味，緊接著是味覺，什么東西吃到嘴里都像木屑，到后來是眩暈和失憶，眩暈說來就來，毫無征兆，就像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一聽到家長說做作業(yè)就開始頭暈。在別人看來，這些都是謊話。這毛病人家看不見，只有自己能感知到，它反復發(fā)作且毫無規(guī)律可言，世界在旋轉。醫(yī)生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于是我意外發(fā)現(xiàn)身邊出現(xiàn)了很多關心我的人，他們讓我吃甲鈷胺或者是維生素B6，讓我練習八段錦，我很聽話一個人病人膏肓并不代表真的笨到病急亂投醫(yī)，只是這種時候了還有人來關心你，向你貢獻經(jīng)驗和神靈值，你自然會感恩，感恩便會照著去做。

我每次做八段錦中“搖頭擺尾\"這個動作時都會摔倒，直摔得我懷疑人生，很長一段時間過馬路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會先找個人在左邊當擋箭牌，再找個人在右邊當上家，反正要撞也是先撞別人。這樣陰險卑鄙地過了大半年，眩暈癥才逐漸好轉，然而記憶又出了問題，很多事記不住，還分不清虛實，感覺混沌不清。我又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已經(jīng)拿我沒辦法了，苦笑著問，你是猴子派來的嗎？專門治我的。我說，有沒有可能是腦霧？他馬上喜笑顏開地說，對對對，應該是腦霧

我不信他，在我看來，這個五十歲出頭的老男人一定是喜歡上了我，故意醫(yī)不好我的病，讓我不停找他。但我喜歡“腦霧\"這兩個字，很貼切，關鍵是它讓我覺得不是我病了，是霧的問題，這就把主觀病癥換成了客觀原因，大大減輕了我的焦慮

醫(yī)生用悲憫的目光看著我，安慰道，記憶不是大問題，現(xiàn)在你嗅覺恢復了才是大好事，嗅覺對你來說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是香道師，在別人眼里自帶濾鏡，仙風道骨似的，其實說白了就是個沒正經(jīng)職業(yè)的閑人。前些年這本事可以當飯吃，可這兩年它什么都不是。

二

幾個人，吃什么？

一個熱烘烘帶著油煙味的男聲打斷我的遐想，是店老板，他看上去三十歲出頭，長得又胖又壯，套著黑皮圍裙，像一只全身冒著油水的黑皮甲殼蟲。他亮燦燦地站在我面前，嘴里叼著的煙熏得他睜不開眼，只能歪著腦袋躲避，卻不肯丟掉煙頭，就像我們的執(zhí)念，背了一大堆舍不得丟，搞得身體痛苦不堪。

我指著猴子餐館的牌子問他，為什么叫猴子？

他困惑地咧咧嘴角，香煙跟著抖了抖。這世上有很多無聊的人，在他看來我正是其中一個，他有點不耐煩，說，不為什么，你為什么問這個？

我說，也不為什么。

那你到底吃什么？幾個人？

一個人，來個小火鍋吧，暖洋洋的那種。

火鍋哪個不是暖洋洋的？他用圓珠筆使勁戳了戳菜單，仿佛那是我蠢笨的腦門兒。在這個出門見山的南方城市，男人女人的脾氣都跟石頭一樣硬邦邦、直愣愣，懶得跟你啰唆，更何況臺風帶來了滿堂的生意，他懶得搭理我。

火鍋很快上來了，小銅鍋，番茄酸湯底料，加了干辣椒、貢菜、姜片、糟辣椒、八角、香葉和一大碗肉末，紅彤彤的，麻辣香烈，充滿向死而生的果敢

外面刮起大風，吹倒車棚下一排臟兮兮的綠色共享單車，驚得路過的幾個長腿女孩小鹿似的跳進餐館，嘰嘰喳喳，大堂越發(fā)擁擠。

老板換了副笑臉過來說，能不能拼個桌？他指指我左邊小桌旁的一個中年男人，說，你倆都是一個人，占了兩張桌，人太多沒桌子了，要是行的話，給你倆打七折

我打量那個男人，安順奪奪粉火鍋店里都是矮板凳、矮火鍋，他坐在矮板凳上，膝蓋已經(jīng)頂?shù)搅诵厍?，個子應該很高，黑邊眼鏡讓他看起來很魔幻，頭發(fā)理過，整齊干凈，白色的衣領和黑色防雨休閑外套，顯得很挺拔，帶著一點莫名的少年氣，

他意識到我在看他，側頭淺笑一下，仿佛認識。

我問老板，那你剛才為什么不笑？

老板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答非所問，諂媚地答，姐長得酷，我不敢造次。

行，你讓他拼過來吧。我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老板歡天喜地，迅速指揮打雜的大娘把桌上的鍋子換成鴛鴦鍋一拼桌歸拼桌，菜還得各吃各的。男人矜持地端了碗筷坐過來，禮貌點頭，見我不理他，便獨自埋頭吃他的。突然，他指了指玻璃柜臺里半斤裝的百草香，說，給我來一瓶。老板連連搖手，這是放那兒打樣的，不賣，我們這種小店一般的人來都喝啤的，不賣這種好酒。

就它。男人說，你說個價。

沒必要啊大哥，還是喝雪花吧，我 送您，咱們這種旮晃店只圖吃個熱鬧 和飽。老板搓著圍裙勸說，這年頭都挺 不容易的，何必呢？

沒事，就它，這名字好。男人堅持，說完看我一眼，眼眶泛紅，像只悲傷的猴子。酒拿上來，他細口細口呷著，仿佛他的嘴唇是一疊珍貴的宣紙。雨還在下，雨聲似能催眠，我打了個哈欠，忍不住指指酒瓶，我能喝一口嗎？

他抬起頭，臉上寫滿詫異

我趕緊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不占你便宜。

他笑，起身從消毒柜里取了個酒杯過來，放到我面前，說，你像我一個故人。

故人？死了的那種？

當然不是，死了我就不會說了，不禮貌，是不見了。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答。

‘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男人取下眼鏡，他手指修長，指甲剪得恰到好處，斯文得體。我想，他說的這個故人一定是個優(yōu)雅的女人，我下意識地低頭打量自己，黑色棉麻闊腿褲、梔子花染的土黃色棉布半長衫，也……還行。

我抿了口酒，唇間泛開百草的香，藥香滿喉，果然是好酒

說來聽聽，那個故人？反正這雨還要下很久。我提議。

三

一年前他們約定在這里見面，就是今天。他推掉了一個重要交流會趕過來，那個會上有他特別想見的骨灰級老專家，他仍決定來赴約，來的路上決定把糾結的選擇告訴她，也許她聽了會很感動。

結果她沒出現(xiàn)

別難過，也許她在三亞、湛江，或者是海口，趕不來。

她就在這座城市。他町著窗外紛亂密集的雨點說，我才是外鄉(xiāng)人。

你沒她電話嗎，既然是故人？我說著，突然有捉弄他的想法，她有家，你不敢打，你們以前是情人？

你覺得呢？他看著我，目光茫然

我仰頭喝完杯中酒，像男人那樣吊兒郎當?shù)囟吨?，我覺得是你的眼神出賣了你。

我們什么都不是，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像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一樣，這樣吧，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程握瑜，握手的握，周瑜的瑜。他伸出手說，我是好人，在博物館上班，做考古和文物修復。

我敬畏地盯著他的手，不好意思地說，我只知道洛陽鏟和《盜墓筆記》。

那是野路子，我不是，我是好人。程握瑜再次強調(diào)。

四

猴群下山之前，程握瑜認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跌到了最低谷，沒想到更糟的事正接踵而來，

陽城郊外的畫溪意外發(fā)現(xiàn)一處巨大的古墓群，從兩晉到宋元明，數(shù)量大得驚人，整個畫溪都納人了拆遷區(qū)，但省廳的考古專家寥寥無幾，急得廳里招兵買馬，把全省能調(diào)到的專家全部調(diào)集來，他是第一批到達的，準確說是第一個，這顯得有點迫不及待。也是，單位新任領導不懂專業(yè)，像個什么戰(zhàn)績都沒有卻當了將軍的幸運兒，一看到他這種功高蓋主的人，表情就不自在，一邊嫉妒一邊羨慕、一邊夸獎一邊陰陽怪氣，這種情況下總是得有人走才行，不然大家都活不好。臨時指揮部沒想到有人來得這么快，便把他安置在拆遷區(qū)一棟陳舊的老郵政所的宿舍樓里。五層樓的房子，大多數(shù)拆遷戶已經(jīng)搬走，還好頂樓住著人，空蕩蕩的樓道里只有他的腳步聲回響，咚咚、咚咚。

這棟樓暫時不拆，指揮部要用，過幾天后勤隊伍住進來就熱鬧了。工作組派來的小伙子站在樓下說，您住五樓吧，隔壁住了人，熱鬧些，這鬼地方在郊外，又到處是墳，一到晚上有點嚇人。

他笑起來，考古的人在墳里睡覺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是搞考古的，我是搞宣傳的。小伙子表情痛苦，房間郵政局都派人打掃干凈了，您自己準備一下，下周正式上班。

我不想聽人說上班，我對考古也不感興趣，便打斷他說，這些跟你今天來這里有什么關系？

因為我剛住進那棟樓，猴子就來 了

猴子？我頓時眼睛放光

這個叫程握瑜的男人又給我倒了杯酒，說，你是本地人，應該知道畫溪濕地后面的山上就是拆遷區(qū)，有很多

猴子。

當然知道。我說，我媽在的時候經(jīng)常去那邊給猴子喂饅頭，那時候的猴子和人一樣善良，嘴不刁，脾氣也不壞，喂啥都吃，后來盡吃好的，還搶人包包。去年山上的猴群突然發(fā)瘋，全部躃下山，新聞都播了，馬路上、電線上、陽臺上、樹上到處是猴子，還傷了不少人，有人說猴子中了病毒，有人說是挖掘古墓群動到了老祖宗什么東西，畫溪片區(qū)的人家好多天沒敢出門。你當時遇到了？

好多人都遇到了。男人抿嘴笑，也許你也遇到了。

我聳聳肩，憂愁地指著額頭，也許吧，我得了腦霧，記憶丟了，記不清東西，有時候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擔心我活不久了。

這世上很多人沒有腦霧，卻同樣不知道自己是誰，同樣活得天長地久。他安慰我。

我苦笑，禍害活千年是不是？

多年做考古，程握瑜對猴子下山飛鳥蔽日這類稀奇古怪的事情早已見怪不怪，他打算先避避風頭，回老家待幾天再說，沒想到向來空曠的花青大道此時密密麻麻全是車，每輛出租車上都亮著有客的紅燈。明明郊區(qū)人流不多，此時路面上卻到處是驚慌穿梭的人群，交警的哨子吹得聲嘶力竭也沒有用，程握瑜趕緊手機下單約車。車剛到，還沒打開車門，突然一只猴子撲到車窗前，一雙眼睛瞪著司機，胖司機嚇得直罵娘，腳下一蹬油門，載著那只潑猴跑了，留下手足無措的程握瑜，像個犯錯的孩子呆杵在陌生的街頭。花青大道兩旁，農(nóng)科院剛擴建的辣椒品種科研區(qū)和紫薇培育園里的辣椒和紫薇都正紅火，一個身材長得像根棍子的男人急匆匆走過，左手提著根比他細的棍子，右手舉著只大鐵漏勺虛罩在臉上，看上去像擊劍冠軍?！肮谲姟绷R罵咧咧說猴子和人一樣有紅眼病，都他媽讓拆遷擴建給鬧的。旁邊的老人說，都怪那些老東西，天天上山給猴子喂食，人心不足蛇吞象，何況猴子

冠軍”嘿嘿笑，你也是老東西我是省事的老東西說著各自鉆進車里走掉

正是夏末秋初的好天氣，天空一片蔚藍，白云像絲帶懸在天上，怎么看也不是個倒霉的天，偏偏就讓自己遇上了猴子下山。程握瑜轉身看向身后的樓房—它是那么陌生，卻不可思議地成了他現(xiàn)在的家。

他正嘆息，電話響了，是搞宣傳那個小伙子。

程老師你趕緊買點東西，屋里啥都有，就是缺吃的。

程握瑜這才回過神，攔住一輛巡 邏車正要問超市往哪邊走，突然司機 驚恐地町著他，呵斥道，別動！別動！

他嚇一跳，只見來來往往的車和車里的目光都齊齊對準他，然后迅速以他為中心退離。于是，滑稽的場面出現(xiàn)了一花青大道明明堵得水泄不通，卻偏偏圍著他空出一個大大的圓圈，像孫悟空用金箍棒畫出來的，圓圈里沒有唐僧、豬八戒和沙和尚，只有他。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著眾人的視線轉過頭一—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只小猴子，緊緊跟在他身后，他嚇得頭皮發(fā)麻，小猴子眼眶粉紅，一雙大眼晴圓溜溜濕漉漉的，它歪頭看著他，像是在思考咬他還是不咬。

程握瑜不敢動彈。因為他不動，小猴子就不動，司機們看出名堂，發(fā)動機蜜蜂般嗡嗡嗡細麻麻響著，各自整齊劃一地慢慢移動離去。程握瑜急得向前挪了一步，小猴子也跟著他挪一步，巡邏車上的人更急，用嘴型命令他，別動，讓大家先走。

當一個普通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拯救全人類時，便不由生出一種勇敢，程握瑜視死如歸地站著，像一尊雕塑，直到車流和人全部散去。終于粉紅小猴似朝他笑了一下，跳躍著隱入夜色，他正想活動一下脖子松口氣，突然聽到后山傳來一陣巨大的沙沙聲，回頭望去，只見一片黑麻麻的云席卷而來，

是猴群。

后來呢？我聽得頭發(fā)根都直起來了。

后來它們?yōu)蹉鬀堰^去，浪頭一樣把小猴子卷走了，把我當個啥似的丟在那兒，你理解那種感覺嗎？就像龍卷風卷過，你很慶幸沒有事，又覺得特別狼狐，特別受嫌棄，別的都卷走了，唯獨不要你。

我沒忍住，哈哈笑起來，說，沒事，社會拋棄我們時都是這樣子，不止你一個

他眼晴好看地彎起來，你笑起來給人的感覺很治愈

有嗎？我歪頭想想，十周說我笑起來很嚇人，像個瘋子，還有別的什么人好像也這么說。我指指腦袋，再次告訴他，我這里不行，出了點問題，很多事記不住。

哦，他長吁口氣，有沒有可能我們其實也認識，你不記得了？

那不可能。我搖頭。

為什么？

你這個人一看就有故事，我會好奇，凡是我好奇的事物我都能記住。

你錯了，我這個人一看就有事故，他自嘲。

事故這種東西，只要你敢面對它，它就只是個故事，比如你遇到猴子，后面肯定有特別有意思的事

能有什么事呢，不過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他嘆息。

五

程握瑜怕猴群再次涌回，一口氣跑回五樓\"家\"里，直接癱倒在沙發(fā)上，心臟突突跳。

晚霞照進客廳，窗外青山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芒中，漸漸變成迷人的橙紅，光線像紅酒一樣流淌到他手上、臉上、眼睫毛上…陌生的屋子、絕艷的暮色，一股酸楚浸進他眼眶 一今天他生日，他本來計劃生日這天到新單位報到，給自己不如意的前半生畫個句號，不管過往如何，他要重新開始了。早上他出門前老鄭也說了，等他安頓下來就辦手續(xù)

她沒說是什么手續(xù)，但用得著說嗎？他又不是傻子。

科技改變世界了嗎？猴子改變了，世界安靜得像個黑洞，只有陌生的房間似乎藏著隱秘的小東西，不是這里一聲細響就是那里有動靜，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進明代土司墓時，那些不知名的細小的蟲子在沉寂的甬道深處爬行發(fā)出的聲音。

一轉眼，他從古人的墓葬走進了自己的墓葬，老鄭和他一人一座，青春和夢想是墓碑

皓月升起，遠處的山崗沐浴在銀色月光下，桉樹的樹葉映襯出隱約的白光，馬路對面的拆遷區(qū)圍墻上畫著大大的“拆\"字，兩旁擠滿了各種五彩斑斕的涂鴉。不知是誰在路口用鐵桶、鐵皮、鋼筋亂七八糟釘了個標志牌，上面用血紅色的油漆寫著：擺爛街。順著標志牌望過去，路兩旁是露天燒烤攤，沒有人，只有幾盞霓虹燈零亂閃爍，虛幻而不可捉摸。一只細瘦的蟑螂探頭探腦出現(xiàn)在他手指間，他嚇著了，胡亂抓起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拍下去，結果蟑螂沒拍著，指頭腫了，看著狂野亂竄的蟑螂，還有痛得鉆心的手指頭，程握瑜一股血沖到腦門頂，四十好幾的人，突然想哭、想罵娘、想兒子。

他給念高中的兒子打電話，帶點撒嬌，你這孩子，老爸不打你就不問??？

嗯。兒子不領情，淡淡答，晚自習了，要交手機。

他訓汕掛掉電話，環(huán)顧房間，挽起袖子，想象著那只蟑螂已爬遍碗筷，他趕緊找出平底鍋燒水消毒

水開了，青花瓷盤在平底鍋里撲騰撲騰發(fā)出輕微的響聲，他靜靜地站在灶臺邊，空蕩蕩的廚房變得霧氣騰騰，眼鏡上也浮起了一層霧…這之前他都活得挺有滋味 -省里權威的彝族土司文化研究專家，精通當?shù)孛?、彝和布依文化，省長夸贊他是省寶，說這樣的專業(yè)人才要多培養(yǎng)。人心經(jīng)不起挑撥，他本不屑于一頂世俗的烏紗帽，不想這句話竟然在心里慢慢發(fā)了芽，長出不該有的奢望，想當副局長，還寫了封信塞進那只鋪滿灰塵的信箱一人家都知道這信箱只能看不能用，他偏偏當了真。

事實證明妄念終究是妄，還成了錯，領導們最后隱晦地表示專業(yè)人才還是干專業(yè)吧，行政的事不在行。這便是了一 一他們利用他的專業(yè)成果來宣傳這片土地的輝煌歷史，又用這兩個字一巴掌拍死他。走出大樓，陽光晃著他，帶著無恥和得意，他痛苦得淚眼婆娑，正好省考古所的電話打來，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了，領導聽了長長舒了口氣，麻利地表示同意，都不需要他寫什么申請，領導慷慨地說，世界那么大，你該出去看看。

曾經(jīng)他以為土司墓葬里的每捧泥土都在他的復活下得以呼吸，所以他是翻云覆雨的神靈，如今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要走就走吧，畢竟這世界離了張三李四，還有王二麻子。

現(xiàn)在他是兩手空空的過客，在陌生的城市，四十七歲空無一物，只有比遠方還要遠的未來和比小說還要離奇的意外。就跟那個段子似的，“來的時候好好的，結果回不去了”

茶幾上的手機輕響了一聲，是短信：現(xiàn)在猴群集中在畫溪拆遷區(qū)，請大家不要出門，關好門窗，做好自我保護，市政府已經(jīng)請相關專家到陽城開展工作。謝謝大家。

程握瑜呆握著手機，強烈的壓迫感和不好的預感繼續(xù)朝他襲來，如此沉重，仿佛動一根手指都十分艱難

明朝萬歷年間，皇帝的二十萬鐵騎自中原而下，黑壓壓襲向土司的繁華城堡時，是不是這樣的氣勢？草木伏地，萬物暗啞，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他萬般傷感，給老鄭發(fā)微信過去。

老鄭冷冷回：多關心糧食和蔬菜他氣得牙癢…唉，算了

六

睡不著。

李宗盛在唱歌，是空空蕩蕩卻嗡嗡作響，誰在你心里放冷槍？

這冷槍他挨得夠嗆，肚子開始隱隱作痛，他進了衛(wèi)生間又匆匆出來，無頭蒼蠅一樣在屋里轉

沒紙。

要是有個類似什么荒島求生之類的紀實欄目來記錄他此刻的悲催與尷尬，可能會笑掉人的大牙。缺紙這種事在他的人生里從未出現(xiàn)過，他身邊到處是書，實在到了無可奈何的境地，再珍貴的書也是可以撕上幾頁，解決人生大事的。

可這房子里一本書、一頁紙都沒有，小廣告都找不到一張，慌亂無計間，他甚至想起了小時候曬干的苞谷葉，何等難堪。

細密的汗珠爬滿額頭，逼不得已，他咬牙打開門。

這是四戶一梯的房子，呈“工\"字形，一頭兩戶，正對面電梯那邊的兩戶防盜門上貼滿了小廣告，門把布滿灰塵，旁邊這戶貼著的對聯(lián)還八成新，是不常見的雅對：三春陌上沾時雨，四野田間看慶成。屋主應該是斯文人。迫于肚子里的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程握瑜顧不得面子，直接拍門。

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多歲，模樣清瘦，表情很淡，像春天的泡桐花，遠看沒有顏色，近看像罩著霧的淺紫色，說不上漂亮，但讓人感覺很特別怎么個特別法？我好奇。

她明明看著你，卻像根本沒有看著你。她的心和眼晴都不在此地。男人答。

我開始對眼前這個男人有更多好感，我喜歡他用的詞一此地。

換成十周，他能用的最文雅的說法頂多是“見了鬼了”

七

程握瑜尷尬萬分地解釋，剛搬來就遇到猴子，家里什么都沒有，想借點紙。

紙？女人微微歪頭，以為自己聽錯了，米還是紙？

是紙。程握瑜的臉刷地變得通紅。

她明白了，伸手從旁邊的立柜里拿了一包抽紙和兩筒卷紙遞過來。

程握瑜感激涕零，回房處理完人生不可控之大事，跟跟跪跪走出洗手間，只覺肉身沉重、靈魂輕盈，數(shù)月的不甘心和放不下，在這一瞬間竟然“隨之去了”，只是這個“之”實在有點那個，讓他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斯文掃地。為了安慰自己，他在腦海里搬出了莊子，兩千多年前的莊子，浪漫得不知自己是蝶還是蝶是自己的莊子，他同樣也要吃飯和出恭，東郭子向他請教道究竟存在于何處時，人家莊子說了，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小草、磚瓦，

也在屎尿之中。

如此一想，向女鄰居討要手紙的 羞恥感頓時消于無形，甚至有得道升 天的歷劫感

他又給老鄭發(fā)了條微信，把這難堪的經(jīng)歷講述了一遍，得意揚揚地問，你認為道之何處？

老鄭到底是學戲劇的，毫不費勁地回過來，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似君有屎、似君無紙。

這回程握瑜沒有生氣，他開心得直笑，和清冷的女鄰居相比（雖然只是一眼，但他直覺那必定是個清冷的女人），老鄭更熗火，對于他這個當下冷鍋冷灶的可憐人，火氣是值得向往的。

老鄭是你老婆？我問。是的。

她想和你離婚？

是的。

你不想？

不是的，我想。

關于離婚，他老早就想提，結果拖泥帶水太久反而讓老鄭搶先說了出來，搞得他很被動，甚至覺得沮喪，像是吃了虧，感覺自己是塊舊抹布、舊書、老電影，總之是不值錢，也不值得留戀。其實這樣的感受他對老鄭也有，不然也不會冒出離婚的念頭，自從兒子念了高中，家的概念更模糊了，他和老鄭只是搭伙吃飯的兩個人，年近五十，青春已遠去，萬事可將就的老年又還沒到來，這個年紀的人卡在世界邊緣，若非事業(yè)有成，必然是一地雞毛，哪來情趣可言。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忍不住問老鄭，心頭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一如果是有人了，他可能更好受些，起碼有個原因，老鄭搞戲劇，終日墻頭馬上花好月圓的，怕是有些問題

沒想到老鄭細長的丹鳳眼波光微微流轉，一字一頓，如花間長嘆一一要是有個人就好了，這世上，人那么多，人又那么少。

他的尊嚴咔察掉地，輸?shù)萌绱藦氐祝瑪橙硕紱]有一個就完敗。兩千多年前莊周夢蝶時舞下的碎片，是掉進了老鄭的身體里嗎？看她飛得這個美。

老鄭并不嫌他整日和一堆故舊事物打交道，她說她只是討厭他像個藏在老裁縫鋪子里的膽怯裁縫，一頭扎進那些破碎的瓷片、瓦礫、綢緞、殘玉和記憶就不出來，還愚蠢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可以織經(jīng)構緯，架構一個虛無的王國；她更討厭他動不動擺出一副耗盡自己的樣子，感動自己后還要求別人也感動。世界是往前走的，他不能躲進墓群里就認為時間是安全的。老鄭數(shù)落他時他靜靜地看著她，暮光落在她棕色的頭發(fā)上，浮出一道酒紅色的暈影，她比大學時代更有韻味，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女人的味道。并不寬敞的房間里彌漫著陽光或橙花的香氣，迷你小音炮里婉約地吟唱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老鄭長嘆，要是哪天我唱不動了，我們會不會像兩個不說話的木偶，對坐著，頭上結滿塵灰和秋霜。

電視投屏正播放著《青蛇》，林青霞扮演的青蛇在痛哭失聲

大水漫向金山寺，日月山川，萬物失色。

那一刻，程握瑜知道他們都回不去了。

婚姻不是成語，動靜相宜不代表百年好合。

甩掉手機，他決定不再和老鄭聯(lián)系，窗外不時踹過猴子，老的小的，紅眼眶粉嘴的。他隔著玻璃看著它們，它們有的停下來，與他對視，仿佛他才是只被觀賞的猴子，還有的轉過身去，用紅紅的屁股對著他

哈，他笑起來，對猴子說，我要去洗澡，你要不要參觀？咱們都不穿褲子。然后他嗅著一身酸臭進了衛(wèi)生間，等出來一看，放在洗衣機上的衣服竟然不翼而飛。他嚇得魂飛魄散，轉頭看窗外，兩只猴子正抱著他的衣服在外面躃來竄去。

窗戶有條細縫 猴子會開窗，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給我！他急了，趴在細縫前，不敢把頭探出去，也不敢大聲罵，只得輕聲呵斥。

猴子嘻嘻笑。

他沒看錯，它居然在笑。

程握瑜老血泵頭，想罵又想給猴子跪下，爺，給我吧，求你了。猴爺不給，索性往下丟，他情急之下猛然出手，終于搶到了一條褲衩，趕緊啪地關上窗戶，氣得咬牙，外面那只猴子也朝他魮牙，兇得很。

你媽的。程握瑜罵，覺得自己完全變了個人，什么穩(wěn)重儒雅，人一旦沒了掩飾就跟猴子一樣。

我也覺得我像只猴子。我認真地說。

為什么？

我在找一個人，找不到，我像猴子一樣焦灼。

為什么找不到？

可能他也不見了。我說，就像你要等的人。

那我們互相當對方是那個要等要找的人吧？他笑容滿面，很是好看

我上下打量他，目光猥瑣，他只穿著大褲衩是什么樣子？

八

那場猴子下山的風波，專家也沒找到原因。捕捉到的幾只小猴都確定沒有生病或者發(fā)瘋，它們只喜歡一件事打人耳光，已經(jīng)有好幾個在家憋不住出門的居民受傷，幾道血淋淋的指甲印看著都疹人。猴子們固定在擺爛街一帶徘徊瘋鬧，馬路上成群結隊全是猴子，老的小的、高的矮的，電線桿和電纜線上也全是猴子在竄，像《動物世界》

程握瑜穿著大褲衩干著急，屋里沒吃的，他又不敢出門，正餓得難受，門突然被拍得暱暱響，急三火四地，把程握瑜嚇了一跳，跑過去打開門

是女鄰居，口罩擋了大半張臉，好看的杏眼瞪得老大，幫幫忙，我屋里進猴子了。

不知怎么的，程握瑜頓時來了精神，暗自樂得不行。

我家也是。他露出八顆牙，欣喜地表白，我的衣服都給猴子抓跑了。

他第一次在陌生女人面前理直氣壯地光著膀子和大腿，只穿個花褲衩，還好是花褲衩，不是緊身那種

她這才注意到，趕緊扭頭說，我家里有袍子，你先將就

猴子不大，用人的標準來說，算未成年，黑漆漆的大眼晴透著機靈和疲憊，眼眶粉紅，小家伙一看就是餓慘了，肚子癟癟的。程握瑜進去時正看到它蹕上躅下，焦灼又憤怒地將客廳里一堆堆粉末拋撒得到處都是，還對著兩人吱吱亂叫。女人躲在他身后，又急又慌

我的香，她說。

管他什么香，有吃的沒有？牛奶或者蛋糕？有一個女人躲在自己身后，讓百無一用的書生程握瑜頓有偉丈夫之感，手中無刀，臉上卻有關公氣勢

正傲驕，小弼猴卻騰空朝他倆撲來，程握瑜眼疾手快，抓起冰箱上的一盒牛奶就扔出去，弼猴兒半空中接住牛奶，紅屁股一扭，轉身就跳到了沙發(fā)上，手法熟練地撕開盒子。

還會插管。程握瑜看得嫉妒，姥姥的，他一整天都沒喝上一口牛奶，看把這小畜生給美的。他環(huán)顧四下，又抓起一個月餅朝窗臺扔，弼猴兒閃電一樣追著躃過去。程握瑜趁機撲上去嘩地關上窗戶，又跑進另外兩間屋，里啪啦關上窗，這才松口氣，結果轉過身一看，倒抽一口氣，臉頓時紅了。

這是人家的臥室，房間不大，床單是天青色，松綠色的被子隨意地斜搭在上面，一條睡裙慵懶地扔在枕邊…

程握瑜尷尬不已，趕緊往外走，卻被大長袍子絆了一下，整個人撲摔到床上，一縷似藥非藥的香味驟然撲入他的鼻腔。

他愣了。

父母雙亡后他啞了很長時間，天天躲在羅姑婆的中藥房里。偏僻的老公社，羅姑婆的中藥房是全天下最干凈、最安全的地方，在一個個棕紅色帶著銅扣的小抽屜里，他認得了甘草、辛夷、白芷、陳皮。五歲前他就已經(jīng)識得了一兩百個漢字，也是因為天天浸在中藥房，羅姑婆教他認藥寫字，陽光從一個個細小的木格柵透射下來，映在淺黃色的皮紙上，那些粗糙的紋理與竹木的氣息伴著藥房里各種草藥的香，是世間最安寧的所在，從某種角度講，古墓深處有些氣息和它們是相似的

回憶如潮水般襲來，他竟不想起身。

窗外及時響起了大喇叭聲：拆遷區(qū)域湖水漏干、居民搬遷，導致大量弼猴下山流竄覓水覓食，現(xiàn)相關部門正采取積極措施誘導弼猴歸林，請居民關閉家中所有門窗，嚴防弼猴竄人家中覓食，如在居民區(qū)或家中發(fā)現(xiàn)弼猴，應保持冷靜，嚴禁對弼猴進行逗玩、恐嚇、圍觀，以免傷害到老人、小孩或弼猴···

程握瑜恢復理智，揉著摔痛的膝蓋走回客廳，看到女人正趴在窗玻璃上和外面那只小弼猴眼對眼互看。一人一猴都是小小一張臉，眼眶帶點微紅，煞是可愛，女人歪頭，小猴子也歪頭；女人搓搓鼻子，小猴子也搓搓鼻子，然后朝女人伸出手，女人聳肩表示沒有東西，小猴居然把手里吃完的牛奶盒貼到玻璃上，然后向下張望，突然箭一樣射出去，蹄沒影了。

逗猴子呢。他沒話找話

女人回過頭，表情寥落，說，不知道是人逗猴還是猴逗人。

哦，他干笑，那小猴孫怎么跑了？

女人朝窗子揚揚下巴，他湊過去一看，樓下正緩慢行駛著三輛白色的皮卡車，車頂上的大喇叭重復播放著安民告示，車斗里載滿了香蕉、蘋果和大水桶，它們像巨大的磁鐵，把路上、電線上、各家各戶窗臺陽臺上的猴群吸向車斗，又像是金角大王正拿著法器收孫悟空和猴子猴孫，嗖嗖嗖一股腦兒都給帶走了。

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他突然來了興致，兀自調(diào)侃起來。

女人搖搖頭表示好笑，他回轉身撓撓頭嘿嘿笑，發(fā)現(xiàn)書桌上一片狼藉—十多個亂七八糟倒扣著的小竹篩和一桌一地散亂的粉末

猴子干的？他皺眉，都混了，你在制香？

女人一愣，表情不似先前那般疏遠，你怎么知道？

程握瑜有點得意，湊上去嗅嗅，沉 香、藿香、丁香、艾、蒼術，都很醒

女人的眼睛里閃出星星一樣的光芒，笑容如晚霞又暈染了一層，提起裙擺朝他走來，淺淺捻起一撮粉末，舉到他下巴，你都認識？

女人的手指尖離他那么近，程握瑜心頭發(fā)慌

九

作為一個向往暖昧卻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女人，往往是很喜歡聽八卦的，雖然在熟人面前必須裝得一本正經(jīng)，但不妨礙我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放肆一下。我無恥地問，你和她是不是好上了？

男人臉紅起來，放下酒杯，語氣里帶著抱怨，怎么可以說得這么隨便？“好上了”，像不正經(jīng)的兩個人。

人和人之間熟了才正經(jīng)，不熟往往才不正經(jīng)，我興致勃勃地鼓勵他，咱倆不認識，你完全可以把我當一個樹洞，把國王的秘密啊，你的秘密啊都說給我聽。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透過我的身體，就像他說的那個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在此地，不存在好沒好上，她是個獨特的人，這世上總有些人，你在茫茫人海中突然遇上，莫名喜歡，又因為特殊的原因，你只能懷念，不能擁有。

我說，這種感受全世界的人都會有，因為人是貪婪的，往往看著東想著西，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也有人是真的錯過、求而不得。誰真誰假不重要，過日子才重要

不完全是這樣，還有一種原因，你遇到的人是你的鏡子。他說。

我聽不懂了。

這世上有很多奇異的事是不能解釋的，就像她這個人，你知道嗎？拆遷期間她得了種奇怪的病，能聽到人身體里的器官說話，她聽到了她男朋友的肺葉鼓脹起來，抱怨她拆遷前不知道把她自己的戶口獨立出去，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有一套房；她還看到他的心臟里住了很多亂七八糟她不認識的人。她說那段時間很多人的五臟六腑都得了病，那些猴子其實不是真的猴子，是許多人的心臟、肺、肝、腸子和腎臟，那只小猴子其實是她自己的“念”。她之所以離開家一個人住回母親的老宿舍樓制香，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念”臭了，得薰。結果猴子還是追來了，還跑來把香粉抖亂，那其實是她跟自己在斗。她說，還好我把它趕跑了，她還說，我的衣服其實也不是真讓猴子拿走的，是我自己本來就想裸奔，又顧著斯文，所以留了條褲衩。

你承認了？

承認了。男人誠懇地低下頭，我說我不該寄那封信，不該懷疑老鄭這樣那樣，我把自己檢討了個遍。反正我不說她也聽得到我心里的話，她之所以看著我又不像看著我，就是在聽我的某一個器官說話，

那她不像鏡子，她像X光機。我聽著有趣，仍不肯脫離劇情主線，固執(zhí)地問，那你們后來呢？

我很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擁抱或者上床，我和十周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熱過一我沒法跟他親熱，跟他親熱像是在跟一群人親熱，尤其像跟一群女人親熱，所以我們的每個房間都純潔得像圣地，純潔得最后我失去了嗅覺和味覺。但我并不反感庸俗的戲碼和生活，就像我制香制得外表看起來都仙風道骨了，可本質(zhì)還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

后來？后來我們倆像兩個孩子一樣，趴在窗前安安靜靜看月亮升起來。她聽了我到陽城來的原因，很不客氣地戳穿我說除了欲念這個世界都是虛幻，我考古考的不是古，是心底的執(zhí)念，我動不動提莊子，仿佛莊子住在我心里，但人家莊子知道我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所以帶著老鄭飛走了。她說我考古是假，淡泊名利也是假，博名才是真。她這話傷了我的心，我說她不該這么貶損我，我也是有尊嚴的。她笑，說她其實也不是她，她也只是我心里的一個念，說得我很猥瑣似的。然后她又安慰我說，還好還好，還有條褲

衩。

那么…我聞了聞百草香酒瓶，感覺腦霧正在聚攏，像是百草正解掉某種毒，露出它的核。那么，套用她的邏輯，我腦子里一直住著的那只猴子該是從哪兒來的？

可能它本來就在吧，每個人心里都住著只猴子。他答完，又問我，你那只猴子長什么樣？

我閉上眼想了想，不太確定，好像脾氣不怎么樣，但模樣很善良。

那是你希望的樣子。他說完，不再小口呷酒，嘴唇也不是珍貴的宣紙了，而是壇子，“壇子”將一整杯酒倒入肚中。一瞬間，他的眼眶又開始微微發(fā)紅。

雨停了，他凝視著越來越明亮的窗外，一言不發(fā)。

看得出來，他等不到她來，很難過。一個跟他啥也沒啥過的女人，還有可能是那個大墓群里竄出來的某一股魂氣，有什么好等的。我在心底嘲笑他天真的愚笨。

+

他走得很突然，像是被酒嗆著了，起身很猛，我以為他去外面咳嗽，結果很久都不見回來。直到老板走過來暗示我可以走人一火鍋湯快干了，賬也已經(jīng)結了，拼桌那位男士結的。

我惶然追出門去。

雨過天晴，陽光刺破云層，把濕潤的路面照得像一面巨大的、閃著金光的銅鏡。巷子里人來人往，車流人流匯成河流，滾滾向前，唯獨不見叫程握瑜的那個男人。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發(fā)出撕裂的聲音，高曠的天空中發(fā)出一聲嘆息，伴著那撕裂聲傳進我的耳膜 一你像我一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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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簡陋的布沙發(fā)上，電視廣告聲吵醒了我，臺風過境的新聞早沒了，只有陽臺上的破棚布還證明臺風曾經(jīng)真實來過。十周邊收拾殘局邊自言自語，他媽的，晚上應該犒勞一下自己，到館子里撮一頓。我順口答了句好呀，只見十周驚喜轉身朝我撲來，一蹦一蹦，笑得像個孩子。我嚇一跳，他為什么笑得這么開心？

豆豆。他拍拍我的臉，緊張地問，我是誰？

你是十周啊。我掙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拍得真痛，

你一直叫我猴子。十周又哭又笑，我以為你瘋了。

你才瘋了。我掀開毛毯想起身喝水，卻摔倒在地。

你發(fā)燒了，昏睡了好幾天。十周心疼地抱起我，小心得像抱著一個嬰兒，我聽到他的心臟咚咚跳著，和以往不同，這次沒有很多別的人和別的聲音，它干凈、忐忑。

豆豆。我聽到十周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飄來，很不安，那你腦子里的猴子還在嗎？

我腦子里為什么會有一只猴子？我莫名其妙反問他，順手拿起手機找外賣，撮一頓就撮一頓吧，我也餓了。

看到一家叫猴子餐館的店，我發(fā)信息問，火鍋可以閃送嗎？

對方答得很詩意，美食和幸福一樣，隨時閃送。

我又問，為什么叫猴子餐館？

不知道，不過有個顧客說，如果有人問這個問題，你就告訴他，因為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只猴子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世上所有你以為的天塌地陷，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那個顧客是誰？我拍拍發(fā)燙的額頭，感覺腦子里飄過一股百草人藥的香，還踹過一只粉紅色的小猴子。

那邊回答我說—一個路過的人。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肖勤，女，一九七六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學員，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得主。出版有小說集《丹砂》《塵世間小小的燈》、長篇小說《水土》《守衛(wèi)者長詩》《外婆的月亮田》《迎香記》等。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第十五屆十月文學獎，貴州省第十四屆、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英、法、蒙古、哈薩克斯坦等國。根據(jù)其小說改編并由其擔任編劇的電影有《小等》《碧血丹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