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父親難以下床之后，焦慮與日俱增。今天的心情更差，因為今天是父親90歲生日。父親病重，又想起老人家艱難的過去，他那變故的童年又閃爍在我的淚花里。

父親名叫鄭云寶。一九三三年出生于山西大同，一九五〇年在北京參軍，后又以一名基層干部的身份奔赴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為新中國的國防建設，和開發(fā)大西北奉獻了自己的青春。

我的父親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三歲時，他失去了媽媽。十二歲時，他的父親也溘然離世。

我的爺爺本是河北人，自青年時期就負擔走西口，不知翻山越嶺了多少趟，來回走了多少路，風餐露宿多少次，遭遇艱險多少回，沿途受了多少罪。終于在三十幾歲時，在山西大同的遠郊，一個背依山巒，綿延數(shù)里的古老村寨里，買下了沒落地主的一個舊院子，開始了固定的店鋪經(jīng)營。

在這之前，我的爺爺來往于山西、河北之間，除了躉貨、賣貨之外，就是挑著擔子，或是推著貨郎車走鄉(xiāng)串戶地去賣些針頭線腦、油鹽布匹、洋燈洋火之類的生活用品。當時，父親尚幼小，大同的農(nóng)村又山多路險，而且，時常有狼和豹之類的野獸出沒，不便帶我的父親出去營生。自然，父親只好被交給左鄰右舍來照看，由于爺爺為人友善，助人好施，經(jīng)常接濟窮苦的鄉(xiāng)親們，加之大同的民風淳樸，人們頗為善良，所以父親被看護得很好。

爺爺善于經(jīng)商，童叟無欺，隨著資本積累的殷實，再加上敢于下本錢把生意做大，長期雇傭大車隊，把大同的優(yōu)質(zhì)煤炭運往北京、河北一帶。再把山西稀缺的食鹽、面粉、布匹、洋貨等運回大同，進而銷往太原以北、呼和浩特以東的廣大地區(qū)。鄭字號店鋪的商品質(zhì)優(yōu)價廉，批發(fā)零售兼營，所以只用了五六年的工夫，爺爺便由遠郊的村寨搬到大同的城里。在城北開了一家布匹商行，城中開了一家洋貨鋪子，城南開了一家糧油店，雇了幾十個伙計，收貨、發(fā)貨、盤點、記賬、收錢，每個店鋪的門前都是車水馬龍，很是繁忙。

河北送布匹的大馬車來送貨時，也是我父親最高興的時候，保定府高陽縣的劉大叔，總會帶一大包酥脆的芝麻燒餅，和白洋淀的咸魚、鍋包魚來。都是大同沒有的，

特別好吃。

一時間，鄭字號的生意譽滿全城。爺爺?shù)拇竺策h揚晉北大地。這引起了日本人和偽政府的注意，開始拉攏他做大同商會的會長。爺爺脾氣耿直，骨子里痛恨日本鬼子。他與日偽政府百般周旋，以自己是外地人，不譜知本地人習俗，難以與當?shù)厝巳跒橐惑w等理由，堅辭不受。

由郊外搬到大同的城里，我的父親要上學了?？墒?，學校里必須讀日本人的書本，爺爺當然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學日語當亡國奴。于是，暗地里教我的父親學漢字，來了人，就假裝在教父親學記賬。時間久了，爺爺覺得忙不過來，且需教授的東西越來越多，難以滿足兒子的求知欲望，于是便從伙計中選了一位上過高小的年輕人，白天做賬房先生，夜里教父親讀書識字。

不知什么時候，城中鋪子對面開了個雜貨店，掌柜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姓皮，身材高挑，戴一副眼鏡。女的姓李，干凈利索，面目清俊。夫妻二人態(tài)度和藹，商品價格公平。而且，整個鋪子收拾得整潔有序。柜臺外還擺了兩張桌子，每天燒幾暖壺開水，放了一罐子碎茶，了幾個大碗，供進店買東西或路過的人解渴用。

晚上的時候，皮掌柜經(jīng)常到我爺爺?shù)牡昀镎f話聊天，因為人善良，與爺爺很是投緣要好?？吹轿业母赣H在學漢字的時候，總是油然生出一副欣慰的微笑。有時還給我的父親講岳飛和戚繼光破陣殺敵的故事。他們沒有孩子，時間久了，對我的父親也是特別的喜愛，有些好吃、好玩的東西，也舍得給我父親隨意地“造”。

李掌柜也是有文化的人，識字、打算盤樣樣精通，知道我父親沒有了媽媽之后，對我父親更是格外地疼愛。平時讓我父親叫她干娘，出了門把干字舍去，就只叫一個字“娘”。無論回娘家、走親戚還是去進貨，總是給我父親換上她親手做的新鞋襪、新衣服，騎上毛驢，或雇上車帶他一起去。說來也怪，李掌柜的親戚也是特別多，隔三差五地都會帶上我父親去走親訪友。小孩子家也是格外地喜歡出去跑跳。

大同西北三十里處有一個口泉鎮(zhèn)，是當時西北口的重鎮(zhèn)，商旅聚集，十分繁華?？赡抢锏那闆r卻十分復雜，表面上是日本人的占領(lǐng)區(qū)，但實際上，既有國民黨中央軍經(jīng)常出沒，閻錫山的地方武裝時常偷搶，暗地里還有八路軍的抗日力量做群眾宣傳動員。同時也是晉北、內(nèi)蒙古和察哈爾商家們羣貨、銷貨，向大同以外輻射的地方。路途中有好幾道日本人和偽軍的關(guān)卡，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被搜查。見了鬼子和偽軍，我父親就管著李老板娘長娘短地叫，總是很機靈地配合過關(guān)。

大同一帶自古就有挖不完的煤礦，整個大同的壯勞力大多以下礦挖煤為生，雖然吃的是陽間的飯，干的卻是“陰間”的活，但比起關(guān)內(nèi)以種地、靠天收為生的人們，還是活泛很多。通體黑的礦工們來買東西時，時常唉聲嘆氣地說：靠賣命挖出來那么好的黑金子，都被日本人用小火車運走了。每到這時，爺爺也總是跟著搖頭。父親托著腮，睜大雙眼用力聽著，思考著。有時會問大人們：日本人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呆著，來搶我們的東西？等我長大了，也要學岳飛和戚繼光，帶人把他們打跑之類的話。

很多時候，趕在深夜里，爺爺雇傭的大車隊會把河北運來的糧食、布匹等，按皮老板指定的地點，直接卸到城外的山里去。其中還會十分秘密地夾帶些日偽軍禁止的藥品。

不賒欠給日本人和偽軍不行，賒欠出去的都是些貴重的物品，全部都是打水漂的結(jié)果。以買東西為名前來敲詐的便衣、特務越來越多。土匪強盜夜里來偷搶的也時有發(fā)生。

不到日本開辦的學校去上學，反倒在家里請人教小孩漢字，不僅如此，還賣物資給穿便衣進城的八路軍，這分明是對抗皇軍的行為，不是好良民。

不知哪個特務，因為敲詐得不到滿足，告了密。我爺爺?shù)娜忆佔酉仁潜魂P(guān)掉，繼而被日本人和特務洗劫一空，人也被抓到日本的憲兵隊。多虧皮掌柜夫婦托人營救，好在城外卸貨的事沒有被抓到證據(jù)。我爺爺在被關(guān)押了一個多月，遭受了幾頓毒打之后才被放了出來。

大同城里是待不下去了，我的爺爺只好帶著我的父親，再次回到大同市南郊區(qū)高山鎮(zhèn)的南嶺村，那個沒落地主的院子里。當?shù)氐泥l(xiāng)親們幫助爺爺，又重新修整了好幾年不住的房和院。

從一個富有的商家，一下子又回到當初艱難的境況，爺爺?shù)膬?nèi)心充滿著對日本帝國主義和偽軍的憎恨，面對破碎的山河，又是深深的無奈。

一九四三年，中秋前的一天，河北老家一位身有殘疾的堂弟，帶著老婆，牽著兩個正在換牙期的雙胞胎兒子，衣衫檻樓地從東北的沈陽來投奔爺爺。

夜深了，他的老婆和孩子們，還有我的父親都入睡了。爺爺?shù)奶玫芤话驯翘橐话褱I地，訴說起幾年來在外地的不幸遭遇，生活的艱辛本已難熬，再加上老婆的那個做派，讓他不僅遭受著生存之苦，而且也承受著尊嚴之辱。

“大哥，你是咱們十九個堂兄弟中的老大，早幾年就聽說你在大同發(fā)了財。像我這種情況，沒有臉面回老家，只好兩個肩膀抬著嘴，來投奔你了。誰知你也剛遇到了事，給大哥您添負擔了！”爺爺?shù)奶玫茉V說道。

“既然來了，咱們就苦著點過吧，待世道平穩(wěn)些，再把生意做起來，會好的。只是，這里的青壯年都下煤窯，外地來的單身漢也不少，掙錢多，結(jié)了工錢后，有的人會舍得花。按你所說，讓他嬸子少出門，安穩(wěn)些。”爺爺說道。

本來兩個人的飯，一下子要勻著六個人吃，爺爺又在村子里開起了雜貨鋪，還在不遠的山坡上置買了十多畝田地。日子勉強過得去。

誰知第二年，連月大旱，顆粒無收。戰(zhàn)亂又起，民生凋蔽，生計難以為繼。他堂弟的老婆又生下一個女嬰，大大小小七張嘴要吃飯，千鈞重擔都壓在他一人身上，我的爺爺遭遇到人生中最為嚴重的困境。

萬般無奈之下，趁著月色，爺爺叫上他那殘疾的堂弟，拿起鐵鍬，開始在院子的西墻根小心翼翼地鏟了起來。一鍬，兩鍬…爺爺把第一塊圓石板搬起的瞬間，一股撲鼻的霉味直接嗆到了喉嚨深處。第二塊、第三塊圓石板被打開，全部是同樣的結(jié)果。撐上馬燈一照，一缸黍子，兩缸谷子，整整三大瓷缸的糧食全部霉成黑黑的三坨，塌陷到了缸底，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不到萬不得已才會動用的救命糧，就這樣無望了！

爺爺頓時癱倒在地…

爺爺從此臥床不起。曾經(jīng)的艱辛，過 往的輝煌，現(xiàn)實的困境，幼小的兒子，都 讓他難以忘記和釋懷。

他堂弟夫婦二人只管照顧他們自己的孩子。并且，還不時為一些風流事吵個沒完沒了。

不久，我的爺爺便在悲憤交加和無限的牽掛中溘然離世！

方圓十里八里的鄉(xiāng)親們，十家中有五六家都從我爺爺?shù)牡昀镔d過面、借過糧、用過錢，可每到年關(guān)的大年三十，如果賒欠的人沒有主動來還賬，爺爺都會將賬本上的記錄劃去。因為他知道，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如有多余的錢糧，他們一定會主動來還的。不然的話，一定是又沒有收成，或是遇到了難以想象的困難。

聞訊我爺爺過世的噩耗，眾多鄉(xiāng)親們，紛紛主動前來，你幾毛，我一塊地湊了錢，精心料理我爺爺?shù)暮笫?。郭二老人家拉著我父親幼小的手，走在送別人流的最前面。全村上下無不掩淚而泣！

郭二老人家、香梅他爹等與我爺爺曾經(jīng)要好的鄉(xiāng)親們，都希望我幼小的父親留在大同。他們想，無論多苦多累都要把我的父親拉扯大。

“我們是他的堂叔堂嬸子，他是我們鄭家的血脈。再說了，他河北老家還有親叔叔呢，怎么著，我們也得把他帶回老家去。”

這個時候，父親的堂叔堂嬸開始對他表現(xiàn)得親熱起來。郭二老人家、香梅他爹等，那些老實巴交的鄉(xiāng)親們哪里是父親堂嬸子的對手，她可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給許多男人設過局，過過招的“女強人”呀。

在郭二和其他幾位大人們的幫助下，十幾畝的田地，加上房子、大院、貨底子，還有那些家三伙四的，一共賣了一百零九塊大洋。說好了，拿出二十九個做回河北的盤纏，其他的八十個交給堂叔堂嬸，回去供撫養(yǎng)我父親用。堂嬸拆開我父親的小洋大衣，很是用心地把八十塊大洋一個圓一個圓地縫制在貼身的棉絮里。然后，堂叔拐著腿去隔壁村的肉鋪里割了肉，買了面，美美地吃了好幾天一個肉丸的白面餃子。其時，我父親是不在家的。已被郭二老人家和高發(fā)他娘叫到他們家里去了。

寒風料峭，起起伏伏的野外飄蕩著干枯的荒草。通往大同火車站的土路上，簇擁著眾多的老少鄉(xiāng)親，走在前面的郭二老人家和香梅他娘一直用手抹著淚，高發(fā)和二德元等幾個小伙伴，有的邊走邊抽泣，有的大聲地哭著，不時搖晃著自己爹娘的手，說著不要寶子走、不要寶子走之類的話。

走到一個小山崗上，郭二老人家蹲下身來，雙手從上到下?lián)崦腋赣H的臉，淚眼蒙朧地注視著我的父親，說道：“寶子，回老家看看，實在覺得不好，有來這里的大人，你可以跟著他們回來?；貋砭捅脊鬆敿?！”

嗯…嗯，眺望著依稀的南嶺村，我的父親哽咽著，點著頭下了山，走了好久，回頭望去，郭二老人家和幾個大人們還站在遠遠的山岡上。

兩個八九歲的雙胞胎兒子一左一右，蹦蹦跳跳，跟在雇傭來的車輛后面，其中一輛裝滿大小包裹，另一輛，一邊坐著逗孩子樂的堂嬸和她的幼女，另一邊層層疊疊裝滿著各種衣物。堂叔肩上寬而厚的扁擔上下顫動著，他嘴里哼著小曲，和著獨輪車吱吱呀呀的行駛聲，走在中間。我的父親邊走邊抽泣著跟走在最后面！

大同到保定沒有直達的火車（到現(xiàn)在也還是沒有），只能經(jīng)張家口到北京，再從北京到保定。我的父親隨他的堂叔堂嬸到了張家口，因為只有隔天才有開往北京的火車，便只好在張家口住兩個晚上的店。由于人多，堂嬸要了一個單獨大通鋪的房間。

不料，第二天起來，我父親的洋大衣和小堂妹的花祅不見了。那可是當時最新款的洋大衣呀！是爺爺從大同市一家成衣廠買的。是與老中式、大襟、斜系胳肢窩、家做疙瘩扣子完全不一樣的。是一件中間開啟、兩列、豎排、鎏金扣子的洋大衣。那也是我父親最喜歡的一件大衣，是當時極少有人舍得買的、洋縫紉機縫制的、深綠色的大衣。

我的父親蹲坐在墻角里，圍著被子，只把頭露在外面，使勁地哭著！他的堂叔、堂嬸更是不干了，堂嬸跟店老板撒起了天大的潑。用她那從河北跑到東三省，又從沈陽跑到大同的腳，踢翻了他們兩個大人和孩子們尿了一夜尿的尿盆子，大通鋪灰暗的屋子里頓時尿液橫流，臊味滿天。

店老板報了官，警察局的人來破案處理，在警察、店老板和父親面前，堂嬸表現(xiàn)得瘋了一般。

最終，警察處理的結(jié)果是，棉大衣里有沒有大洋沒法斷定，責成店老板賠償一件新的棉袍，和一件新的小花祅了事。

父親的親叔叔小名叫二彪，早幾年喪了偶，家里有三個閨女，一個兒子。兒子最小。自從老婆死了，二彪叔就沒有再下過地，天天拎個鳥籠子在街里走來走去，東涼倒西涼，冬天要么找個土坡，要么靠個墻根曬太陽。家里三個閨女當家，一個比一個厲害，一個比一個囂張。是整個村子都沒人敢惹的戶。

“我們自己都快養(yǎng)活不了自己了，哪里還有閑糧養(yǎng)外來的！”老大閨女首先開腔了。

其他幾個更是不給前來說和的鄭山大爺、高堂大爺和來福大爺面子，一口就拒之門外了。

從大同回來的堂叔，只顧收拾他們多年不住的老土屋，堂嬸也悄悄地忙于接受邀請，奔赴幾個單身老漢輪流為她設的“家宴”。根本來都沒來我父親的叔叔家，更別說商量如何撫養(yǎng)我父親的事了。

我的父親暫被他的姨娘接了去。堂叔堂嬸只甩出幾件父親的舊衣服了事。

第三次上二彪家門前，族里的幾位叔叔輩的人也豁了出去，做好了和他幾個閨女交鋒的準備。

“你們的房子塌了多少年了？現(xiàn)在住的是不是你仲大伯的房子？你仲大伯五六畝地的老宅子里，那么多的老榆樹、大槐樹是不是被你們賣掉了，賣的錢去了哪里？是不是都被你們花了、用了？你們打糧食最多的那二十多畝水田是不是你仲大伯的？有老茂叔嬸（爺爺?shù)母改福┑臅r候，你仲大伯每年捎來的錢，你們用在老人身上多少？多少給你們自己花了？你爹三十多歲就拎了鳥籠子，他憑的什么？”

遭到一陣嗆白之后，二彪及他的三個女兒無言以對。我的父親十分勉強地被他唯一的親叔叔一家接收下來。

十四歲的人了，只有三年前大同回來時的衣服，寒冬臘月里，僅穿著一條露著腳脖子、飛著布條的單褲。粗布鞋上，敞開著一對大圓洞，兩個大腳趾探在外面。上身是一件遮不住腰的舊棉祅，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個破洞洞。白天趕著小黃牛拉土運糞。晚上住在牛棚里，給小黃牛添草喂料。盡管沒日沒夜地干活，吃的卻是二叔一家吃完剩下的亂雜燴（各種剩飯剩菜倒在一起）。

深夜里，凜冽的西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吹得柴草棚稀里嘩啦地響。小黃牛瞪著被眼淚模糊的雙眼，注視著用那凍得滿是瘡的雙手擦著滿是瘡的雙腳的我的父親。

父親唯一的快樂就是喂好小黃牛后去民校里識字，手工做玩意兒。高新剛校長兼老師對他特別好，趕到自己吃飯的時候，還會勻出些給我父親吃。如有一天不到，高校長還會讓其他小學生去叫我父親。我的父親很聰明，無論什么字，什么詞，什么課文和算術(shù)題，他都是一學就會。

高老師親自到他叔叔家，勸說讓我的父親去正式上學。不料卻被他叔叔和他的三個閨女給噎了回來。

我的父親日復一日地勞作著，受著非人的苦難！

郭二老人家、香梅他爹等鄉(xiāng)親們還一直惦記著我的父親，大家不時踏石過坎，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相互打聽有沒有我父親的消息。因為戰(zhàn)時道路受阻，保定到大同遠隔著連綿群山，匪亂猖獗，幾乎無人員來往?？舌l(xiāng)親們牽掛我父親的心一直沒有放下。

日本鬼子投降了，國民黨和閻錫山的軍隊被打敗了，大同獲得了解放。人民歡欣鼓舞，終于不再受兵匪的欺辱。

這天，大家正要下地干活，突然，看到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模樣的人，騎著一匹棗紅馬到村口，見到鄉(xiāng)親們，下馬而行。很禮貌地向大家問詢：幾年前有沒有河北姓鄭的父子倆住在本村？

郭二老人家上前問道：“兵勇從哪里來，找河北鄭氏父子有什么事？”

“是這樣，我是奉大同市政府皮副市長之命來的。想請他們父子倆去一趟市政府，具體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毙?zhàn)士說道。

大同皮副市長？郭二老人家和鄉(xiāng)親們壓根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將鄭氏父子的不幸遭遇如實講給了小戰(zhàn)士。

漫長的冬天還在繼續(xù)著，在寒冬中顫抖的父親被他同母異父的姐姐叫去，面對乞丐不如的弟弟，姐姐心如刀割?？墒?，她的婆婆是一位十分嚴苛的老女人，滿腦袋的封建專權(quán)思想，絲毫不給其他人任何權(quán)利，視兒媳為外人，更不用說兒媳同母異父的窮弟弟了。

老婆婆每天都在轟雞趕狗，指桑罵槐。姐姐每天都在背著弟弟抹淚。我的父親只得又被送回到他叔叔的村莊。

“你這個沒人要的，咋不死在外面，回來干啥？”還未進門，就聽到叔叔惡狠狠的罵聲。緊接著便是手提柴火棒子在前，其他三個女人在后，四個兇悍的男女追出門來。

“寶子快跑！”不知誰高高地喊了一聲。不由分說，我的父親扭身朝村外跑去。

烏黑的天色降臨，十四歲的我的父親瑟瑟地走在滿是積雪的小路上。嗚嗚的白毛風吹透了他的身體。

無論如何，他都不知道叔叔一家為什么這樣對他，為什么門都沒進，卻險些遭一頓毒打？

在一處破廟里，他被凍得根本無法入睡。他思索著，為什么殘害自己的，全是拿了爹爹家產(chǎn)的這些所謂的親人。自己都沒法活了，他們卻毫不顧忌，難道他們還嫌侵占掠奪的不夠嗎？

爹爹，我好想您呀！爹爹，我好想您呀！您活著的時候怎么就沒有看破您的這些壞兄弟？

父親凄慘的哭聲在破廟泥胎佛群里顫動著。痛恨、無助、無奈再次襲上心頭。

怎樣才能活下來？我一定要活下來，將來我要像爹爹一樣做買賣，掙大錢。

可現(xiàn)在去哪里呢？到哪里去呢？對了！我要去找劉大叔，我要去高陽找劉大叔去！主意已定，我的父親向著遙遠的高陽縣城奔去。

從此，老家的人沒有誰再知道我的父親去了哪里。沒有人再關(guān)心他的境況如何。

高陽縣位于白洋淀南部，是歷史悠久的紡織縣，那里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棉花，原料充足。隋唐時期便開始興起絲織業(yè)，明朝晚期就出現(xiàn)了許多家庭手工業(yè)，人們習慣稱高陽的紡織業(yè)為高陽織，是華北地區(qū)比較富足的地方。所產(chǎn)的布匹、毛線等不僅充斥著黃河以北的廣大地區(qū)，大小商販遍布全國。高端的絲織物還經(jīng)過西北地區(qū)的古絲綢之路，遠銷到歐洲大陸。

偌大的高陽縣，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紡紗廠、印染廠、織布廠。姓劉的商家也不計其數(shù)，到哪里去找劉大叔呢。

我的父親遍尋了整個縣城，仍然是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好先找了一家織布廠打起小工來。

一晃三年過去，好幾封公函從大同市政府發(fā)來，但安國老家的縣政府來了幾次人，都沒有找到我父親的下落。

原來，皮副市長就是幾年前爺爺?shù)赇亴γ骈_雜貨鋪的皮先生，也是當年晉西北地區(qū)地下黨的負責人，他的夫人是地下交通站的站長。其實，我的爺爺對此也心知肚明。當時，為了太行山地區(qū)八路軍的軍糧供應，我的爺爺是冒了生命危險的。而且，我幼小的父親，跟隨皮夫人為交通站傳遞情報，也是隨時都可能會遭到殺戮的。這些，皮先生夫婦內(nèi)心十分清楚！他們夫婦對我的爺爺和父親很是感激！

解放后，皮老板當了大同市的副市長，他的夫人做了市婦聯(lián)會的主任。但百忙之中的他們，仍念念不忘我的爺爺和我的父親。當?shù)弥业臓敔敳恍译x世之后，深感內(nèi)疚。于是想，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鄭仲禮的兒子，我的父親。

由于我的父親心靈手巧，很快受到老板的重視，先是由進廠時的做勤雜工、梭子工、擋車工、機修工，到后來成為名聲不凡的小帶班。有時，為了盡快拿到緊俏布料，來廠貨的各地商販還少不了直接給他講些好聽的話。

這天，有位姓張的老西爾，四十歲左右年紀，人看上去很厚道。遠道而來，蹲在廠里等貨，扯著個公鴨嗓。說，快上凍了，急需買一車厚洋布回去，染坊聯(lián)系好了，急著把布送過去。還背著老板給工人們買了一大包切好的熟驢肉，拽著我的父親拉近乎。一聽是山西大同來的，我父親的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

原來，張老板家是大同北城的，是經(jīng)商世家。從小就聽說過我爺爺?shù)拇竺?，也知道解放前我爺爺在大同的不幸遭遇?/p>

我的父親忽然覺得，張老板就像自己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樣，內(nèi)心有無限的感慨。用自己的工錢買了些布頭，拜托張老板，無論多忙都要給郭二老人家和香梅的媽媽等鄉(xiāng)親們捎到手。

轉(zhuǎn)眼到了臨夏，一個艷陽高照的早上，父親第一個來到車間，準備著一天生產(chǎn)要用的棉紗，逐一地檢查著每一臺織布機。隨著進廠上班女工們的說笑聲，一輛少有的吉普車開進了院子。一左一右，下來兩個穿中山裝的男子，一看便知，肯定是政府的工作人員。

老板緊張地迎了上去，還未開腔，只聽其中的一位問道：“你這里有一位叫鄭云寶的人嗎？”

“有的、有的，他、他有犯、犯什么事嗎？”一聽到問他的“高管”我父親的名字，老板既是擔心，又是驚慌。

“不要膽小，沒事的。是這樣，我姓李，是高陽縣政府辦的，這位是咱保定地區(qū)行署的王處長，今天來，是應山西大同市政府的公函要求，調(diào)查一下鄭云寶的情況?！?/p>

我的父親含淚講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兩位工作人員也頗有感慨，表示會盡快回函給大同市政府辦公廳。王處長從牛皮紙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帶鉛字的打印紙，要父親在指定的地方簽了字。

吉普車走了，可我父親的心情卻難以平靜下來。與皮老板夫婦交往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怪不得當年皮夫人帶自己去串親戚或進貨，每次回來時都要換一雙差不多一樣的鞋和襪子，原來他們都是地下黨……

皮副市長竟然找到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有下落了，大同的郭二老人家、香梅他娘等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那些年齡不相上下的小伙伴們更是高興地蹦起高來。全村人恨不得一下子見到那個失去了父母、破了產(chǎn)的孤兒，都想知道他到底長成了什么樣，過得好不好。

雖然不是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人，但鄭仲禮卻總是根據(jù)自己的安排，多次為八路軍供應急需的物資和醫(yī)藥。幼小的寶子也跟隨夫人多次給各交通站送過情報，在日偽統(tǒng)治時期，一旦被發(fā)現(xiàn)，鄭氏父子件件都是死罪。自己是八路軍，是共產(chǎn)黨員，所做所為都是自己的職責。死無所懼?？舌嵵俣Y是當時大同赫赫有名的商人，可謂家財萬貫。寶子幼小，對出生入死的事卻全然不知，他們又是為了啥呢？況且，鄭仲禮三家偌大的店鋪一下子被日偽軍洗劫一空，那么興旺的生意頃刻破了產(chǎn)。與自己，與服務八路軍，與支持抗戰(zhàn)不無關(guān)系。皮副市長在辦公室里蹠來蹠去，他回憶著，思考著，轉(zhuǎn)身坐了下來，拿起秘書備好的紙墨…

我的父親做起工作來更加地有勁頭，他要多掙些錢，多買些東西，去看看郭二老人家，和那些曾經(jīng)照看過自己的大伯大嬸們，他要回到那個古老而充滿著險峻和回憶的南嶺村，跟當年的小伙伴們一起上山，摘酸溜溜、捕鳥、捉迷藏…

云寶：

關(guān)于你情況的報告，我已收到。解放前，你的父親鄭仲禮和你，都為大同乃至晉東北地區(qū)的抗戰(zhàn)和解放事業(yè)做出過貢獻。

…如來大同，可直接找我

如去北京，就先到你所在地的村、區(qū)、縣辦理三級信，再到縣級武裝部辦理入役手續(xù)，然后到北京直接找我的戰(zhàn)友，華北軍區(qū)平津衛(wèi)成區(qū)八三六九部隊營建處的張淮安旅長。在那里可直接參軍。（我已與張旅長聯(lián)系確定過）

無論到哪里，都要謹記：聽黨的話，為人民服好務，站好崗。努力學習建設新中國的技術(shù)和本領(lǐng)！

大同市人民政府軍管會

皮盛源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十日

手捧著皮老板的來信，我的父親百感交集，似乎又回到了大同那繁華的街道，跟著爹爹后面跑來跑去，跟著干娘出去翻山越嶺地“串親戚”…

如今的自己，已是十七歲的男子漢，怎能再回去靠皮老板給安排工作呢。父親拿定了主意，回老家辦手續(xù)，到北京去，參軍！

村公所和小學校設在同一地方，這里是原來村里最大地主家的一處三進院。村公所占的是最里面的一排青磚房，中間的院子是藥鋪兼看病熬藥用的，最外面是小學校。

走到大門口，我的父親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傷感。首先是，這座院子與爹爹在大同村子里買的地主的那個院子有些相似，不由想起自己在那里度過的童年時光。其次是，小學由原來的地方搬遷到這里，那個除了夜里旁聽學習，還和小朋友做手工玩意兒的情景已看不到了。

也不知道高新剛老師在不在，他想先去看看高老師。

“這就是二彪的侄子嗎？嗨，幸虧當年沒有被你叔叔抓住，要不然的話，非打斷你的腿不可?！?/p>

多年來，我的父親也一直被這件事困惑著。

“這位大伯，那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蛭覇?？?/p>

“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好些天不在家，沒有人及時給小黃牛喂草料，天氣又那么冷，把小黃牛給凍死了嗎?！?/p>

“噢，原來是這樣！”

說話間，一群小學生雀躍般地跑了出來，雖然穿得厚厚實實，但個個都是生龍活虎。倏地，我的父親有些驚呆了，怎么，那個個子比其他人高出半頭多的小女孩，長相如此面熟，而且，雖然是個女孩子，卻穿了一件與其他孩子截然不同的小洋大衣，豎在前面的兩列金色的扣子，在太陽的照射下，放著刺眼的光。

我的父親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個女孩，睜大眼睛，仔細端詳。我的父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不就是幾年前，自己跟著堂叔堂嬸住店時被偷的那件洋大衣嗎？只是由原來的深綠色被改染成了深黑色。但扣子還是原來的鎏金的扣子。自己心愛的衣服，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原來如此！我的父親全明白了。

然而，自己馬上就要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這是何等神圣。怎能因為私怨而影響來之不易的機會呢？理智戰(zhàn)勝了悲憤和沖動。就這樣，我的父親在憤怒和向往的糾結(jié)中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