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攝影與圖像無處不在的今天,托比永·羅蘭德(Torbj?rn R?dland)堅持采用膠片拍攝、暗房沖洗的傳統(tǒng)流程,這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一種“姿態(tài)”——對抗即時影像、數(shù)字圖像的虛擬性以及社交平臺主導的觀看機制。這種物理性的、充滿時間感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他的圖像不僅成為現(xiàn)實的詩性反照,也構成了一場針對當代圖像消費模式的深層反思。
本次展覽“致太陽”(Songs for theSun),不僅是對光與影的探索,更是一次關于觀看方式的挑戰(zhàn)。展覽標題中提到的“太陽”,表面上是自然的光源,象征攝影與自然、身體的緊密聯(lián)系,而在實際作品中,真正由陽光照亮的場景卻寥寥可數(shù),大多數(shù)圖像的光線來自人工或間接的照明系統(tǒng)。這種錯位與非直指性的表達,正如他強調(diào)的——他的圖像并非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而是象征性的“陳述”。
從表面上看,羅蘭德的攝影作品融合了廣告、流行文化、時尚攝影的語言,常常以高飽和度的色彩、精致的布光和看似熟悉的構圖方式出現(xiàn),但越是精致,就越不自然。他擅長在日常生活中構建非日常,用看似理所當然的畫面植入心理暗示,撬動觀者的潛意識。這種審美錯位貫穿羅蘭德的全部創(chuàng)作。他鏡頭下的模特時常姿勢扭曲、面無表情,呈現(xiàn)出一種被抽離的存在感。他將身體視為可拆解的部件,用肢體的局部特寫喚起觀者對物化與戀物的復雜情緒。在一些作品中,食物、花朵、布料甚至人類肢體之間毫無邏輯地并置在一起,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卻無法忽視的心理反差。在羅蘭德看來,“美”是可以被操控和拆解的,它不再是一種單向度的審美經(jīng)驗,而是一場帶有哲學質詢的視覺游戲。
他的風景攝影同樣避開了“壯麗”或“奇觀”的路徑,更像是在捕捉一種被忽視的“常態(tài)”。他追求的是一種介于日常與非日常之間的視覺平衡。在山林、湖泊、車道等作品中,自然景觀往往不居功自傲,而是在平淡中被注入象征的能量。這種對宏大景觀的極度克制,讓他對“觀看”的敏感性格外突出。他的鏡頭從不只是“看”,而是始終在質疑我們?nèi)绾慰?、為何而看?/p>
羅蘭德的作品不僅難以分類,也拒絕明確的解釋。他的圖像如同一連串精心構筑的謎題,觀眾被邀請進入,但沒有線索,也沒有標準答案。這種不確定性不是缺陷,而是創(chuàng)作策略本身。正如他曾援引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特在《文本的愉悅》中的言論:“那些破壞自身話語類別和類型,甚至達到自我矛盾的圖像,才是真正令人愉悅的?!痹谶@個意義上,羅蘭德拒絕給予觀眾完整的意義,他更希望在意義的縫隙中喚起情緒和思考的波動。
正是在這些矛盾的張力中,他的圖像浮現(xiàn)出一種異質的美感:熟悉卻陌生,溫柔卻暴力,神圣卻世俗,純真卻不安。這些對立的元素并非彼此排斥,而是共生共構,制造出一種游離于邊界之間的詩性圖像空間。而這,也正是羅蘭德攝影最引人入勝之處:它拒絕任何簡單的歸類或闡釋,卻始終保有一種能量,一種持續(xù)召喚觀看的力量。
“致太陽”不僅僅是展覽的標題,它也象征了羅蘭德創(chuàng)作中的精神核心——一種源于自然、但超越自然的隱喻之光。他借助光與暗的交匯讓圖像不再只是現(xiàn)實的投影,而成為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心理隱喻的載體。在數(shù)字洪流中,這些慢慢顯影的照片反而愈發(fā)稀有,它們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提醒我們圖像不只是視覺信息,更是通向自我與世界的裂隙與橋梁。
托比永·羅蘭德的攝影,不是讓我們看清世界,而是讓我們重新去“看”世界。這是一次看似靜止卻暗流涌動的觀看旅程,一個無法輕易命名的圖像現(xiàn)場,一首關于身體、欲望、觀看與信仰的無盡長歌。而我們,或許只能在光影縫隙中,聽見那緩緩升起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