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回家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接受治療,吃各種各樣的藥,腦子卻一片混沌。
宋叔父女一有時間就去看我,給我?guī)Ш贸缘暮猛娴模朕k法和我溝通。宋叔甚至艱難地腆下大肚子彎腰給我剪腳指甲。但病中的我卻往往以暴力攻擊他們,尤其是宋叔,經(jīng)常被我弄得掛彩。就是在那段時間,宋叔的車上添置了急救包,而他的西服口袋里一直都備著大小各種創(chuàng)可貼,自己處理小傷之用。有一次,我用凳子砸破了宋叔的腳背,害他住院治療。但他的傷一好,第一件事依然是來看我。就算我的父母還在世,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他們能為我做的事也只有這么多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天氣很好,那天我的情緒也比較穩(wěn)定,宋叔征得醫(yī)生同意之后,把我推到院子里去曬太陽(精神病人不肯走路,就坐輪椅)。當時那個開藏餐館,畫唐卡畫的尼瑪正好有事找宋叔,就打電話問宋叔在哪里,宋叔說在。尼瑪說他馬上過來。宋叔笑了,勸他說:“你別過來了,我在精神病醫(yī)院,不是來玩的,是來看一個病人,你有什么事我再聯(lián)系你?!笨墒悄莻€愣頭愣腦的家伙卻對精神病醫(yī)院充滿了好奇,非要過來,還說:“沒事,反正我休息,而且我早就想到精神病醫(yī)院去看看?!彼问宸畔码娫捴绷R他才是神經(jīng)病。
在山海這個不大的城市里,藏族并不多,尼瑪?shù)牟夭宛^完全按藏族風格裝修,服務員身著民族服裝,特色新奇,恰到好處地迎合了人們的好奇心。約在這里談生意、聚會既上檔次,又開眼界,消費還大眾化。加上優(yōu)良的服務態(tài)度和越來越被承認的美味,逐漸站穩(wěn)腳跟,且生意越來越好。由于尼瑪性格開朗,喜歡聊天,又是個熱心腸,和他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他的身份也悄然間發(fā)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變化,那就是當上了免費的中介。比如,一個熟人要裝修房子,就到他那兒,對他說:“你認識的人多,有沒有好一點的裝修公司呀,幫忙介紹一下?!比绻∏捎羞@一類的施工隊,他就順便牽個線。要是暫時沒有,他就幫忙留意著,有時過不了多久,還真能碰上。而他本人對這份不拿錢的活兒的認真程度一點也不亞于拿錢的活兒,只要他答應了幫忙留意,就一定做到。這個下午,他找宋叔也正是有個開超市的朋友想找人幫忙改進一下現(xiàn)有的管理程序。事不是很急,他是的的確確想到精神病醫(yī)院來參觀一下,長長見識。他的心情很好,恰好一位老家的朋友發(fā)給他一段藏戲《格薩爾》的片段,在公交車上他一路戴著耳機聽得樂滋滋的。
精神病醫(yī)院的大門就是門診大樓的大門,穿過門診大樓,連接住院部綠化園的是一個長長的拱形長廊,廊上爬滿了不知名的植物。精神病醫(yī)院不像其他的醫(yī)院,并沒有人來人往。長廊里一個人也沒有,尼瑪索性取下耳機,大聲地哼唱起藏戲《格薩爾》里的音樂:“嗒啦嗒啦嗒啦嗒,啊,嗒啦”應該就是他在藏餐館里彎著腳,模仿騎馬姿勢朝我唱的那段。
此時,宋叔、歡歡和我正好在長廊的另一頭。我本來還好好的,可是不知為什么突然對宋叔父女大打出手。宋叔一面護著歡歡,一面大聲地喊護士。就在這時,尼瑪?shù)母杪曈蛇h及近,我揮起的拳頭停在半空中,側(cè)耳認真地聽起來。尼瑪走過來看見宋叔,停下歌聲,愉快地喊他,我又開始揮舞拳頭。宋叔見狀,示意尼瑪別停下,快繼續(xù)唱。說來奇怪,我一聽見尼瑪?shù)母杪?,就安靜下來,并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認真地聽起來。
精神病人的舉動是無法用邏輯來推理的,面對精神病人的做法跟面對一個嬰兒的做法有時很像。就像有些孩子鬧瞌睡,非得聽音樂才睡覺,有些又非得抱著不停地拍。宋叔從我的表現(xiàn)中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喜歡聽歌!但接下來的實驗又一次次推翻了他的理論,事實證明我只是喜歡聽藏戲《格薩爾》中的音樂。因為那天尼瑪唱得嗓子實在不行了,就用手機給我放他朋友發(fā)過來的那一段,我也是同樣的安靜,除了不說話,穿著病服,看上去跟沒病一樣。
尼瑪對我出現(xiàn)在精神病醫(yī)院驚訝不已。宋叔告訴他幾個月前,我打電話說我要關(guān)掉手機等通信工具出去旅游,沒想到失聯(lián)兩個多月,我卻在這里,變成了這個樣子,那個阿凱卻完全沒了蹤影。尼瑪立刻說:“我早有預感,那個阿凱不是好人,想找機會提醒安安,但一直不方便。再說我們本不熟,沒有證據(jù)她也不會隨便相信我的話?!彼问鍐枮槭裁矗嬖V宋叔,我們家的壁畫是他和朋友一起畫的,畫壁畫的時候,阿凱經(jīng)常在他們旁邊打電話,聽他的電話,很明顯是結(jié)了婚有孩子的。但安安和他才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宋叔說他這段時間太忙了,實在顧不過來,要尼瑪幫忙留意有沒有阿凱的消息。
他們在說我的事,我卻完全不知。這些都是后來歡歡告訴我的。醫(yī)生告訴他們:我的體內(nèi)發(fā)現(xiàn)多種致精神病的藥物嚴重超標,出現(xiàn)一系列的精神分裂癥狀,應該是長期大劑量服用藥物所致。
這個消息使他們目瞪口呆!我的生活圈子很簡單,除了阿凱,沒有人有機會讓我長期大劑量服用這些藥物。宋叔一直不看好阿凱,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阿凱跟我結(jié)婚的動機是為了錢,但為什么要把我害成這個樣子呢?他想要找到阿凱,問個明白!尼瑪看到我這個樣子,疾惡如仇的天性使他無法旁觀坐視,一定要和宋叔一起為我討個說法。
后來的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何德何能,在那樣看不到一點前途和光明的情況下,居然有人愿意大義凜然地站出來幫我。他們心里很清楚,幫我,不管幫到什么程度,我都有可能渾渾噩噩一輩子,他們有可能一輩子連一句“謝謝”也不會聽到。上天給了我天下最好的父母,卻給了我最丑的容顏;給了我黑心的丈夫,卻給了我善良仗義的親人一樣的朋友。甚至,我和尼瑪還連真正的朋友都不是。
接下來的消息一條比一條出人意料:我和阿凱早在兩個月前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我自愿放棄一切財產(chǎn),包括房子、車子。一個多月前,我們的房子已經(jīng)賣了,新主人已經(jīng)入住,我所有的銀行卡上沒有一分錢。電腦城找不到阿凱,人家說從來沒有這個人。房子沒了,車子沒了,家沒了,人也沒了,一切都像是人間蒸發(fā)了。除了我變成了瘋子以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這些消息更加堅定了宋叔他們的推斷:那個叫阿凱的男人,天知道他其實真正叫什么。他為了錢和我結(jié)婚,把我害成瘋子,扔進精神病醫(yī)院,然后卷走了一切。這是電視上、小說里才有的情節(jié),卻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的身上!用后來歡歡告訴我這一切時說的話說:“這個安安真是傻到家了!”
宋叔他們希望我能早一點清醒過來,提供重要線索。但醫(yī)生說看我現(xiàn)在的狀況,在大量服用導致精神病藥物的同時,我還被過度驚嚇過,所以需要較長時間的恢復過程。因為我還年輕,在治療中,為了把對我的智力和記憶力的傷害降到最小,他們只能采取最保守的治療手段,但這樣治療的效果并不明顯。所以建議我的病情稍微穩(wěn)定之后,到別處接受中醫(yī)治療。我國的中醫(yī)博大精深,充分利用湯藥、針灸、熏蒸等多種手段,在安全保護本體的情況下,盡快徹底地排出體內(nèi)超標藥物、修復神經(jīng)系統(tǒng),應該能達到一個較滿意的康復程度。
宋叔找遍了山海附近方圓數(shù)百公里,也沒有問到一家能接受精神病人住院的中醫(yī)治療院所。這就意味著,下一步要想讓我恢復得好一點,而他又要堅持把我管到底的話,就只能把我接回家,天天給我熬中藥喝,并且接送我去做理療。要把大量的時間、精力、財力花在我身上不說,最大的問題是,一旦把我接回家,我可能隨時對他行動不便的女兒造成可怕的傷害。
宋叔今年五十五歲,是公司業(yè)務主管。由于他工作認真、細心,業(yè)務熟悉,從不貪圖個人利益,事事以大局為重,我進公司十年,他從部門副經(jīng)理一直做到公司業(yè)務主管。他管理著像我們這樣的技術(shù)人員,也掌握著大把的客戶,逐漸成為掌握全公司命脈的重要人物,但沒有一丁點專橫跋扈,做事一直是坦坦蕩蕩。公司上下都認可他的人品,所以他在公司威信很高。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女兒歡歡能夠自立。
人生有許多事是自己完全無法掌控的,雖然他每天都在祈禱歡歡能夠自立,但究竟有沒有這樣的一天誰的心里也沒有底。所以,他只能盡可能地多為女兒留下一些錢。但就算是這樣,他從來沒有拿過一丁點分外的錢,他掙的錢除了父女倆的正常開支,余下的都是給歡歡留下的,這里面哪怕有一分不干凈的錢,他都不會心安理得地把女兒一個人留在世上。這也是他每天兢兢業(yè)業(yè),拼命工作的原因。到六十歲,他還有五年掙錢的好時光,但是,拖上我這么一個瘋子,他們父女的生活會完全改變,他的計劃會完全被打亂。
我不知道宋叔是怎么想的,總之,他還是把我接回了家。他把客房收拾出來,放了兩張床,像賓館的標間。高薪請了一位身材結(jié)實的阿姨二十四小時陪護、照顧我。出院那天,下著小雨,宋叔叫上尼瑪來幫忙。宋叔請護士為我換好衣服,輕輕地拉起我的手對我說:“安安,咱們回家了嘍,跟我回家嘍?!蔽疑瞪档赝蛩?,喃喃地說:“回家?!边@是我進精神病醫(yī)院以來第一次接話,醫(yī)生立刻高興地說:“看來她對回家是有感覺的,這是好事!”
車子平穩(wěn)地行進在路上,我對窗外的一切視若無睹。到宋叔家小區(qū)樓下,他倆先把東西拿下車,再把我接下車,然后宋叔去停車,尼瑪帶著我慢慢往家的方向邊走邊等宋叔。雨雖然不大,但細而密,不一會兒就澆濕了行人。也許受了雨的刺激,我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尼瑪來拉我,我跳起來就對他拳腳相加,弄得尼瑪只能邊退邊招架。正在巡邏的保安看見了,起先以為是兩口子打架,還直笑那男的真沒本事,不敢還手。后來越看越不對勁,才過來把我按住。等宋叔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而我盡管被保安按住動彈不得,嘴里還在不停罵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目光兇狠。罵著罵著,又一下子沒了罵聲,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恐怖的事,趴在地上,把頭和臉完全藏起來,屁股撅得老高,正好讓大家看清楚我大小便失禁了。人們一下子看出問題,紛紛捂住鼻子,不容宋叔解釋就圍住保安,要讓保安找出物業(yè)來,堅決不允許這樣的瘋子進入小區(qū),說小區(qū)里那么多老人和孩子,瘋子發(fā)起瘋來對大家有很大威脅。
宋叔是個老實人,凡事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會對不起任何人??墒墙裉烊硕嫉郊议T口卻進不了門,不進門,他也沒地方送我。他只能不停地向大家解釋,保證不會傷害到誰,影響到誰。但就是沒人同意放我們進小區(qū)門。這些人中有些是的的確確擔心家里老人孩子的安全,也有的是跟著起哄。
尼瑪實在看不下去,三兩步擠到前面,朝大家揮手并大聲說:“安靜一下,聽我說?!彼麄€子高,嗓門也高,臉龐黑,因為有些生氣,輪廓分明的五官透著一股不容分辯的冷峻,強大的氣場讓場內(nèi)立刻安靜下來?!案魑?,我先申明一下這位是我叔。我叔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兒大家伙這么對我叔,我覺得不對,忍不住要說上兩句。我叫尼瑪,希望路的藏餐館是我開的,所以今天我為我說的每一句話負責,有什么不對或者有什么事大家請到藏餐館來找我。首先,誰愿意沒事在家里養(yǎng)個有精神病的人呢?這是沒辦法的事,人家醫(yī)院說了,讓接回家,中醫(yī)治療,可到處都沒有肯收精神病人的中醫(yī)院呀!那怎么辦,她已經(jīng)成這樣了,再讓她流落街頭自生自滅嗎?你們誰有那么狠心?”他頓了頓,環(huán)視大家,見沒人說話,就繼續(xù)說,“所以說,把她帶回來,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既然帶回來了,你們放心,我們不是那種只顧自己的人,咱小區(qū)那么多住戶,我們一定會做到絕不打擾大家,也絕不妨礙大家,更不會讓病人單獨到處走,傷害大家的。我們在家里請了人二十四小時陪護照顧她,請大家一定放心。今天是特殊情況,這不剛回來嗎,她不習慣就找我發(fā)脾氣,本來我讓她打兩下,她打累了就沒事了,沒想到保安大哥為我打抱不平,這才驚動了大家。對不住,對不?。 彼p手在胸前合十給大家道歉。“那要是沒像你說的管好她怎么辦?”有人問。“到藏餐館來找我,我賠!”
等我們到樓上家里時,我褲子里的東西被我的體溫烘得發(fā)出一陣陣惡臭,聞著讓人直發(fā)嘔。宋叔請來的阿姨一看這情形就不想干了:“我沒想到還要干這些,這我可沒干過?!卑⒁桃魂囉憙r還價之后,宋叔沒辦法答應每個月再加五百塊,阿姨才帶我去衛(wèi)生間換洗。
看宋叔滿頭的大汗,尼瑪順手把桌上的紙巾遞給他,問道:“宋叔,第一天就這樣,以后可能還會有很多麻煩事,您想過嗎?”宋叔擦完汗,撫著歡歡的頭,嘆口氣說道:“想沒想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管她,她就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自生自滅。多好的一個孩子,還那么年輕,我怎么能忍心呢。你不知道,她就像一棵長在墻縫里的小草,堅強得讓人心痛。她在我手下做了十年,別人做完一個活兒,都是問能拿多少錢,有的還沒開始做就先問錢,但她從來沒問過能拿多少錢,而是每次都要問有什么問題嗎,有哪里不對嗎?她不停地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找缺點,然后悄悄地去改進。特別努力,特別上進,卻與世無爭。因為長相,她一直很自卑,不肯過多地與人接觸。但只要知道公司里誰有困難,她總會第一個悄悄地給予幫助,卻從不會讓別人知道。阿凱正是利用了她的善良和自卑,才把她害得那么慘!”
從那天開始,尼瑪經(jīng)常到宋叔家一起照顧我,他和宋叔輪換著帶我去做治療。有時也帶歡歡去醫(yī)院,好像成了他們家的一分子。說來也怪,自從搬進宋叔家的那一天起,我變得安靜了,再沒有無緣無故地打過人。最狂躁的舉動就是扯自己的頭發(fā),這時,只要播放藏戲《格薩爾》的音樂,我立刻就會安靜下來。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居然自己主動去上了廁所,并沖了馬桶。這么一個三歲小孩子都能完成的事,發(fā)生在我的身上,卻讓宋叔、歡歡和尼瑪高興壞了。這證明,中醫(yī)治療是有效的,我正在一點一點地好轉(zhuǎn)!
我真的就是一個小孩,一切都要重新學起:刷牙、吃飯、換衣服、穿鞋但從這一點一滴中證明,我真的開始醒來了,一個全新的我經(jīng)過長長的沉睡之后,正在慢慢地醒來。
一天下午,宋叔做好飯,大家正要上桌,他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就過去接電話。這個電話打得有點久,大家都餓著在桌上等他。我可能也是餓極了,突然站起來徑直走到宋叔身旁,拽著他的袖子說:“爸爸,吃飯!”這一聲呼喚來得太突然,驚得宋叔的手一松,手機掉到了地上,他顧不得管手機摔沒摔壞,就抱著我說:“安安,你說什么,好孩子,你再喊我一聲好嗎?”
“爸爸,吃飯?!边@一次我比上一次還說得清楚。大家立刻走出懷疑中,高興起來。歡歡問我:“那我呢,我是誰?”“歡歡?!蔽掖?。尼瑪問我他是誰,我也喊了他的名字,甚至阿姨我也認得了。所有人都忘了吃飯,圍著我喜極而泣,仿佛我就是他們的寶貝,一不小心,我就會丟了似的。
這一天距離我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的那一天,剛好一年零八個月。半年后的同一天,宋叔、尼瑪、歡歡陪我從最權(quán)威的精神病醫(yī)院出來,我剛剛在他們的陪同下做了全面檢查,結(jié)果是我已經(jīng)完全康復!
站在寬闊的街道上,我伸開手臂仰望藍天,使勁地、長長地呼吸。一切都過去了,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涼絲絲地滲入心肺,使我的身體變得輕盈,充滿活力。我的身體觸及的所有一切事物都如此真實,過去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從夢中醒來,我的身邊居然多了三位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人!他們給了我無私的關(guān)愛,并且不計回報,給了我新生,給了我家。
在他們面前,我完全不必害怕自己不夠完美,因為他們接納的不僅是我的優(yōu)點,更有我的不幸和狼狐。我不用擔心暴露缺點,因為缺點只是我的一部分,他們接納的卻是完整的我。他們是上天恩賜給我的恩人!
這一生,我將怎樣才能報答他們所給予我的萬分之一?
十一、糾結(jié)
我現(xiàn)在和宋叔、歡歡完全成了一家人。自從那次在病中叫了宋叔“爸爸”以后,我再也沒有改過口。我喜歡有爸爸可以叫的感覺,也看得出來,宋叔對我口里叫出的這兩個字起初很享受,后來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在這個家里,我沒有感覺到一丁點來自血緣的隔閡,仿佛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沒有任何心機,單純得就像山泉水一樣的歡歡時時刻刻讓我感到我是真的多了一個特別依賴我,打心眼里跟我親的妹妹。而爸爸對他在別人眼里都有缺陷,并不完美的兩個女兒卻一樣視如珍寶,同樣的疼愛,小心呵護,沒有絲毫親疏。我有時想,歡歡會不會也不是爸爸親生的呢?
尼瑪在給我治病的過程中,也慢慢地走進了這個家,成了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依靠。我說依靠其實一點也不過分:宋叔年齡大了,精力和體力有限,而家里兩個有病的女兒需要照顧,力不從心的事很多。尼瑪身強體壯,有用不完的勁,人又熱心,家里換燈泡、修水管、定期帶我和歡歡去醫(yī)院檢查這類的活兒,完全少不了他。最主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家里不管有什么事,宋叔都要和尼瑪商量,聽聽他的意見再做決定。在宋叔眼里,他對女兒的呵護和付出就像自來水管,永遠是單向流動的。而尼瑪卻不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其實才真正是宋叔的貼心小棉祅。
我喜歡這種有家,有牽掛,也被牽掛,但是很放松很自然的感覺,一切就像做菜要放調(diào)料那樣天經(jīng)地義。
我經(jīng)常對這一切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朦朧感,有時甚至擔心這一切就是一場夢,夢完了,醒過來,一切會不會消逝呢?就如春日的楊花,雖漫天飛舞,卻禁不住一場大雨的沖刷會蹤跡全無。
但像夢中的歡喜事還真的不少,大病一場之后,我的相貌居然有了很大改變。以前我的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好像是兩個人的皮膚,脖子以下白白嫩嫩、光滑細膩,臉上的皮膚卻是黑里泛青,且長滿了各種斑和痘。我花血本用過不少的化妝品,卻始終沒什么大的改變?,F(xiàn)在臉上皮膚雖沒有身上那樣潤白,但比以前白了很多,痘沒有了,斑也變得淡了。老話說“一白遮千丑”。我現(xiàn)在看上去臉色白里透紅,眼睛不大卻明亮如水,給人的整體感覺還是有點秀麗而溫和的。雖然離美女的距離還有很遠,但確實變漂亮了不少。以前奶奶說過,人在大病之后一旦好起來,會脫胎換骨,從外貌到性格都有極大的改變。我對歡歡說這事,她笑了,說:“姐,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有多難看。不過你現(xiàn)在好像是比生病以前變白了,漂亮了,真成大美女了!”沒想到,大病一場之后,我會有這樣喜出望外的收獲。這事放在以前,我會不會日日祈求生病呢?
凡事有得必有失,我現(xiàn)在很難適應電腦程序設(shè)計師的工作。以前靈活的思路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雖然在整個治療過程中爸爸他們一直把保護我的智力和記憶力放在首位,但需要那么長時間才能逼出體內(nèi)毒素治愈的病,要想完全回到以前,只是美好愿望而已。而且,兩年多的時間,這個在技術(shù)上日新月異的行業(yè)更新得太快,我現(xiàn)在連一些新的名詞術(shù)語都說不上來,就像公司里進了很多新人,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在爸爸的努力下,公司雖然勉強接受了我,但我終日無所事事,只能坐在角落里看看書。以前,我不僅記憶力好,且具有超強的職業(yè)敏感性,與計算機相關(guān)的知識過目不忘??涩F(xiàn)在我就算針對這些新的知識點拼命地去學習,卻往往記不住,最惱火的是書看久了,或是一個程序想久了,我的頭就要裂開般地痛。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手指在鍵盤上也變得笨拙,就像一個中年發(fā)福的女人,重新穿上舞鞋,站到舞臺,本來還躍躍欲試,可燈光突然打開的一瞬,完全不知所措。我想找回以前的我,想追上現(xiàn)在公司里的這些新人,卻覺得一切仿佛是天上的云彩,美輪美奐,遙不可及。
無意中偷聽到爸爸和客戶的談話,他努力想說服客戶把項目讓給我做,但客戶卻堅決拒絕,不愿意把自己的程序交給一個得過精神病的人去設(shè)計。那位客戶說的話很實在:“老宋,我知道她以前是最優(yōu)秀的,但她畢竟病了那么一場。你一定得理解我,交給她做可以,但是后期的安全保障令人無比擔憂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這事上不能出差錯,我擔不起任何責任呀!”
我悄悄退出來,徹底認清了一件事:自己已經(jīng)被這一行淘汰了!電腦程序設(shè)計,這既是我的愛好,也是我引以為傲的職業(yè),更是父母嘔心瀝血為我選擇,并對我寄予厚望的人生之路。
我病愈剛回公司上班時,尚能看到新來的年輕人對我很尊敬,這表明,他們不僅聽過我的名字,還研究過我做的項目。但一段時間下來,明顯不以為然甚至視若無睹了。有一天我上廁所,聽到兩個女孩聊天,說不相信現(xiàn)在尚在使用的某某程序真是我做的,懷疑宋主管幫我做過手腳。
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有既定的目標,信心滿滿地在奔向那個方向。不管前方等著他們的是什么,這一刻奔走在路上,卻是充滿了希望,懷抱著迎接成功的篤定。也許下一刻鐘,有的人會茫然、會失望,有的會驚喜、得償所愿。但此刻,誰又會想那么多呢?因為此刻屬于路上,還沒到思考的時候。
烈日下一陣微風吹來,帶著透心的涼爽。抬頭看見飛舞的柳枝,竟然也是整整齊齊朝著一個方向飄揚。我慢慢地在人行道的花臺沿上坐下來,看著這些柳枝出了神:它們竟然也有方向!從物理學的角度說,它們在同一方向受力,當然會朝同一方向運動,力量是萬物運動的源泉。以前我學習的動力來自爸爸媽媽。因為生了一個奇丑的女兒讓他們傷透了心,為了讓他們也感受一下來自女兒的驕傲,我一刻也不敢松懈,不停地把優(yōu)異的成績單、獎狀、獎學金帶回家。爸爸媽媽不在了,為了那個流著淚許下的承諾,我努力地生活,如果僅僅用金錢來衡量的話,我也是成功的。以后我生活的動力將是我的家人,爸爸、歡歡妹妹和尼瑪,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救回來,我不能讓他們傷心。
記得我在病中時,有一次清醒過來,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心疾首,尋死覓活。當時爸爸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在一個精神病人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至今記得:“孩子,咱們誰也不想遭受這一切,但這一切既然來了,咱們就面對它,你不是一個人,我們大家和你在一起加油,我們共同努力,雖然不能逆轉(zhuǎn)乾坤,卻可以把結(jié)局變成最好的那一個!”
我慢慢地到一片濃蔭下坐下來,先給宋叔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我沒事做所以上街逛逛,逛完之后直接買菜回家。我不知道,爸爸發(fā)現(xiàn)我不在公司,意識到我可能聽到了他和客戶的談話,擔心我受不了打擊跟出來找我,在不遠的轉(zhuǎn)角處剛剛看到我,就收到這條短信,看了之后他老淚縱橫,我的糾結(jié)和堅強讓他心痛!
如果是以前,知道被自己所鐘愛的職業(yè)淘汰,我一定會天塌了一般驚慌失措,失聲痛哭。
小時候家鄉(xiāng)下雪,一小片一小片的雪片慢慢堆積起來,就可以把一切都蓋起來,造就一個銀色的世界?;毓旧习嘁詠恚乙猜孛靼?,早晚有一天會離開。也許這種慢慢量變的過程也同時累積了我的堅強,此刻的我,雖然覺得心被掏空般難受,卻并沒有覺得眼前漆黑一片。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有家人和我一起加油,我們共同努力,總會使結(jié)果變成最好的那一個。
大病之后,我居然擁有了一個充滿了愛的家。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記得我剛剛病愈時,想到爸爸這兩年多來,不但把大量的精力、時間用在為我治病上,還把大把的錢也花在我的身上。我很內(nèi)疚,但爸爸知道我的想法后說:“記住,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人重要,只要咱們?nèi)嗽?,就有一線希望!”這會兒,想起爸爸的這句話,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感覺在這高樓林立的街邊,在燦爛的陽光下,有這么好的一片濃蔭讓我享受,真的很好!要求太多就是不懂事了。
我叫尼瑪回來吃飯,按每個人喜歡的口味做了一桌子好飯菜。
飯桌上說了我的想法,歡歡和尼瑪齊齊地看向爸爸,爸爸轉(zhuǎn)頭看了我好一會兒都不說話,我知道他不確定我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所以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下一步好對我對癥下藥。
我坦誠地迎著他的目光,內(nèi)心平靜地說:“爸爸,您不用安慰我,或者開導我,我已經(jīng)完全想通了,這個行業(yè)更新太快,我已經(jīng)掉隊了,也許按您說的我加加油努努力可能過一陣子能趕上來,但那樣太累了。一來,”我笑著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這兒出過問題,我不能太累了,得活得輕松些。二來,盡管我做不了職業(yè)的電腦程序設(shè)計師,但根據(jù)現(xiàn)在的市場,依我現(xiàn)有的電腦知識,找個與電腦有關(guān)的工作應該不是難事,可能比以前掙得少些,但養(yǎng)活自己,再幫您負擔一些歡歡的治療費應該沒有什么問題?!薄昂⒆?,錢多錢少是次要的,只要…”沒等爸爸說完,尼瑪、歡歡和我異口同聲地接口:“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就好!”這句話爸爸經(jīng)常掛在嘴上,我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甚至成了這個家的座右銘。
接完話,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從大家釋然的笑聲中,我猛然醒悟,他們早就清楚我已經(jīng)不適應原來的工作,就等著我自己想通,明白過來。
這種沉默的期待是對我最好的保護。
尼瑪熱情地邀請我到他的店里當?shù)觊L,他的店生意越來越好,正在招兵買馬。我對做生意不感興趣,而且執(zhí)著于與計算機有關(guān)的工作,所以笑著拒絕了。我告訴他們,小時候,總覺得全天下最偉大的人是老師,曾經(jīng)夢想過,有一天我也當上老師,站在講臺前,臺下是孩子們一張張?zhí)煺?、可愛的小臉。為了這個愿望,我將把求職的范圍鎖定在學校,當不成老師,做個計算機教室的管理員也可以。尼瑪為我的決定有些可惜,但還是說:“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開心,我們就支持你!”
“對,支持你!”爸爸和歡歡由衷地朝我舉杯。
在計算機行業(yè)異軍突起的今天,我很快就在山海職業(yè)中學找了一份教孩子們計算機的工作,居然真的做了老師,一個星期七節(jié)課。我再次慶幸計算機這個專業(yè)選得太好了,我始終可以圍繞著這根藤找到支點。孩子們要學的都是一些很基礎(chǔ)的電腦知識,所以這個工作很輕松,朝九晚五,還有周末,從來不需要加班。有時候尼瑪那兒忙不開,我就帶歡歡過去幫忙,讓歡歡坐在吧臺里管賬,在這個位子上她有強烈的存在感并樂此不疲。
去尼瑪藏餐館的次數(shù)多了,我才知道我第一次來這兒,尼瑪端給我的燙燙的,泛著白沫,有一股怪味的液體叫酥油茶,用酥油、牛奶為主要原料調(diào)制的。奇怪的是,我漸漸愛上了這種茶,當初的怪味竟成了美味,要是兩三天沒喝上,就饞得慌。濃香的茶汁順著喉嚨歡快地潤進我的腸胃,帶給我濃烈的滿足。
經(jīng)常去喝酥油茶才知道,有一首歌中唱的:“煮了又煮的酥油茶,還是當初那樣香?!边@句話是錯的。酥油茶的原料勾兌好以后,要在特制的木桶中去充分攪拌。這種攪拌的行為叫作打茶。在原料勾兌合適的情況下,茶好不好喝、香不香完全取決于茶打得好不好。打好的酥油茶如果放涼了,只能熱一熱再喝,千萬不能煮開,一旦煮開,不僅茶的顏色會變黑,還會失去當初的香味。其他的很多種茶倒是真會越煮越香,如牛油茶、糟粑茶等。歡歡笑我說:“姐,你別較真了,一首歌詞就是一首詩,人家那樣寫,可能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需要,畢竟,酥油茶要比其他茶的名氣大得多。”
對,很多事都不能太較真。在尼瑪?shù)牟夭宛^喝酥油茶,我經(jīng)常有一種恍惚的熟悉感??粗欠顿愸R登位》的畫,我有時能聽到鑼鼓聲,鼓點歡快而激烈,還伴著歡呼聲。有時又能聽到一陣悠揚清脆的歌聲,可惜我完全聽不懂歌詞。
對這事,我真的不能太認真。我有過相關(guān)的病史,所以我不敢對任何人說。以前我得病是因為阿凱給我下藥,現(xiàn)在不可能有人給我下藥,我喝的酥油茶、吃的藏餐都是從廚房直接拿的,同一批次的食物有很多客人一起享用。我對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害怕,心里也沒有任何詭異的反應,反而覺得很自然、很親切。仿佛那一切都只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某一段生活中的影像,平常得就像我小時候愛吃的韭菜餡包子的色香味一樣,一直藏在心里,時不時想起而已。甚至,藏餐館廊、檐上雕刻的被稱為“木充”的形狀,繪制的“吉祥八寶”的圖案,我都有一種久違的、很熟悉的感覺。我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這就像回家。但,我不能對這事太較真,要不然,又不知道會出什么事。
日子就這樣平靜、滿足且開心地過著,我很少去想以后,也幾乎不去想從前。為什么要去想呢,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多好。爸爸和歡歡是在我最狼狐無助、最慘、最沒有希望的時候,不僅選擇了幫我,還選擇了愛我,這是上天賜給我的天大的財富。
到今天,我的心里最篤定的一件事就是,不管怎樣,他們永遠也不會拋棄我,一想到這里,我的心就溫暖而踏實。我們就這樣守著彼此,像爸爸說的那樣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好!
用尼瑪?shù)脑捳f,我們都是上一世的有緣人,今世相遇,是為了續(xù)上一世未盡的善緣。和善緣意思相反的就是孽緣。他欲言又止,我明白我和阿凱一定是屬于孽緣,是我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他找我來收了。何必去想那么多呢?我雖然經(jīng)常強迫自己忘記,也從不提起,但有時候半夜醒來睡不著,從前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就像圖片自動播放一樣,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動。
尼瑪經(jīng)常在我面前講一些因果報應之類的道理,我知道他是富有深意的,忘記一些不愉快的事,就意味著自己能免受來自自我心靈深處的折磨,獲得安寧。
放下過去,擁有寬闊的心胸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但我不是高僧大德,我可以不在他們面前表露,可以不刻意地執(zhí)著地去找他,但并不代表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過去,忘記那個人帶給我的傷害。我希望有一天上天垂憐,讓我遇到他,我只是要好好地問問他:為什么那樣害我?
如果真有尼瑪所說的因果報應,我希望我能看到他遭受的樣子!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應該做的,其實是放下,放下一切,也是放過自己。
但是,我能放下嗎?我放得下嗎?
十二、遠方
歡歡突發(fā)奇想,要寫一篇玄幻小說,天天纏著尼瑪講故事,幫她找靈感。歡歡的好奇心極重,總愛刨根問底,尼瑪被她問得答不出,又纏不過她,就講《格薩爾》的故事給她聽,她要問到什么難答的問題就以詩中沒說為由了結(jié)。所以格薩爾和珠牡又重新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這一回于我雖然大大方方,卻始終達不到我要的重點,不知道為什么,我只關(guān)心格薩爾和珠牡的愛情,而且是只在乎結(jié)局。在我一再追問下,尼瑪笑著告訴我:“格薩爾大功告成之后,帶著他母親、珠牡還有其他的妃子一起回天上了?!?/p>
“為什么?憑什么?”我使勁瞪大了眼珠子。尼瑪被我問得莫名其妙,我加重語氣重復他的話:“其他妃子呀!”他發(fā)愣幾秒,隨即笑得前仰后合:“你干嗎,這個樣子像在吃別人的醋呢?!彼查g輪到我發(fā)愣,對呀,怎么了?
很討厭尼瑪?shù)墓中?,我趕緊躲到吧臺邊??墒前膳_卻正對著《賽馬登位》,細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格薩爾和珠牡的旁邊站了好幾個美女,說不定這些就是妃子,看來還不止一個,以前只顧著看格薩爾和珠牡沒往這方面去注意。突然心里覺得很堵,都怪這個尼瑪,你畫誰就畫誰吧,畫那么些不相干的上去干嗎,破壞心情!
“安姐,6號桌買單。安姐!”被尼瑪?shù)姆諉T叫了好幾聲才發(fā)覺,自己坐著吧臺卻不干活,光顧著看那幅畫了。今天真是怪,我很不安地擔心自己該不會犯病吧?趕緊叫歡歡過來守吧臺,自己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冷水臉,精神才有些集中起來。
一出校門就看見尼瑪,過去問他有什么事,他笑了,露出永遠潔白好看的牙齒說:“想你了,就過來接你啦。”我的心一下子猛跳,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兒。他見狀,大手一攬就把我攬入懷里,夸張地說:“我順路,看時間差不多就接你回去。再說了,我一個當哥哥的想我妹妹了不可以嗎?”
我趕緊整理自己的腦袋,對,哥哥,哥哥順路來接我下班!
他自作主張地把我塞進他的車里說:“聽說新修的濱海路那邊郊外風景不錯,我們先去踩踩點,如果真的好,等這個周末帶歡歡去野炊?!?/p>
他說得沒錯,這邊有山有樹有草有花,風景很美,的確是帶歡歡來度周末的好去處。我一看見草地就想躺上去,但是和尼瑪單獨相處總覺得怪怪的,不是很自然,也就不好隨心所欲。我不想和他單獨耽擱太久,但偏偏又感覺不舍得離開。他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別擔心宋叔和歡歡,宋叔今晚有應酬,我已經(jīng)把歡歡接到藏餐館坐吧臺了,餓不著她。我跟他們說了,我?guī)闳鸵粋€朋友弄弄電腦,晚一點直接到藏餐館吃飯,然后送你們回家?!?/p>
“弄電腦?那趕緊走吧。”我說。
“那是我隨口亂說的,其實,我就想和你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待一會兒,好好說說話?!?/p>
我心狂跳!
“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我首先申明,絕無惡意,希望你相信我?!彼粗?,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眼神清亮。他的五官真是長得好看,輪廓陽剛,線條卻細膩。
“不說話,我可以認為代表你同意嗎?還有,不管我問什么,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答,但不許生氣?!?/p>
他如此鄭重,我手心的汗好像要往下流了。不論何時何地,他是和爸爸一樣,不會傷害我的人,面對他,我無須設(shè)防,又何必緊張,真是搞不懂自己。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和我并排坐在草地上:“為什么特別關(guān)心格薩爾和珠牡的故事?”
呵!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想問的原來是這個!瞬間又平添些許失落。這也是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這個問題也是我的困惑,早就想找一個人好好聊聊了,他既然問了,我決定全盤托出。
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后來我發(fā)病產(chǎn)生幻覺是因為阿凱讓我吃了藥,但我不相信阿凱第一天接我回新家就下了藥,可我的問題是在第一眼看到家里的壁畫就開始了。病好后在藏餐館我又會經(jīng)常聽到鼓聲、歌聲。但凡有格薩爾和珠牡壁畫出現(xiàn)的地方,我就總會有點與平時不一樣。
他問我:“你怕嗎?”
“以前怕過,現(xiàn)在不怕,一點也不怕,反而覺得那一切都很熟悉、很親切。有時覺得是在很遠的遠方我所經(jīng)歷過的,這個遠方有時好像是空間的,有時又好像是時間意義上的。病愈后在藏餐館發(fā)生這些時,我就覺得這一次和上次不一樣。但我畢竟是得過病的人,經(jīng)常告誡自己別太在意?!?/p>
“你別老說自己是得過病的好嗎?你那是被陷害的,根本不是得病?!彼爝^手,把我攬入懷里,就像以前的很多次,我能感覺到他的心痛。
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我問他:“你為什么問我這些?”
“很長時間了,你給我的感覺是你就是格薩爾或者珠牡的粉絲,你很關(guān)注他們的一切,但又從不去主動找書或上網(wǎng)查資料看,經(jīng)常對著那幅畫發(fā)神。不過昨天,你一聽到格薩爾還有其他的妃子時,反應大得好像在吃醋,我就忍不住想問問,希望我可以幫你?!?/p>
“你說歷史上真有過格薩爾和珠牡嗎?”
“我不知道,我讀書不多,上完初中就專門去學畫了。不過在我們那兒有個阿須草原,據(jù)說那兒是格薩爾的出生地,經(jīng)過專家認證的。既然有出生地,就應該有這么個真人吧。照這樣推理,珠牡也應該是存在的,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關(guān)于格薩爾和珠牡的傳說。”他拍拍我的頭繼續(xù)說,“別想那么多,有什么事別一個人藏在心里,盡管對我說,我們一起解決?!?/p>
我正想說讓他別擔心,應該沒事,有事的話我一定告訴他。但突然,我看見一個穿著市政工作服的人,拖著一根長長的水管,往綠化帶澆水,并慢慢地往這邊移動。那個人盡管把帽子戴得低低的,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阿凱,這個令我刻骨銘心的人,我恨不得立刻上前去,一把撕碎了他!我血液膨脹,心臟已經(jīng)跳到喉嚨口,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我使勁搖晃尼瑪,艱難地大叫起來。尼瑪嚇了一跳,以為我哪里不舒服,我費力地抬手指向阿凱,就在尼瑪認出他的同時,阿凱也看見我們,他扔下水管子,敏捷地跳過差不多一米高的灌木叢,迅速消失在樹林里。尼瑪去追了一陣,又擔心我,最終沒追到,氣喘呼呼地回來了,可惜讓那個該死的家伙跑掉了!尼瑪和我都恨得直咬牙。我更恨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亂了方寸,干嗎要大叫,驚動了阿凱,要不然他是完全沒有察覺的,等他慢慢靠近,我們再一起抓住他該多好?。?/p>
尼瑪說:“看他穿的制服應該在市政公司上班,我們過去問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p>
等我們趕到市政公司,那兒的人已經(jīng)下班了。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市政公司,但這個狡猾的家伙再也沒有去上班,由于他做的是臨時工,沒有留家庭住址,唯一的線索是一個電話號碼,卻從這天后再也打不通了。
我去派出所報了案,但那位接待我們的小警察說證據(jù)不足,立不了案,讓我們注意阿凱的動向,如果發(fā)現(xiàn),盡快和他們聯(lián)系。聽了這話,我一下子就怒火沖天:“我有辦法注意他的動向,還來你們派出所干嗎?”
小警察說:“你注意不了我們有什么辦法,派出所也不是為你開的,我的事夠多了?!?/p>
我本來口才就不好,讓他這么一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不爭氣地洶涌而下,在派出所的辦公室大哭著不肯走。小警察沒辦法就給他師父打電話:“師父,你快回來吧,有個女的在這兒哭著不肯走?!?/p>
老警察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勸我止住了淚,幫我做了筆錄。由于我能提供的關(guān)于阿凱的線索太少,他也皺起了眉,最后說:“姑娘,要相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爸爸和尼瑪?shù)脚沙鏊游业臅r候,我本來就小的眼睛都快分不清睜著還是閉著了。我趴在矮我一大截的爸爸肩上再次哭了。尼瑪卻在旁邊說風涼話:“走吧,上車再說啰,哭有用嗎?有用的話我找一大幫人來幫你哭,一會兒就把問題給哭好了。我發(fā)現(xiàn)你遇到問題時只有兩招,一叫二哭,麻煩啥時候來個狠點的招?!睔獾梦彝崎_爸爸抓起包就追著打他。一路和他吵著回到家,氣也消了,肚子也餓了,看到我狼吞虎咽,他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就對了!”
自從那天以后,阿凱再次似蒸發(fā)了一般。我覺得他一定還在山海,或者山海附近。他可能不知道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不過就算知道,他算定了我的生活圈子窄,不怎么外出,也沒什么朋友,更沒有親人,所以才如此膽大,居然敢去市政公司上班。這一次意外相遇之后,他可能會更小心一些。我在隨身的小包里放了一把小刀,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去一些建筑工地、貨物搬運場所轉(zhuǎn)轉(zhuǎn)。他沒什么文化,短期內(nèi)不一定敢去酒店飯店當保安,所以去做力氣活兒的可能性比較大。
我找阿凱的事沒有對家里人說,但尼瑪可能感覺有些不對,時不時到學校來接我下班,所以被他知道了。他勸我別去,擔心萬一狹路相逢,阿凱狗急跳墻會對我不利。我答應他一旦發(fā)現(xiàn)了阿凱的行蹤,保證第一時間先通知他,絕不打草驚蛇。
我聽我們學校老師說,山海中學新校區(qū)那邊工程進度挺快。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下了課我就直奔山海中學。這邊的工地是有點熱火朝天的味道,可惜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看到阿凱的影子。退出工地往外走時,在一堆木板上一不注意踩了釘子,腳從木板上一挪開,只聽“嗤”的一聲,帶著一條血線把釘子給拔了出來,疼得鉆心。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女人:“哎喲,你看吧,我就說了,這堆木板不知道還要禍害多少人,他們偏不聽。來,跟我過來,小心點!”
她把我扶到旁邊的一個工棚里坐下,幫我把鞋脫下來,只見一只腳掌已經(jīng)完全被血浸透了!
“這不行,扎得這么厲害,得去醫(yī)院!你等一下?!彼L風火火地進到工棚里屋,好像和什么人交代了一下就出來,不由分說就要背著我上醫(yī)院。我想推辭,無奈腳下傷得不輕,血流如注,又疼痛難忍,只好順勢上了她的背。
我剛才腳沒受傷沒覺得,其實從工地到大路的距離實在不短,又頂著烈日。趴在這女人的背上,我看到她后頸上汗水直淌。雖然我看上去很瘦,奈何個子比她高,體重一定在她之上,但她確實不簡單,瘦瘦小小的,卻很有力氣,背著我走得穩(wěn)穩(wěn)的。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大,頭發(fā)在后腦綰著發(fā)髻,胸前系著圍裙,穿著很簡單,身上有一股炒菜的香味,應該是從農(nóng)村來,在工地上做飯的。
我們在大路上攔著一輛出租車,司機一看我流血的腳說什么也不肯拉,非說我的血要把他的車弄臟,還說什么染了血洗不掉之類的,趁著我傷腳還沒拿上車之前,讓我們先下車。女人二話不說,脫下外套和圍裙把我的腳包起來,只穿一件農(nóng)村電視劇里女人們睡覺時穿的那種汗衫,坐到車上,把我的腳樓在懷里,朝司機說:“我這樣包著,保證不滴一滴血在車上,您別耽擱時間了,把車開快點,免得這衣服浸透了,求您了,要是真滴了血,我保證給您洗干凈,我干過洗車的活兒,知道怎么洗,您放心!”司機這才肯開車。
到了醫(yī)院,我行動不便,就把包遞給那女人,請她幫我去交錢。她看看包,愣了一下,一邊打開包一邊急急地說:“你把包給我,萬一我拿著你的包跑了你追得上嗎?當然,你信任我,我也不會干那種事,我就拿個兩百塊錢,多退少補!”看著她麻利的身影,我真慶幸今天遇到了好人。
我的傷口不大,就是扎得太深了,所以血流不止。在醫(yī)院剛包扎好,尼瑪就趕到了。那女人一看有人來照顧我了,就迫不及待地說:“謝天謝地,可有人來了!我得走了,再不回去煮飯,我要被扣工錢了!”她抱起血衣,急匆匆就往外跑,還沒等我們說什么就沒了影。我和尼瑪正在面面相覷之時,她突然又喘著粗氣在門口急急地剎住腳步:“那個,我說,你這個生了銹的鐵釘傷了的,二十四小時內(nèi)必須去打破傷風針,要不會有后遺癥,那種針一般醫(yī)院沒有,得去疾病預防中心,記住,破傷風針,這可不能大意哦!”說完,她就又消失了。尼瑪追出去也只看到她的背影在街對面一閃而過。他轉(zhuǎn)回來問醫(yī)生,醫(yī)生居然說那女人說得沒錯,讓我們趕緊過去打針。
我的腳稍微好點,就去工地找那個女人。一來她們這種打工的,一般流動性都比較大,我怕時間長了,找不到她。二來她實在太普通了,又是匆匆一面,我擔心自己忘記她的樣子,認不出她了。一個女人在工地給人煮飯掙錢,可以想象她的條件并不是很好,但她卻可以毫不猶豫地脫下外套給我包住傷腳,事后,那么著急走,都沒忘了抱走血衣,一定是舍不得扔拿回去洗了好再穿。我必須找到她,當面謝謝她。尼瑪聽了我講錢的事后也說:“看樣子,這個女人雖然生活不寬裕,但卻是一個內(nèi)心坦蕩、不占人便宜的人,看她做事風風火火,又在工地做飯,一般工地做飯的,是要做好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飯,一定是個能干人,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如果需要,我們一起幫幫她?!?/p>
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揮舞著兩把大菜刀剁肉呢。她看我走了兩步,高興地笑起來,但還是沒忘了問:“打破傷風針沒有?”我和尼瑪相視一笑,我趕緊告訴一臉詫異的她,我們在來的路上猜她第一句話一定會問這個,果不其然。她聽了也笑了。她說:“自從你那天受傷以后,我又去找包工頭鬧,他才派人把門口這堆木板搬走了,這門口也一下子變寬敞了,孩子也可以放到門外玩。”
我趕緊說:“是啊,那堆木板不在,外面都變樣了,要不是聽到你剁肉的聲音我們還找不著你了呢?!彼中α诵?,仿佛那堆木板搬走了,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地開心。我拿出給她買的衣服說:“那天把你的衣服弄臟了,很不好意思,我給你買了一件,你試試,要不合適的話,你拿著這個發(fā)票去山海百貨換。”
“哎呀!你買這做什么?你看,我洗干凈了,這不,挺好的!”
“你都穿上了,就這件衣服嗎?
“對,就這件,我一回來就給泡上,晚上得空就洗了,一點兒也不難洗,哪像那司機說的那么嚴重。沒事的,你別掛心上,你好了就行了?!?/p>
我的眼晴有些濕潤,非要她試試新買的衣服。一試正合適,我很高興,看得出來,她也很開心,可是她看到價錢后,硬是要脫下來:“這么貴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可惜了,不用,真不用給我買這么貴的,我穿不了,真穿不了。”
我們推讓著,爭執(zhí)不下,我無意中膘見里屋有個小女孩坐在桌前,對外面的一切仿佛根本沒聽見。我剛一提起,女人的臉上一下子布滿了烏云。她只是說:“她是我女兒,身體有點毛病?!本驮僖膊豢险f??吹贸鰜?,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因為被幫助過而特意來感謝的人,她不愿說更多的不幸。只是讓我們別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一再強調(diào)真的沒什么,她沒耽誤做飯,沒誤工錢。我們看她再不愿多說,只好強留下衣服告辭出來。出來之后才想起,這回又忘了問人家的名字了。
本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也是理所應當?shù)模墒悄桥说囊慌e一動,里屋那個只膘了一眼的小女孩的樣子始終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像是有一種魔力一般,不僅忘不掉,反而時時想起。
我決定再去看看。這一次去卻很不巧,工棚門口掛了一把大鎖。我很擔心那女人離開了這里,就向一個路過的工友打聽?!澳阏伊至謰屟剑靠赡苋ベI菜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帶著聾子女兒林林走不遠的,你等一會兒吧?!币宦犨@話,我趕緊扔了給孩子買的音樂盒。果然,大約半小時后,她們母女回來,約四五歲的孩子也幫母親抱著棵大白菜。一看見我,她就驤噻道:“哎呀,你咋又來了?那么點事,你老記在心上,弄得我這心里怪不自在的?!?/p>
“你放心,這次我不是專程過來的,我是在前面的酒店來辦事的?!薄芭?。”她長舒了一口氣,看樣子,我如果再抱著感激之心,就會成為她的負擔。這一回我知道了她叫采英,比我小一歲。其余的沒敢多問。
后來的一段日子,我經(jīng)常借口到酒店辦事,去看看采英,給孩子帶些吃的、用的。時間長了,我們的話題寬了,我才知道:采英有兩個孩子,是雙胞胎,一男一女,兒子叫林木,女兒叫林林。女兒先天失聰,不管到哪兒治,大夫都說治不好。他們兩口子來城里打工,女兒帶在身邊,兒子放外婆那兒。由于沒文化,他們工作的地方并不固定,她在這邊做飯相對要長久些,丈夫基本上以打零工為生。說到這兒,采英抑制不住興奮地告訴我,前兩年她老公掙著錢了,他們還在老家買了房子。林林長得很漂亮,在無聲世界中生活,她也沒辦法發(fā)聲。采英只要有空,就教她照口型發(fā)聲,但可能因為不專業(yè),效果并不明顯。
有一天,我問采英愿不愿到藏餐館工作,她眼睛亮了一下,隨即說還是和老公商量一下再說。去的次數(shù)多了,林林和我一點兒不見外,她經(jīng)常拿一些在她心目中很重要的東西給我看,比如她畫的畫、她的漂亮衣服等等。這一天,她居然拿著一張照片出來,指著上面的男人對我艱難地發(fā)出“爸”的音。一看那照片,我整個人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一聲巨雷在頭頂炸響—那個男人居然是阿凱!
采英一邊擇菜一邊看了看照片說:“這孩子是又想她爸了,也難怪,這段日子,她爸幫人家看倉庫,好久沒來找過我們了。這兩天他該想孩子了。他這個人,把孩子看得最重。
我覺得頭痛得要爆開了一般,全身冷得厲害,牙齒叩得咯咯直響。采英發(fā)覺我不對勁,問我話,來扶我,一切好像都離我挺遠的地方。我不停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深呼吸又深呼吸之后,以最大限度的平靜對采英說:“我還有事,先走了?!钡曳置髀牭阶约旱穆曇粼陬澏?。采英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問我哪里不舒服,要送我。我厭惡地甩開她,自顧自走了。
我想了一晚上該怎么辦,最后還是決定告訴尼瑪。凌晨五點,我打電話把他從夢中吵醒,他知道后說:“我們不能等,如果昨天他回了工棚,我們一定要在他出門之前堵住他?!?/p>
但是,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工棚空空如也,一個小工頭來燒火做早飯,抱怨著告訴我們:“昨天采英的老公回來,采英說要去什么藏餐館上班,夫妻倆就打起來了,后來又一起走了,工錢都沒結(jié),說是不要了。不知道為啥,出來打工不就是為了掙工錢嗎?不要工錢,除非是瘋了,要不就攀上高枝發(fā)大財了?!?/p>
“在我們不知道的遠方正在發(fā)生什么?”我問尼瑪。尼瑪不語,默默地遞給我一杯酒,他看看一地的酒瓶,選擇了沉默。
“在我們知道的近處,阿凱騙了我,害了我,在我們不知道的遠方,他卻有一個家,他用騙我的錢,為那個家買了房子。在我們知道的近處,格薩爾和珠牡正在賽馬登位,不知道的遠方卻有一群妃子,她們都在干什么?遠方還有什么?遠方正在發(fā)生什么?我該怎么辦?”早上從工地出來,尼瑪提出報警,我阻止了他。林林那瘦小的、溫熱的身體仿佛就在我的懷里顫抖,采英那并不寬厚的后頸流出的汗水仿佛直接進了我的嘴,我的五臟六腑難受得抽搐成一團。
“遠方,尼瑪,帶我去遠方好嗎?我想去遠方看看,正在發(fā)生什么?”
“正好過幾天我們老家那邊耍壩子,因為我兩年沒回去了,所以我們家的人都特想讓我回去,我正在糾結(jié)到底回不回去,你去不去?”
“去!”
“好,你想去的話那我?guī)慊厝タ纯础!?/p>
“好,我想去,去遠方看看?!?/p>
我沒有醉,但是我哭了,我不想待在近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