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我作為編劇給的青年演員們創(chuàng)作“王魁負桂英”的新編戲,即《探情》。一年來,圍繞王魁負桂英的故事,從大戲到小戲,再到小劇場滬劇,主創(chuàng)團隊在反復研討,我也在不斷摸索和思考一“王魁負桂英”在現(xiàn)今當有怎樣的解讀?21世紀的青年人討論愛情時,是否仍然關(guān)注“癡情”和“負心”?總結(jié)出心得,權(quán)當作編劇的一番漫談,記錄現(xiàn)階段的創(chuàng)作歷程
一、“王魁負桂英”歷史背景
“王魁負桂英”的故事自北宋流傳至今,已有千年之久,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深入人心。該題材最早誕生于北宋筆記小說,宋代《侍兒小名錄拾遺》所引《摭遺》的記錄中,桂英感嘆“魁負我如此,當以死報之”,遂“揮刀自刎”,后來王魁看到桂英魂魄,受驚嚇而死。
這位誕生在筆記小說中的王魁,很早被寫入戲文。南戲《王魁》,又名《王魁負桂英》,南宋時永嘉人所作,是宋元時期有史料可考的最古老劇目之一,與另一對癡情女子負心漢題材的南戲《趙貞女蔡二郎》組成了“戲文之首”。此后該題材被改編為諸多戲曲版本,盛演不衰,都在講述發(fā)跡后的王魁拋棄青樓女子敷(焦)桂英的故事,若以現(xiàn)代話語來評價,王魁可謂是藝術(shù)作品中的“渣男”始祖。元雜劇、明清傳奇,直到近現(xiàn)代川劇、京劇、越劇舞臺上有過多種王魁負桂英版本。有的版本結(jié)局是王魁和桂英大團圓,如明傳奇《焚香記》;有的結(jié)局遵循北宋小說的悲劇結(jié)局,桂英自殺,王魁看到桂英亡魂瘋癲而死,后發(fā)展為神明幫助桂英向王魁勾魂索命,王魁慘死。
負心的蔡二郎流傳到明代,非常榮幸地遇到劇作家高明。高明妙筆生花,為蔡二郎(蔡伯喈)翻案,把主人公形象翻寫得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全忠全孝”書生形象流傳海內(nèi)外,成為戲劇文學經(jīng)典。然而,可憐的王魁從來沒有遇到劇作家成功洗白的履歷,即便明代劇作家王玉峰為他重寫了《焚香記》,讓王魁和桂英收獲大團圓的美滿結(jié)局,后世卻不認同,人們更愿接受窮兇極惡的“渣男”王魁遭到勾魂,悲慘地死去,神明為桂英伸張正義,善惡有報。
世代劇本創(chuàng)作改編,說明國人的普遍思維已經(jīng)把罪惡滔天的王魁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王魁忘恩負義的形象幾乎已成為不可顛覆的定式。但是,為現(xiàn)代演員和觀眾進行古戲新編,如何能不蹈前人之覆轍,同時不使王魁故事掉入當代娛樂化的“打渣男”模式?如何能讓觀眾在看戲時深度思索愛情的意義,而非陷于廉價的煽情或發(fā)泄情緒?我寫作《探情》之初,反復重溫經(jīng)典戲曲《情探》,剖析前人解讀創(chuàng)作“王魁負桂英”作品所蘊含的智慧,以及前人所處的時代如何看待愛情婚姻。
二、從女主戲到男主戲
近代以來的戲曲劇目,出現(xiàn)了觀眾最為熟知的兩部《情探》。清末民初,四川鴻儒趙熙先生的川劇《情探》,文辭流光溢彩,處處機趣靈動,文學性和戲劇性相得益彰;劇作家田漢與安娥夫妻的越劇《情探》,地位之重,影響之大,無需贅述。
癡情女子負心漢成為古典戲曲的主要題材,反映出兩個真實層面:首先,歷朝歷代,人們對男子發(fā)跡后拋棄原配的故事津津樂道,嚴厲批判“渣男”;其次,書生獲得功名,拋棄糟糠之妻,另結(jié)權(quán)貴新歡,在道德層面雖不斷遭到批判,但在生活層面類似事卻不斷發(fā)生。因此,女主人公敷桂英悲切、失望、哀怨、復仇、憐憫、憤怒等情緒,為戲曲提供了豐富細膩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空間。
川劇和越劇《情探》都繼承了古典戲曲癡情女主人公酣暢淋漓宣泄心緒的特色一—敷桂英沉醉愛情時,溫柔纏綿,比閨閣少女還要清純可人,沒有一絲青樓女子的風流氣;敷桂英憤然索命時,載歌載舞,唱念做舞蕩氣回腸,活捉負心郎,大快人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魁,相對片面單一,只負責表現(xiàn)又帥又壞的角色特征足矣,即便有不忍與掙扎,但劇作家總要把他刻畫得冷酷無情,最終打罵桂英或殺向桂英,完成“渣男”的預定人設(shè)。
然而,王魁為何不能成為主人公呢?小劇場滬劇《探情》,有致敬《情探》之意,亦有另辟蹊徑之思。我將主人公從敷桂英轉(zhuǎn)換為王魁,剖析“渣男”心境,絕非簡單地為“渣男”翻案洗白,也并非娛樂化地對負心漢打幾招女拳,而是直面人性中更為殘酷甚至荒誕的真相,以當代視角探索多重維度的心靈世界,尋找多元化的新編創(chuàng)作與闡釋方式。
三、從道德評判到心靈審判
古典戲曲對王魁顯示出不容反駁的道德評判。我更為關(guān)注的是,王魁如何從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違迎娶青樓女子的癡情書生,到中狀元后轉(zhuǎn)眼變成得無情無義,甚至要殺妻?貪愛榮華富貴的動機之后,他的心路歷程經(jīng)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大起大落?
我在創(chuàng)作中喜歡探究心理學,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權(quán)力意志的交鋒中,PUA(PickUpArtist)是耐人尋味的模式。PUA起初指一些男性對女性進行精神控制式的吸引,用語言暴力或行為打擊,在戀愛關(guān)系中展現(xiàn)極強的掌握欲,現(xiàn)在已廣泛應用在各種人際關(guān)系語境,表達有意無意的控制與霸凌現(xiàn)象一—精神上的施虐有時比肉體的暴力更加殘酷,傷害也可能更大。王魁從愛戀妻子到狠心休妻,豈不是找了一系列名正言順的說辭,試圖說服自己也說服桂英、實行PUA大洗腦的過程?
我讓小劇場滬劇《探情》的王魁一出場便坐在轎上。這不僅是一頂狀元喜慶游街的轎子,更是心思意念跌宕起伏的劇變空間。王魁盡情施舍,拋撒銀兩,享受著萬眾擁戴、四面八方山呼海嘯的贊譽,久經(jīng)世態(tài)炎涼的窮小子突然享受到巨大的掌控力量,欣喜若狂!他幻想著以狀元身份,再加上丞相女婿的籌碼,可以翻天覆地,拯救蒼生。
一個邪念變得順理成章:王魁甘愿為天下蒼生犧牲愛情,敷桂英做個犧牲又何妨?為了宏大的理想愿景,割舍小情小愛,何等凄美,何等悲壯??!王魁表達內(nèi)心邏輯的唱詞是:“我若迎娶丞相女,治國再無饑餓悲。我若留戀桂英女,博學宏才化成灰。敷桂英性情善良又賢淑,定會理解我顧全大局去入贅?!彼麑⑶俺桃晃逡皇邉澋们迩宄?,自作多情地認定桂英必然理解支持他的決定。然而實際上,王魁完成對自己良知的PUA,也對敷桂英實行殘暴的PUA;王魁聲淚俱下地懇求桂英為了天下大愛而放棄個人小愛,沉浸于自我感動卻不自知。
我設(shè)想的敷桂英并非戀愛腦小白,她在青樓閱人無數(shù),是個敏感聰慧的女子,不愛則已,愛就愛個飛蛾撲火,轟轟烈烈。如果說當年王魁為了求婚,拿劍準備自勿逼退母,讓桂英大為感動、以身相許,如今王魁為了休妻,再次舉劍要自勿逼她順服,桂英便看透了他的本真面目和扭曲心理,索性讓他去死。PUA自戀型人格王魁雖在作秀,卻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如同一只冷血動物,只能理性分析自己的得失,而無法與別人真正產(chǎn)生共情。
小劇場滬劇《探情》將敷桂英之死改寫為她在王魁面前舉劍自盡,實則回歸到宋代話本小說的最原初結(jié)局。王魁的柔情脈脈、哀哀自憐,比貪慕榮華、喜新厭舊的嘴臉更令她絕望;王魁用無比崇高豪邁的“理想”企圖綁架桂英,讓她主動臣服,比追殺桂英更具有殺傷力。
因此,桂英決絕離世,不僅死于被辜負后的情殤,更死于看透人性真相后的心殤。王魁面臨的不再是道德評判,而是桂英的鮮血對他殘存良知的心靈審判。
四、從給出答案到尋找答案
古代劇作家批判男子負心,并非有鮮明的女性意識,而是因為女性是男性的附庸,一旦遭到遺棄,將再無立足之地,所以男子妻妾成群無妨,卻不能隨便休妻?!巴蹩摴鹩ⅰ鳖惖墓诺鋺蚯鷼w根結(jié)底要表達的是維護男性為主宰的傳統(tǒng)價值觀,善惡有報結(jié)局起到教育警戒的作用,警告發(fā)跡書生如若負心,必須懸崖勒馬。這是“王魁負桂英”作品一直給出的答案。
今天的大部分女性不會因為被遺棄就無衣無食,男性女性更不會因為分手或離異背負過于沉重的壓力。然而,愛情永恒存在,人們“負心”或“癡情”也許不再經(jīng)受道德指責或推崇,卻面臨更多心靈困境,引發(fā)更多話題,主要體現(xiàn)在劇作中以下兩方面的追求。
第一,荒誕意味。新編戲曲作品不能僅僅是討論話題、傳遞思想,更要完完整整講好一個故事。王魁負桂英的故事需要尋找\"講什么”,也要尋找“怎么講”。為了張揚出《探情》的小劇場的實驗先鋒特質(zhì),我設(shè)計了天使和小鬼兩個角色穿針引線,是插科打琿者,也是探討辯論者,在舞臺上形象地討論兩性愛情婚姻問題:王魁究竟是個可以上天堂的好人,還是個必須下地獄的惡人?答案可以多元化,甚至可以沒有答案。自古至今,愛情婚姻有固定的答案嗎?顯然沒有。一個叱咤風云、造福國計民生的成功人士或許是個徹頭徹尾的負心漢。男性女性在情感中可以避免掌控與被掌控的權(quán)力意志沖突嗎?顯然很難。
觀眾可以透過天使和小鬼的目光看到,敷桂英向著愛情花叢縱身一躍,不料落入萬丈深淵。王魁大概永遠不會明白,桂英在泥淖污濁中掙扎越久,對純粹愛情越有熱烈的期盼,王魁面對桂英之死自然痛徹心扉,不過他亦能感嘆人生增添了曠世絕戀的傳奇。劇作人物情感的撕裂錯位,傳達悲劇意味,也走向戲謔與荒誕的多重闡釋。
第二,現(xiàn)代主義結(jié)構(gòu)。我思索小劇場滬劇《探情》的結(jié)構(gòu)可以借鑒西方20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主義流派,不僅秉承中國戲曲特有的寫意特征,更具備意識流思維、象征意味和思辨精神。整個演出不分場次,渾然一體,王魁愛情回憶的倒敘線、王魁試圖說服桂英的順敘線、天使小鬼穿越在王魁各個人生階段的旁敘線,相互穿插,立體編織。王魁時而坐在轎子中,反復掂量何去何從,時而進入回憶,回到了當年與敷桂英同生死共患難的時光,進而推進時間進度,來到了游說桂英的現(xiàn)場?,F(xiàn)代主義的自由穿行結(jié)構(gòu)更能夠外化主人公的心理時空,尤其是王魁舉劍殺向桂英的時刻,天使拼命阻攔,小鬼拼命推波助瀾,象征王魁心中的善念與惡念激烈交鋒,王魁與桂英的外在沖突轉(zhuǎn)變?yōu)橥蹩c良知對抗的內(nèi)在沖突。每個念頭的轉(zhuǎn)變都驚心動魄。當桂英完全心死,舉劍自勿,劇作戛然而止,這場愛情悲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個人貪欲還是社會階級桎梏,并無唯一的正解。
雖然小劇場滬劇《探情》整體構(gòu)思風格與古典戲曲不同,但是我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仍然堅持滬劇本體、文人戲的氣質(zhì),具體的經(jīng)驗是:
第一,念白遵循上海方言特征,唱詞遵守滬劇傳統(tǒng)韻轍。我使用的參考書是戴俊生先生整理的《滬劇韻轍》。該書認為,滬劇原先有二十個半韻腳,其中半韻字音極少,用處不大,但是由于滬劇傳統(tǒng)戲習慣把“天仙韻”與“鵑園韻”合并押韻,“鐵雪韻”與“勿勃韻”合并押韻,實際上寫戲用的是十八個半韻。我寫唱詞嚴格遵守這些韻轍,盡量做到平仄相間,給作曲老師豐富的發(fā)揮空間。
第二,嘗試滬劇念白與古典文學的融合,尋找現(xiàn)代詩韻風格的戲曲寫作。由于滬劇早期以小生小旦的家庭倫理劇為主,后來有了西裝旗袍戲和革命現(xiàn)代戲,念白相對口語化、自然化、質(zhì)樸化。但是《探情》的主人公王魁是讀書人,而且王魁桂英的愛情悲劇偏文雅,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王魁和敷桂英詩韻文化的古典念白,但是又要讓觀眾看得懂聽得懂,是我在雅俗共賞方面做的努力。
整體而言,劇本風格不會特別“傳統(tǒng)”或“正經(jīng)”,而傾向于夸張和黑色幽默,悲喜交融,有時甚至無厘頭,但最終由于兩性權(quán)力的極致撕扯產(chǎn)生了愛情大悲劇。小劇場滬劇《探情》是投石探路之作,并不指望成為經(jīng)典作品《情探》那樣的巍巍高山,只希望流淌出一條獨具個性的小溪,穿山越谷,涌流出別具一格的風景。
2024年12月18日,小劇場滬劇《探情》于上海長江劇院首演。當然,劇作中我的理想主義思考并未完全走入現(xiàn)實,在團隊的集體創(chuàng)作中,該作品走向了另外的風格,呈現(xiàn)出多樣解讀的雜糅合成面貌。然而即便在這樣的氛圍中,以陳悅音、顧佳嬰為代表的90后和00后演員成長起來,積極張揚出青春氣質(zhì)。
新時代青年解讀的角色呈現(xiàn)另一重形象:王魁不再是臉譜化的惡人,敷桂英也不再是可憐的棄婦,王魁娶桂英時的勇氣信心敗給了殘酷的世俗,他畢竟是凡人,害怕嘲笑,恐怕跌回底層,很在意前途一王魁面對的阻力和內(nèi)心的欲望,也許現(xiàn)代人都有。任何人都不是圣人,無法斷定自己在王魁的環(huán)境中能勇敢地放棄錦繡前途,忍受辱罵與妻子永遠相守,因此都有可能做出似王魁那樣的“負心”行為。
在他們的演繹中,我看到了青年一代面對愛情的脆弱、彷徨,也看到了寬容、理解、悲憫??傊瑦矍闆]有答案,《探情》也沒有結(jié)束。我將起初寫的大戲版本保存起來,定義為“現(xiàn)代戲曲”,并讓王魁與敷桂英在民國“平行空間”發(fā)生了另外的故事,等待將來去“解鎖”。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