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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園,麻辣燙和黑天鵝

        2025-08-04 00:00:00向祚鐵
        當代 2025年4期

        據我所知,海淀區(qū)有不少恩愛夫妻。桓樸和艾薇就是這樣的一對兒,非常出色的一對兒,用“靈魂伴侶”來形容,也不為過。

        遇到艾薇前,桓樸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前妻名叫鐘釧。因為愛得熱烈,鐘釧研究生剛畢業(yè)那個暑假,兩個人就登記結了婚。真是青年夫妻啊,都血氣方剛,婚后半個月,因為一件小事,兩個人爆發(fā)了第一次劇烈沖突。此后,夫妻沖突乃至大打出手,成了生活常態(tài)。多年好友哈勃數落桓樸道:“結婚前,一見鐘釧你就情濃得想動手動腳,現在倒好,你既動手又動腳,全武行!小桓,你可真行?!被笜阏f:“朋友啊,鐘釧可不是什么‘被欺凌與被侮辱的’??纯次疑砩蠏斓倪@些彩。”夫妻倆的沖突看不出有任何和緩跡象;加上鐘釧是外科大夫,對人體要害部位嫻熟于心,僅存的理性告訴他倆,為了避免悲劇的發(fā)生,這場婚姻該落幕了。兩個人冷靜地分了手,在東直門的一家涮肉館子里,彼此表達了祝?!鞘巧鲜兰o九十年代早期的冬天,外面下著大雪,行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

        有了這次教訓,桓樸變得謹慎起來,抱定一個婚戀宗旨:短暫的夏天般的熱情過后,要繼之以恒久的春天般的溫暖。接下來的年月里,桓樸也交往過幾位女友,但都不了了之。哈勃勸他:“小桓,別太挑剔。好姻緣是磨合出來的?!被笜阏f:“我就一條要求,也算挑剔?”哈勃說:“聽聽你的要求,‘恒久的春天般的溫暖’。這叫什么話?”桓樸說:“什么話?普通話呀?!惫f:“各色,請繼續(xù)各色。你就等著孤獨終老吧?!被笜沔倚Φ溃骸肮陋毥K老?這——光想一想就很刺激啊。”

        十多年過去了,桓樸依然單身。哈勃不由得想:“這家伙不會真的孤獨終老吧?”這時,桓樸打來手機,宣告他即將和一位名叫艾薇的女士結婚,“趁她還是艾小姐,沒變成桓太太,你帶上你家馬莉,大家見個面。明天一起晚餐如何?我保證你們一眼就會喜歡上她,溫婉宜人,讓人感覺舒服極了?!庇指袊@道,“這就是北京這座城市的魅力。在這里,你等待,就能等到?!?/p>

        第二天,四個人見了面。哈勃夫婦要送女兒去“亞洲最大單體Shopping Mall”金源Mall六層的培訓機構學奧數,便約在金源晚餐,選了五樓的湖北菜館九頭鳥酒家,店里的排骨燉藕相當鮮美。哈勃發(fā)現,桓樸此前說艾薇“讓人感覺舒服極了”,一點都沒夸張。艾薇是安徽黃山人,在武漢讀的大學和研究生,碩士論文與中國民間信仰有關,具體說來,她研究土地公公(順帶也研究了土地婆婆)。研究生畢業(yè),艾薇來到北京,一邊打零工,一邊投考北大的博士,連續(xù)三年都失敗了。按理說,這種挫敗的事兒,談起來多少會有些尷尬,但艾薇性情柔靜,為人坦誠,話從她嘴里出來,變得很自然、很妥帖。哈勃夫婦很快就對她有了好感。

        看得出來,桓樸和艾薇不僅相互愛慕,還彼此喜歡?;笜阏f出來的話,老是逗得艾薇發(fā)笑,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幽默最有才華的那個人。艾薇說話時,桓樸則微笑著用心地看著她。兩個人的目光時不時偷偷相會,然后默契一笑,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少男少女。這場面讓人有些想笑,同時又讓人有些感動。哈勃一本正經地問艾薇:“你怎么會愿意嫁給這家伙呢?不但長得難看,脾氣還又臭又硬。你倆平日里沒少吵架吧,都是你讓著他?”艾薇驚訝地說:“怎么會?桓樸特別善良,脾氣也好極了,只是偶爾有些孩子氣而已。我從沒想過我倆會吵架?!边@下輪到哈勃驚訝了,說:“你確認自己不是說反話?這家伙向來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固執(zhí)好斗。我煩死他了?!被笜憧┛┛┑匦α?,說:“小薇,咱別理他。這是個二百五,一輩子就學會三個成語,這會兒全用上了。馬莉,我沒冤枉你老公吧?”在朋友們當中,馬莉素有“超級瑪麗”之稱,此時,她略作思考,說:“你這話,白天是對的,現在到了晚上,他還多懂了一個成語:心有余而力不足?!贝蠹乙汇叮缓蠊笮Α鞘谴禾?,外面刮著風,北京春天的風很大,塑料袋掛在樹枝上嘩啦嘩啦地響。

        幾天后,兩個人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事實證明,這場婚姻相當完美。廚房是家庭氣氛的發(fā)動機,桓樸一個人生活時,從不開火做飯,“發(fā)動機”處于熄火狀態(tài),灶臺上均勻地落了一層灰塵,有一次桓樸不小心在灶臺上留下一個手印,這個手印就這么安靜地保留了快一年,才被擦掉。艾薇入住后,廚房那兒不時傳出抽油煙機的轟鳴,還有煲湯的葷香。艾薇精心養(yǎng)了近百盆花草綠植,花朵按時令依序綻放,陽臺那兒就像個小花園。料理完家務,侍弄好花草,艾薇就開始看書,或從CD架里挑張碟出來,看部電影。那幾年流行寫博客,艾薇也在寫,訪問量不大,但有幾個忠誠的讀者,在文章下面溫柔地留言?;笜阆矏蹟z影,艾薇博客文章里的配圖,常常選用他的作品。有時,艾薇會坐車跨越半個城市,陪桓樸一起午餐,午餐后她在城里閑逛,等桓樸下班,再和他一起回家。平日里,桓樸好發(fā)議論,艾薇是絕好的聽眾;但當桓樸和朋友們爭得面紅耳赤、快要吵架時,艾薇也可以用一句話,或一個眼神,就讓桓樸消停下來、自嘲地向大家笑一笑,一場令人不快的爭吵就此消滅于無形。結婚以來,他倆總是在一起,一天也沒分離過。桓樸出差時,艾薇就陪著他去外地;桓樸去會見客戶,艾薇則把一大堆女人用的怪好看的瓶瓶罐罐拿出來,擺放在酒店客房的桌子上,讓這個臨時住所平添幾分家的溫馨。

        桓樸和艾薇實在是太恩愛了。朋友們常拿這一點來打趣,同時也很羨慕,說他倆是一對“煙火神仙”。就連一向喜歡損桓樸的哈勃,也不由得贊嘆:“這家伙真是找對人了?!瘪R莉贊同之余,說出了擔心:“他倆都相當不小了,得抓緊要小孩??偛荒茏尠闭娈敗^代佳人’吧?”又說格言似的補充道,“不結果實的花朵叫‘謊花’,不生孩子的婚姻叫作‘謊婚’?!惫钜詾槿唬^些天得便時跟桓樸夫婦說:“我今天過來,想送你倆八個字:‘配合雌雄,生兒度種。’該為人父母了?!被笜愫桶毕嘁曇恍Α;笜惆咽终埔慌?,說:“小薇,我就說我會贏吧?記得請吃綿陽駐京辦。”艾薇點了點頭。哈勃不悅道:“小桓,說正事呢!”艾薇笑著解釋道:“上周我和桓樸閑聊時說起,這兩年親朋好友都催我倆生孩子,就你從來沒提起過,我說哈勃可真不是尋常之人。桓樸不同意,說你也不能免俗。還打賭,咱們最多再見三次面,你就會開口勸我們?!被笜愎Φ溃骸皼]想到,你這俗人這么快就讓我贏了?!惫f:“既然如此,我干脆俗到底,來個終極追問,你倆到底要不要小孩?”艾薇說:“去年桓樸過生日時,我倆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笜愕南敕ê苊鞔_,不要小孩?!惫f:“那你呢?”艾薇說:“我都行。要是桓樸想生,我就生。現在桓樸不想生,我覺得沒有小孩也挺好?!惫f:“小桓苦苦相求,你才答應的吧?”艾薇說:“怎么會呢?桓樸說得很有道理,我倆的確不需要用一個小孩來穩(wěn)固關系,而且,以我們現在這種親密程度,中間也容不下另一個人了?!惫獓@息道:“艾薇,你被這家伙洗腦了。”桓樸哈哈大笑,“看!連離間計都用上了。沒詞兒了吧?”哈勃說:“你就自鳴得意吧,丁克主義邪教徒。”桓樸立刻回敬:“你就惱羞成怒吧,生殖信仰老土鱉?!惫|羽而歸。

        歲月流逝,桓樸和艾薇的二人世界一如既往地寧靜、美滿。結婚第十年的夏天,發(fā)生了一件事——艾薇她祖父遽然離世。此時,桓樸早已從原來的單位跳槽出來,成為一家室內裝修公司的設計總監(jiān),正帶領團隊為石家莊的一家大型商業(yè)中心趕制競標方案,實在脫不開身。艾薇只身一人回到皖南老家奔喪。結婚十年來,他倆第一次分開睡。第三天,艾薇電話里告訴桓樸,自己要處理祖父的茶園,晚回來幾天。

        那個茶園,桓樸陪艾薇去她鄉(xiāng)下老家時見過,很美,位于橫江岸畔,是個大山丘,坡度柔緩,茶樹圓蓬蓬的,一圈一圈地從山腳直達山頂,都是十年以上樹齡的黃山毛峰大葉種。山頂那兒孤零零地有一棵楓樹,秋天經霜后,全身火紅。平日里沒風時,橫江水一平如鏡,茶園倒映在江里,和影子合一起,像個巨大的蛋。當年艾薇考上武漢大學,祖父喜她讀書出息,說自己過世后要把茶園留給艾薇。如今祖父離世了,艾薇父母準備把祖母接去黃山市里生活,按祖父的心愿,茶園留給了艾薇。艾薇辦完相關手續(xù),把茶園交給堂弟夫婦經營打理,議定好每年的租金。一切辦妥,艾薇回到北京。

        桓樸開車去機場接艾薇,像孩子般歡喜,說:“你回來了,可真好啊。這些天,我就盼著你快點回來?!被笜阋涯赀^五旬,頭發(fā)開始謝頂。見這個略顯老態(tài)的男人如此深情,艾薇也不禁為之動容,柔聲道:“我回來陪你了呀?!?/p>

        兩個人的日子,回復到往常的樣子。艾薇那顆止水般柔靜的心,是他倆婚姻生活的定海神針。但現在,艾薇的心有了波動。前些天離開北京時,她還一無所有,可如今她已在遙遠的南方擁有了一份產業(yè)。她想念著那座茶園,想念著山頂上的那棵樹。尤讓艾薇感動的是,這份產業(yè)是從祖父母那里傳承下來的。這座茶園,要是能這么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該多美好!她多么希望,也能將這座茶園傳給自己的后代??!艾薇沉浸在這個念頭之中,無法自拔。于是,潛藏于她體內的母性,像休眠火山那般爆發(fā)了。而此前決定不生孩子的那些理由,現在看來,不值一駁,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孩子的降臨,只會讓我倆的感情更加厚實,更加親密。怎么能認為孩子會破壞這種親密關系呢?”艾薇笑了,“當時怎么了,我倆居然糊涂到一塊兒去了?”

        于是,在一個周末,艾薇準備了燭光晚餐,兩個人碰杯,喝了紅酒,碰第二杯時,艾薇微笑著說:“好好品味吧。接下來,至少半年之內,你不能喝酒了?!被笜阕鰝€受委屈的鬼臉,說:“我做錯什么了,要這樣懲罰我,小媽媽?”——當年上大學時讀俄羅斯小說,小說里的俄羅斯男人總愛撒嬌似的用“小媽媽”來稱呼妻子,桓樸學會了這一招——艾薇說:“因為,因為——我想要個孩子?!被笜沣蹲×?,說:“你在開玩笑吧?”艾薇說:“我非常認真?!被笜惆丫票郎弦卉H,“這個問題,咱倆不是早就討論清楚了嗎?都這年歲了,反而想起要孩子了?”艾薇溫柔而又堅定地看著桓樸?;笜銍@口氣,說:“這么大的事兒,總得給我點時間想一想吧?!?/p>

        當晚睡覺時,艾薇從后面摟著桓樸,說:“要是這個房間里有嬰兒在哭鬧,我給他喂奶,你在旁邊看著他,那該多好?!被笜阈睦镆粍?,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已明白,自己一定會答應艾薇的,現在只是出于孩子氣的不肯服輸,才沒表態(tài)同意。兩天后,桓樸笑嘻嘻地看著艾薇,說:“小薇,這兩天我一直在擔心?!卑闭f:“擔心什么?”桓樸說:“擔心有了孩子后,你心里只有他沒有我,到時候我得去吃一個小孩的醋,那多丟臉?!卑闭f:“怎么會?你永遠是我最親愛最重要的人?!庇中老驳卣f,“你同意了?”桓樸輕輕地抱著艾薇,柔聲道:“讓我們迎接他的到來吧。”

        開始備孕。艾薇服用葉酸;桓樸把煙酒戒了,不再熬夜干活,每周跑兩次步,還補充蛋白粉。三個月后,桓樸和艾薇“配合雌雄”??梢荒晗聛恚蹦莾汉翢o動靜。哈勃夫婦給他倆介紹了一位老中醫(yī),望聞問切,開了一堆草藥。艾薇天天熬藥,家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草藥的氣味,仿佛房子的空氣里有條毒蛇在噴毒液,非常磨人。但依然沒有成效。艾薇一臉平靜,沒有任何急躁表現。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信息,她買了兩張嬰兒張貼畫,白嫩嫩的皮膚,烏汪汪的眼珠,胖嘟嘟的手臂。好漂亮的娃娃!一張貼在臥室,一張貼在客廳,艾薇一有空就凝視墻上的嬰兒,她說,這會產生心靈感應,等自己懷上后,小寶寶會在胎里變得更漂亮更可愛。桓樸心疲了,笑著說:“小薇,咱們也盡力了,看來和小寶寶無緣。要不——”艾薇打斷了他,說:“做試管嬰兒。”

        于是,過程變得更為熬煎。先在北醫(yī)三院掛號建檔,體檢,然后促排卵。艾薇去醫(yī)院打促排卵的針,屁股上一針,肚皮兩針,挨完這三針,再抽一針血查看激素水平。天天如此。打完促排針后,艾薇的反應很大,腹疼,惡心。過了十多天,準備取卵。取卵針有羊肉串的竹扦那么長,艾薇躺手術臺上,大夫把取卵針插進去取卵泡。一顆一顆地取,取了十多顆。艾薇的卵泡位置不好,取卵針每進去戳一下,她就疼得虛汗直冒。取完卵泡,艾薇從手術臺下來,虛弱得直接跪在地上。與此同時,桓樸在旁邊取精室,拿出自己準備的U盤,插進醫(yī)院里的MP5接口,他坐在白色沙發(fā)上,邊看視頻邊手動取精。幾天后移植胚胎。移植過程倒是很快,幾分鐘就完成了。這次移植了兩個胚胎。

        桓樸開車載艾薇回家,開得極為平穩(wěn)。經過一所小學時,路上有三個減速帶,桓樸把車子開得極慢,小心翼翼地過減速帶,生怕車子震動讓剛剛移植的胚胎從艾薇體內掉出來。后面的車主煩躁起來,不斷地用遠光燈射他,桓樸下車,怒沖沖地過去理論。艾薇一臉平靜地坐在車里。外面?zhèn)鱽砘笜愫土硪粋€男人的吵罵聲。艾薇沒理會這些,開始默誦:“觀自在菩薩——”念完《心經》,桓樸回來了。艾薇不疾不徐地說:“可以走了嗎?”桓樸點頭道:“可以走了?!卑闭f:“走吧?!?/p>

        艾薇她父親身體不好,母親得在家里照顧她奶奶和父親,挪不開身?;笜阏樟习保由瞎镜幕顑?,忙得焦頭爛額,但絲毫不敢表現出來。艾薇專心保胎。她又開始打針,注射黃體酮,黃體酮是油性的,不易吸收,屁股上留下硬塊,坐下去都疼,后來針都打不進去了,打完后油直往外冒。一個多月后,艾薇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出一聲尖叫。她下面流血了?;笜阙s忙開車帶她去醫(yī)院。但,還是流產了。艾薇把頭埋在桓樸懷里,不停地哭。然后擦干眼淚。艾薇靜心調養(yǎng)身體,恢復體力,三個月后,讓大夫從冷凍胚胎里勉強選出兩個,再度移植。移植后又開始打針,打黃體酮,油往外冒。又失敗了。這一次,艾薇沒有哭,但臉上的神態(tài)更嚴厲了。大夫說,桓樸的精子活力不夠,剩下的那些冷凍胚胎都不能用。

        艾薇所在的“試管”微信群里,有個河北涿州的姐妹,做了五次胚胎移植,最終當上媽媽。她是大家的榜樣,都向她“求好孕”。她的忠告就一條:不放棄。艾薇告訴桓樸,一切從頭開始。還針對性地報了瑜伽班,要桓樸一起去,以培育生命活力。這兩年,陽臺荒了。陽臺上那個生機盎然的“小花園”,上百盆花草先后瘠枯,都給扔了。

        桓樸身心俱疲,說:“小薇,我看你現在走火入魔了,咱們就此——”話沒有說完,因為艾薇扭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在艾薇眼里,桓樸甚至看到了仇恨。

        再這么下去,兩個人遲早會崩潰。桓樸想了個主意,很直接地跟哈勃說了:艾薇老懷不上,主要原因在于自己的精子活力不夠;他請哈勃出面,找個健壯的男子,“配合”艾薇,讓她當上媽媽?;笜惴驄D這兩三年來的情況,哈勃都很清楚。對這個想法,哈勃雖感愕然,倒也能理解。出于朋友的義務,他提醒道:“非得這樣嗎?不考慮去福利院抱養(yǎng)一個?”哈勃說:“艾薇已經著魔了,一心一意,就想要個自己的孩子?!惫f:“其實,還可以考慮找精子庫配對呀?!惫f:“這不又成了做試管嬰兒?艾薇太可憐了,我不想再看她受苦受難。”哈勃不由得一把抓住桓樸的手,動情地說:“老朋友,想不到你這么宅心仁厚。”桓樸苦笑一下,“拜托了。一切由你做主。不必告訴我細節(jié),我也不想知道。讓艾薇當上媽媽就行。我這兩天給你轉七萬塊錢做經費,夠了吧?其中五萬塊,給那個人做勞務費。”桓樸把“勞務費”三個字說得格外地重。

        哈勃和桓樸的前妻鐘釧一直處得不錯,鐘釧她兒子大學即將畢業(yè),被安排在哈勃他們單位實習。哈勃跟他說,自己有個項目,需要找個靠得住的、想掙筆錢的大學生來執(zhí)行,最好是外地人。鐘釧的兒子推薦了他上一年參加大學生校園創(chuàng)業(yè)挑戰(zhàn)賽的項目組長。哈勃見過人后,比較滿意。經過哈勃的一番婉轉溝通和巧妙安排,那個小伙子和艾薇洽心配合。

        艾薇懷上了。

        胎兒的生物學父親名叫彭雷,來自四川,在北京讀碩士。這個彭雷,也稱得上是位有志青年,前幾年讀本科時,“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風潮正盛,彭雷心里就此埋下創(chuàng)業(yè)的種子。如今碩士即將畢業(yè),他沒怎么找工作,一心想著創(chuàng)業(yè),要為國人打造第三代麻辣燙。在彭雷看來,第一代麻辣燙,尚屬“行商”階段,由流動小販提供,味道勾人,但只是廉價的街邊小吃,食品衛(wèi)生也無保障;第二代麻辣燙,進化到“坐賈”階段,有了正規(guī)店面,食品衛(wèi)生也有了保障,但還囿于美食這一范疇;他要打造的第三代麻辣燙,不再只是美食,還是品牌、科技、供應鏈和設計的總和。至于第三代麻辣燙具體該怎樣打造,他天天都有新想法。艾薇是很好的傾聽者,彭雷都給她說了。

        在艾薇看來,小彭對生活富有激情,對商業(yè)富有創(chuàng)見,最重要的是,他對命運富有勇氣,敢于將自己的理想付諸行動。這一切讓艾薇覺得“小彭他不但特別,而且特別可貴”。在彭雷看來,薇姐氣質優(yōu)雅,鼻孔玲瓏,兼之皮膚白潤,身態(tài)曼妙,偶爾蹙一下眉都別有風韻,年紀雖已四十,可頭發(fā)依然烏黑油亮,眼角也見不到一絲皺紋,活脫脫地就是一位“凍齡女神”。尤其打動彭雷的是“薇姐她不但懂我,而且樂意懂我”。

        按理說,艾薇順利懷上了孩子,兩個人的“勞務合作”就此結束。但艾薇和彭雷私下里還不時見面。這次彭雷之所以“配合”艾薇,其初心是為創(chuàng)業(yè)掙一筆啟動資金。拿到“勞務費”后,彭雷去外面租了房子,買來牛骨豬骨雞架魚架,各種食材、調料和藥材,反復試驗,熬制湯料配方,調配秘制麻醬。艾薇時不時地過來探望。兩個人品嘗最新研發(fā)的麻辣燙成品,討論第一家店(也是樣板店)的設計風格,要不要設立漫畫角,店內燈光要達到多少流明,是“肯德基亮度”呢,還是“7-11亮度”……

        兩個人盡情暢想著“麻辣燙3.0時代”的到來。

        樣板店的店址,準備選在中關村那兒。艾薇私下里委托她堂弟,把那座茶園拿去當地銀行做抵押貸款,貸了五十多萬,自己留下幾萬塊,其余五十萬交給彭雷開店。彭雷驚喜過望,不停地吻艾薇的手,稱她“天使”,自然,這筆資金也就成了“天使投資”。彭雷給艾薇16.67%的股份,艾薇沒有推辭。彭雷想請艾薇擔綱公司未來的CDO(首席設計官)一職,艾薇推辭道:“這個職務很重要,另請專業(yè)人士吧。”彭雷說:“那COO一職,公司的大內主管,非你莫屬?!卑毙Χ徽Z。

        艾薇的肚子往外鼓了。她無可挽回地愛上了彭雷。

        桓樸卻毫不知情。他滿懷期待,準備著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一有空就去網上瀏覽嬰幼兒用品,還買回幾本育兒類圖書,認真閱讀,用馬克筆把重點句子畫出來。艾薇知道這對桓樸極不公平,但又不知該怎么開口談論此事。一向恬靜的她,變得煩躁起來?;笜銓λ胶?,越關心胎兒,艾薇就越煩躁?;笜惆堰@當成高齡產婦應有之反應,總是寬厚地一笑?;笜氵€開始關注學區(qū)房。他混跡于各大論壇,來勁地向艾薇介紹海淀幾所優(yōu)質小學的情況,各有哪些特色社團,學生畢業(yè)后去“六小強”中學的人數各有多少?;笜阏f得興高采烈,艾薇聽得心情沉重。

        這個周末,桓樸和中介約好去五道口那兒看一套中關村一小的學區(qū)房,叫艾薇同去。艾薇沒出聲,坐著不動?;笜阌纸辛艘宦暋0闭f:“我不想去。”桓樸微笑著說:“專門為你和小寶寶準備的呀,你不去怎么能行?”艾薇說:“桓樸,求求你,別對我這么好?!被笜阏f:“為什么?”艾薇看著桓樸,說道:“因為,因為——我不配!”桓樸眼里突然出現恐懼的神情,嘴唇哆嗦著說:“你什么意思?”桓樸的恐懼傳染給了艾薇,她也嘴唇哆嗦著說:“我愛上孩子的父親了?!被笜阒恢篮⒆拥纳飳W父親是個大學生,其他情況一律不知,此時,聽艾薇這么說完,他一陣狂笑。艾薇茫然地看著桓樸?;笜闳碌溃骸鞍?,你要點臉吧。你這年紀,都可以給那個大學生當媽了!”艾薇臉一紅,反駁道:“彭雷——”桓樸說:“彭雷是誰?”馬上明白過來,“那混蛋!”——“他愛著我,我也愛著他。我和他彼此相愛。要說當媽,這些年來,我總像哄孩子一樣地哄你。彭雷就不同了,他對生活充滿激情,敢作敢為,要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他很有擔當,我可以信任他、依賴他。在他面前,我甚至可以撒撒嬌。”桓樸的腦門心都氣紅了,紅得像塊石榴皮,吼道:“別逼我抽你!”艾薇叫道:“你打我也要說,我愛彭雷!我把茶園抵押做了貸款,錢都交給他了。我要和他聯手創(chuàng)業(yè)!在他那里,我找到了自己的社會價值。我不能再欺騙你了。我不想給你當媽了!我不想做你籠子里的金絲雀了!”

        就在這時,桓樸動手了。他狠狠抽了艾薇一巴掌。打完,兩個人都不敢相信似的,都震住了,一動不動。挨了這一巴掌,艾薇莫名地感到一陣輕松。她端坐著,臉像菩薩那般沉靜(因為挨打之故,有半邊臉是紅的)?;笜愦蠼幸宦?,把自己關進書房。他癱坐于書桌椅里,望著天花板。窗外是明晃晃的陽光。房產中介一直沒打桓樸電話,桓樸雖感奇怪,但也懶得去追究此事。原來,那個中介正站在待售房的小區(qū)門口等桓樸時,突然接到房主電話,說房子已經賣掉,剛簽完合同,叫他別再帶人來看房。中介一時不知該怎么跟桓樸交代,所幸桓樸一直沒出現,也沒打電話,他樂得不了了之。到了晚上,他坐飯館里吃著回鍋肉蓋澆飯,突然想到,桓樸會不會就是那個買主——桓樸跳單了,所以一直沒有出現。但桓樸到底用了什么神奇手段才做到的呢?中介百思不得其解,嘴巴張成一個O形,那一勺紅辣油亮的回鍋肉蓋澆飯停在空中,久久沒有送往嘴里。

        第二天,桓樸出門上班后,艾薇收拾好東西,關了手機,留下一封信,打車徑直來到彭雷那兒。艾薇不知道這么做會有怎樣的結局,也不知道彭雷會不會接納自己,但她就是覺得,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地和桓樸過下去了。她很感謝昨天的自己,勇敢地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了。

        彭雷拿到“天使投資”后,軍勢大振,前幾天,兩個研究生同學投奔過來,都住在這兒。房子住滿了人。見艾薇投奔過來,彭雷又感動又惶恐,還莫名地覺得有些刺激。彭雷興奮起來,進屋把那兩個創(chuàng)業(yè)伙伴叫到客廳,介紹道:“這是薇姐,公司的天使投資人,以后還會出任COO一職。”又向艾薇介紹道:“這是周侃,編程高手,我們的CTO,正為公司開發(fā)App,以后負責線上推廣。這是范裕,擅長商業(yè)談判,我們的CBO,以后負責供應鏈建設?!卑焙椭苜?、范裕一一握手。彭雷說:“下面有請薇姐,公司未來的COO,給大家講幾句?!卑毙χ鴵u了搖手。彭雷再次誠摯邀請。艾薇便以公司未來的企業(yè)文化建設為主題,做了發(fā)言。說得很精彩,顯然,艾薇醞釀已久。彭雷眼睛發(fā)亮地看著艾薇。大家熱烈鼓掌。然后,彭雷請范裕和周侃致辭。他倆分別以供應鏈的打造和立體化的互聯網推廣為主題,一一作了發(fā)言。大伙兒也給以熱烈掌聲。最后,彭雷總結陳詞:“今天是個好日子。因為,我們的創(chuàng)業(yè)核心團隊聚齊了!人到位,事業(yè)就到位!”伸出右手,幾個人依次把手搭在彭雷手上。彭雷朗聲道:“讓我們攜手高飛,共享藍天!”大家一起說:“攜手高飛!共享藍天!”然后,四個創(chuàng)業(yè)伙伴挨個兒地相互擁抱。

        為艾薇舉行的小型商務歡迎儀式就此結束。

        彭雷把艾薇帶到附近一家快捷酒店,暫且安頓下來。艾薇說:“小彭,謝謝你剛才歡迎我?!迸砝诇厝岬卣f:“我永遠歡迎你?!卑贝笫芨袆?,過了一會兒,說:“要不我還是回家去吧?——哦,是回黃山老家?!迸砝讚u頭道:“不用這樣,讓我媽來照顧你,我等會兒就去找她?!?/p>

        彭雷他母親原鳳仙,在小西天那兒的一戶人家里當住家保姆。面對母親,彭雷不好意思如實交代,只是說,艾薇是自己的投資人,很賞識自己,兩個人情不自禁,好上了?,F在她懷上了孩子,決定和自己過一輩子,需要照顧。見彭雷辦事不檢點,原鳳仙免不了埋怨幾句,但添丁添財畢竟是喜事,也就應承下來。

        原鳳仙準備把艾薇帶去主人家照顧。主人姓段,年近八旬,曾是一家老牌出版社的總編輯,十多年前,他唯一的女兒在澳洲開車時躲避一只突然躥出的野兔,急打方向盤,車子開到對面車道,被一輛超長的公路列車撞翻,女兒和外孫女當場死亡。幾年前,老伴也離世了。剩下他一個人活在世上。段老先生此前用過幾個保姆,都不稱心。原鳳仙說話和順,做事耐煩,把他照顧得極為熨帖。段老先生現在一天也離不了她。

        這天,原鳳仙見過彭雷,回到家來。段老先生正在客廳大桌子上寫毛筆字。原鳳仙說:“段老師,有件為難的事兒,想和你打個商量?!备嬖V他,她兒媳婦懷上孩子了,但親家母得在老家照顧婆婆和丈夫。沒辦法,兒媳婦只能由自己照顧。段老先生一驚,筆停住了,說:“小原,你想辭工?”原鳳仙說:“得看段老師的意思。要是段老師覺得我辭工也行,我就先辭工,去照顧兒媳婦。要是段老師不愿意我走,我想接她過來,住這兒,把你和她一起照顧。”又說,“可以給我少發(fā)點工資。”段老先生沉吟再三,說:“先讓她過來住幾天,試一試感覺再說?!痹P仙說:“好?!?/p>

        桓樸當天下班回家,不見了艾薇,茶幾上一封信,信封上三個字:“桓樸啟”。是艾薇的筆跡?;笜愕菚r一愣,胸口發(fā)脹,忙打艾薇手機,關機。桓樸喘吁吁直挺挺坐沙發(fā)上,看完信,一把撕了。

        桓樸打電話叫哈勃過來商量。哈勃趕過來問清情況后,說:“你準備怎么辦?”桓樸說:“奪妻之恨!馬上帶我去找那姓彭的混蛋,把艾薇搶回來!”哈勃忍不住笑了,說:“老朋友,都移動互聯網的時代了,你怎么還像個山大王,動不動就搶!艾薇是高齡孕婦,可經不起折騰。萬一把孩子鬧沒了,別說跟你回來,她跟你拼命的心都有。那,咱們可就把棋下死了?!被笜阏f:“我就眼睜睜地看著老婆被人拐走,啥也不做?”哈勃說:“對!啥也不做,無為而為。放心,彭雷他不過是仗著自己小鮮肉一枚,有點年輕的資本,其實他在北京啥根基也沒有。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艾薇跟著他,過不了多久的。等迷戀勁兒過去了,艾薇就會念你的好了。到時我再替你去她那兒做說客,順風吹火,事半功倍?!被笜阏f:“你這么有把握?”哈勃說:“當然!艾薇正處于中年叛逆期,就是想野一下,你索性讓她野個夠。最多一年時間,她就會連人帶娃回到這個家來。到時候,你就當作啥也沒有發(fā)生,就當她去火星做了一次遠程旅行回來,大大方方地接納這迷途知返的羔羊。從此以后,你們的好日子多如樹葉,十雙手都數不過來?!?/p>

        桓樸喝著冰啤酒,慢慢冷靜下來。的確,當下最為重要的,是讓艾薇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可不能跑去瞎鬧騰?;笜阏f:“你說得對。艾薇是一時沖動。我就在家里等她回來。你幫忙給我看著點她?!惫澷p地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

        可情況卻不如哈勃和桓樸所預料的那樣發(fā)展——

        一周后,哈勃奉命去了東非。他們公司在那兒有個大型水電項目,出了點法務問題,總部委派他帶隊前往解決。臨行前,哈勃把“看著”艾薇這個活兒移交給老婆馬莉。至于和艾薇怎么相處,哈勃交代了三原則:不責備;不夸獎;有小忙,盡量幫。馬莉聽了,回答如下:“夫君,我咋覺得你說的跟廢話沒啥區(qū)別?第一,沒人會去責備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第二,除了那些夸夸其談的意見領袖,沒人會去贊賞背叛家庭的行為;至于幫小忙,陌生人我都會幫,更何況是艾薇?”哈勃只好笑道:“馬莉,我愛你的犀利?!?/p>

        三個月后,哈勃從東非回到北京,卻發(fā)現事情不妙,馬莉已和艾薇攪到了一起。原來,原鳳仙的主人段老先生名叫段仲文,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出版社當總編時,力主推出一套“中華文明集成叢書”,旨在弘揚中華優(yōu)秀文化,以抵制當時知識界“全盤西化”之風潮,甫一推出,便造成轟動。該叢書計劃推出八十種,但出完五十種后,他們社里的某本書出了點政治問題,段仲文這個總編被人抓了小辮子,社里新一屆民主評選會上,他落選了,被調往另一家單位任職。剩下那三十種圖書,本來組稿都差不多了,但段仲文一走,也就此無人過問。前兩年,原出版社的一位主任找到段仲文,說這套叢書是社里的拳頭品牌,他想立項,把這套叢書出齊,讓美玉合璧。出齊這套書,是段仲文的人生夙愿,聽主任這么說,他極為高興。但事兒又擱淺了。主要原因是現在的閱讀氛圍變了,出這套書,會虧錢,社里沒通過立項。

        艾薇知曉此事后,想起馬莉有個朋友在國家出版基金管理辦公室上班,便找了過來,想為續(xù)編叢書的出版申請基金資助,以讓這套叢書三十年后圓滿合璧,既能成為中國出版業(yè)的美談,也能幫段仲文完成人生夙愿。馬莉在全心全意幫艾薇忙這個事兒。

        哈勃聽了,忍不住抱怨馬莉:“幫忙幫忙,越幫越忙。你好糊涂!糊涂!”馬莉怒了,說:“你們男人幫男人,叫作友誼。我們女人幫女人,就叫糊涂。你這狗屁道理跟誰學來的?下次去非洲,就待那兒,別回來了!”哈勃賠笑道:“親愛的馬莉,請聽我把話說完。我當時說過,有小忙,盡量幫。但你現在幫艾薇的不是小忙,是大忙。她住段老先生那兒,其實是寄人籬下,時間一久,他們之間會鬧矛盾的,艾薇在那兒安身不牢,就會惦念桓樸這邊的安穩(wěn)日子,我們也就能趁機把她勸回家。但要是她把續(xù)編叢書這個事兒辦成了,那就是幫段老先生達成人生心愿,這一來,她在那兒就能安安心心地待下去了,桓樸這邊可就落空了。”馬莉鼻子里笑了一聲,說:“你們男人怎么這么熱心?總想給我們女人身邊安排一個有房子的男人。艾薇跟我交過底兒,就算在外面過不下去了,也決不回桓樸那兒。她這么堅定,我很欽佩。我一定要幫她!別翻老皇歷了,眼睛往前看吧?!惫獓@了口氣,說:“艾薇以前過的日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為了有個住的地兒,竟然去費心討好一個老頭兒,這個彎兒,可是轉得有點快。世上又少了一位優(yōu)雅的女士,可惜啊?!瘪R莉說:“沒啥可惜的。以前,大家都羨慕她和桓樸,說他倆把日子過成了詩,但我總覺得有點虛浮。現在,艾薇也為柴米油鹽忙碌起來,挺著個大肚子,四處求人,我倒覺得她的生活真正落地了?!惫χf:“看來,你挺欣賞現在的艾薇?!瘪R莉說:“對!艾薇她敢作敢為,讓自己幸福,也讓別人幸福。她和彭雷挺和美的,他倆的店也順利開張了。以后有這樣的機會,我也要不顧一切,離家出走——嘿嘿,珍惜你眼前這個女人吧!”哈勃兩手一攤,苦笑道:“我很珍惜呀?!毙睦飳笜阏f道:“老朋友,哪想到這樣?咱們聽天由命吧?!?/p>

        有了國家出版基金的加持,續(xù)編叢書很快在社里立了項?!袄峡偩帯倍沃傥谋欢Y請出山,依然掛銜叢書主編。艾薇被聘為特約編輯,日常工作主要由她完成。剩下來的這三十種圖書,因為時日已久,情況比較復雜。有的當年已列好提綱,或者寫好了一部分,但隨著段仲文人走政息,作者也就停筆不寫了;有的已經寫完,文稿一直擱那兒,一大捆,裝在牛皮紙袋里;有的寫完后,后來找其他出版社出版了,或者把某部分內容融入自己的另一部著作,變相出版了;還有兩位作者沒熬過時間,撒手人寰,現在得跟他們的子女商談……艾薇耐心地打著一個又一個的電話,發(fā)著一封又一封的郵件,有時還得挺著大肚子出門和人面談。她有條不紊地推動著工作往前進展。

        再說桓樸。他算計著日子,覺得艾薇快生產了,催哈勃去打探情況。過了幾天,哈勃果然回話說艾薇生了,母子平安?;笜阏f:“現在可以行動了吧?我要見艾薇!”哈勃笑道:“怎么急成這樣?好歹等她坐完月子再說?!边^了一個月,桓樸天天催哈勃,哈勃沒法,只好讓馬莉把艾薇請到自己家里來和桓樸見面。艾薇堅持坐餐桌那兒,馬莉陪她坐一邊,哈勃陪桓樸坐餐桌另一邊,一副商務談判的架勢。桓樸自嘲地笑了笑。艾薇衣著寬松,配以周身尚未消退的那層脂肪,頗具人母威儀。她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奶香,對面的桓樸聞到了,不由得心旌搖蕩,恨不能馬上把腦袋扎她懷里深深呼吸。

        閑聊幾句后,桓樸正色道:“哈勃、馬莉,你倆是我倆最好的朋友,我今天過來,是想讓你們見證我的贖罪,半年前,我打了小薇,現在請她加倍還回來?!闭酒饋恚涯樕爝^去,讓艾薇打。艾薇表情難受地嘆了口氣,端坐不動?;笜惆涯樕旖o哈勃,說:“請你代勞。”哈勃罵他:“你少發(fā)神經!”桓樸說:“看來,只能我自己動手了。”左右開弓,啪啪,給自己扇了兩個大耳光。鼻血流了出來?;笜氵€要扇自己,哈勃死死抱住了他。馬莉呵斥道:“桓樸,好好說話!艾薇現在母乳喂養(yǎng),嚇著她,回了奶,可不是鬧著玩的?!卑笨囍槪鹕黼x開。馬莉開車送她回去。艾薇坐車里一言不發(fā),快到家時突然哭起來,說:“怎么會這樣?馬莉,我該怎么辦?”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艾薇沒有再見桓樸?;笜闾焯旌染?,家里亂得像個豬窩。

        續(xù)編叢書經過專家評委的初審復審終審,三審過會,高票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的大力資助,出版一事進入快速軌道。前后歷經三十余載,此前那五十種圖書和剩下的三十種圖書即將合璧!文化口記者聞風而動,紛紛登門采訪段仲文。面對記者,段仲文侃侃而談,再次展示了當年那個出版家的風采。段仲文過得歡喜。

        段仲文晚景孤涼,本以為自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于人世,沒想到還能翻身,行老運。而這一切,多虧了艾薇。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兒要是還在世,應該和艾薇差不多大小。段仲文動了心思,想認艾薇做干女兒,托原鳳仙去問艾薇。艾薇爽快應承。段仲文大喜,在附近飯店訂了個包間,宴請幾位老友做見證人。艾薇給他敬茶,改口稱爹。老友們指著旁邊座位上原鳳仙懷里的嬰兒說:“仲文,大喜??!你現在不但有女,而且有孫。真是福運綿長!”段仲文呵呵而笑。過了些日子,段仲文請兩位公證人員來家,現場錄像,立下遺囑,寫清自己和艾薇的關系,自己去世后,包括房子在內的所有財產,都由艾薇來繼承。

        艾薇倒也罷了,卻把原鳳仙高興得不行,趕緊給“當家的”——她丈夫——打電話告知這樁喜事。她丈夫名叫彭大富,是他們家最先來北京的。當年彭大富在四川老家失手打傷了人,逃到北京躲災,在十里河燈飾建材城那兒給人拉貨。過了兩三年,事情平息下來,他讓原鳳仙也來京務工。大前年,彭大富應朋友之邀,去了南方,如今和人合伙在浙江金華的一家衡器廠承包員工食堂。原鳳仙則一直待在北京做保姆,前些年的主人是位老教授,托老教授的福,她讓兒子彭雷報考其在京得意弟子所在教研室的研究生。于是,彭雷也來到了北京。

        原鳳仙把段仲文立遺囑的事兒講了,興奮地說:“這個艾薇,真是招財!我家彭雷可真會找人?!迸泶蟾徽f:“穩(wěn)住,要穩(wěn)住。”又說,“這是喜事,當然值得高興。不過,最高興的應該是段老師,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務、房子,總算后繼有人了;然后是艾薇,善有善報;咱們也可以高興,但不能比段老師和艾薇顯得更高興。這個度,你要把握好?!痹P仙不高興地說:“高高興興報個喜信兒,你倒好,噼里啪啦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迸泶蟾恍α?,說:“看看你,講你兩句,嘴巴就噘得像個雞屁股?!痹P仙也笑了。彭大富接著盤算道:“有房子了,就算是在北京扎根了。得提醒彭雷,抓緊時間和艾薇把證領了,不要再拖,以免夜長夢多?!痹P仙說:“沒人想拖。艾薇還沒正式離婚呢?!迸泶蟾徽f:“那你找機會提醒艾薇,讓她去辦離婚證。”原鳳仙說:“我提醒過,艾薇回得含含糊糊,好像瞞了啥東西沒說。”彭大富說:“我去問問彭雷?!?/p>

        彭大富晚上打通彭雷的手機,再三盤問下,終于知道了實情:原來桓樸此前和彭雷是雇傭關系,彭雷相當于是和“東家”的老婆私奔,不是“自由戀愛”那么簡單。彭雷和艾薇都有些心虛,不好意思去找桓樸提離婚。彭大富點評道:“你拿了人家五萬塊工錢,結果卻成了給自己干活。咱們這方的確虧理。”出主意道,“這樣吧,現在咱們雙倍返還,給桓樸十萬塊錢,再低眉伏眼,跟他說點好話,先把理找補回來?!庇终f:“這個錢,我和你媽來出?!迸砝诪槿艘獜?,不肯要父母的錢。彭大富說就當是他們送給艾薇的聘禮好了。

        彭大富最后說:“你和艾薇找一下桓樸的朋友,托他先跟桓樸通通氣?!?/p>

        一年快過去了,桓樸沒等回艾薇,反而從哈勃(哈勃此時正在云南出差)那兒輾轉等來了艾薇的離婚請求。此前哈勃所提出的“無為而為”“就當艾薇去火星做了趟遠程旅行,然后回來了”這一設想,看來落空了——艾薇待在“火星”那兒不肯回來了?;笜愦罅R:“看你這狗頭軍師出的餿主意!”掛了電話。

        桓樸爆發(fā)了,立馬開車去找彭雷泄憤,在中關村南街那兒找到彭雷的店——肆碩麻辣燙。“肆碩”兩個字,字體娟秀,一看就是艾薇手寫設計?;笜阒睔獾眯乜诎l(fā)脹。他從后備廂里拿出滅火器,進到店里,狂吼一聲,朝調料臺砸去。就聽丁零哐啷,調料臺亂成一團,紅的,綠的,黑的,撒得到處都是。所幸是下午三點,店里沒有客人,沒砸到人,滅火器在地上亂滾。閥門被砸開了,皮管滋滋滋地噴著干粉。那兩個創(chuàng)業(yè)伙伴——CTO周侃和CBO范?!コ匈I東西了,剩下CEO彭雷一個人在里間忙活,聽到外面一聲巨響,忙跑出來?;笜愦蠛纫宦暎骸芭砝祝 迸砝足氯坏溃骸澳阏椅??”桓樸沖上去扇彭雷耳光,彭雷手腳靈便,一彎腰,閃到桓樸側后,從后面把桓樸用力一推。桓樸往前摔了下去。砰!腦袋碰上餐桌的桌角。整個人倒在地上。只見桓樸口歪目定,手腳抖了兩抖,再無聲息。他昏過去了。滅火器在地上亂轉,干粉滋滋滋地噴了桓樸一身。

        彭雷忙掏出手機,跟艾薇討主意,問她要不要打110主動報案。艾薇柔聲道:“交給我來處理,我現在就打急救電話。不要報案。萬一有人問起,你就說桓樸來店里鬧事,他自己不小心,摔倒在地?!迸砝渍f:“這也能行?”艾薇說:“法律上我和桓樸還是夫妻,他昏過去了,現在他的事兒由我說了算。我不追究,旁人能說什么?”原鳳仙也在旁邊說道:“彭雷,聽艾薇的,別逞英雄。你吃牢飯,對誰都沒好處,就是對桓樸,也一點用都沒有?!卑闭f:“奶奶說得對。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桓樸救醒過來?!卑贝蛲?20,然后趕到店里,和彭雷把桓樸送到醫(yī)院搶救。艾薇讓彭雷回去看店,她一個人留在醫(yī)院陪護。

        當天,彭大富就知道了此事。聽原鳳仙說起艾薇阻止彭雷報警,彭大富贊道:“好女子,有勇有謀!”聽原鳳仙說起艾薇在醫(yī)院陪護桓樸,彭大富贊道:“好女子,有情有義!”贊完,又搖頭道:“艾薇留醫(yī)院里照顧桓樸,這個事兒,不太穩(wěn)便。”原鳳仙說:“你擔心啥?”彭大富說:“怕就怕艾薇和桓樸在一起待久了,重新處出感情來,到時候婚也不離了,他倆又成一家人了,我們這一家人可就麻煩大了。”原鳳仙說:“那怎么辦?”彭大富說:“讓彭娥去北京替換艾薇。一來,隔開艾薇、桓樸兩個人;二來,我們家的人精心精意照顧桓樸,他醒來后,總得記這個情。”

        彭娥是彭大富和原鳳仙的大女兒。二女兒叫彭嬌。彭雷最小,比彭娥小七八歲,是彭大富夫婦費盡心力、在外面“躲政策”才生下來的。在家里,彭雷自然備受寵愛,但兩個女兒也照樣疼。彭家這兩個女兒是她們村最先用飄柔洗發(fā)水的。這些年,彭娥、彭嬌先后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姐妹倆一直感念父母當年的教養(yǎng)之情。大前年,彭娥她丈夫在工地干活時不幸觸電而亡,得到八十萬塊錢賠償,彭娥去鎮(zhèn)上買了套商品房,帶著兩個孩子住在那兒。彭嬌的家也在鎮(zhèn)上,姐妹倆幾乎天天見面。這天,彭大富在電話里調兵遣將,安排彭娥的兩個孩子去彭嬌家,由彭嬌照顧;彭娥則盡快進京替換艾薇。彭嬌跟彭娥說:“老娥,放心去北京吧。把老雷他老婆的老公救醒過來,你就算為我們家庭立大功一件?!?/p>

        彭娥來到北京?;笜愕瓜聲r,腦血管破裂,導致腦溢血,做了經顱打孔手術,取出瘀血。他依然昏迷不醒,但情況穩(wěn)定下來,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移到普通病房。彭娥替換艾薇,全天候陪護桓樸,晚上就睡行軍床。

        陪護工作主要有三項內容:鼻飼,護理,喚醒。鼻飼比較容易,原鳳仙在家里把蔬菜、肉、蛋等煮熟了,放進破壁機,加上開水,打成稀溜的糊糊,裝保溫桶里,送到醫(yī)院病房,彭娥用針筒把糊糊給桓樸注射進去,每天鼻飼六次。護理和喚醒則困難得多。先說護理。無論白天黑夜,每隔兩小時,彭娥就得給桓樸翻身拍背,以預防褥瘡、靜脈血栓。彭娥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有時候實在太困了,白天原鳳仙送糊糊過來,彭娥便讓原鳳仙替一下班,自己在醫(yī)院里隨便找個安靜角落,瞇一會兒。為了預防肌肉攣縮、關節(jié)畸形,彭娥每天都得給桓樸按摩兩三次,四肢肌肉都得按,還得給各個關節(jié)做屈伸鍛煉。此外,還要擦澡,倒尿,處理大便。真是又臟又累。彭娥毫無怨言地做著這些。再說喚醒。彭娥沒有嫌棄桓樸這一大坨人肉,而是把他當作親人一般,不停地叫著“桓樸”,和他說話?!盎笜?,我是彭娥,現在是半夜一點鐘,我來給你翻個身。啊喲,你變重了,明天給你少喂一點?!薄盎笜悖o你說個笑話,真事兒。我小時候蹲地上看螞蟻搬家,腳桿兒都蹲麻了,我當時不會形容這種感覺,就哭著喊:‘媽媽,我踩到花椒了。’”桓樸那里毫無動靜。彭娥沒有灰心,依然不斷地和他說話,還給他唱歌聽。

        過了二十多日。這天下午,彭娥給桓樸剪靜靜長長了的指甲,先叫了聲:“桓樸?!蹦闹笜爿p輕地“噢”了一聲,此前眼角一直是閉著的,這時也張了張。他被喚醒了?;杳詴r,桓樸意識里就記得彭娥的聲音,這個聲音在不停地叫喚“桓樸”,不停地和自己說話。他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彭娥那驚喜的親人般的笑臉,從她嘴里發(fā)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桓樸,你醒了?”桓樸顫抖著拉住彭娥的手,不肯松開,兩行熱淚流了出來。這一來,倒讓彭娥驚訝了:“咦?昏死這么久,你還記得住自己是桓樸?一叫你名字,還流眼淚了?!被笜阋粍硬粍拥乜粗矶?,嘴里含糊不清地叫道:“小——媽——媽?!?/p>

        桓樸半個月后出院回家。彭娥照料他飲食起居,陪他做康復訓練?;笜阕兊煤莛と?,像個小孩似的,彭娥去哪兒,他跟到哪兒,不黏彭娥時,就坐地板上搭樂高積木玩?;笜悴豢磮D紙,全憑想象,搭建出一大堆奇特的構造物來?;笜阋郧叭菀准?,現在則變得安靜、溫和,光看外表,挺正常的。

        艾薇過來看他?;笜阌浀冒保姥矍斑@個氣質優(yōu)雅的女子,曾是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人。但他的心已不再痛,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時間像水那樣把一切沖淡了;又像是一部放映完畢的愛情電影,再纏綿悱惻,也已經結束了。艾薇提出離婚,桓樸說:“好?!卑蹦贸鲭x婚協議書,桓樸一筆一畫地簽下名字。艾薇把所有家產都留給了桓樸。自己應得的那份家產,雖然理論上艾薇有權自由處置,但她也明白,這筆財富實際上和彭雷息息相關。她事先征求了他的意見,彭雷支持她這么做。彭大富、原鳳仙他們也沒說啥。這一點,讓艾薇很受感動。

        艾薇準備離開時,桓樸一字一頓地說道:“千——防——萬——防,家——賊——難——防。”艾薇愣了,臉皮一紅。一旁的彭娥被逗笑了,說:“桓樸,跟你好的人,倒成了家賊?那我現在就走,免得以后也變成家賊?!被笜阏f:“你——別——走,我——喜——歡——你?!?/p>

        近來衡器廠訂單不多,來彭大富他們食堂吃飯的工人少了很多。彭大富便抽空來北京看孫子。他住彭雷那兒,晚上和彭雷擠一張床,白天去段仲文家里看孫兒,有時幫原鳳仙干點家務活。他白天過來,晚上鐵定回彭雷那兒睡覺,恪守著“做客”的身份、禮節(jié)。

        彭大富得便去了彭雷的店,四處看了看,嘗了一份麻辣燙,說:“口味還行。”但對調料臺的辣椒油不滿意,便把自己炸辣椒油的秘訣告訴彭雷,手把手教會了他。

        彭大富又去桓樸家看了,回來跟原鳳仙說:“跟我出去一趟,商量個事兒?!彼麄內ジ浇_了個鐘點房。前臺負責登記的是個愛笑的姑娘,她看了看兩人的年齡,遞還身份證時,嘴角滿含別有意味的笑意。彭大富滿臉正氣地說:“小姑娘,你笑啥?我們有結婚證的!”聽彭大富這么一說,值班女孩更加想笑了,可又不能笑出來。但越不能笑,就越想笑,她只好拼命咬緊牙齒,嘴巴,鼻子,眼睛,在臉上四處亂扭。

        彭大富和原鳳仙來到二樓客房。兩位老同志不由得老興勃發(fā),貼皮著肉地談了一次戀愛。事畢,原鳳仙枕著彭大富的胳膊。彭大富說:“桓樸老黏著彭娥,咱們也不好丟下他不管。不如做做彭娥的思想工作,讓她和桓樸結婚得了?!痹P仙點頭道:“這倒是個長久法子。”又心疼地說:“就為了這么兩句話,用掉幾十塊,你可真有錢。”彭大富笑道:“看你這賬算的!快活不值錢?”原鳳仙也笑了,說:“這床舒服,好軟和。我再睡會兒,你別睡了,看著時間,別過了鐘點,人家要多收錢?!?/p>

        彭大富和原鳳仙回來,先跟艾薇講了,艾薇自然贊成。第二天,趁桓樸午睡,彭娥得空出來。艾薇抱著嬰兒,和彭大富夫婦一起,打了個滴滴,來到桓樸家小區(qū)。幾個人在小區(qū)會所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壺花茶。彭娥喜歡小孩,抱著自家小侄兒逗了好一會兒。開始說事。大家勸彭娥嫁給桓樸。原鳳仙說:“確實,桓樸他現在有點傻,其實也不是傻,是沒啥心眼,這樣倒好,不會跟你來爭誰當家,家里你說了算?!迸矶饹]有吱聲。彭大富說:“這次離婚,艾薇把家產都留給了桓樸,算起來,好幾百萬,要是桓樸以后另外找人成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彭娥還是沒吱聲。艾薇說:“彭娥,按照政策,你和桓樸結婚三年,你的小孩就能隨著桓樸轉成北京戶口。把他們接過來讀書,到時候在北京高考,上個好大學。另外,結婚滿十二年,你也可以轉成北京戶口。”彭娥吱聲了,說:“我考慮一下?!?/p>

        過了兩天,彭娥給妹妹彭嬌打電話,讓她把自己的戶口本寄過來。她準備和桓樸去領結婚證。彭嬌倒是有些惆悵,說:“你們都去北京,老家就剩了我一個人?!迸矶鹦Φ溃骸袄侠姿麄冊诟慵用说?,你們兩口子過來開店當老板吧。咱們一家人不就在北京聚齊了?”

        彭娥在家里專等戶口本的到來。第二天,卻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叫皮肪,是桓樸同母異父的弟弟。皮肪一身肥肉,為人有些小聰明,也弄過一些錢,無奈他一向游手好閑,狂吃濫賭,常常是今天有明天無,年紀四十多歲,“貧富”二字倒經歷十幾回了。不用說,這種人很擅長把妻子變成前妻。他如今單身。這天上午,皮肪開車從保定家里來北京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下午過來看看已幾年沒見的哥哥。彭娥給他開的門。屋子里異常地安靜?;笜阕蛷d地板上,專心致志地玩著樂高積木。皮肪說:“哥,我那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嫂子呢?”桓樸沒搭理他。皮肪說:“艾薇呢?”桓樸抬起頭來:“我——不——和——她——好——了。我——和——彭——娥——好?!敝噶酥概矶稹Fし究粗矶穑骸拔腋绗F在和你好上了?”彭娥搖搖頭:“還不算,還不算?!庇贮c點頭,“快算了,快算了。過幾天就去領證?!?/p>

        皮肪見事情蹊蹺,不再多問,暫且告辭,打電話約了哈勃吃晚飯。哈勃在南城上班,兩個人約在馬連道茶城那兒的便宜坊吃烤鴨。皮肪一只手拿著荷葉餅,另一只手指一指哈勃:“勃哥,你這回犯錯誤了!大錯!”哈勃抖著雙手作冤枉狀:“老二,從何說起?。俊逼し菊f:“我哥他人變傻了,老婆沒了,還要娶小保姆了。這三件事,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倒好,瞞得跟鐵桶陣似的,一字不出。你到底安什么心?”哈勃笑了笑,答復如下:“什么心?平常心。先說你哥變傻這個事兒。是他跑去人家店里鬧事,不小心跌倒,自己把自己摔傻的。你哥需要的是有人伺候。你瀟灑了一輩子,會替人端屎端尿?真通知你的話,不是在為難你嗎?再說老婆沒了。你哥和艾薇都是成年人,分分合合,旁人也做不了主,你哥都不想通知你,我又何必多事?何況,艾薇把財產都留給你哥了,你過來又能摻和啥?難不成你不許艾薇凈身出戶、她必須帶走幾百萬家產才肯放行?至于娶小保姆的事兒,我剛從你嘴里聽說,壓根兒不知情?!甭牴豢跉庹f完,皮肪豎起大拇指:“真不愧是京城名嘴!竟讓我皮老二無言以對?!比缓箜樦獎偛诺脑?,細細問詢。

        聽完,皮肪先是發(fā)笑:“寵妻狂魔!居然花錢讓別人給自己老婆‘打肉針’,桓老大,你真敢玩!”繼而嘆氣,“可惜啊,你本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再疼老婆,她還是跟別人跑了?!比缓笠惑@,“我靠!老婆嫁給弟弟,老公‘嫁’給姐姐,我哥家連人帶財全被那姓彭的一家人給吞并了?!甭犉し具@么說,哈勃也是一驚,“啊呀!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然后嘆了口氣,“唉,真是搞不懂人心。艾薇平日里的為人,不用我多說;彭家的人我也都見過,忠厚本分??雌饋矶际呛煤玫娜?,怎么最終會鬧成這樣?”又笑了笑,“老二,現在你是桓樸唯一的親人了,會不會因為這一層關系,搞得你神經過敏,草木皆兵,把別人的好心都當成了狼心狗肺?”哈勃最后這幾句話,倒是點醒了皮肪,心想:“對呀!我現在是我哥唯一的親人。我哥和彭娥結婚前這幾天,理論上我是他唯一的財產繼承人。何不借此機會,弄點手段,脫掉我身上這層窮皮?”

        皮肪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一身肥肉像肉凍般歡樂地抖個不停,

        第二天,皮肪再次來到桓樸家,趁彭娥出門買菜,把自己手機里的照片打開給桓樸看,是一個個不同造型的恐龍。皮肪說他在家里用樂高積木搭建“侏羅紀公園”,邀桓樸前往共建?;笜阏f:“好?!逼し鹃_車把他帶去了保定家里。

        皮肪現在住的房子,是父母留給他的,在河北大學南院家屬區(qū)。房子頗為老舊??糠块g墻壁,立滿了書架,書架上都是人文社科類和科學類圖書,只在某個角落有一排生活實用類圖書,如《電工手冊》《黑白電視機裝配指南》《上海飯店百道名菜菜譜》等??蛷d正中書架的一層格子里,擺著三張遺照,中間那位老太太是桓樸和皮肪的母親劉嘉寶,左邊那位青年才俊是桓樸的生父桓宣,右邊那位老頭是皮肪的生父皮志誠。

        劉嘉寶是上海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從北大歷史系畢業(yè)后,來到河北大學工作(當時河大在天津,還沒遷來保定),在這里,她遇到了從蘇聯留學歸來、獲得副博士學位的桓宣?;感鼙谎訑埖胶哟螅且驗楹哟蟪饩拶Y進口了一臺光柵光譜儀,他可以在此搭建先進的實驗室,開展光學研究。和劉嘉寶一樣,桓宣也是上海人,又同為前途光明的新中國青年。很自然地,兩個人走到一起,結婚生子。皮肪他生父皮志誠是校工,心靈手巧,肯學肯鉆,協助桓宣搭建實驗室?;感芟矚g皮志誠?;笜銉蓺q時,桓宣突發(fā)急病,英年早逝。當時正處于“文革”時期。劉嘉寶的繼父是華東軍區(qū)管理軍需后勤的干部,隨軍南下,上海解放后成為市政府領導,此時早已成了靠邊站的“當權派”,正在挨批,去了干校。劉嘉寶的母親年輕時是愛國青年,抗戰(zhàn)時期從上海來到大后方,加入抗戰(zhàn)劇社,出演過《盧溝橋》《日出》等劇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演過好些電影,此時,她曾參演的兩部電影出了問題,為此挨批,也去了干校。劉嘉寶雖然沒受太大沖擊,但多少有所牽連,加上丈夫猝然離世,她此時一個人帶著桓樸,孤兒寡母的,不免有些狼狽。幸得皮志誠常來幫忙。相處兩年下來,劉嘉寶和皮志誠走到了一起。在這個新家庭里,對于桓宣的敬重和紀念是一以貫之的。皮志誠待桓樸視若己出,一家人剛開始頗為融洽,但不知怎的,隨著年齡變大,尤其來北京上大學后,桓樸和父母變得日益疏遠,后來僅僅維持表面上的關系。

        皮肪跟桓樸說他在搭建侏羅紀公園,的確如此。房間里擺著幾十只恐龍,還散放著一堆樂高積木?;笜愫芸彀差D下來,坐在地上,組裝恐龍。皮肪坐旁邊看著,同時等著電話。

        傍晚,艾薇的電話過來了。皮肪走到另一個房間,把房門掩上。皮肪以“桓樸財產唯一繼承人”自居,說他可以同意這樁婚事,但考慮到桓樸現在的身體狀況,他不想自己的哥哥被人把錢財掏空后,“像香蕉皮一般”被遺棄,故此要求艾薇她們準備三百萬,作為“桓大郎平安基金”,交給自己保管。皮肪說:“前嫂子,給你們十天時間。到時候見不到這個錢,我可就來北京趕人了。你轉告一下那姓彭的小保姆,讓她把自己的東西先收拾好。別到時候來不及?!币娖し驹捳f得很硬,艾薇便轉移話題,讓旁邊的彭娥教皮肪這些天該怎樣幫助桓樸做康復訓練,飲食要注意哪些問題。

        按彭娥交代的法子,皮肪給桓樸按摩了一會兒,又草草地做了康復訓練。皮肪累得直喘氣。外賣到了,皮肪伺候桓樸吃完晚飯。一切還算正常。可到了睡覺時分,桓樸到處找彭娥。皮肪哄了好久,才讓他上床睡覺。

        第二天,皮肪起床去廚房拿吃的,聞到一股臭味,一找,就見旁邊洗衣機里一大攤糞便。原來,昨天深夜桓樸內急,他找不到電燈的開關,也找不到廁所,父母留下的這個三居室,登時變成了黑漆漆的迷宮。他懵懵懂懂摸到了洗衣機這兒。洗衣機是皮肪他父母那會兒置辦的,上翻蓋式的波輪洗衣機。黑暗中,桓樸摸到一個圓滑光溜的大洞,便把它當成馬桶,坐在上面方便起來。

        皮肪拿熊掌般肥厚的手掌把額頭一拍,屏住呼吸,把糞便處理了。此時,皮肪就盼著艾薇她們答應條件,趕緊把桓樸接走。

        皮肪把桓樸帶到保定的當天晚上,彭大富等人就來到桓樸家里,商量對策。艾薇把皮肪的要求講了。彭雷一聽皮肪要三百萬,立馬火了,說一分錢也不給;要是皮肪不肯放人,就去報案,告他非法拘押人口,破壞婚姻自由。艾薇和彭娥都附和此議。彭大富沒同意,說:“這是最后那張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皮肪這次來北京,時間恰好卡在節(jié)骨眼上,也算是老天爺照顧他。他又開竅,立馬抓住機會,單槍匹馬,把事情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個角色。我們想一分錢不出,是不合適的,多少總得喂他一口。”然后問艾薇,桓樸這邊能拿出多少錢給皮肪。艾薇說:“桓樸最值錢的就是這個房子,房子得拿來住。其他現金、存款、理財產品,還有基金,加一起,三百萬多一點?;笜愫团矶穑€有彭娥的兩個孩子,以后都要花錢。最多能拿三十萬給皮肪。”彭大富說:“桓樸在皮肪那兒,相當于刀把握在他手里,所以他敢獅子大張口。要是我們悄沒聲兒把桓樸接回北京,彭娥和桓樸把結婚證領了,刀把就握在我們手里了。到時候再跟皮肪去談,拿三十萬喂他,應該夠了。”

        過了兩天,彭娥收到彭嬌寄來的戶口本。彭雷開著桓樸的那輛SUV,車里坐著彭大富和彭娥,一行三人前往保定。艾薇沒有同往。就算她去,也沒啥用?;笜阒粠О被剡^一次保定。艾薇只知道皮肪離婚后一直住他父母房子里,房子在河北大學的老家屬區(qū),至于哪棟樓、哪個單元,哪個房號,她一概不知。皮肪也是算準了這點,才敢托大,安心帶著桓樸住這兒。但皮肪萬萬沒想到,艾薇記得他車牌號的末三位數:132。當年高考,語文總分150,艾薇考了132分,單科壓卷,是市里的狀元。多年過去了,艾薇對132這個數字依然敏感。彭大富他們指望憑尾號132先找到皮肪的車,之后見機行事,“悄沒聲兒把桓樸接回北京”。

        彭雷輾轉打聽得知,老家屬區(qū)在河北大學的南院。一行人在河大南院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酒店前面是一排法國梧桐,樹皮斑駁,樹葉有半張臉那么大,一陣風吹過,樹葉像保定人說話那樣發(fā)出渾重嘟囔的響聲。

        彭大富父子和皮肪沒見過面,不怕他認出來。他倆來到南院老家屬區(qū)。在一個自行車棚和兩株木槿花之間,彭大富找到一輛尾號132的汽車。為保險起見,父子倆把家屬區(qū)和旁邊停車場里所有的車都挨個查看一遍,很幸運,只有這一輛車的尾號是132。前兩天,彭雷讓創(chuàng)業(yè)伙伴周侃給他弄來了GPS追蹤器。彭雷拿桓樸的車子練手,追蹤器該怎么安裝,怎么使用,都已嫻熟于心。此時,彭大富放哨,彭雷爬到尾號132的車下,把追蹤器安于底盤處。父子倆回到賓館。第二天,彭雷在自己手機屏幕上監(jiān)測到那輛車子開出了家屬區(qū)。彭大富和彭雷趕緊來到家屬區(qū),候著。一個鐘頭后,車子開回來了。司機下車,果然是皮肪——此前艾薇把皮肪和桓樸的合影照給彭大富和彭雷看過,加上皮肪身形肥大,打眼,很容易就認出了他。

        彭大富穿著快遞公司的工作服,戴著頭盔(這套工作服和頭盔,是彭雷的另一個創(chuàng)業(yè)伙伴范裕給弄來的),拿著一個包好的紙盒做快遞件,尾隨皮肪走進單元樓。皮肪來到三樓,停下,拿鑰匙開門。彭大富從旁邊經過,往樓上走去,順眼記住了皮肪的房門號。

        彭大富父子回到賓館,繼續(xù)監(jiān)測,專等皮肪再次出門,到時候彭大富就陪彭娥去家屬區(qū)敲他的房門,瞅空子把桓樸帶走。第二天,皮肪的車子沒有挪窩。第三天,依然沒有動靜。大家有些心焦。彭大富來到老家屬區(qū),偵察情況。皮肪的車子還待在原地,沒有挪窩,彭大富寬心不少,正要往回走,這時看到了桓樸。彭大富壓住內心的驚喜,看看周邊,沒有皮肪相隨。桓樸也看見了彭大富。他還記得彭大富,知道他是彭娥的父親?;笜阏f:“彭——娥——呢?”彭大富微笑著說:“彭娥在外面等你?!壁s忙打通彭雷他們的電話,把情況說了。彭大富和桓樸走到外面街上。彭雷開車,帶著彭娥趕過來了。

        桓樸被帶回了北京。

        皮肪在干什么呢?——他在坐馬桶?;笜銊偛旁谖堇锎脽o聊,便打開房門去外面走走。皮肪聽到開門聲,趕緊想追,一時心急,摁下沖水按鈕,只聽水流嘩的一聲,皮肪被牢牢釘在馬桶圈上。原來,皮肪太胖,馬桶被他的屁股和大腿給封死了,沖馬桶時,沖走不少空氣,馬桶內外氣壓變得不一樣了。皮肪就這樣被氣壓差給“釘”住了。折騰個把鐘頭,皮肪才從馬桶圈里拔出屁股。

        皮肪嘭嘭嘭跑到樓下,四處找遍了,沒看到桓樸;又開車在市里四處晃悠,也沒見到。皮肪心慌了,打印一堆尋人啟事,在電線桿上和公交車亭四處張貼。

        過了好些天,皮肪才知悉桓樸被接回了北京。但彭娥和桓樸已領完結婚證,“刀把”就此易手。另外,經過這番較量,皮肪發(fā)現,自己單槍匹馬,對方卻是“家族式團伙”,他有些怯戰(zhàn)了。皮肪接受了彭大富他們的談判條件,收下三十萬,不再鬧騰。他自我安慰道:“好歹咬下一口肉。沒白忙活?!?/p>

        彭娥和桓樸完婚后,把兩個孩子接了過來,桓樸成了他們的繼父。

        這一天,孩子送去了學校,彭娥打車帶桓樸去圓明園玩,想讓他散散心,結果卻讓他扎心了。在圓明園東門,他倆下了車,就見斜對面路口豎著一個治療不孕不育的巨幅廣告牌,上面八個斗大的字:“當生不生,后悔終生!”桓樸那混沌厚實的心,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他咧了咧嘴巴。

        進園后,兩個人來到“天鵝湖”。這段時間正有病毒流行,游客不多。幾只黑天鵝悠游自在地浮在水面上,一群攝影愛好者(大多是拿著豐厚退休金的老頭兒,他們坐公交、逛公園都不用花錢),拿“長槍短炮”對著它們。岸邊立著一對黑天鵝的銅像,據銅像底座文字介紹,這對黑天鵝于北京奧運會那年初春飛臨圓明園,就此定居下來,繁衍生息若干后代。如今,不僅圓明園,連永定河和懷柔水庫也出現了黑天鵝——都是這對黑天鵝的子孫。也許再過兩年,白洋淀、滹沱河也會出現黑天鵝的身影。不難預見,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日漸改善,華北的河泊濕地將進一步恢復生機,而這對已榮耀地變成一座銅像的黑天鵝,其子孫后代將隨之布滿、占有廣袤的華北地區(qū)。

        桓樸出神地瞅著著黑天鵝銅像,恍惚間覺得這對黑天鵝扇動翅膀,開始起飛,飛起來的一剎那,天鵝腦袋突然變成了彭大富夫婦的腦袋,并神奇地笑著。是啊,彭大富夫婦就像這對黑天鵝一樣,一頭扎進北京,盡情汲取北京提供的各種養(yǎng)料,在此開枝散葉,滋生繁衍。他們,他們才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桓樸的心隱隱作痛。彭娥見桓樸很不自在,關心地問:“你不舒服?要不回家吧?”桓樸說:“好?!蓖熘矶鸬氖郑珗@門口慢慢走去。

        附記:

        桓樸和皮肪的母親劉嘉寶,1943年出生于成都南郊的一所農房里。她出生那天,日寇的飛機從武漢出發(fā),飛過來轟炸成都。警報聲中,人滿街跑。劉嘉寶的母親,當時小有名氣、來自上海的演員吉茜,和照料她生活的張嫂,住在成都少城的東升街,好容易叫到一輛人力車,出南門,沿著通往新津機場的公路往外跑。路面早已被各種車輛碾成了細粉末,此時路上升騰起丈把高的黃色塵埃,就像一條滾動的黃龍往前面躥。他們來到一個林盤子,躲了起來。然后,看到幾十架涂有紅膏藥圖案的轟炸機飛過來,又掉頭飛去,不久,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響。等響聲停下來,一個同在林盤子里躲警報、頭戴考克帽的男子站了起來,一邊拍著屁股上的土,一邊笑道:“過了關了?!逼渌麕讉€躲警報的人也放松下來,都站起來,一邊拍著屁股上的土,一邊笑道:“過了關了。”閑聊幾句,都走了。吉茜她們最后起身想走,卻不料經過這番顛簸,吉茜的羊水破了,要生了。她走不動了。得虧車夫力氣大,雙手抱著她,三個人來到旁邊一戶人家。房子主人雖然心善,但也不能答應吉茜在他家里生孩子,這種血污之事,太不吉利。張嫂說了許多好話,吉茜又從錢包里拿出一小沓四百元面額的法幣給房主,房主才把吉茜讓進屋里。

        吉茜委托車夫進城,去請留美歸來在四圣祠那兒開業(yè)的霍大夫。車夫和吉茜雖是萍水相逢,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拉著車子小跑進城,把霍大夫及時拉了過來。孩子順利出生。孩子的父親兩個月前駕飛機與日本人空戰(zhàn),綻放成了絢爛的焰火,落到大地上,已永久安眠。吉茜給孩子取名劉嘉寶,沒隨自己姓,隨孩子爹姓,相當于給這段感情做一個記認。兩年后,抗戰(zhàn)勝利,吉茜帶劉嘉寶回到上海,沒兩個月,就把孩子留給孩子的外婆撫養(yǎng),她隨劇社乘輪船遠赴臺灣演出,這次演出其實是上海市地下黨委暗地里組織的;來年春天從臺灣回來,吉茜陪著母親和女兒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時間,又秘密渡江,加入華東軍區(qū)文工團。等再次回到上海和女兒劉嘉寶團聚,她已成了革命干部,同時也是解放軍高級干部的妻子。

        那位出了大力、讓劉嘉寶順利來到人間的四川車夫,名叫彭順,資中人,前些年被過路兵拉夫挑東西來到成都,就此待在成都,改行拉車。這一來,他倒算是從糠籮跳進米籮,同樣賣苦力,拉車的收入比拿鋤頭挖土要強得多。拉上兩三趟,就夠一兩天開銷。彭順又能克刻自己、攢家務,同行常見的那些偶爾享享福的習慣——比如,抽口鴉片煙解解乏;或者幾個人打平伙,大酒大肉吃他媽一頓——他一概不沾。錢都攢起來,攢到一個整數,就回老家一趟。老家有他前些年圓房的童養(yǎng)媳,帶著三個孩子,和他那分佃了別人幾塊苞谷土的老父親。老頭兒早已替他相好一塊地,彭順就拿著攢下的錢去把它買下來。陸陸續(xù)續(xù),彭順靠著在成都拉車,居然在故鄉(xiāng)置辦了十幾畝地。等到土改時,他家被劃成中農,沒給他分地,也沒分他的地。彭順有時候想,要是不攢家務,自己也會分這么多地,拉車那幾年克制自己,一分一厘地攢錢,似乎白干了。但轉念又自我開解:“我沒那發(fā)橫財的命。只有從骨頭里掙出來的,才做得成肉?!?961年,他的長孫出生,彭順想起,自己的名字叫“順”,兒女們的名字叫“和”“平”“安”,都過于求穩(wěn),他希望從孫兒這一代人開始,后輩們的日子要更加抻抖一些,更加寬裕一些,便做主給長孫起名“彭大富”。過了幾年,清華大學的蒯大富成了時代弄潮兒,名字響徹全國。此時彭順發(fā)現,“大富”這個名字不僅寓意富有,還包含了幾分闖勁。彭順噙著旱煙管的銅嘴兒,笑瞇瞇地說:“要得,硬是要得?!?/p>

        責任編輯: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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