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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蘋果樹上

        2025-08-04 00:00:00遼京
        當代 2025年4期
        關(guān)鍵詞:姥姥奶奶爸爸

        還有三十分鐘,我就要上臺表演,芭蕾獨舞,《天鵝湖》的一小段。今天也是我的十四歲生日,晚上我們?nèi)乙鋈コ燥?,我爸,我媽,還有我姥姥,她剛從老家搬來與我們同住。

        我坐在后臺的一把椅子上,椅子涼涼的,周圍都是忙碌的人,給其他演員化妝,或者走來走去,搬一些東西。這里天花板高得看不見,隱沒在一片黑暗中,黑暗深處垂下一些搖搖晃晃的燈。這是一所很舊的劇院,給人的感覺是又高又窄,像一口深井。當然它不是井,它是一個活躍的演出場所,但是氣質(zhì)如井。這意思誰懂?。空l也不懂。我跟我最好的朋友說,她只是說,你又發(fā)神經(jīng)了。

        沒人懂的感覺也像浮在一口深井里,月亮的影子映在我身邊。我把這個比喻畫下來,畫在課本的邊緣,看起來像一個神秘的符號,或者咒語,或者別的什么,久而久之,它的意義不重要了,它變成了一個專屬于我的圖像,一口深井的豎剖面圖、一枚涂成黑色的月球和一個向上仰望的人頭。

        我媽曾經(jīng)想培養(yǎng)我畫畫。將來當個畫家,她說。她這個人一說起話就沒個邊兒。畫家,舞蹈家,音樂家,科學家,她總是大驚小怪,掘?qū)毸频脑噲D在我身上發(fā)掘天賦,我沒有任何天賦,我比她早知道,也沒有任何叫得上名字的興趣。發(fā)呆算嗎?

        芭蕾舞是我媽媽要我堅持練習的。你總得堅持一件事,她說,別問有什么意義,要問這個問題,追究到底,那么大家都要去死。在她看來,吃苦就有意義,流汗一定能換來點什么,只是我還太小,一時半會兒無法領(lǐng)會。然而她活了四十來歲,也沒有搞明白每一件事的意義。我去問姥姥,她對著電腦打麻將,一張張牌翻過來,她臉上跳動著光。姥姥不會說出什么大道理,她有點糊涂了。就因為這樣,我倒樂意跟她待在一塊兒。

        其實我并不討厭芭蕾,我只是有點迷茫,轉(zhuǎn)圈,轉(zhuǎn)圈,轉(zhuǎn)圈,轉(zhuǎn)圈,到底是為了什么?老師的肩膀和脖子像是用尺子比著畫出來的,近兩年皺紋爬上了她的眼角,但是她還是一樣美。我媽媽希望我將來可以跟老師一樣美。一樣美,然后呢,一樣老,一樣生病,一樣死掉,跟所有人一樣,那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我把這些話跟我媽媽講,她會憂慮地看著我,懷疑教育出了問題。她這個人是任何事情都喜歡追根究底,找出個原因來,這樣使她覺得安全。但是我知道,天生就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天賦?我知道人做出來的大部分事情都沒有意義,哪怕給它們一百年的時間,它們依舊沒意義,像半埋在土里的舊瓷碗那樣暗淡無光。

        快輪到我上場了,聽得見報幕的聲音,字正腔圓,很不自然。我不喜歡這種拖長了聲音的說話方式,我喜歡平平淡淡的語調(diào),像平常說話一樣,“下一個節(jié)目是……”響起一陣歌聲,前面領(lǐng)唱的就是剛才的報幕員,一會兒我也要自己報幕,像幼兒園的畢業(yè)演出一樣,告訴大家自己是誰,要表演什么,孩子們走上臨時搭起的舞臺,臉上的表情好像馬上要做錯事了,預先檢討一下。連續(xù)兩年,我都跑去看我家樓下幼兒園的畢業(yè)表演,在操場上舉行,家長們坐在下面,我站在鐵柵欄外面。十幾歲的時候回想童年,童年是最遙遠的,等到了我媽媽的年紀,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像昨天一樣。

        我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穿著白裙子,仔細看白裙子有點泛灰,不怎么潔白了,早知道排練的時候不要穿它。有那么一刻,后臺忽然安靜,特別安靜,安靜得像一個晴天的下午。我曾經(jīng)在作文里寫這么一句話,被老師畫下波浪線,但是整篇作文得了低分。語文老師今天沒來,謝天謝地。如果我把這次演出的經(jīng)歷寫進課堂作文,她就看不出來我在胡編亂造。

        合唱到了尾聲,有一句驟然高亢起來,然后急轉(zhuǎn)直下,又清又輕,這一段他們練了很久。我的朋友方婷本來也在里面,天天放了學去排練,我聽她抱怨了一個多月。今天她沒上臺,借口發(fā)燒,但是我知道她沒事,她溜到外面等著我,一間我們常去的甜品店,高腳杯裝的燒仙草上面澆滿煉乳,兩把小銅勺。大概幾個月之前,我們來這里吃完東西,走出門,肩并肩,手心忽然一涼,一把勺子塞進我手心,方婷手里晃著另外一把。我說要送回去,這是偷東西。她說,要送你去送。

        最終我也沒有把勺子送回去,而是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公德心啊,還知道扔東西要進垃圾桶,方婷整整一周沒有理我。奇怪的是,在她不理我、我一個人獨來獨往的那一個星期,我覺得很輕松,我知道她一定會再來找我,因此盡情享受著這種輕松。時間倒數(shù),我的倒數(shù)和方婷的倒數(shù)不謀而合,歸零的那一天,她隔著兩張課桌,向我丟來一塊金紙包著的巧克力,是她媽媽給她買的。方婷跟著奶奶生活,跟她媽媽只有周末見面。對著陽光細看,金紙上有隱晦的花紋。

        她沒有再拿過甜品店的勺子。

        有時候,非常偶然地,我覺得方婷想說些真正的心里話,有時候我也想說,但是我們剛開了頭就尷尬地停下來,忍不住抬頭望天,好像怕老天爺會偷聽到。我們把彼此視為世界的一部分,既想探索又想逃避,在別人看來,我們好得像同一個影子,但是,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后還有什么,但是總歸有另外一句話等著我們。

        這不是今天要回答的問題。今天,我要上臺了。再過五分鐘,兩分鐘,一分鐘,現(xiàn)在。

        一只小天鵝,踏著四只小天鵝的音樂。我媽媽答應(yīng)我,今天演出結(jié)束,我就不用再上課了。跳完這一次,我就可以告別芭蕾,媽媽滿意,老師滿意,我自己滿意,皆大歡喜,一個句號。

        底下黑黝黝的。所有人失去了臉龐,音樂一遍遍刮過他們的臉,刮掉了五官和膚色,像很多年后偶然看到的一幅油畫,一群五官模糊的人,齊刷刷向上舉起雙手,那個時刻,這個時刻,連通起來,也許這就是我媽媽所說的“意義”,它使我覺得生活沒有白過。

        同學和老師們給我掌聲,那掌聲帶著鼓勵的意味,因為我摔了一跤,但是我的反應(yīng)非常快,繼續(xù)跳下去了,最后我輕快地下場。到后臺就哭了出來,幸好沒人來安慰我,世界真是充滿了善意和理解。路過的人都刻意離我遠一些,繞著我走,讓我哭完。

        我就這樣告別了芭蕾和美麗的徐老師,她專程來看了我的表演,說我很棒。她總是夸獎我,也夸獎別的學生,非常好,非常棒,棒極了,好聽的話在她那里通貨膨脹。練習室里充滿了輕盈的彩色泡泡,裹著我們的笑聲一起徐徐上升,升到縹緲的、看不見的高處去。我念小學的時候,每年她都辦暑期托管班,把學生都召到她家里去,她在郊區(qū)有一所帶院子的別墅,院子里有充氣泳池,五六個小女孩在那里住一周,像個夏令營。老師的愛人給我們做飯,一樓的客廳被辟為教室,四面裝了鏡子。每天吵吵嚷嚷,像個熱鬧的鳥籠。那時候我的理想就是成為徐老師那樣的老師,教小孩跳舞一定很賺錢,至少比我爸爸開玩具店賺得多,他的玩具連鎖店最多有過三家,后來只剩下一家。

        當我不太懂事的時候,我以為全世界所有的玩具店都是一家,我爸爸是開玩具店的,于是我可以進所有的玩具店拿東西。這被我媽媽當成笑話說了好幾年。

        當然更大的笑話就是我爸爸的生意經(jīng)。他總說自己是運氣差,但是我媽媽認為他運氣一點不差,甚至以他的能力而言,運氣算是好得不得了。

        他總是很晚回家,早上他堅持要開車送我上學,為了每天能相處十幾分鐘,我知道他盡力了,無法再抱怨。但是,總有一個但是,我們依然不可避免地越來越疏遠,他的玩具店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太幼稚了,但是每年我過生日,他總會送一樣店里的商品作為禮物,他以為我會喜歡,我覺得他是為了省事。

        去年,我對他說:“爸爸,現(xiàn)在的女孩都不玩芭比了?!?/p>

        “你怎么知道?”

        “方婷說的。”

        “你小時候不是喜歡這些?”

        “我不小了?!?/p>

        這些漂亮的布娃娃在我房間的柜子里,占了一個衣柜的方格,站著,倒著,豎著,橫著,是我爸爸的愛,也是他賣不出去的庫存。我送過一個給方婷的,第二天方婷說,她對布娃娃沒有興趣,跟我一樣。我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原來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不喜歡芭比了。

        那時候我們上五年級,以為身邊即世界,現(xiàn)在也是,只不過現(xiàn)在我的“身邊”更寬闊了一些,仍然是個玻璃缸。我在一個外國電影里遇見了這個絕妙的比喻,世界像個玻璃缸,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還沒有一個壞人有足夠的力氣將它捧起來摔碎。

        也許就有那么一個人,也許那個人就是我呢。

        十四歲的我,想象不出怎么樣建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能想到的只是毀壞。毀壞是很有美感的,像電影里的暴力場景,有個詞叫“暴力美學”,其實我說不太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喜歡詞與詞之間的矛盾感,“暴力美學”,我在英語課本的邊緣寫下來,“恐怖美學”,我接著寫,“骯臟美學”“仇恨美學”“血腥美學”。我的生活里沒有這些,我只有日復一日的平淡家庭生活,但是在我爸爸、我媽媽和我姥姥都不知道的時候,我寫下這些字,再把它們一一涂掉,涂改液一團團的凝白,我喜歡那股淡淡的油漆味道。為了使用涂改液,我肆無忌憚地亂畫亂寫,一筆畫過整本書的書頁。

        為了重建美好,所以先要盡情地去毀壞,這是我從電影中的反派那里學來的,比起硬邦邦的正面人物,反派的花樣更多,更迷人,而且,他們更愿意講道理,講得還很好聽,像方婷一樣。

        方婷說:“你知道一杯燒仙草的成本是多少嗎?不到兩塊錢,收我們二十塊,你知道一把不銹鋼勺子在批發(fā)市場多少錢?幾毛錢。怎么能算偷呢?我們給的錢夠買好幾把勺子?!?/p>

        方婷總是顯得很有道理。她成績好,老師都喜歡她,她應(yīng)該是對的。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父母更令我信服。他們總是對我講那些我早已知道的東西,而方婷總是給我新鮮的認識。跟她在一起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她總在探索看不見的邊界。

        我只會說,不能偷人家勺子吧,她卻能講出一番道理,我從來沒想到過的。她經(jīng)常說,你要換個角度看。后來過了很久,我明白了,換個角度看,就是從她的角度看。她顯得那么自信,好像看透了世間萬物的偽飾,別人都說一,她定要翻過來說二,她與眾不同,與我也不同。她一開口,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背景。

        “但是,只有你能理解我?!彼f。然后我們從小學時的普通玩伴,變成了青春期最好的朋友。她打電話給我,讓我到甜品店去找她,還有朵朵和付成。朵朵是隔壁班的另一個女生,付成好像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他們在玩一個男女朋友的游戲,一種對成年人的模仿,我不知道。我想他們之間的相處的套路是跟電視劇里學的,而電視劇又是一種拙劣的模仿。方婷說:“電視劇里的演員模仿人們談戀愛的樣子,他們又去模仿那些演員,一個圓環(huán)?!彼檬衷诳罩斜犬?,“世界就是一個圓環(huán)套著另外一個圓環(huán),你學我,我學他,他學你,然后,假的就變成了真的?!彼蛄艘粋€響指,像施了魔法,或者靈光一閃,瞬間想通一切。方婷從來沒有困惑。

        付成和朵朵是不是在戀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們都表現(xiàn)得像成年人一樣,不問。我見到他們的時候,臉上的妝還沒卸掉,他們?nèi)齻€都沒有去看學校的演出,借口生病,就可以閑逛一個下午。

        “摔了一跤,有什么好哭的?!狈芥谜f。

        “我的老師坐在下面?!蔽艺f,“她堅持要來,她得癌癥了,在化療。我沒跳好真對不起她?!?/p>

        “可真俗啊?!狈芥幂p輕地說。我的背包里裝著舞裙和舞鞋,忽然變得沉甸甸的。

        我們走進了糖水店,一個四人座,我把背包放在地上。付成點了一杯冰可樂,三個女生都要燒仙草。方婷帶來一個小蛋糕,見面的時候她就提著一個紙盒,我裝作沒看見。她把盒子上的緞帶解開,盒子打開,將蛋糕從里面抽出來,白奶油四周綴著草莓,中間寫著:“生日快樂!芭蕾女神!”

        天哪,女神,哪怕只有幾分鐘。付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把蠟燭一一點上,十四根。去年的今天,我爸和我媽為了玩具店的事情大吵一架,忘記了我的生日,事后他們都補送了禮物給我——那不是為了我,是為他們自己感覺好一點,方婷分析得對極了。

        方婷擅長分析人物,看透人們的偽裝,即使是她沒見過的人。因為人都差不多,她說,人性都一樣。我沒想過她的洞察從何而來,好像她已經(jīng)過了十幾輩子,幾十輩子,俯視過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人。她那種篤定和自信,對我來說像玻璃櫥窗里的漂亮商品,可望而不可即,貼上去一陣冰涼。

        蠟燭吹滅了,服務(wù)員贈送了一份酸奶水果,看來老板不記得偷勺子的事情了,或許壓根沒發(fā)現(xiàn)。分完蛋糕,我拿出手機看了時間,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到家了,然后和家人一起去訂好座位的餐廳吃飯。正常,完美,溫馨,但是我不想。

        我不想當?shù)谰撸易约翰攀潜硌菡摺T谖枧_上,我對著黑漆漆的觀眾席,自己給自己報幕:“表演者董露,小名米豆?!奔依锶撕陀變簣@老師這么叫我,還有從小認識的朋友在一起玩的時候,學校里我們只用學名。

        我跳得很糟,我知道。下臺之后老師發(fā)微信給我,切完蛋糕我才打開來看,長長的一段語音,貼近耳朵,還是一向的愉快與溫柔,聽不出重病的痕跡。方婷把一片寫著“生日快樂”的白巧克力放在我的盤子里。

        馬上,我爸爸或者我媽媽的電話就要打過來了,問我在哪里,為什么不回家,或者你直接去餐廳吧,幫你叫輛車?他們表現(xiàn)得像一對普通夫妻,或許不那么恩愛了,但是依然和和氣氣。對不起,那是你們的舞臺,不是我的。

        只是為了讓你們自己感覺好一點而已,假裝完美的家庭,贊美糟透了的演出。我把巧克力放進嘴里,清脆地咀嚼著,等著電話響起來。今晚,我的缺席會迫使他們直面現(xiàn)實,不再躲避。燈光下他們面面相覷,反思家庭出了問題,或許他們會互相指責,說對方?jīng)]有教好孩子,或許他們會看在姥姥在場的面子上,裝作無事發(fā)生,他們會哈哈笑著說我是個馬大哈,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忘了把手機聲音打開,她今天演出,她跳得多棒。班主任把我表演的視頻發(fā)給我媽媽,她拿去給同事炫耀,一切都很好——讓我用行動告訴他們,這是假的。你們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當然還有方婷,方婷是全天下最真最真的一個人。

        甜品店外,天色漸漸灰暗,街燈點亮了。我們吃完了蛋糕,從店里走出來,四個人漫無目的閑逛。對我們來說,這樣悠游的日子太少了,一個星期五,下午學校搞活動,不用上課,他們?nèi)齻€借口請了假,偷得半日閑,陪我過了生日,才剛到傍晚。悠閑的日子原來這么漫長,平常我們總是爭分奪秒。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手機,確認沒漏掉電話。

        這就是自由嗎?付成和朵朵在后面低聲聊天,方婷走在我前方半步,她轉(zhuǎn)彎我就跟著轉(zhuǎn),不問要去哪里,因為去哪兒都一樣,只要不去那家餐廳,今晚就是勝利。街邊的店面,有的溫暖熱鬧,有的冷冷清清,我挨個兒讀著招牌上的每一個字。手機還是沉默的。

        這沉默像無聲嘲諷。為了打破沉默,我跟方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天氣,衣服,老師的八卦,老師的八卦,衣服,天氣,總是這樣,需要聊天消磨時間的時候,話題總是貧瘠。方婷察覺到我心不在焉,她稍微停頓一步,待我趕上來,然后抓住我的一只手,放進她牛仔上衣的口袋里,天氣并不寒冷。我生在初秋的一個夜里,我媽媽說那天夜里下雨,在所有跟水有關(guān)的字眼里她選了“露”字。

        方婷這樣拉著我,像小時候,小時候我們總是手牽手走路,好像童年時期的人類身體是沒有邊界的,隨意觸碰,越過再退回,忘了從幾年級開始我們不再拉手了,再碰到她的手,她的溫度已經(jīng)跟從前不一樣。

        “你好涼?!蔽艺f。我的聲音被馬路上的噪音蓋過了。

        或許是一種心理作用,我總覺得方婷是涼的、冷的,需要冷靜下來的時候,我就去找她。她總能一兩句話就點破天機,像一把冰做的利劍,刺破偽裝之后又融化于無形。

        她是一個真正的少年。在一次課堂作文里,我寫了我的好朋友,用這句話去形容她,“真正的”比“漂亮的”“可愛的”“聰明的”“勇氣的”這些形容詞要有力得多,“真正的”,這三個字應(yīng)該重重畫下雙橫線。

        天漸漸黑了,到了一個即便是身量接近成年人的中學生,也應(yīng)該回家的時刻。付成和朵朵都接到家里的電話,問在哪里,讓趕緊回去。方婷和我沒接到家里的電話,她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時常犯糊涂,有點像我姥姥的毛病,或許把孫女這個人忘了,或者忘了時間,我感到了一絲寒意。

        付成和朵朵走了。他們過馬路時也是手牽著手,左瞧右看,貪近路沒走斑馬線,到馬路中央猶豫了片刻,然后一下子沖到對面。兩個人往同一個方向走了,拐個彎不見了。方婷說她又餓了,要去買個面包吃,我說我得回家了。

        “還不到八點,急什么?!?/p>

        “我不回去,他們該著急了?!?/p>

        “著急了會給你打電話的?!?/p>

        “我得回家了?!?/p>

        “那你走吧。”

        我跟她道再見,她沒說話。我走向路邊,打開一輛共享單車。我騎上車,回頭看了方婷一眼,她還站在路邊,看上去有些茫然,好像她也是一個路燈,只是還沒點亮。

        我回了家,到門口,掏鑰匙開門,門一開就像走進了一集八點檔電視劇。

        我爸爸系著圍裙,往桌子上碼菜。我媽媽往蛋糕上插蠟燭,十四根。我姥姥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她最喜歡的白杏汁,在一家新疆餐廳里喝過,后來我媽就從網(wǎng)上買回一箱。我媽媽一見我就雙掌一拍,大聲說:“來了,先點蠟燭吧?!?/p>

        第二次點起蠟燭,感受到全家人的努力?!霸S個愿吧?!蔽业乃性竿际菬o法滿足的,但是我依然認真地閉起眼睛。周圍安靜下來,好像一個小孩的祈愿真能奏效似的,然后呼地吹滅所有。第二次吹蠟燭。后來,我聽方婷說生日蠟燭只能吹一次,代表新的一年開始,如果吹了兩次,你的壽命就會減少一年。我問她從哪里看到的這個說法,她不肯告訴我,把話題轉(zhuǎn)回了塔羅牌。

        假如真能這樣,我應(yīng)該多吹幾次,我想,許更多愿望。至于壽命會不會減少,十幾歲的孩子根本不在乎。

        我爸爸煮了面條,從餐廳打包回來幾個菜,綴滿水果的巧克力蛋糕在正中央,我應(yīng)該掏出手機來拍照,然后發(fā)出去炫耀,連同我收到的生日禮物一起,一個巨大的、衣著華麗的、看起來價格不菲的公主娃娃,天哪,又是哪一年的庫存。

        他們努力了,我也應(yīng)該努力,一種無言的默契。關(guān)于失約的事情,他們只字不提,好像壓根沒有過這樣的安排,也不問我離開劇場后去了哪里,和誰在一起,為什么不打電話,為什么這么不懂事。從這一天起,我覺得我的父母好像長大了、成熟了,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兩張臉孔了。在等我遲遲不來的時間里,他們按捺住打電話的沖動。她怎么了,她安全嗎,她為什么不來,跟昨晚的爭吵有沒有關(guān)系?——昨天晚上我跟我媽大吵一架,我說我不想跟你們出去吃飯,不想看你們兩張假臉,虛偽透了。

        昨天晚上的我媽媽跟今天大不相同。昨天,與我相比,她倒像個失控的孩子。她哭了,說著一些諸如“你太不懂事太讓我傷心”之類的話,好在她沒有找我爸爸訴苦,也算是一種進步。關(guān)于如何對待女兒的問題,他們倆少有的意見一致:你不可以太慣著她了。

        十四歲生日,第二次,我均勻地切分蛋糕,我媽媽舉著手機在旁邊錄像,或許昨晚吵過之后,她痛定思定,決意做一個新人。她是新的,我還是舊的,新的媽媽和舊的女兒,她會如何看待我今天的行為呢?像一個難解的謎題那樣折磨著我,問題是她根本不問。

        我們和樂如初,是“原初”的“初”,是一切一切開始的那一個“初”,比我一個人的生命之初還早得多,甚至早在我爸爸和我媽媽相識之前,在他們的父母的父母相識之前,再早一些,更早一些,在一切都是混沌的時刻,一個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時刻,彼時我們都是圓融美滿的一部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才慢慢分開,慢慢發(fā)現(xiàn)彼此,慢慢不再牽手、相互背離,慢慢走到今天。

        對于我和我的家人,今天是全新的一天。我把蛋糕分給他們,保證每一片上面都有一顆完整的草莓,第二次吃到生日快樂牌,也是白巧克力,一樣的巧克力,一樣的冰凍草莓,只是尺寸不同,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放在一邊的蛋糕盒子拿過來看,跟方婷買的蛋糕是同一個牌子,算不上什么巧合,這家連鎖店開遍全城。不過,巧合倒是可以解釋許多疑問。

        在幾個朋友中,方婷總是最有錢的那個,她奶奶不給她零花錢,但是經(jīng)常讓她幫忙買菜,她會悄悄留下一些作為跑腿的報酬,反正她奶奶糊里糊涂的——做什么事都應(yīng)該有報酬,她說,如果別人想不起來,自己要記得。所以,她買得起一兩百塊的生日蛋糕,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父母,居然對我失約并晚歸不聞不問,要么他們失去了控制欲,要么是他們早知道了。這種感覺很糟糕,我寧愿相信前一個答案。今天,他們演得毫不費力,像一對疲倦而不失和睦的中年夫妻,只有我知道他們之間完蛋了,因為錢,因為玩具店經(jīng)營慘淡,或者因為別的什么大大小小的重要不重要的事情,他們努力維持一個美滿家庭的幻覺,十年后再把個人痛苦的責任毫不猶豫地推到我身上,誰都不會承認自己很自私。

        我姥姥安靜地吃著蛋糕,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跟我姥姥睡在同一個房間,上下鋪,像睡在火車上,目的地卻不是同一個。她正在以一種失控的方式駛向終點,我要駛向哪里,我不知道。姥姥有時候犯迷糊,但是她的看法總是很準確,或者就是因為糊涂了,人才會不由自主地講真話。關(guān)燈之后,我跟她經(jīng)常在黑暗中聊天。

        “期中考試英語考多少分?”

        “八十六。”

        第二天她又問:“期中考試英語考多少分?”

        “八十六?!?/p>

        “上回你說九十六。”

        “上回考了九十六,這回考八十六。您搞混啦。”

        “昨天你說九十六。”

        “不是啦。九十六是上次期末考試?!?/p>

        九十六可能是我媽媽的某次考試成績,因為我上次期末英語考試只有七十六分。這幾個月我的成績很有進步,為此我媽媽變得安詳了許多。上中學以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大人身上也有情緒開關(guān),學會適時地控制他們,甚至改變他們,是小孩的生存技巧之一。我姥姥不承認像我這樣的孩子也需要生存技巧,因為“你不缺吃不缺喝”,我想我要是能像姥姥那樣簡單地活著,把復雜都留給別人,該有多好。

        其實,姥姥也在使用生存技巧,比如,沉默,她使自己在家里像一個局外人,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會使她病得更重。她偶爾會用“你們家”這樣的說法,“你們家的花該澆了”,她會提起水壺去澆花,雖然那些綠植是她出去散步的時候買來的,也是她在照顧,說起來仍然是“你們家的花兒”。以前她總是在客廳里對著電腦,后來我教她用iPad,每天吃完晚飯,她就回到臥室去,用iPad打麻將,或者兩邊輪流用,換個姿勢。我媽媽說姥姥的頸椎比上班族還差勁,又說打麻將可以鍛煉大腦。打麻將到底好還是不好,我媽媽也搞不清楚,只好隨她去了。

        在家里,姥姥是唯一讓我敞開心扉的人,因為無論夜里我們聊過什么,第二天她都會忘光。她記得清楚的,全是那些幾十年前發(fā)生的,與我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當我們都睡下了,關(guān)了燈,她的絮絮叨叨漸漸變成夢的背景音。

        “應(yīng)該最后吃蛋糕,吃了蛋糕就吃不下飯了?!崩牙颜f。我媽“嗯”了一聲,看我一眼,我爸吸溜著一碗長壽面,沒注意到我。我用筷子慢慢挑著面湯里的青菜,先煎成圓形再放進面里的金黃雞蛋,講究的做法。我很飽了,兩大塊蛋糕,燒仙草,酸奶水果,再加上熱乎乎的面條,食物在胃里攪成一團。生日這一天的食物如果代表了友情和親情,我已經(jīng)得到太多了,多到難以消化。

        “長壽面不能剩下?!蔽覌屨f,微笑著。今天她出奇地寬容體諒,我不能連這點要求都拒絕,努力地吃面條。

        姥姥最近精神不錯,她犯糊涂的時候走丟過一次,被我爸爸找到的,到目前為止,還沒發(fā)生第二次。眼下她吃完了面條,湯也喝得很干凈,我爸爸和我媽媽也吃完了,我們家很少在飯桌上談話,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看著我,一根一根地挑那面條。

        如果他們想問“下午你瘋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是個好時機。

        我媽媽開口了:“徐老師給我發(fā)微信,她說你跳得非常好。”

        她打開手機給我看徐老師拍的照片,在舞臺上,我的臉涂得黑黑紅紅的,眼睛周圍描得很粗,看著有平常的兩倍大,鼻子被強光照得看不清,嘴巴微張,像一道迸裂的傷口,頭冠好像戴歪了,或者角度問題。我一向怕看照片,卻愛照鏡子,照片里的自己像一個陌生人,跟想象中的自己完全不同。徐老師還說我跳得好,我只想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種刻薄話千萬不能說出口。

        一張又一張,我仔細看徐老師鏡頭下的我,拍這些照片的人被判只剩下幾個月生命,因為這個我差點放棄演出,那情景太可怕了,讓她看到我這么年輕、健康、活潑、強壯,多殘忍。但是我媽媽說不是這樣的,老師看見你上臺表演,會非常高興。

        但是這種高興也是很殘忍的,我想不到悲哀,只想到殘忍,好像自己是世界主宰,可以隨意地選擇仁慈或者殘忍,想不到自己是更廣大的悲哀的一部分,想不到自己那么渺小,微不足道——跳就跳吧,就當是一次告別。

        我是懷著告別的心情上臺的,結(jié)果卻令人沮喪。就算沒摔那一跤,我的十四歲生日是否會過得更開心些,我也不知道。我躺在床上,想著戴假發(fā)的虛弱的徐老師,滿場黑壓壓的人頭,亮堂堂的我,不少人舉著手機在拍,留下永久的尷尬瞬間。方婷說:“沒關(guān)系啦,我聽說你現(xiàn)場反應(yīng)很快,而且絕對沒有走光。”她挽著我的手,從灑滿陽光的操場走回教學樓,她比我高半個頭,長發(fā)垂下來,像籠罩著陰雨的山峰,回到教室她就把頭發(fā)重新扎起來,露出側(cè)臉如同雨過天晴。付成和朵朵在后面嘰嘰咕咕,聊得熱鬧,不一會兒他們就被數(shù)學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付成卡住了,答不出,尷尬地站著。方婷坐在我身邊,悄聲地說出答案。她一直覺得自己比所有人都聰明。我想這也不算太夸張。

        夜深了,我還清醒著,聽見下面?zhèn)鱽砝牙训镊?,輕輕的,偶爾中斷,馬上又連起來。我很困,卻睡不著,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遇見許多人,他們向我走來,我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眼前又是空蕩蕩的黑暗,來不及打招呼,都是我認識的人。有些天天見,有些很久沒見了,比如我的小姑姑,我爸爸同母異父的妹妹,上次見面是去年“十一”放假,她帶我去她家里玩,住了一周,她父親春天剛剛?cè)ナ?,家里只剩下一個奶奶,她媽媽,也就是我的親奶奶想讓小姑姑放假去自己家里住,她不愿意,借口說要帶我回老家玩,沒有時間再去看望母親。我奶奶住在一個海濱城市,我沒去過,經(jīng)常在天氣預報里聽見那城市的名字,我很向往,可是小姑姑并不想去。十月一日當天,我爸爸送我上了火車,小姑姑在那邊站臺上等著接我。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火車,只記得鐵道兩邊無邊無盡的綠色田野。

        小姑姑家里掛著她父親的遺像,他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叫他爺爺,對他印象不深,只是和氣,話少,愛喝白酒,每次我們?nèi)胰タ赐紩善堪拙疲野职指睦^父關(guān)系一直不錯。剛剛在黑暗中,我也瞥見的他的臉,模糊的,但是肯定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在十四歲生日這一天的夜里,眼前會浮現(xiàn)這么多人,像是總結(jié)也像是開端,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思念的味道,從徐老師的假發(fā)開始的那種難言的蕭瑟的情感,發(fā)酵成與所有人有關(guān)的一場亂夢。思念的味道是酸酸的,像不合時令的冷凍草莓。

        方婷,我想那蛋糕不是她花錢買的,她的豪爽大方與我媽媽的沉默無語一樣不正常,或許可以湊成一個答案。我媽媽讓方婷去買的蛋糕,而她就像幫她奶奶買菜一樣,收了大蛋糕的錢,買了一個小尺寸的與朋友們共享。這樣就全部解釋得通了,如此的毫無驚喜與毫無意外,才是我的生活。從來沒有跳出五指山,從來沒能逃過我媽媽,她總是看得比我更遠,動作比我更快,我臉上的笑容是在掩飾撒謊與尷尬,而她臉上的笑,意思是洞悉一切,燭照萬物。媽媽啊,想象不出她從哪里學來這一套,一定不是我姥姥。

        是時間教會她的,就像時間教會我一樣。等時候到了,也許我們都是一樣呢,這么一想,也夠絕望的,但是又有希望。我也說不清這種遙遙的希望是什么,也許是一種無法說清楚的欲望,好像在茫茫黑暗中見到一點燈光,那燈光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疑惑甚至恐懼,但是水流不可遏止地把我?guī)ス饬恋姆较?。時間在耳邊呼嘯。

        我漸漸睡著了,醒來時覺得自己又新又舊,急于投入新的一天,又模模糊糊地想擺脫些什么。“成長病。”方婷說,她說起話仿佛已經(jīng)過完一生,或者她就是天賦異稟。我真的相信一些神秘的東西,比如塔羅牌、用筆占卜,或者在紙上畫一棵想象中的樹,方婷會由此解讀畫畫者最近的心情,在擔心什么、害怕什么、向往什么,總而言之,是關(guān)于人的內(nèi)心深處。

        “就是你缺少的東西?!蓖A艘幌拢终f,“別說你什么也不缺。每個人都有欲望?!?/p>

        我缺少什么,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也是一個全新的認知。方婷的欲望又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算命的人無法算自己。兩個中學生在一起熱衷于談?wù)撔W,感覺有點不合邏輯,但是我們的生活不是由邏輯來規(guī)定的,這一點真知灼見到了成年便消失了,就會變成我父母那樣,尤其我爸爸,他一直在努力,他覺得他沒理由創(chuàng)業(yè)失敗,生意做得比別人差,到底是為什么,歸因于命,然而他根本不信命。

        “今天下午進來個客人,說你們店里風水不好?!币淮纬酝盹埖臅r候,他說。

        “來騙錢的?!蔽覌寢尨鸬?。

        “我把他請出去了,告訴他用不著風水大師。在店中間站著,嗓門扯得那么大,別的客人都被他嚇跑了,都是帶小孩的?!?/p>

        大錯特錯,我一邊扒拉米飯,一邊想,倒是我姥姥接上話:“是該找人算一算流年。”

        我喜歡“流年”這個詞,縹緲的,波光粼粼的,永動不休的,意識到流年似水的那一刻,它才真的開始汩汩流淌。在十四歲生日之前我還是懵懂的,直到這一天,這一天值得記入個人史冊,從這一天開始我的時間流動起來了,我摔倒在臺上,下一秒就爬起來,像換了個人,電影里轉(zhuǎn)換時間的手段,摔下去的是個小孩,站起來的是另一個人,幾乎是個成年人,年紀也還不到,但是總歸不同了。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是背負期望的,不然徐老師不會戴好假發(fā),在臺下坐幾個小時就為了看我,對她來說這幾乎是酷刑。曾經(jīng),芭蕾舞對我來說也是酷刑,要有一種分毫不差的時鐘一般的美,我不懂得,我也不欣賞,也不愛,我覺得這就是一群人想出來折磨另一群人的歪主意,老人折磨年輕人,大人折磨小孩,徐老師折磨我們,最后,觀眾也用目光折磨演員。我已經(jīng)是跟她最久的學生,小時候一起去徐老師家過暑假的女孩們都不學了,換了一撥又一撥。堅持最久的,最笨的那一個,上臺演出了,想給重病的老師一個安慰,結(jié)果卻是丟丑,白費一場力氣,所有人都記得那個摔跤的女孩。你根本不是這塊料,連最業(yè)余的舞臺也配不上,一個動人的故事被那一秒毀掉了??墒切炖蠋煂ξ覌寢屨f,米豆今天太棒了。

        如果她能像從前一樣嚴肅地指出我的不足,我會感覺好得多。徐老師一向冷靜自持,她做完手術(shù),我和我媽媽去看她,她沒有露出任何脆弱的神情,拿床邊的香蕉讓我吃。來之前我媽媽叫我不要談病,“去看病人,聊什么都行,別聊病,聊聊電視劇之類的?!蔽艺f:“你又不讓我看電視劇?!?/p>

        我們東拉西扯,沒有談病,談天氣,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外賣可以送到病房門口,徐老師忽然沉默,打斷了這些言不由衷,那樣看著我,陌生的眼光,陌生的方式,只是幾秒鐘,但是我感覺非常漫長,好像她透過我望向一個遙遠的地方。她切掉了雙側(cè)乳房,如果能恢復健康,這點缺陷并不妨礙她以后繼續(xù)教課?,F(xiàn)代醫(yī)學能到達的最遠不過如此,壞的去掉,好的保留,如果有好有壞,一律按壞的處理,假裝有選擇,然而只有宿命?;丶衣飞希覌寢尭袊@道:“徐老師原來多漂亮啊?!薄八F(xiàn)在也很漂亮,比你漂亮?!蔽摇皭憾尽钡卣f。

        病房里,徐老師回過神來,讓我吃第二根香蕉。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構(gòu)成一幅地圖,在我十四歲之前,我把我媽媽當成這地圖的中心,就是所有國家的地圖上祖國的位置,是坐標系的原點,所有女人與她的距離,與她的異同,是我定位她們的方式,包括我自己。徐老師在我媽媽的左上方一點,我姥姥在她的右邊,我在下邊,小姑姑在我旁邊,還有我奶奶,她在上方最偏遠的角落,我一兩年才見她一次。我媽媽是正中間那根樹干,其余人構(gòu)成了枝丫,這就是我畫在紙上的那棵樹。方婷說:“畫一棵樹,隨意畫,不要琢磨,我就能看出你在想什么?!?/p>

        我把我們畫成了樹,我想,但是方婷不在這棵樹上,我沒法定位她,她不是樹枝,她不可能長在我的樹上,不可能和我媽媽有一丁點的相似。而其他的女人,基本都是我媽媽的某種變體,或者某個版本。只要在一起,她們總是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對我施加影響,包括小姑姑在內(nèi)。

        甚至,不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能感受到她們,她們說過的話,她們的臉,她們覺得我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她們修剪我,在冥冥之中。方婷不屬于她們,方婷和我一樣,我們互相冷眼旁觀,我畫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看著,其實我也在猜測她,故意把一些樹枝畫得怪模怪樣,她以為她在用一套理論來解讀我,其實是我在引導她。當然,以外人的角度來看,不過是兩個初中生在過家家。

        對于過家家來說,我們超齡了,對于玄學,我們又太年輕了。我一直記得十四歲生日這一天,從這一天開始,時間的流速改變了,加快了,此前一片朦朧,此后一切都有了形象和意義。

        方婷說:“你是不想長大?!?/p>

        “那你呢?”

        “我希望快點變老,像我奶奶那樣整天在樓下曬太陽,有一天突然就死掉了。”

        我們在放學路上談?wù)撋涝掝},像買一根雪糕那么簡單。方婷總是很有錢,經(jīng)常請同學們吃雪糕,因為這些錢都是幫奶奶買菜的回扣,拿著燙手,趕緊花掉。她自己并不避諱:“反正我奶奶老糊涂了,退休金也花不完,世界真不公平,她什么也不干,每個月就有錢拿,我媽媽在外面打工那么辛苦,工資沒多少。”

        方婷的媽媽按月支付撫養(yǎng)費,方婷覺得那筆錢應(yīng)該是屬于自己的,只是由奶奶代管,奶奶不給她零花錢,認為女孩手里有錢就會變壞,變得愛美,愛打扮,忘記學習,所以不能給錢。

        “你可以跟奶奶商量,現(xiàn)在大家都有一點零花錢?!?/p>

        “如果說了,她又不給,以后更糟糕了?!狈芥谜f,“她知道我想要錢,就會更加防著我。說不定連菜也不讓我買了?!?/p>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把屬于我的錢拿回來。這樣正好,奶奶也不會不高興?!?/p>

        “公平不是別人給的。公平是自己爭取的?!?/p>

        她總是能從一些小事中,發(fā)現(xiàn)重大的意義,比如“公平是自己爭取的”。隱隱約約地,我覺得她這種行為會滑向不太好的方向,甚至有點危險。

        “方婷那樣的家庭很可憐。”這是我媽媽說的?!鞍职钟纸Y(jié)婚了,住在外地,媽媽管不了她,撫養(yǎng)費都不能按時給?!边@是她去開家長會的時候,遇見方婷的奶奶,聽老太太念叨的。老太太跟她坐同桌,看不清老師在放的PPT,一直在問我媽上面寫了些什么,剛才老師又說了些什么,最后我媽媽不得不告訴她,沒關(guān)系啦,全是廢話。

        “有點像我姥姥?!?/p>

        “不一樣。你姥姥清楚的時候,還是比她強?!?/p>

        衰老是各種各樣的,我不知道人能不能自主選擇衰老的方向,進化成巫婆還是退化成頑童,或者在兩者之間切換,或者發(fā)明出新的樣式,被醫(yī)療知識分類,形成一種新的疾病。反正,只要肯起名字,萬事都有解釋。

        青春也是。我的十四歲和方婷的十四歲,完全不同,對所有事物,她都有一套完整的看法,都有辦法解釋,她見怪不怪,好像已經(jīng)走過了一生,而我是被她的影子籠罩的小孩,她說:“宿慧,你聽過這個詞沒有?意思是人前世的智慧,帶到今生來了。”

        “人沒有前世?!?/p>

        “但是有前世的智慧,”她自顧自地往下說,“前世的前世,之前的之前,一代代攢下來的智慧,都積累在你的血液里,每個人都一樣,區(qū)別就是有人覺悟了,有的人一輩子也覺悟不了?!彼戳宋乙谎?,像期待,又像憐憫。

        與她的萬事知相反,我對一切都充滿疑問。很多事情跟我的認識和想象完全不一樣,比如好人有好報,錯,徐老師為什么會得癌癥?努力必有回報,錯,我爸爸還不夠努力嗎?今日事今日畢,我媽媽總是掛在嘴邊,她認為我總是做事拖拉,也是錯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一切事都跟昨天有關(guān),也會延伸到明天,不可以割裂。沒有什么事情會真正地、徹底地結(jié)束。在時間之內(nèi),一切都是連續(xù)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比如我和我家里的這些人,表面上看,我們是依靠血緣連接起來,附著在我們血管里的其實是時間,我們在一個家族延續(xù)的不同時間里偶然出現(xiàn),降落到彼此身邊,血緣是時間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一遍遍地翻譯那些重復的話語,母女啊,父女啊,祖孫啊,姑侄啊,我和我的家人們一起重演那些早已寫好的、演過千百遍的故事,家人之間有哪些事情是新的?沒有。只有在血緣無法控制的關(guān)系里,時間才失去效力,比如愛情、友情,隨機地、突然地、無計劃地、自由地發(fā)生著。

        “自由”,這兩個字像舌尖的一點糖,在我十四歲的字典里,自由的配方是方婷,既是原材料,也是成果,她平靜地接受一切而從不煩惱。她要是知道我媽說她的家庭很“可憐”,因此她也很“可憐”,我能想象她的表情是什么樣子。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換她的生活,我把這些話發(fā)在朋友圈里,設(shè)置為僅自己可見。

        十四歲以來,我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除了不再練習芭蕾舞。徐老師在我上臺演出之后不到四個月就去世了。乳腺癌治愈率很高,這么高的概率依然沒有落到她身上,我第一次認識到了死,從前只是聽說。死亡是只能接受,無法解釋的,死亡是真理,不是定理。表面上看,死亡就是再也不見,但是它的影響要漫長得多。徐老師病重的時候,方婷用塔羅牌給徐老師算命,我告訴她徐老師的生日,在暑假里,夏令營的最后一天,她買了一個大蛋糕請我們吃——還是我媽幫我查到的準確日期。

        以這個生日來看,下個月是很幸運的,不幸徐老師就是下一個月過世的。我去質(zhì)問方婷,她仍然堅持,這個月對徐老師就是幸運的,又說,死亡也可能是幸運的,與我媽媽的話不謀而合,這么受罪,不如早點走。我覺得她們都很冷血,但是我別無選擇,畢竟她們一個是我媽媽,一個是方婷。

        “或者你搞錯了日子。”方婷還在找借口,我生氣了,兩天不跟她說話。徐老師的愛人為她辦了一個小型的追悼會。那天特別冷,風刮在臉上又痛又干,我跟我媽媽都穿黑色羽絨服。我姥姥說:“小孩子去那種地方干什么?晦氣?!蹦且豢涛矣X得她討厭極了,心想著好吧,以后你死了,我也不去送送你,看你怎么想。然而,姥姥有一天也會去世,這件事是我根本無力想象的。

        葬禮原來是聚會。我見到了很多從前認識的學員,我們都長大了,快記不清彼此的樣貌和名字,但是家長們互相一下子就認出來,恭維對方一點沒變。黑色的衣服烏壓壓一片,人多了也沒能使空間變得暖和一點,反而更凄清了。徐老師的臉被花叢圍著,看不清,就像那天在臺上看臺下,也是看不清,我大概知道她坐在哪里,準備拍照,天哪,可別對我有什么期待。

        可是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覺得你只要努力就能進步,進步了就會有回報,有回報就會開心,在她的視野里,沒有幽靈,沒有無常,她這樣的人,即便死去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夢魘,大家想到她,想到的是那些明亮的夏日,院子里的充氣泳池,一兩棵結(jié)果的小樹,還有花草,以及一群小女孩的尖叫和大笑。現(xiàn)在都肅靜了,沒有放哀樂,放的是《天鵝湖》的一小段,好像我們可以在這里跳起來,手臂纏著手臂,腳尖點地,一二三四,這一次我們可以不停地數(shù)下去,數(shù)到無窮大,直至火光把一切吞沒。

        那天,我第一次想問,人死之后,往哪里去?這種問題能去問誰,又是一個問題,仿佛談?wù)撍劳鍪抢先说奶貦?quán),比如我姥姥,經(jīng)常說“人老了,該死了”。如果我接一句“人人都會死”,她會怎樣反應(yīng)?她一定會告訴我媽媽,讓我媽媽教訓我一頓,告誡我講話要有禮貌。拜托,這可是死啊,死是一個哲學問題,談?wù)撜軐W問題還要顧及禮貌嗎?

        “真是個小渾球。”我媽媽輕輕地在我頭頂上一拍,每當她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她就這樣蒙混過去。但是方婷與我媽媽正相反,她能從普通而繁復的事物里提煉出超凡而簡約的意義。人死之后,往哪里去,她的答案是,人死之后,會回到出生之前的地方,準備下一次出生,宿慧就是這么來的。

        “可是人出生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p>

        “不是不知道,是沒有醒來。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會醒,要看機緣?!?/p>

        “那要怎么才能醒過來呢?”

        “等我寫一本書,專門說這件事。”

        聽見這句話,我對方婷的仰慕升至極點。有時候,她的三言兩語,比老師站在講臺邊滔滔不絕的教誨更值得回味。她總能輕輕地刺破現(xiàn)實,不是否認它,像我媽媽那樣否認姥姥正在走向死亡這個事實,而是翻轉(zhuǎn)它,像翻轉(zhuǎn)一個漂亮的荷包,你看,刺繡的背面,線頭亂糟糟的。你要學會從刺繡的背面想象出正面的樣子,等你能夠一眼看破這些凌亂,你的宿慧就覺醒了。

        她打各種比喻,我被唬住了。后來我才明白,為什么她不直接告訴我她所知道的事情,而是不停地在比喻之間飄來飄去,因為她并不真正懂得,無法單刀直入地解釋清楚,只能用各種比喻作為遮掩,她也并不會去寫一本書,關(guān)于人如何覺醒宿慧。她和我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初中生,有著同樣的虛榮心。在世界向我們打開之前,我們是彼此的唯一聽眾。

        她把她想到的那些模糊的念頭,對現(xiàn)在和未來的種種奇幻的解釋,毫不保留地灌輸給我,我總是捧場,我不會笑話她,我對她字字句句信服,我想她終此一生再找不到我這樣的朋友了——聽起來像個詛咒。我們是彼此人生最初的友誼,小學畢業(yè)時我大哭了一場,她卻沒有絲毫動容,她說:“又不是不能見面了,你好傻啊?!?/p>

        再見面,也不是小學生了啊。

        我對所有的結(jié)束和離別都感到十分難受,而方婷已經(jīng)習慣了這些。她扮成一個滄桑老者,像那部電影里的主人公,生下來是個皺縮的老人,越長越年輕,最后死在一個新生嬰兒的身體里。方婷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青春,她只想快點長大,快點進入大人的生活,簡直等不及了?!爱攤€孩子真是倒霉極了?!彼f,“好像活在一個地洞里?!?/p>

        我去過方婷的家,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地洞”的意思。她一再對我說,這不是我家,是我奶奶的家,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看到枯萎的植物,空空的松鼠籠子,干涸的、印著水漬的玻璃魚缸,我看到擺在各處的黑白照片,貼在墻上的三好學生獎狀變了色,翹了角,當然,不是方婷的,是方婷爸爸小時候的榮耀,這么一個榮耀的小孩長大以后變成一個多么可恨的人。方婷沒說過她爸爸一句好話。她不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想得通的女生。“我爸就是個渾蛋?!?/p>

        我還看到開裂的、掉皮的老家具,“你家可以拍那種年代戲了,不用加濾鏡?!蔽仪穆曊f,方婷回答:“再說一遍,這不是我家?!钡撬冀K擁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因為房間小,顯得衣柜特別高大,隨時要壓倒下來似的。床擺在窗邊,窗臺上和寫字桌上擺滿了雜志、報紙和書,我隨手翻開一本,看見圖書館的紅戳,還書日期早就過了。

        方婷從我手里拿過那本舊書,塞給我另一本。不是書,是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我打開來看,第一頁上用圓珠筆畫著許多凌亂的線條,第二頁、第三頁也是。我問這是什么,她說:“你猜?!?/p>

        我猜了許多,龍,蛇,松鼠的尾巴,鯨魚的側(cè)面,雜亂的水流漩渦,都不是,或者都是,在方婷這里是與不是并沒有鮮明界限,錯到最后總是對的。她說:“等我死的時候,我也會原諒我爸爸?!?/p>

        “只有死的那一刻,最后一刻,”她強調(diào)說,“才會原諒他?!?/p>

        “什么都看不出來?!蔽艺f,心想即便我猜對了她也不會承認,她永遠要棋勝別人一著。

        “是時間,所有的時間?!?/p>

        “那,那我們在哪兒?”我在吃驚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提傻問題。

        她緊挨著我坐下來,她的床很硬,是她爸爸小時候的床。這房子里所有家具的年頭都超過我和方婷的年齡總和,或者再乘以二也不夠。在這個逼仄的房間里,她在紙上胡亂涂抹,告訴我這就是時間的樣子,我一點也不吃驚。她就是會這樣思考,會這樣畫畫的人,她是飄浮在這一切沉重的、陳舊的東西之上的人,否認一切、顛倒一切的人。她是用圓珠筆畫出時間的人。

        “我們在哪兒,在哪兒都行。時間沒有方向,我們可以永遠不畢業(yè)?!?/p>

        那個周末的下午,是我從我媽媽那里偷出來的一段時光,英語輔導班的老師生病了,我臨時起意去找方婷,這一小塊記憶像一塊糖藏在凌亂的書包里,厭倦的時候就可以把它翻出來,記憶是吃不完、含不化的糖果,仿佛魔法。這魔法人人都曾擁有過,但是人人都漸漸忘記了,忘記了雜亂的書包里曾經(jīng)有,現(xiàn)在還有一塊糖。

        日后我想起方婷時,總會想起她的房間,好像她是從那凌亂的雜物中間偷偷長出的一根嫩綠枝條,細細的,滿不在乎地迎風搖曳。暑假里,我告訴方婷我在我奶奶家,這邊有海,我的小姑姑也在,我跟你說過的,比我大十幾歲的小姑姑,我們每天都到海邊去,你看,多美,一大串照片。方婷沒有回復。

        海有各種顏色,但是一畫畫就想把海涂成明亮的藍色,放肆的、毫不吝惜的藍色,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借口。小姑姑就是這樣使用藍色的,她用丙烯畫畫,總是穿著一件罩袍,上面五彩斑斕,像個動物園。

        我跟小姑姑講了方婷,她的家庭,她用圓珠筆描繪時間,小姑姑皺了皺眉頭,她盡量不跟我扮演家長,但是有時候,十分偶爾的時候,她也會說一些很老氣、很像大人的話,比如“你不要把指甲涂這么紅”。

        “這不是紅。”我說,“這個叫莓果紫。你仔細看?!蔽野盐逯笍堥_,伸向太陽,像點起一排招搖的小電燈,再頂她一句,“畫畫的人應(yīng)該對顏色很敏感啊?!?/p>

        “對顏色敏感,又不是對愛起名字的商業(yè)花招敏感?!毙」霉谜f。日復一日,她在畫海,海和天,海和天和云,每天都一樣,又好像有點不一樣。陽光明媚得有點令人厭倦,有點期待一場雨。

        這顏色調(diào)得相當微妙,確實是泛著微紫的光,像黑暗童話中灌木叢中的果子,幽幽圍繞著女巫的房子。

        “為什么不畫一棵樹?”

        “什么樹?哪兒有樹?”

        小姑姑敷衍我的樣子,跟奶奶真的很像。在家里,奶奶總在織東西,毛衣、圍脖,夏天也織不停,她還鉤椅墊、杯墊、杯套,給鍋蓋的把手也套上防燙的毛衣,我只能這么描述,誰能給這東西起個學名,或者說,商業(yè)的名字?我在網(wǎng)上搜索,找不到類似的東西,是我奶奶的個人發(fā)明,給鍋蓋把手穿的毛衣,保護你的嬌嫩手指,來自另一對嬌嫩手指。我奶奶的手指。

        拜托,真正的嬌嫩手指根本用不著去碰鍋蓋好嗎?我心里的另一個聲音說道,聽起來很像方婷。

        有時候我覺得時間很不公平。我奶奶和我姥姥差不了幾歲,卻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奶奶幾乎不會閑下來,手里總有事情做。她后來嫁的那個人,我爸爸對那個人沒什么稱呼,不得不提起的時候,就說“那個男的”,他的第二位繼父,前年去世了。我奶奶獨自一人生活,我覺得她的生活非常好,完全不需要我和小姑姑。她對我們非常有禮貌,像是我媽媽會推崇的那種“禮貌”或者“得體”“有修養(yǎng)”,我媽媽在我身上絕望搜尋的品質(zhì)。然而她并不喜歡我奶奶,她喜歡的是我的小姑姑。

        “多跟你小姑姑學學,”她說,“人家什么都好,上學的時候,完全不用家長操心學習?!?/p>

        在沙灘上,無遮無擋,一覽無余,當頭日頭猛烈,游人稀少至只有我們兩個,泡海澡的本地人到下午五六鐘才會多起來?,F(xiàn)在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小姑姑沉浸在藍色油彩的世界里。我希望她畫一棵樹,讓我看看她的內(nèi)心。

        “簡直胡說八道。”小姑姑說,輕易地否定了方婷,“你們小孩子就喜歡這些神神道道?!?/p>

        我不是小孩,我是小孩,我不是,我是,像拍岸的浪,一朵壓過一朵,一陣大,一陣小,震蕩不休。

        “我不是小孩?!边@是我面對小姑姑的姿態(tài)。要是她不笑就好了。要是,所有人都不笑就好了,我一秒鐘就站起來了啊。孩子給世界微笑,世界給孩子嘲笑。小姑姑也是世界的一分子,小姑姑也在笑我,笑我們。

        “你畫一棵樹。”我執(zhí)著地要求。

        “明天?!?/p>

        “是真的明天,還是‘明天復明天’的那個明天?”

        “真的明天。哎呀,你這個小孩。”

        小孩是我的屏障、我的借口,是別人寬容我的理由,唯獨不是我。我的內(nèi)心比他們要豐富得多,或許一個嬰兒出生時,是什么都知道的,長大則是一點點地忘記,時間就是不斷忘記,大人不是成長而來的,大人是沖刷而來的。我可不是小孩,我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

        小姑姑愛過一個人,在一起好幾年,后來分手了。小姑姑一直在畫大海,可是我想看她畫一棵樹,我想知道她和那個男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問她她一個字也不說。只有海的聲音,海的聲音,一直大聲地回答,卻不知道提問者是誰。

        第二天的傍晚,她在沙灘上畫一棵樹,用一根撿來的松樹枝,我蹲在一旁。她很用力,痕跡深深的,濕沙子是晦暗的棕色,太陽快落山,樹影子變長,爬過來了。她畫了一棵像印刷廣告上那樣標準的樹,荒原上的一棵圓圓的樹。

        小姑姑還愛著他。

        “瞎說。”但是她眼里似乎浮著淚,也可能是夕陽之下大海的反光。她收拾起畫具,我們一起走路回去。我跟小姑姑講了方婷的理論,如何從一棵樹看出的人的心理,方婷說她將來要去當收費的占卜師,賺很多很多錢。

        “我把你剛才畫的樹拍了下來,發(fā)給她,看她怎么說。”

        方婷說看不清楚,讓我重新拍一下。我再次跑過沙灘,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樹了,只有海浪一遍遍拍打。

        小姑姑說:“別算啦,我告訴你,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應(yīng)該讓他也畫下自己的樹,我想。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棵,形狀各異,暗示著秘密,有冬天的樹,有夏天的樹,也有四季不改的松柏樹,到底是什么模樣,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只有畫出來才知道。只有海知道。小姑姑拖著一只帶滑輪的帆布包,里面裝著畫具,咯吱咯吱地滾在瀝青路上。路的兩旁種著松樹,冬天這里會下雪,雪后非常美麗。我奶奶拍了松樹披雪的照片發(fā)給我。她不發(fā)給我爸爸,是發(fā)給我。

        “寒假也過來玩啊,”我奶奶說,又補充一句,“要是你沒事的話。”

        小姑姑的年假還剩下兩天,明天她就要回上海了。她在那里工作,周末去一家畫室學畫畫,時間不長,但是在我看來,她已經(jīng)畫得挺好了??茨切┢婷畹乃{色,沙灘是一種略帶渾濁的棕,她喜歡黃昏時沙子的暗金色。樹干向上延長,樹冠緩緩打開,畫一棵樹,像打開一把傘。傘下的大人,樹下的小孩,原來是一回事,還有毛衣下面的鍋蓋。我伸起腳尖踢走一塊石子。

        “好好走路。”小姑姑頭也不回地說。

        也許是因為被我戳中心事,小姑姑今天特別喜歡扮家長,吃晚飯的時候,她叫我不要抖腿。我說沒有,她偏說抖了,你看桌子在動,我堅持說沒有,直至奶奶叫我們不許再吵了。她煮了一鍋冬瓜粉絲湯,放在桌子中央,那湯煲有兩個突出的小耳朵,不出意外地,也戴上了毛線織的彩色耳套。奶奶很得意地介紹說,這是你爸小時候的一件舊毛衣改的。她第三次結(jié)婚的這個家里,還存著我爸爸小時候的舊衣服,我倒覺得很意外。

        “套子里的人。”我說,“課本里有的,契訶夫小說。奶奶這個叫‘套子里的萬物’?!?/p>

        “我想給你的嘴也戴上嘴套?!毙」霉谜f。

        “我又不是馬?!?/p>

        “馬不會亂說話?!?/p>

        奶奶打斷了這個不太友好的對話,給我們看她今天在網(wǎng)上學習的新織法,配著浮躁的音樂。小姑姑說:“能不能靜音,難聽死了?!蹦棠滔氚阉氖謾C靜音,卻摸來摸去摸不到開關(guān),最后還是我?guī)退业搅?。一下子安靜下來。

        “給你們倆一人織個毛圍脖。保證不跟別人一樣?!蹦棠虒ξ艺f。

        “幾萬人看過那個教學視頻,怎么可能不跟別人一樣?!?/p>

        “一個人織的就是一個樣?!?/p>

        奶奶是個非常和氣的人,我不明白爸爸為什么同她很疏遠,可能跟她后來的婚姻有關(guān)。她獨居在家,整日織個不停,我想她這樣織下去,大概可以把全世界都包裹起來,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她織啊織啊織啊,拆掉的,織新的,奶奶說她以前很喜歡織東西,后來有了小姑姑,工作又忙,沒有再織過。

        “而且,你爸爸根本不要穿了,嫌家里織的毛衣土氣?!蹦棠陶f。小湯鍋戴著鮮艷的耳套,安靜地散發(fā)一簇簇熱氣,像一只熟睡的小動物。去年,我第一次來奶奶家過暑假,客廳顯眼的五斗柜上擺著一些照片,有我爸爸和她的合照,更多的是她和她后來結(jié)婚的那個男的,我也只能說“那個男的”,對不起,希望他別怪罪,他們親昵地靠在一起,頭貼著頭,在許多地方合影,看起來他們過了一段相當美滿的退休生活,男的死了,我奶奶開始無盡地織東西,接我來過暑假。第一次邀請我,告訴我這邊有海水浴場,可以天天去海里游泳。我媽不準我下海?!澳銧敔斁褪撬镅退赖摹!蔽覌寢屨f。

        “我聽說他是為了救人。”

        “總之不許去。”

        我爸爸說你應(yīng)該好好學游泳,免得將來遇到類似的事。

        “放心吧,我不會去救人的?!?/p>

        “至少你不會拖累別人?!蔽野职终f。

        于是,去年暑假,來奶奶家之前,我上了十二節(jié)游泳課,學會了蛙泳,我媽媽仍然禁止下海,要么答應(yīng)她,要么不準去。我答應(yīng)她,她才肯送我上火車。我跟我媽媽之間,這點信任一直都有。

        在那些舊照片里,有一張是我奶奶和我爸爸,我爸爸大概八九歲的樣子,穿著那件湯鍋耳朵毛衣,黃藍條紋交織,像一只顯眼的大馬蜂。我爸爸臉上籠罩著我的影子,我看得出來。所有人都說我像他,只有在我看來,是他像我,是他在刻意地模仿我,在我的世界里,時間由我而始。

        一個很像我的小男孩,依偎在一個很像我奶奶的年輕女人身旁,背靠一片陳舊的風景,陳舊的綠樹和假山石,但是我的目光卻是新的,我從里面看出了全新的意義,我爸爸不愿意承認的意義——他和我奶奶之間,有過親密的時候。

        這里沒有擺放小姑姑的照片,我猜,因為第三段婚姻始于發(fā)生在第二段婚姻中的背叛。這是小姑姑告訴我的往事,還說她爸爸的早亡,跟這件事情有關(guān)系,離婚后他喝太多白酒了。那時候我剛上小學,小姑姑的第一份工作在北京,周末,她常來我家玩,這樣我爸爸和我媽媽可以一起出去逛逛,短暫地卸下父母的職責。我們一起吃垃圾食品,把薯片和餅干渣撒得滿地都是,在他們回來之前,趕快打掃干凈。有那么兩三次,小姑姑的男朋友跟她一起過來,帶我去公園玩。我可以滑滑梯、玩沙子,他們兩個就坐在一邊,像一對懶散的小父母,偶爾飛速地親吻。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學會了一個人蕩秋千,動用軀干的力量,更專業(yè)的說法叫“核心力量”,方婷告訴我。我把自己一次次推向天空。

        在沙灘上,小姑姑畫一棵平平無奇的,和諧卻無意義的樹,是為了掩飾而不是表達,她騙了我,也騙了自己,但是,注意在此,聲音要變調(diào),變得嚴肅低沉……但是,她騙不過大海。潮來時它說“你在騙人,你在騙人”,潮去時它答“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永久回蕩的一些聲音。

        最后一晚,小姑姑和奶奶終于坐在一起,奶奶教她如何把線繞在竹針上,幫她起了個頭,很快她就織出一塊長方形,像一面小旗。等她更熟練,就可以從容地給各種東西織起毛衣外套,好像這些日常用品都是珍貴又脆弱的,需要好好保護。我問奶奶織這些有什么用。奶奶說:“我一個退了休的無用的人,干無用的事情,不是正好?”

        小姑姑織起來了,明天她就要走了。從我們來這兒的第一天,奶奶就興沖沖地要教我們編織,她買了許多書,關(guān)注許多網(wǎng)紅博主,對她們?nèi)鐢?shù)家珍,風格流派,一清二楚,簡直把她們當作“賽博女兒”或者“賽博孫女”。

        “別瞎說,我有女兒,有孫女?!蹦棠陶f,“我管人家都叫老師呢?!?/p>

        奶奶起身去燒開水,小姑姑對我說:“你奶奶不喜歡別人說老呢?!?/p>

        “我也不喜歡別人說我小,你們還不是照樣說?!?/p>

        小姑姑不理會我,繼續(xù)織她的毛線,她用的是新毛線,毛球茸茸的,帶著一股干燥的香氣。她打算把這些毛線都帶走,業(yè)余愛好從此又多了一項,奶奶燒了水,兌出一杯溫水,吞下她的降壓藥。她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看著我們,眼睛里仿佛也有一池溫熱的水,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奶奶問我春節(jié)來不來,“我們這里下了雪可美了。”

        下了雪很美,我知道,但是直到奶奶去世,我都沒有親眼見過這個海濱城市的雪。奶奶死的時候是冬天,那一年特別冷,我第一次看見蒙著冰的海面,像龜背,是死掉的烏龜浮著一動不動。參加葬禮,我圍了小姑姑送我的圍巾,用的是奶奶教她的針法。坐在車里,我向外張望,看見兩排掛著白雪的松樹,像沒來得及打扮起來的圣誕樹。

        一天晚上,奶奶織完一件新的空調(diào)機罩,沒來得及往上套,因為上面那件也是新的,嶄新復嶄新,衰老復衰老。第二天早上她就去醫(yī)院看幾個月以來的咳嗽問題,然后拍了片子,然后就是跟徐老師一樣的那一套治療辦法,再然后是死。

        海在冰蓋下面涌動,像一只似睡非睡的動物。小姑姑問我想考什么大學、什么專業(yè),我說我不知道,別問了。換成我媽媽,她會像打開了什么機關(guān)似的說起來不停,她對職業(yè)的看法,對我的判斷,她自稱十分了解我。我媽媽把我當作一個透明的小孩,因為她看過我從小到大的身體,因為她給我喂過奶,換過尿布,洗過澡,給我做飯以及陪我去上學,她就以為自己有權(quán)利對我下斷語,指導我該做什么,以及絕對不能做什么。

        “絕對不要學醫(yī)?!彼f,“你會把手術(shù)刀落在病人肚子里。也不要學法律,你一定會忘記開庭時間?!边€說過什么,我忘了,總之這世上我不能做的事情,比我能做的事情多得多,好像她把我養(yǎng)大,唯一的期待就是減少我對社會的危害。

        “本來就是這樣啊?!蔽覌寢屨f,“人只有一輩子可過嘛?!?/p>

        不是這樣的,我想,這是一個關(guān)于時間的巨大誤會,等我再長大一點,更成熟一點,我就能用方婷的理論說服她了?,F(xiàn)在還不行。小姑姑和我站在一起,在我們曾經(jīng)畫過一棵樹的沙灘上。奶奶說過松樹落了雪,特別好看,她沒說過大海居然會凍住,就像時間凝固了。

        一個人死了,在活著的人心里,就有一角活水凍成了冰,從此萬年不化,徐老師,奶奶,將來還有誰。爸爸,媽媽,姥姥,小姑姑,方婷?無法想象,當然還有我自己。小姑姑跟我講,她小時候,曾經(jīng)多么恨我奶奶,因為她出軌毀掉了家庭,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爸爸酒醉后的那些話,她記得太清楚了。

        “后來為什么不恨了呢?”

        “我也不知道?!毙」霉谜f,“時間一長,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赡苁且驗槲野职炙懒耍繌那拔野职植蛔屛依细?lián)系?!?/p>

        “我以為爺爺是個好脾氣的人?!?/p>

        “不喝酒的話,就算是。離婚之前,他其實不怎么喝酒的?!?/p>

        海沉默地涌動著。四周靜極了,墓地在離海邊不遠的半山上,風景很美。奶奶結(jié)過三次婚,每一次婚姻都把不相干的人相互連接起來,制造新生命、新的愛、新的怨恨、新的遺憾,或者新的原諒,從此我們每年來祭拜她,都不能繞過那個與她合葬的男人,我爸嘴里的“那個男的”,小姑姑也不喜歡他。這個人沒有自己的孩子,聽說對我奶奶非常好。往后,香燭供果,少不了有他一份。

        奶奶死后,家里人收拾遺物,發(fā)現(xiàn)了床底下一大箱子的毛織物,人用的,家用的,能想象到的所有物件,都能穿上自己的毛衣。我奶奶想把所有東西都包裹起來,臺燈,桌腳,椅腳,床頭,冰箱把手,衣柜把手,遙控器,垃圾桶……她發(fā)揮創(chuàng)意,廢物利用,把珍珠項鏈拆散了做成扣子,讓不銹鋼保溫杯擁有了一種旗袍婦人般的華貴感。這些織物如同我奶奶生命的碎片,毛線的溫度也是她的溫度,多可愛的老太太啊。為什么我爸總是不愿意見她,卻又哭得那么厲害?

        我爸爸媽媽把我送上去奶奶家的火車的時候,總是叮囑我不要下水,離海遠一點。我爸爸總愛跟我講他爸爸的故事,他爸爸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救了一個落水的小女孩。我想如果是我的話,我應(yīng)該沒有那樣的勇氣,我爸爸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自豪,雖然他自己不是那種人,也不希望我成為那種人,依然很驕傲——你爺爺是一個英雄。

        一個英雄死掉了,變成一幅畫、一座雕像、一陣聲音或者一篇寂靜的文字,我爸爸還保存著一張舊報紙的剪報,是我爺爺見義勇為的報道,從他爺爺家里翻出來的舊物,和一些舊照片放在一起,照片上的人我一個也認不出來,我爺爺和他的弟弟妹妹,青少年時期的留影,三個人站在一起,由高到低一條斜線,小妹妹頭上的空白處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留影。

        “這個是你姑奶奶?!蔽野职种钢切∨⒄f。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紅頭發(fā)的姑奶奶。她來我家吃過幾次飯,來去匆匆的,總是在旅途之中,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像年輕人一樣輕盈敏捷。我奶奶的葬禮她也來了。聽說近兩年她跟奶奶還時有聯(lián)絡(luò),奶奶把她拉進了一個編織愛好者微信群,簡直像個神秘組織,織啊織啊,連接許多人,還把桀驁不馴的姑奶奶也馴服了。

        “你奶奶年輕的時候,可是大美人?!奔t發(fā)的姑奶奶對我說,彼時我們都一身黑衣,圍繞著躺在推車上的我奶奶,人皺縮得像核桃。小姑姑長得像我奶奶,所以她也情路多艱,十四歲的我,就是這么理解愛情問題的,長得漂亮的人,麻煩也多,幸虧我沒這些麻煩,得以遠遠地,冷靜地觀察別人的愛情故事。

        “你覺得他很帥?”我問小姑姑。在奶奶家,我跟小姑姑睡一張床。

        “你電視劇看多了。”

        “我媽根本不讓我看電視劇?!?/p>

        “那么是小說看多了。”

        “我平常根本沒時間看小說,作業(yè)都寫不完。”

        “那你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哪兒來的?”

        “我十四歲啦。”

        小姑姑嘆了一口氣,“你都十四了。”她說,“時間多快啊?!庇终f:“他一點也不帥?!?/p>

        “再說說啊。”

        我不相信一段傷心事會講不出口,我都想好了怎么安慰小姑姑,我會跟她講時間的故事,方婷演示給我的畫面,我會畫給小姑姑看,讓我們扭開床頭的臺燈,找出一張白紙和一支筆,解開心頭的痛苦疑難。一切的秘密,一切的解藥,在于時間。

        我們可以永遠坐在這里,永遠停留在一盞燈、一張紙和一支圓珠筆的宇宙里,這宇宙什么都可能發(fā)生,他也會回來的。

        “睡吧。明天要早起呢?!?/p>

        第二天早起,奶奶給我們預備了非常豐盛的早飯,有買來的包子和糖餅,也有剛煮的粥、熱牛奶、雞蛋,她自己腌的咸菜,還有切好的水果,要我們路上帶著。小姑姑送我到北京,然后再轉(zhuǎn)車回上海。吃早飯的時候,奶奶問我們冬天還來不來,海邊下雪之后,特別美。

        小姑姑說:“怎么知道一定會下雪?”

        “每年都下啊。下了雪我給你們發(fā)照片。”

        這一年的寒假,我和小姑姑又來住了一周,卻沒有趕上下雪。這一年北京也沒下雪,全球變暖,或者是別的什么氣象異常,大冰期,小冰期,生物悄無聲息滅絕的時代,一個種屬的最后一只死在某個微藍的黎明,而我在這個黎明,要早早地起來,背單詞,寫作業(yè),做我爸爸媽媽老師學校以及所有人認為我該做的事,而真實的生活在這些事的間隙中才能浮現(xiàn)一點點,比如課間跟方婷聊天的時候。

        “我媽昨天來了?!弊蛱焓侵苋眨八龓胰コ钥系禄?,還給我買兒童餐呢。兒童餐便宜?!?/p>

        “她只是把你當小孩子?!?/p>

        “我告訴她我沒吃飽,她就睜大了眼睛,說,你太能吃了,會發(fā)胖的?!?/p>

        隱隱約約地,我理解了一點方婷的生活,以及她對生活的看法是如何形成的。周末,她跟她媽媽在外面消磨一天,逛公園,吃飯,偶爾也看電影。她們會約在某個地鐵站或者公園門口見面,見了面還是微笑的,像兩個老朋友,一路走,一路也沒什么話說。

        所以,她跟她媽媽的生活,是一種只發(fā)生在公共場所的生活,幾乎不會單獨相處,周圍永遠有人,所以,永遠微笑,永遠客氣,永遠是兩個人世間的普通游客,注意不要大聲講話。久而久之,方婷習慣了一種游客式的目光,步移景轉(zhuǎn),匆匆一瞥。如果媽媽是游伴,那么一切人都可以是游伴。只是游伴。

        假如時間不是流動的,流動的只是外面的世界,會怎么樣?方婷對我說:“我一直覺得我不會老,你呢?”

        “我想我也不會老?!?/p>

        照鏡子,怎么也想象不出變老的可能。我和方婷擠在一面小鏡子前面,她新買的一只粉盒,小圓鏡盛不下我們兩張臉。這是上午的大課間,二十分鐘休息,朵朵和付成一前一后地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我和方婷在鏡子里相視一笑。他們一定是去教學樓與學校圍墻之間的小夾道上,既沒有人,也沒有攝像頭的地方。他們常常遲到,因為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時間就會凝固一小會兒。要是在電影院里看到這種情節(jié),碰巧又是跟爸爸媽媽一起看,我就能體會到時間暫停的感覺,呼吸暫停,血流暫停,萬事萬物都怔住了,好像我爸爸和我媽媽的私密被撞破了,其實不過是親吻。

        還有一句實話我沒有講。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會變老,在這件事情上,我是絕對的、孤獨的、唯一的王者。告訴方婷一定會激怒她,她會說:“那等著瞧吧?!薄芭尽钡囊宦暟宴R子合上,轉(zhuǎn)過身去,不理我了。

        反正我只是另一個游伴而已,隨時可以松開手,隨時可以告別,虛偽地說“下次再見”。她跟她媽媽在地鐵口揮手道別,說“下次再會”,心里想的是下次是哪次,媽媽要加班,媽媽要出差,身體不舒服,或者別的什么原因,所以見面并不規(guī)律?!疤酵沂撬龘碛械姆ǘ?quán)利,可是她把享受權(quán)利弄得像履行義務(wù)那樣?!狈芥檬炀毷褂谜握n本上的詞語,公民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我們都是死記硬背,她不一樣,她會使用,這也是宿慧的一種?她的上輩子,上上輩子,那時代有這些概念嗎?

        “當然有,”她說,“你忘了,時間并不是流動的?!币淮斡忠淮?,她把我拉回那個下午,證明她的時間理論——人總會回到同一個時刻,無數(shù)次。

        每年,到了柜臺續(xù)租的月份,我爸爸的玩具店就會走到一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并不是說他拖欠貨款或者發(fā)不出僅剩一位的店員工資,而是我媽媽,她認為我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如同她認為我也不是讀書的材料。她很相信“材料”或者“天賦”“命運”一類的東西,可能是受了我姥姥的影響,我姥姥相信一切有命、有因果,一個人要是意識到命運不可阻擋,才能算個明白人。

        信命的人會顯得很老,我覺得我媽媽是未老先衰,要是她能跟我一樣不會變老就好了,在時間面前,我跟她是不平等的,可憐的媽媽。周期性地,她跟我爸爸一開口就要爭論起來,關(guān)于玩具店、錢、貸款、利息、景氣、不景氣、劃算、不劃算、經(jīng)濟周期等等,他們并不避諱我,大概覺得我聽不懂,或者我長大了,應(yīng)該知道一點家里的事,或者根本就是顧不上我。我小時候,他們一爭論,我媽媽就會警覺地說:“別當著孩子吵架?!爆F(xiàn)在我長大了,他們不在乎了。

        這個話題總是不歡而散。我爸爸保持著樂觀,認為一年總比一年好,要不是這樣,明年一定會加倍補回來,我媽媽要讓他面對現(xiàn)實,問題是他們倆眼中的現(xiàn)實根本不一樣。我媽媽希望他關(guān)掉玩具店,趁著還沒把老本都蝕光,然后去干點別的。

        “到處都裁人,我四十多歲能找到什么工作?”

        政治書上講經(jīng)濟周期,我知道,牛奶倒進河里,配了一張圖片,河里流著牛奶,原來不是天堂的圖景,而是衰退的象征。可是這些詞語從我父母嘴里冒出來,就不像印在課本上那么嚴肅而權(quán)威,像在開玩笑。經(jīng)濟周期和我爸爸的玩具店,聽起來毫不相關(guān)。

        方婷告訴我,沒錯,我們也在經(jīng)歷經(jīng)濟周期。

        “我們是誰?”

        “就是你、我、所有人,還有大街上那些小店、商場、餐館、電影院,都算。在經(jīng)濟周期里面,所有人都是一伙兒的,就像一間大房子,每個人都在里頭,都想出去,但是出口太擠了,反而誰也出不去?!?/p>

        這一次,方婷的比喻失靈了?!敖?jīng)濟周期”沒那么簡單,絕對不是她和我這樣的初中生能夠隨意形容、隨意評論的。我們應(yīng)該相信課本和大人,在經(jīng)濟周期的定義下面畫黑線,熟記于心,預備考試,而當大人們議論這些問題的時候,小孩應(yīng)該安靜閉嘴。

        而方婷是永遠也不會閉嘴的,無論懂與不懂,她總是有話可說。當她掌握了看待時間的方法,世界于她就變成了扁平一片,一覽無余,毫無意外?!爸芷诘囊馑际牵鼤?,也會走?!?/p>

        “所以呢?”

        “所以,就不用擔心啊?!狈芥每次业臉幼?,仿佛我是個嬰兒,而我在她面前,也不自覺地扮演嬰兒,我們倆都很享受這種關(guān)系,我提問題,她回答問題,或者干脆消除問題。課間休息的時候,她總是拿出那只粉盒,牌子我認得,就在我爸爸開玩具店的商場一樓,靠近電梯的位置,就是這家的專柜,擺著許多顏色的口紅和指甲油。

        “這家要撤柜了,在大降價。放學去看看?”

        “不去,碰見我爸爸,他一定會說我的,還會告訴我媽。”

        然而我還是跟她去了,買了一根口紅和一瓶深紅的指甲油,涂在指甲上,對著陽光看,泛著微微的紫色,第二瓶了,上一瓶丟在奶奶家。方婷什么也沒買,她說周末要帶媽媽過來,讓媽媽給自己買,“讓我花花她的錢,省得她老是嘴上說對不起我,又沒什么實際行動”。

        方婷看好的口紅顏色,到星期六那天已經(jīng)賣光了,星期日這家店便正式關(guān)閉,柜員都不來了,這一層的店鋪關(guān)了不止這一家,那些黯淡的招牌和空空的展示架、玻璃柜、一兩把椅子,像是繁華中的幾塊傷疤,不止,好幾塊傷疤。我擔心爸爸也會步他們的后塵,本來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口紅沒有買成,但是星期一見到方婷,她卻十分高興,說她媽媽帶她去了自己的家,跟別人合租的房子,有一間獨立的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跟別人共用。第一次,她和她媽媽在一個能關(guān)上門的房間里單獨相處,她覺得時間過得快極了。

        “我媽住的房子樓層特別高。比你家還高?!彼犬嬛f,“能望見很遠的地方,能看見飛機起降。將來我也要住這樣的房子?!?/p>

        “那你干嗎不搬過去跟你媽住啊?!?/p>

        我說錯話了。方婷有一百種方法讓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得罪她了,對不起她,我明知故問,我有意奚落,必須承認人有時候會有一點卑劣的趣味,故意地,把舌頭往別人的傷口上一舔,享受那血腥的余味。

        那一天,是寒假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學校要求學生返校,交代假期事宜,不要靠近水邊、火邊、懸崖邊,不要滑野冰,注意交通安全,做好學習規(guī)劃,整節(jié)課都在講這些,然后讓大家把雜物都帶回家,開學升初三,我們要換新的教室。因為這句話,整整一個寒假,方婷都不理會我,給她發(fā)信息,她一個字也不回。她的生日在寒假里,我的祝福孤零零地飄在對話框里,無人理會。

        可是我真心地想要分享冬日海景給她,再跟她講講我小姑姑的愛情波折,幾個月不見,她又有了新的戀愛,在周末畫室認識的一個人。別人的愛情故事是我和方婷最喜歡聊的話題。連這她都不感興趣了,我想她是對我徹底地喪失了耐心。回來那天,跟上次一樣,小姑姑陪我坐火車到北京,一路上我們猛吃奶奶給我們裝的各種零食,尤其是那些水果,拎著實在太重了。

        快到北京的時候,我們都撐得不想說話。車停下來,我和小姑姑下了車,我們一起出站,她要到另外一個火車站去轉(zhuǎn)到上海的動車,我爸爸在外面停車場等著接我。我們拖著行李箱走向出站口,無意間我往另外一邊的一列火車望了一眼,也是綠皮車,掛著雪白蕾絲窗簾,猛然間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是方婷,她坐在窗邊,直挺挺的,顯得拘束,朝窗外望著,她臉上有一種小孩出遠門的神情,有些好奇,有些緊張,也有興奮,頭上的毛線帽子還沒摘掉,對面那個燙鬈發(fā)的女人或許就是她媽媽,媽媽手里正削一只蘋果,果皮彎彎長長垂落下來。

        和我一樣,她是個孩子啊。

        這個畫面輕輕印在我心里。在那一刻,關(guān)于方婷的一切舊印象都被打破了,顛倒了,她也是個孩子,她和我一樣,我和她一樣。我好像從一間暗室里走了出來,天光大亮得睜不開眼睛。她跟著媽媽回老家了,再見面又是新學期開始,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新人,我也變成了一個新人。她身上籠罩著的迷霧和光環(huán)都消失了。重新介紹一下,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叫方婷,以前她跟著奶奶一起住,過得不太開心,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和媽媽在一起,為了這個決定,她和她媽媽都拿出了一點勇氣。她在她媽媽的房間墻壁上貼了自己喜歡的明星照片,說她媽媽也很喜歡他,這個人老少通吃。新家離學校很遠,每天坐地鐵上學,需要換兩次車,她告訴我,高峰時期,人多了擠在地鐵里,可以雙腳離地,一動不動,如果把人都想象成水,我就是在水中漂浮。她還學會了做飯,每天晚上,她和媽媽誰先到家,誰就去做晚飯,她媽媽給她零花錢。新學期她還是成績很好,我希望我可以趕上她,甚至更好些,但是我不再盲目地相信甚至崇拜她了,不再把方婷看作一棵籠罩在我頭頂?shù)母邩?,我想這一次才是我們友誼的真正開始。她還是相信自己是有前世智慧的特別的人,但是我想,有沒有來自前世的友情?如果有,我愿意相信我和方婷之間就是如此。

        玩具店沒有關(guān),但是我爸爸把最后一個店員也裁掉了,跟他在一起工作了許多年的劉叔叔,人特別和氣,每次我去,他都帶我玩玩具。小時候帶我玩那些會出聲、會閃亮的小玩意兒,等我大了一點,就帶我搭積木、插拼圖,他離開的那天,和我們?nèi)乙黄鸪粤送盹垼野挚蘖恕?/p>

        我想,如果你的眼淚是真的,你為什么讓他走呢?劉叔叔倒沒有說什么,不提工作的事,直到我爸眼圈紅了,他眼圈也紅了,然后他們就拿起酒杯,我媽媽也拿起酒杯,我也學著樣子端起飲料杯,杯子的碰撞聲音是不是人的心聲,或者為了掩蓋真正的心聲?果味氣泡水也是辣的。

        劉叔叔要回老家,他說他這么多年回家太少了,正好盡盡孝,家里還有地。我爸爸說,他要打算再盯幾個月,不行的話,這店也不開了,到期退租拉倒。我媽媽說,一開始她不同意創(chuàng)業(yè),我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料,這些年多虧有他。

        又一杯酒。話說不下去了就喝酒,酒原來是省略號。劉叔叔說歡迎你們有空來我老家玩,帶著米豆,家里有田地,有黃牛。我傻乎乎地問:“黃牛能騎嗎?”他笑起來。我對牛的印象停留在唐詩畫冊里的水彩畫面,一個小孩趴在牛背上,襯著夕陽,可是我已經(jīng)太大了。

        “能騎,能騎?!眲⑹迨逭f。

        可能再過幾個月,這么幼稚的問題我都不會問出口,因為我看了一部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的紀錄片,我爸爸下載到客廳的電腦里,被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講各種農(nóng)業(yè)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我想爸爸是不是要做別的事情,所以在學習這些東西呢。問我媽媽,她板著臉說:“我不知道,問他去吧?!?/p>

        姥姥倒是對我說:“你爸爸要到鄉(xiāng)下種蘋果去?!?/p>

        “想一出是一出,”我媽媽插嘴道,“這人前前后后都沒邏輯的,不要理他?!?/p>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蘋果樹或者蘋果山這些畫面很美好,近于夢幻,我也聽見我爸爸和我媽媽在廚房的只言片語,被青菜下油鍋的聲音打斷,關(guān)于抵押、貸款、房子、三年、五年,斷斷續(xù)續(xù),似乎是嚴肅而危險的事,又包含著一點希望。

        劉叔叔介紹的項目,他們老家有人已經(jīng)發(fā)了財,這一次,如果我爸爸想嘗試的話,劉叔叔說他可以幫忙聯(lián)系,同時要一點股份,大意如此。我媽聽了,說:“你不要被人騙了?!?/p>

        “老劉怎么可能騙我?多少年的交情!”

        “有交情你不還是把人家裁掉了?”

        我爸爸便不說話,我媽媽也不說了,好像再說下去,她就會變成那種戲劇里經(jīng)常描繪的,不懂情義甚至阻礙情義的女人,但是我知道我媽媽并不是不相信劉叔叔,她是不相信我爸爸,這些年關(guān)于玩具店的事不知道吵了幾次,為了蘋果的事,我想他們還會爭吵下去,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后我媽媽說:“隨便你吧,反正沒有錢,現(xiàn)在手里的這些錢要留著給米豆上學用,還有我媽一天比一天老了,誰知道什么時候用錢?”

        我爸爸說他會自己想辦法,但是蘋果是一定要種的。我想他是不是跟我一樣,被紀錄片里鮮紅滿眼的、碩果累累的果樹吸引住了,太美了,太幸福了,人對豐收的渴慕是不是嵌在基因里?在這件事情上,我站在爸爸一邊,因為我覺得爸爸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別人的爸爸大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我爸爸有玩具店,我爸爸有蘋果山。

        這一次爭執(zhí)有些失控,平常他們都會走進房間,關(guān)了門說這些事,這一次在客廳就你一句我一句,聲音越來越大。我躲進房間,我姥姥還在客廳的電腦上打麻將,姥姥是個麻將蟲。她腦筋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的,有時候爸爸媽媽說話并不避著她。說是衰退了,打牌倒一直很清醒,贏多輸少,一局戰(zhàn)畢,姥姥也進到房間里來。我和她共用一間臥室,睡上下床,我在上邊。

        我躺在床上,還沒睡著。姥姥坐在床上,慢慢地脫衣服,過了一會兒,床頭燈關(guān)了。姥姥叫我名字:“米豆,米豆?!?/p>

        我應(yīng)了一聲。

        姥姥又說:“米豆,你爸要去種蘋果了。”

        我“嗯”了一聲。

        “你爸爸要去種蘋果了。你姥爺他們家,從前就是果農(nóng),種蘋果的?!?/p>

        我起身,探頭向下看,姥姥正睜著眼睛,看著我。

        “我姥爺是誰?”

        “就是你姥爺,你媽的親爸爸,他父母在老家是種蘋果的,大蘋果,又大又甜,我去他們家,我們倆去果園里,給果樹打農(nóng)藥。”

        姥姥笑著,可是我覺得,農(nóng)藥一點也不浪漫,農(nóng)藥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故事里。為什么是農(nóng)藥呢?農(nóng)藥有毒,愛情和蘋果都是甜的,為什么不是在蘋果樹下親吻,像電影里那樣?姥姥絮絮地說著,蘋果樹,果子又大又甜,戴著草帽,她是城里的姑娘,他家是農(nóng)村的,她的父母死活不愿意,但是后來姥爺考上了大?!呛苈斆鞯囊粋€人,父母才同意他們在一起。說到這里她的敘述就混亂起來,她怎么結(jié)婚,怎么生孩子,怎么那男人又不見了,犯了什么事?總之是沒臉見她,他一下子消失許多年。我媽媽從來不提她父親的任何事,因為她不知道,沒有記憶。在我媽媽心里,他不是后來才死的,他一直是死人。

        但是蘋果樹是真切的,是活的,蘋果樹的壽命多少?少說三十年,多了有五十年,一棵樹結(jié)出過多少果子,一道應(yīng)用題幾秒鐘就得出答案,驗證卻需要人的大半生。劉叔叔的老家是蘋果產(chǎn)區(qū),收獲季節(jié),漫山遍野的紅色果子掩映如燈,鏡頭對準一張張微笑的臉,臉上滿是汗水。

        如果汗水和淚水是真的,是否微笑就是假的呢?

        十四歲,我對世界的印象,是樹的形狀。不同的人,近的,遠的,親的,疏的,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完全不相干的,蹲在不同的枝丫上,一齊看向畫面之外。第一次,方婷讓我畫一棵樹,我畫的就是一棵蘋果樹,仿佛是冥冥之中的預兆,或者,就像方婷所說的那樣,時間總會一遍遍地回到同一個原點,而等待它的人已是另一代新人。

        后來,我姥姥拿出了她的積蓄,支持我爸爸的蘋果事業(yè),我媽媽沒能攔住她。我覺得他們的婚姻正走向一個新的危險階段,取決于蘋果園會不會真的豐收,劉叔叔拍著胸脯保證說當?shù)厥召徧O果的商人是他從小的好朋友,放一百個心,于是我爸爸又一次充滿干勁,他說經(jīng)濟再下跌,人不買玩具,不買化妝品,不買衣服,不吃大餐,總也吃得起蘋果。我想,這跟我畫的那棵蘋果樹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當時再多畫些果子就更好了。這奇異的、童話般的,又非常合理的聯(lián)想,講給爸爸媽媽聽,他們只會當成笑話。等明天到了學校,我要講給方婷聽。明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

        責任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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