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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佛下

        2025-08-04 00:00:00東君
        當(dāng)代 2025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林時節(jié)菜園

        一個人為甚夢見自己掉牙的次數(shù)要比瞎眼多?有一回我這么問城下寮的老和尚。老和尚微閉著眼目說,我歲少時節(jié)也是這樣子的。后來呢?老和尚張開嘴說,你看看,該掉的都掉了。然后閉嘴,不再講甚么。在我眼里,他已是很老很老了,一雙干枯的眼皮跟草藥里面的橘皮一般。而現(xiàn)在,我也老了,一口牙從白變黃,又從黃變黑,一枚接一枚地掉落。但我還是作興跟人講點什么。陽光這么好,為甚不講幾句?

        我在城下寮已做了那么多年的廚子,日日聞的是那里的煙火氣,聽的是那里的誦經(jīng)聲。臨老了,心氣平和了,就把大和尚送給我的一本經(jīng)書從頭到尾念上一遍又一遍。很多字我都不認(rèn)得,但我會念。不僅會念,還會背。歲少時節(jié),我沒有老老實實念書,老來卻曉得老實念佛了。

        我也是在新式學(xué)堂里念過幾年書的。我爹說我長著橄欖臀,坐不住板凳。讀了幾年書,我還是呆大一個,會寫的字比家門口那條街上的行人還少。有些字我認(rèn)得,卻不會寫,就仿佛在路上見了半生不熟的人老是叫不出名來。我爹伸出一雙大手撫摸著我的腦袋瓜子說,爹不指望你讀書出仕,你現(xiàn)在認(rèn)得男女二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夠了。我爹向來喜歡用這種冷嘲熱諷的口吻跟我講話。

        有一回,我把先生的名字寫在學(xué)堂的茅坑板上,還到處跟人宣揚(yáng)。先生姓林,名之木,這三字簡單,好寫。有人到林先生面前告密,我當(dāng)天下午就被關(guān)堂,背生書,不會,抄一遍,再背,還是不會,再抄再背,就是不會。林先生無奈,就讓我拿著一塊濕布去茅廁里把他的名字擦掉。他似乎認(rèn)得我爹,也認(rèn)得我已經(jīng)過世的祖父。他談到我們家的祖輩時說,他的祖父種過我家太公的地,他爹給我的祖父寫過田契,他是眼見著我們家的地越來越少,識字的人也越來越少。話講到這里,還少不了一聲嘆息。我說,這是上一輩人的事,跟我沒甚關(guān)系。林先生苦笑一聲,說,我祖父讀了你家太公寫的書,才明白了做人的事理,從此起家發(fā)跡。我說,你祖父這么厲害,為甚你還在這破學(xué)堂教書?林先生鐵青著臉,沒話講了。學(xué)期結(jié)束后,我跟爹說,我不想念書了。我爹拿手指骨節(jié)敲我腦門,罵我沒出息。我回了一嘴,你沒出息,我才沒出息;你要是有出息了,我好歹也會有出息。我爹一時語塞,順手拿起殺豬刀,在我眼前晃動了一下,我二話沒講,拔腿就跑。我爹仿佛是為了配合我才提刀出門的。他追了一小段路,就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舉著刀,向我招手說,回來,爹教你劁豬的手藝,要不要學(xué)?我瞥了一眼太陽佛底下明晃晃的刀,跑開了。

        剛放暑假,林先生就讓一名鄰近的同學(xué)帶話,他要過來跟我爹面談。林先生要來,我著實有些緊張。那天上午,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邁著八字腳從街那頭過來,就把自家的狗放到門口。林先生怕狗,所以沒進(jìn)我家的門。他站在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說,你呀,現(xiàn)在就輟學(xué),長大后會打悔心的。我把手放在耳邊,故意喊道,先生,你剛才講甚來著,我聽不清,能不能走近些講。林先生瞥了一眼我家的狗,又邁著八字腳緩緩離去。不知為甚,我望著林先生遠(yuǎn)去的背影,忽然想落淚。

        我自知不是塊念書的料,我爹也拿我沒法子。祖父早年是個出了名的浪敗子,除了兩間破屋,什么也沒留給我爹;我爹是個劁豬的,但他并不想把手中的刀傳給我。在我之前,大哥是個劁豬的,二哥是個賣豬肉的。因此,他覺著,我最好是去做廚子。我十五歲那年就隨街坊鄰居學(xué)廚藝。但我跟風(fēng)打竹似的,就是不能靜定。

        滿師后,我回家過年。爹讓我掌勺,但沒能燒幾個拿得出手的菜。我爹問我這些年都學(xué)到了些什么。我說,切肉切菜切所有可以嚼的物什。我爹說,切肉的手藝活我也會。我說,我的活兒比你細(xì)。我抄起菜刀,瞬間工夫就把一塊熟牛肉切成薄片。我爹說,就這點像我。

        我也跟爹一樣,好吃。廚藝我沒學(xué)好,倒是吃過不少肉:熏的肉,腌的肉,辣的肉,麻的肉,紅的肉,白的肉,黃的肉,黑的肉??傊?,那年頭吃肉是不愁的。

        我給縣城里的一位廚房老司做助手,忙活了一年也沒帶回一個銀圓。我爹說,洋山歸來,沒捕到一船魚,人吃壯了也好。人吃壯了,身上油脂就多了,心思也就混合著油脂從皮肉里冒出來了。過年時節(jié),人人歡天喜地,我卻悶聲不響。我爹問我是不是碰上了什么苦惱事。我沒吭聲。吃不上飯之后的苦惱和吃上飯之后的苦惱是不同的。這世間的苦惱并不能像落水狗甩甩頭抖摟一身水珠那樣輕輕松松抖掉。我爹瞧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給你娶個媳婦,什么苦惱都會拋到法蘭西去。

        十八歲那年,我爹果然給我物色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新婚第二天,我爹就命令我砍下家里一只母雞的腦袋。我爹說,但凡有母雞夜啼,就是女人要當(dāng)家的預(yù)兆。這個要不得。

        我們管老婆叫老安。家里有個老安,就是為了讓人安住。我當(dāng)初學(xué)過廚藝,這下子可好了,家里做飯燒菜成了我的分內(nèi)事。我爹站在門口,看不下去,笑我是“大腳嫂”。老安在家沒給我做過多少家務(wù),但她給我生了一對兒女就仿佛是天大的善舉。女兒聰慧,兒子癡愚。老安骨子里還是像上一輩人那樣重男輕女,她跟我講,女兒再聰慧,也不必花錢供她念書,兒子再癡愚,也要砸鍋賣鐵送他進(jìn)學(xué)堂。

        兒子沒少惹我們生氣,哄他喝他,終歸是拿他沒法子。老安歡喜時叫一聲“阿彌陀佛”,惱怒時也叫一聲“阿彌陀佛”——有時節(jié)還拖長聲調(diào),帶一個“啊”字。

        她舍不得罵兒子,但會把氣撒在我身上。我可以按捺住心頭的怒火,若是在一炷香的工夫露出笑容,這也是可以辦到的。我對她說,你拿舉天指罵我時,其他三根手指正對自己,所以,你應(yīng)該放下這根手指,讓它指著地。她認(rèn)真琢磨了一下,就收回了舉天指,直到把緊握的拳頭也松開了。有好幾回,我從外邊進(jìn)家門,也不曉得什么緣由,就見她板著臉,想戳我的鼻頭梁破口大罵,但那只手試了幾回都沒法抬起來,直到把舉天指指向地面,也算是給自己保留了幾分口德。

        老安的脾氣是娘家?guī)淼?,二十年來也沒改掉。那臉色,看著疲眼,但還是要看。我爹見我被她像粽子一樣捏在手心,心底里有氣,卻不便發(fā)作。他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腦子還是清醒的。到了年底,他會在燈下算米賬。他會說,老大欠他多少米,老二欠他多少米,老三欠他多少米。我們有一陣子跟他來往漸少,他就開始嘆老;但算賬還是拎得清——賬目一對,分厘不差。老安脾氣大,人卻硬氣,她說,該還的,一粒米也不能少。

        家里不得安寧,我但凡能出來做點事就出來。我有一身厚實的肉頭,不怕混不到飯吃。來到城里,我先是打些零工,捋起衫袖挑擔(dān)送貨、幫商店搬貨我都干過。找不到活兒,我也曾在街頭流浪過。有時看見幾條野狗在垃圾堆旁刨尋著,使勁嗅聞著什么,心底里就隱隱升起一股悲涼。有一天,我挑著一擔(dān)硬柴,經(jīng)過禪街一家素菜館門口,撞見了林先生。林先生居然還認(rèn)得我,隔著幾個晃動的人頭喊出了我的名字。我一愣,轉(zhuǎn)過身,裝作沒聽見。林先生竟又快步繞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寒暄幾句后問,中飯可吃過了嗎?我搖搖頭。林先生說,你隨我來。他把我?guī)У揭患揖邮块_設(shè)的素菜館,說是要請我吃一頓午飯。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一邊吃,一邊講過去的事。林先生沒提我過往的糗事,但他講到自己離開學(xué)堂后的生活,語調(diào)有些低沉。在我眼里,林先生還是林先生,念佛,吃素,有時吃虧也笑呵呵。

        他問,你擱在門外這一擔(dān)柴火可有買主?我說,沒有。他問明了這一擔(dān)柴火的價錢后說,你不如把柴火挑到慶福寺,那里會有人收下的。我問,慶福寺在哪里?他說,就是積谷山那邊的城下寮呀。

        說起城下寮我當(dāng)然是曉得的。那里有一條河,碧清碧清的,直通我的老家。

        吃完飯,林先生把我送到門口,說,我也不做空頭人情,這擔(dān)柴火鈿由我這邊出,你只管挑到城下寮,報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說著就往我口袋里塞了幾個銅板。我想把銅板掏出來還他,他立馬拉住我的手臂,讓我展開手掌,在我滿是手釘?shù)恼菩睦飳懥巳齻€字。我咧嘴笑了。他也笑了。

        我來到城下寮,跟寮內(nèi)的一位和尚打了聲招呼,把柴火堆放在廚房邊上的雜物間。正要出門時,忽然聽到廚房那頭響起熟悉的聲音,伸頭看,說話那人原來就是表弟陳阿林。阿林面帶焦黃,眼圈帶黑氣,看上去像個烏煙佬。跟他聊上幾句才曉得,他在這里當(dāng)廚頭。我說,你從前在老家燒瓦,現(xiàn)在怎么改燒飯了?阿林還是像往常一樣憨笑著。他也不嫌我一身汗酸臭,把自家的面巾遞給我擦汗。阿林說,你以后若是在城里混不到飯吃,只管到我這邊來,我會給你留一份飯粥。有一陣子,我找不到活兒干,果真就到城下寮蹭飯,白米飯配白滾湯,也能吃得滿嘴生香。

        在城下寮吃白食,空坐,自然會有人看在眼里,私下嘀咕。阿林后來告訴我,他跟方丈講過,廚房正好缺個打下手的,讓我留下來,干些切菜、劈柴之類的雜活。我沒臉回家,索性就留在寮內(nèi)。

        林先生偶爾也會來寮內(nèi),跟方丈聊上一時半刻,或是在吃齋飯的時節(jié)跟我打個招呼。有一陣子他幾乎每天過來,坐在藏經(jīng)閣里抄經(jīng)書。他通常抄兩本,一本帶走,一本留給寺廟。之后,就再也沒見他的腳影了。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用米囥筲箕淘米的時節(jié),聽到一個剛剛從外邊進(jìn)來的和尚跟另外一個和尚聊起了林先生。

        你可記得那位經(jīng)常來寮內(nèi)抄經(jīng)的林居士?

        當(dāng)然記得,他還給我寫過一幅字呢。

        今天燒化了。

        誰?

        林居士啊。

        我連忙湊過去問,你說的可是那位教過書的林先生?

        是啊,你也認(rèn)得嗎?

        他是我的先生,我當(dāng)然認(rèn)得啊。

        那位剛剛參加過火化儀式的和尚跟我聊起林先生生前的狀況后,我才得知,他十幾年前就因病辭職,近來舊病復(fù)發(fā),時常以誦經(jīng)度日,直到臨終前還讓和尚在他舌尖點大悲水,以免在最后一刻舌頭發(fā)硬不能念佛號。

        我聽了長嘆一聲。

        原來居士也可以像和尚一樣燒化。

        當(dāng)然可以的。

        有沒有舍利子?

        一顆也沒有。

        他念了一輩子經(jīng),難道連一顆舍利子也沒留存?

        可他留下的骨頭雪白雪白的,沒一點瘢痕。

        這可是清白一生呵。

        我在菜園里采了一蓬野菊花,抖掉浮泥,插入罌壺,供在佛像前。隨后回到廚房,問阿林,你會念往生咒嗎?阿林說,只會一點,但我會念阿彌陀經(jīng)。我說,你今晚替我念幾遍阿彌陀經(jīng)吧。阿林問,給誰念?我說,給林先生念。

        寮里來了個大和尚。阿林說,這大和尚從前是個文人,會寫字、畫畫、彈琴、講洋文。我聽到“文人”二字就頭大。一座禿山,和尚光卵,文人見了也要吟詩一首,直教人牙酸。在我心目中,只有林先生算得上是真文人。林先生走了之后,這世上還會有什么文人?阿林沒念過一年書,但他識字居然比我多,也作興向那些識字多的人請教。大和尚就是他請教最多的一位。他說,這大和尚跟廟里別的和尚都不一樣。我問,怎么個不一樣呢?阿林說,我來這里做廚子的時節(jié),沒人愿意跟我講話,但大和尚不一樣,每回見面,都會跟我聊些家常,或是講些經(jīng)書上的話。他對我說,只要有一顆慈悲之心,燒瓦和燒菜沒甚區(qū)分,打鐵和敲木魚也沒甚區(qū)分。

        有一回,我聽阿林說,大和尚從外邊回來,生了一場病,正躺在床上將息。到了黃昏邊,阿林煮了一碗蒲瓜雜麥面,讓我給他送過去。他說,我勸他進(jìn)食,怎么也勸不動,你這張嘴能說會道,也許能勸得動。我用八角茶盤托著一碗面條,走到大和尚的困間。屋內(nèi)只有桌椅和床,幾本舊書擺放在書案桌上,邊上還有一紙、一筆、一圓瓦。大和尚在床上側(cè)臥著,一只耳朵朝天,一只耳朵朝地。

        我把八角茶盤放在書案桌上,端著一碗面條,遞到大和尚的跟前,問,師父,可否起來吃點面條?大和尚說,依照規(guī)定,過了正午我就不能再進(jìn)食了。我說,你的體質(zhì)這么虛,偶爾破個例吃點東西也不打緊吧。大和尚說,我不能因為一點小病開緣,真的不必了。

        我磨了一會兒,只好端著面條,退到門邊。

        能否幫我?guī)祥T?

        我輕輕地掩上門。出門時見滿地都是積水般的月光。我曉得,今晚是十五,月光在門外跟潮水般泛濫開來。林先生當(dāng)年教我背過幾首詠月詩,我差不多都忘掉了。對我來說,月光佛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但這一晚的月光佛還真有點不一樣。

        夜間夢見海水漫過門檻,一驚,醒來,舌尖竟有一絲苦味。

        阿林在城下寮做了年把的素齋,僧眾都?xì)g喜。阿林做素菜的時候,我一邊給他打下手,一邊學(xué)他怎樣泡發(fā)木耳撕小朵,怎樣給黃花菜打結(jié),怎樣放春筍片焯水。我問他,為甚你做的素菜這么入味?阿林摸了摸腦瓜子說,我也不曉得,大概是我天生笨手笨腳不會做葷菜的緣故吧。

        后來我想,阿林會做素菜大半是跟我姑媽有關(guān)。我姑媽吃素是胎里帶的,她只教阿林做一種菜:素菜。阿林打小就知道怎樣將簡單的瓜果蔬菜做出好味道來。

        阿林生病后就囑我來掌勺。我好歹也會做點葷菜,但做素菜卻是個嫩手。我問阿林,為甚我做的菜那么寡淡無味?阿林說,你要學(xué)會吃素之后才能做出好吃的素菜。我說,我已經(jīng)在廟里吃了恁長時間的素還不夠嗎?阿林帶著憨笑說,你在外邊偷偷吃葷,以為我沒聞到?我咂了咂嘴,不打誑語。阿林說,你在外邊吃飯最好是吃鍋邊素,吃了一陣子,再吃全素。

        阿林燒菜做飯的時候嘴里念念有詞。我問,你在念甚?阿林說,念經(jīng)。我說,阿林,你跟從前不一樣了?阿林問,哪兒不一樣了?我說,我也講不清楚。阿林說,自打我跟了大和尚念阿彌陀經(jīng),的確覺出自己跟從前不一樣了。

        阿林起早落夜,身體漸漸不支,每天只能喝些稀湯薄粥。過了正月初十,阿林跟方丈辭別,回瑞安鄉(xiāng)下。過了幾天,他似乎不太放心,又回來,傳授我做一席素齋的竅門。寮內(nèi)正在做佛事,他不敢打擾大和尚,因此又多住了幾天。過了元宵,阿林穿上一身新袍子,捧著一碗面食送到大和尚跟前,說了幾句告別的話。

        我把阿林送出山門,送出菜園,一直送到大南門吊橋邊。這一路上,他講的都是怎樣做素菜的竅門。船要開了,阿林對我說,我要走了。

        阿彌陀佛,阿林真的走了。我不會念阿彌陀經(jīng),但我想,阿林臨終前應(yīng)該是念過許多遍了吧。

        從此,我就做起了城下寮的廚頭。

        二月初十黃昏,大和尚拎著個茶瓶來到廚房,把我拉到一個喑靜的角落,悄悄對我說,聽說阿林已經(jīng)往生了,是真的嗎?我點了點頭。過了半晌,大和尚又問我,平常是否吃茶?我說,夏天有時節(jié)會喝點粗茶解渴,平日里有時節(jié)喝涼水肚腹也能消受。大和尚說,我這里有塊茶餅,是朋友從杭州寄來的,分你一些。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茶餅,放在鑊灶額頭。我向他合十拜謝。他看著我說,你跟阿林是表兄弟,還真有幾分相像呢。

        轉(zhuǎn)眼又是臘月,老安就托人捎來口信,問我這個時節(jié)為甚還不死回來,莫非是連兒子的終身大事也不管不顧了?我一聽,就曉得她這回是真急了。那人學(xué)我老安的口吻轉(zhuǎn)告如下:上月十五那天,她坐船去仙巖伏虎寺時碰到了一位娘家地的阿婆,由孫女陪同,也去拜佛,這小媛子長得清清水水的,她一眼就看中了,一問,還沒許人。這一下,老安立馬動了心思。她催我速回的意思很明確:趕在年前提錢見人,把婚事給定了。

        本地有這么一句諺語:先生不吃冬節(jié)圓,長工不吃廿四飯。也就是說,到了冬節(jié),教書先生可以在冬節(jié)之前辭別東家,長工可以在臘月廿四之前結(jié)束一年的勞作,回家過年。屈指一算,我兒子在外做長工遲至臘月廿七左右也應(yīng)該到家了。

        一位族兄把我兒子從寧波帶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眼中的仙人頭一動不動,就曉得事情不妙了。次日起來,他還是那個模樣,動作遲緩,手總是縮在袖子里。我把他的手使勁拉出來,發(fā)現(xiàn)十個手指蜷曲著,兩根小手指跟無名指交疊在一起,起初我以為是凍僵了,后來察覺,真正出問題的不是手,而是腦子。我問,兒啊,你在外面究竟受了什么苦?兒子緩緩掇過頭來,過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剛才看見太公過來跟我講,過大年了,吃好喝好。這下子,全家人都嚇成了沒腳蟹。

        我?guī)鹤舆M(jìn)了溫州城,找到了名醫(yī)何文君。何先生只開方,不賣藥,他讓我拿著藥方直接到城里一家指定的大藥鋪撮藥,大概是怕有些藥物在鄉(xiāng)下買不到。我到那家大藥鋪一打聽,藥價奇高,就是把我身上幾個苦極銅鈿都掏出來也買不起。話講回來,不給兒子買藥,心頭又跟割粒兒一般難受。

        我心生一計,回到寮內(nèi),拿著一張藥方,請大和尚把藥名念給我聽。有些藥草平日里應(yīng)該見過,可以上山去采。我把這層意思講給大和尚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念道:白芍、麩枳實、柴胡、炒酸棗仁、醋香附、當(dāng)歸、鉤藤、合歡皮、姜厚樸、焦梔子、龍骨、鹿角片、牡蠣、木香、石菖蒲、茵陳、炙甘草、茯苓、白術(shù)……念完,大和尚說,炒酸棗仁、鹿角片、龍骨,都是貴重藥物,只能在藥鋪里買。我說,沒事,我明朝先去山上采集可以采集得到的藥草。大和尚說,俗話說得好,采藥貴時節(jié),這個季節(jié),草木凋謝,你還能采到些什么?我一聽,心里又是一片茫然。大和尚說,這樣吧,我寫一張字條,你明朝到大同巷香山堂,把字條和藥方一并交給店主李先生,他應(yīng)該會送你藥物的。

        第二天, 我照著大和尚所說的,去了一趟香山堂,店主不僅親自出來接待,還在配好草藥之后附送了一些有助安神的補(bǔ)藥。

        過了一陣子,寺廟里走動的人忽然多了起來。來的除了幾位達(dá)官貴人,其他都是讀書人或居士。

        識字多的人比我們會玩。我不曉得喝茶除了解渴之外還會有別的什么玩法。但他們會玩出花樣來。清明過后,有人帶來新茶,有人帶來珍藏多年的老茶餅,他們坐在庭院里,一邊烹煮,一邊品評。一位老和尚告訴我,這種玩法叫斗茶。怎么斗?我看不出門道。但燒茶的松枝是我撿拾的,山泉也是我挑過來的。

        大和尚過來,讀書人和居士請他品茶。呷完一小杯,又有人遞上一小杯新茶,請他繼續(xù)品味,大和尚又呷了一小口,放下。有人告訴他,這是什么茶,那是什么茶,大和尚說,我吃的只是茶,不懂得怎么去區(qū)分。原來,大和尚跟我一樣,只是把茶當(dāng)茶喝,沒那么講究。

        過了一會兒,有人遞上一枚甌柑給大和尚,告訴他,甌柑也叫貢柑,當(dāng)年屬朝廷貢品。大和尚剝開吃了一瓣,說,我吃的只是一枚柑,不是什么朝廷貢品。茶會過后,大和尚就把朋友贈送他的茶點轉(zhuǎn)手送給寮內(nèi)的和尚,我也分得兩枚甌柑、三片香糕。

        這是一個晴朗的傍晚。我干完了雜活,就坐在天井里發(fā)呆。天空跟五馬街店鋪里見過的天鵝絨布是同一個顏色,藍(lán)得有些發(fā)黑,月亮像是繡上去的,不動。云也是。我忽然想起在老家那一片天空下發(fā)呆的兒子,不由得悲從中來。我這樣想著,就哭出聲來。這時,有一只手搭在我的后背,隨即有個聲音從身后傳過來。我瞥見僧衲的下擺和布鞋就曉得是大和尚。

        大和尚問起了我家孩子的病情。他說,我料想他當(dāng)時在外地一定是吃了很大的苦。我說,他跟我一樣,不會找人訴說,也不會寫信,只好獨(dú)自悶著。大和尚說,心里頭悶著,嘴里又講不出的苦,是真叫苦。你能否把心中的悲苦告訴我?我說,我現(xiàn)在感覺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大和尚說,有些東西,人家有,你卻沒有;有些東西你有,人家卻沒有。我說,我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大和尚說,有和沒有,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有的變成沒有,沒有的變成有。我說,我有房子,卻是父母的;我有兒子,卻連父母也認(rèn)不得了。我什么也沒有。大和尚說,那些人家有的,你的確沒有。但你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做“無”的東西。比如今天的一陣風(fēng),摸不著,是“無”,但它現(xiàn)在吹在你臉上,你說它有沒有?今天的陽光,你帶不走,它也是“無”,但它照在你身上,你說它有沒有?還有這里的空氣也是,到處是空氣,到處是“無”。這些我們叫做“無”的東西,富人有,你也有。你怎么說自己什么也沒有?這些話,我聽在耳里,似懂非懂。

        在我眼里,林先生、陳阿林、大和尚仿佛就是同一個人,是度我的菩薩。

        兒子的病情時好時壞,我怕隔壁鄰舍講閑話,就把他帶到寮內(nèi)照看。有佛在身邊,或心里,總比沒有好。那里的太陽佛,那里的月光佛,都帶著佛的善意呢。我歲少時節(jié)一點兒都不曉得月光和陽光好在哪兒,現(xiàn)在老了,慢慢覺出了照在身上的光。比如白天,只要手頭沒有非干不可的雜活,我會帶兒子去菜園那邊走動。他來來回回地走動,談不上歡喜,也談不上愁苦。有時不動,像石頭佛,我也不去驚動他。

        這天午后,大和尚來到菜園。他要來這里尋找一種紫蘇葉,順便曬曬太陽佛。也許是特意來曬曬太陽佛,順便尋找那種紫蘇葉吧。

        我兒子走累了,就像小貓一樣伏在我膝邊。我給他敲腿捶背的時節(jié),他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一只羊。他說。

        一只羊闖進(jìn)了菜園。是山羊。它是從外邊闖進(jìn)來的,我怕它踩壞了菜園,就吆喝了一聲,做出要驅(qū)趕的動作。大和尚說,放它進(jìn)來吧,這菜園本來就是家畜隨意出入的地方,倒是我們闖入了這菜園,把它當(dāng)作自家的地盤。

        山羊見了我們,也不驚避。我兒子走過去,彎腰拔了一把青草,招呼它過來。它怯生生地走到我兒子跟前,伸出舌頭,先是舔他的手,繼而開始吃草。我對大和尚說,羊跟人一樣,嘴唇兩張皮,也就圖個吃吧。大和尚說,這羊看上去也不小了。我掰開羊嘴說,兩歲左右,已經(jīng)換第二對牙了。大和尚問,你家孩子放過羊吧?我說,沒念書后在城郊放過羊。大和尚說,看他喂羊的手勢就明白。

        山羊正在吃草時節(jié),有人隔著一片樹林,發(fā)出一陣吆喝。山羊聞聲向積谷山那邊跑去,跨過一道淺澗之后,忽然回頭,瞥了我們一眼,在陽光下,那雙眼睛清澈得像水滴。

        隨后,一名小后生殺氣騰騰地進(jìn)了菜園。哎,你們有沒有見著一只羊?

        我們都沒作聲。過了一會兒,菜園那頭又來了一名壯漢,敢情是從大南門吊橋頭那個方向奔來的,也是面帶殺氣,仿佛胯下有一匹戰(zhàn)馬。他揩著額際的汗水,站定,告訴我們,他是某家羊肉館的店主。這只待宰的羊沒看好,竟跑出了羊圈,拐過一條街,拐到了大南門吊橋頭,他一路詢問,有人說是跑到這邊的寺廟來。

        大和尚說,羊跑進(jìn)寺廟,一定是結(jié)了佛緣,不如交給我們放生吧。

        那人抬起頭來,似乎認(rèn)得大和尚,就堆著笑臉說,師父,可否給我題個招牌字?

        題什么?

        題五個字:胡記羊肉館。

        阿彌陀佛,這五個字我不能題,大和尚說,倘使羊識字,羊也會哭。

        胡老板撇撇嘴,就跟那個小后生說,我們?nèi)シe谷山那邊搜尋一下。他們走后,我兒子突然跪在大和尚跟前,說,師父,救救那只羊吧。

        大和尚摸著我兒子的頭說,倘使我能救那只羊,也同樣可以救你了。

        我也跟著跪了下來,師父,你給我兒子講幾句吧。

        大和尚抬起頭說,陽光這么好,還有什么話可講?

        我說,你今天不給我們講幾句,我曬太陽佛都覺著有罪。

        大和尚說,陽光是最好的話了。

        此刻,陽光已落到菜園的另一頭。大和尚說,我要講的,陽光都替我講了,我還有什么講頭呢?

        這一天深夜,我似被什么聲響驚醒。睜眼看,床前竟站著一只山羊,跟我默默對視著;后面站著我的兒子,窗外的月光照在他臉上,隱約可見興奮的神色。據(jù)兒子描述,他在半夜里聽到山羊叫喚的聲音,就披衣外出,他在月色下循聲去找,發(fā)現(xiàn)山羊就在菜園里蹲伏著。

        從此,這只山羊就成了我兒子的陪伴。白天它在菜園里吃草,曬太陽佛,夜晚就睡在廚房邊上的雜物間里。過了些日子,老安坐著內(nèi)弟的船過來,把兒子和羊都接回了老家。

        不知不覺,我在城下寮做了多年的廚子,也吃素,也念佛。我沒忘記阿林的囑托,大和尚的日常起居仍然由我照應(yīng)。直到他離開城下寮去往泉州后,我也從來沒有向外人提起他的法號和出家前的俗名。

        還得講講我的家人吧。我女兒嫁給一個城里的手藝人,育有二男一女;我兒子的身體慢慢恢復(fù),但還是落下了一些小毛病,我們花了點心思給他找了一個齊整媳婦,小日子過得也算安穩(wěn)。時間過得真快啊,老安總是這樣感嘆,上午還在河邊講婆婆,下午已經(jīng)在拜經(jīng)堂講媳婦了。老安依舊愛嘮叨,“阿彌陀佛”依舊不離口:阿彌陀佛飯煮生了,阿彌陀佛雞飛了,阿彌陀佛孩子生了,阿彌陀佛爹冇了。她這樣念了一世,居然也能無病無災(zāi)地活到我這歲數(shù)。若是不出意外,她會比我命長。

        有一年寒冬,我?guī)下凡?,備了香燭,與兒子、兒媳相偕坐船去仙巖伏虎寺。水是碧清的,船像是在鏡子里漂著。但我無心看兩邊的風(fēng)景。對面坐著兩位年紀(jì)相仿的搭客。搭客甲像是端著一碗飯那樣端著一份報紙,搭客乙的手指不停地?fù)軇又淮鹬?。過了一會兒,搭客甲忽然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問搭客乙,你走過許多佛堂,可見過這位法師?搭客乙埋頭細(xì)看了半晌,說,沒見過。搭客甲說,我記得在慶福寺吃茶時節(jié)還見過他一面呢。我聽得“慶福寺”三字就帶著幾分好奇把頭伸過去看那張報紙。上頭有兩幅圖片:一幅是我所熟悉的大和尚的法相,還有一幅是他的字(我雖說識字不多,但能認(rèn)出他的筆跡)。搭客甲指著報紙上的幾個大字說,你看,這里刊登消息,講他上月已經(jīng)在泉州圓寂了。咦,你也認(rèn)識這位法師嗎?我沒作聲。搭客甲又把臉轉(zhuǎn)向搭客乙那邊接著說,早些時節(jié),我就聽一位老居士講,二十多年前,法師在杭州哪座大寺廟出家,因嫌應(yīng)酬多,就悄悄來到溫州城,掛單慶福寺。搭客乙問,慶福寺在哪兒?搭客甲說,在溫州城里,你若是問慶福寺,城里人未必曉得,但說到城下寮,人人都曉得。搭客乙點點頭說,溫州這地方,從前喚作“小杭州”,后來喚作“小上?!?,終歸是個“小”。但小有小的好處,可以藏身。搭客甲放下報紙,雙手合十說,我當(dāng)年吃茶時節(jié)哪里會想到,小小的城下寮里竟會藏著這么一位高僧大德?搭客乙問,這兒離城下寮遠(yuǎn)不遠(yuǎn)?搭客甲說,走水路,不遠(yuǎn),溫州城小得很。搭客乙說,改天得空,你再陪我去城下寮轉(zhuǎn)一圈吧。

        船到了村口的水埠頭,前往仙巖伏虎寺的搭客都上了岸。我對兒子和兒媳說,我們不下船,改去溫州城里的城下寮……

        我老了,總是講陳話,也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活到我這個年紀(jì),要么是閉嘴不講,要么是講個不停。冬日里的太陽佛曬著怪舒服的。我曬太陽佛是因為怕黑。我不怕眼前的黑,而是怕心底里的黑。太陽佛也是佛。太陽佛的光普照大地,也能照到人心里面去。我要把那些快要發(fā)霉的心事翻出來曬曬。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圍坐在太陽佛底下的石凳上,有伸懶腰的、著棋的、拉胡琴的、講古人的、自言自語的。其中有一位正在流口水,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也是林先生的學(xué)生,當(dāng)年他的腦子比我好使,從小學(xué)一直念到大學(xué),順風(fēng)順?biāo)?,解放前辦過紗廠什么的,在上海的十里洋場也算是風(fēng)光過一回,但他后來不曉得怎么回事竟落得個偏風(fēng),身體的一半是好的,一半是壞的。饒是這樣的人物,回老家后還是跟我一樣,坐在墻根曬太陽佛。若是不出意外,他還會跟我一樣,埋在同一座山上。

        寫于2025年清明

        責(zé)任編輯: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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