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近現(xiàn)代中日美術贊助與收藏研究”(項目編號:24BF097)階段性成果。
山本竟山,名由定、繇定,號竟山,著有《竟山學古》《金曜會墨林》等,曾受聘于京都帝國大學教授書法。竟山少時跟隨赴日文人王鶴笙、陳曼壽學習漢學與書法,其后成為日本“書圣”日下部鳴鶴(1838—1922)的弟子,并在后者幫助下開啟了來華之旅。根據(jù)竟山年譜,竟山的七次中國游學分別為:1902年于武昌拜訪楊守敬,獲得多種碑版法帖;1903年拜訪俞曲園、吳昌碩、楊守敬、端方等人,游于湖州、杭州、武昌,購得《皇甫誕碑》(丞然本)等;1906年拜訪楊守敬,購得《潘存臨爭座位帖》等;1910年購得五十多件碑版法帖;1912年拜訪楊守敬、吳昌碩等人,購得《潘存臨鄭文公碑》等;1921年4月至6月游學中國多地,拜訪吳昌碩、王一亭等人;1930年4月與弟子同行,購得碑版法帖百余件[1]。
目前山本竟山的相關資料保存于日本關西大學博物館“竟山文庫”。該博物館于1994年開放,前身是1954年設立的考古學資料室,擁有約3萬件藏品一一主要來自大學自主收集以及社會捐贈,核心藏品則是大阪每日新聞社第5代社長本山彥一收集的出土文物。2018年4—5月,館內舉行“山本竟山的書法與學問”特展和研討會,展出竟山舊藏中國古代書法碑帖、近現(xiàn)代中日文人往來書札、印章等五百件藏品。2018年6月,竟山后人將藏品悉數(shù)捐贈關西大學博物館,設立“竟山文庫”,令之成為日本關西地區(qū)保存中國碑帖和中日書法交流資料的重要所在。
此前,相關資料存在分布零散、索查不易、尚未公開等限制,令研究進展遲滯。學界對于山本竟山的研究多集中于書法藝術與書法展覽,對其購藏活動及跨國網(wǎng)絡構建的系統(tǒng)性研究略顯不足。先行研究如杉村邦彥(2014)[2]和筆者文章(2020)[3],分別以1913年4月“大正癸丑京都蘭亭會”和1913年12月京都“和漢法書展覽會”兩次書法展覽為背景,考察了竟山斡旋中國書法碑帖在日展覽的史實與意義。雖涉及中日碑帖流轉,但未深入探討山本竟山的“文化中間人”角色。因此,關西大學“竟山文庫”未公開書信、日記及購藏目錄,可填補山本竟山跨國網(wǎng)絡活動的微觀細節(jié);而社會網(wǎng)絡分析則可揭示碑帖流轉的經(jīng)濟驅動因素與相關學術互動,突破傳統(tǒng)藝術史研究的單向傳播框架。正是基于如上背景,考察竟山與楊守敬諸氏的互動就顯得尤為必要且重要。
一、來華請益:武昌拜會楊守敬
1880年(光緒六年),楊守敬跟隨首位駐日公使何如璋赴日工作,將攜帶的一萬多件漢魏六朝及隋唐的碑版法帖在日本售出,以購買在中國失傳但在日本保留的古籍善本,極大促進了北朝書法在日傳播。[4]在東京期間,楊守敬與日下部鳴鶴就碑帖進行了筆談交流。楊守敬回國后,竟山在鳴鶴的推薦下,1902年到中國首先拜訪羅振玉,為其中國之行提供了便利和指引,再由羅氏為竟山向楊守敬書寫介紹信[5]。楊守敬回國后擔任武昌兩湖書院的教官,1902年5月竟山順利在武昌拜師楊守敬,請教書法并購求楊守敬書作和碑版法帖藏品。當時他給竟山的信中寫道(圖2):
竟山先生閣下。昨示有小恙,想今已愈。所囑書件已全成。別有守敬贈一六、鳴鶴、振衣諸先生之書,祈為轉致之。拙書墓志拓本亦成,雞豪亦代購拾管、李竹懶及古金文拓本并題呈繳。又潛石題一紙,亦祈轉致。行期果定何日,當走送也。即頌大安。不莊。守敬頓首。十八日。
根據(jù)書信的兩張附頁,“所囑書件”即竟山所求楊守敬書作,是受渡邊沙鷗、比田井天來等八位日本書家所委托?!白緯怪就乇尽敝妇股劫徺I的《饒公墓志》《張公墓志貳》《鄧公墓志》等;“李竹懶”即李日華的卷子本。楊守敬應竟山之請題跋,并為之訂購了十支雞毛筆。此外,楊守敬為了展示用筆之法,給竟山書寫“范本”,內容分別取自《水經(jīng)注·漸江水》和李白《將進酒》,竟山攜帶返日后制成兩本冊頁。
1903年3月,竟山再次前往武昌拜訪楊守敬,寄寓楊氏府邸,欣賞府內所藏金石以及宋元明真跡,再到黃州的鄰蘇園[6],飽覽金石拓本等千余件名品。竟山此番購得《皇甫誕碑》(丞然本,150元)、《宋拓爭座位帖》(140元)、《余清齋帖》(160元)等數(shù)件(圖3)。1906年,竟山第三次來華時,又從楊守敬處購得《潘存臨爭座位帖》。1910年,竟山第四次來華時居上海。楊守敬女婿黃志孚代為聯(lián)絡,向竟山郵寄楊守敬舊藏《文衡山書札詩》。
根據(jù)楊氏年譜[7],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后,10月末楊守敬與部分家人從武昌流寓到上海,借住在友人富商甘作蕃[8家中。1912年7月,竟山第五次來華,與楊守敬再會上海。楊守敬在筆談中,告知竟山隨身攜來的舊本舊拓悉數(shù)可賣(圖4):
楊:古書已來大半,法帖單片也來大半,惟裝本未來。《崔敬邕墓志》在此,又小字《麻姑仙壇記》,又《皇甫誕碑》[9]《雁塔圣教》《多寶塔》《道因碑》諸舊本則已帶來。舊拓《停云館》《爭坐位》明初拓本二通是我舊藏,今重裝。我之碑帖,今攜來此,亦皆可賣之。因去年逃難來此,苦中產(chǎn)業(yè)盡失,刻下書籍碑帖,惟未大失。而經(jīng)濟困難,不能不賣之。且我所著書,未刻成,亦欲刻之,而無多錢,故賣之以許海四孤年萬骨始元 君東此江多佳府口市辦人過君蕾 方聯(lián)美書刻書。君來此,須多佳時,以有友人甘君藏宋拓版碑海內孤本,可介紹見之。
信中,楊守敬吐露了生活上“經(jīng)濟困難,不能不賣之”的苦衷,坦承出售亦是籌措出版費用之需——此時“賣之以刻書”的楊守敬與赴日避居的羅振玉頗為相似。此外,因友人甘作蕃藏有宋拓版碑海內孤本,楊守敬答應為竟山引薦甘氏。
辛亥革命后,楊守敬所藏書籍和碑版法帖得到了同鄉(xiāng)人南京臨時政府副總統(tǒng)黎元洪的封存保護。1912年2月楊守敬在信中(圖5)告知竟山,由于受黎元洪“國粹既經(jīng)保護,即不得亟售”之影響,一時間無法取回《藩孺初先生臨鄭文公碑》,但郵寄了一些“封條外”的珍稀拓本。從1912年5月的信中(圖6)可知,竟山向楊守敬購人了《鄰蘇園帖》《姬氏墓志》等碑帖,以及楊氏書論《楷法溯源》、碑拓雙鉤《望堂金石初集/二集》等多種著述。另外,楊守敬在信中告知再過一個月就可將竟山多年盼求的《潘孺初先生臨鄭文公碑》轉讓與他。
除此之外,竟山曾兩次向楊守敬求購《潘孺初先生臨鄭文公碑》,并答應將之付石印出版。楊氏在信中(圖7)也寫明了割愛給竟山的原委:
竟山先生足下。前日蒙兌來代售洋銀八十八元,深荷關注,感甚感甚。前囑欲購《潘孺初先生臨鄭文公碑》,現(xiàn)尚在鄂城家中。惟守敬與潘先生雖日朋友,實守敬之師也。先生雖無帖不臨,而謙不自足,每書就即反紙復書,及紙盡,隨付字藏。守敬所得先生之字亦無多,足下所知也。守敬本擬留之子孫以作記念,足下兩次來索,有以付石印之舉,轉思使先生筆法傳之海外,且傳遍中國,計亦良得。惟先生子孫式微,足下能否以相當之值若干,使守敬得略蟾給濟其后人,亦絕不居奇守敬頓首。六月廿八日。
事實上,楊守敬本不愿出售此本,但考慮到老師潘存的書法可以傳播海外、影印廣布,另慮及潘存“子孫式微”,售出所得也可在經(jīng)濟上給予援助?!杜巳娉跸壬R鄭文公碑》(圖8)流入日本后,給當時的東瀛書壇帶來巨大影響。鳴鶴得知竟山獲得此帖后,立刻借閱臨摹?!?0]對鳴鶴來說,此帖是自已新書風形成的重要津梁,通過傳授門徒影響書壇,此帖成為日本近代書法形成的重要參考之一。1915年1月,竟山從報紙上得知楊守敬去世的消息后,于2月6—7日在京都岡崎府立圖書館樓上舉辦了追悼展覽會和演講會,紀念其在中日書法交流上的功績。在此過程中,竟山不僅獲得了碑帖資源,更嵌人了中國學者圈層,為后續(xù)代購活動奠定了信譽基礎。
二、中日往來:與羅振玉的交流
羅振玉作為清末金石學的核心人物,為竟山提供了進入中國收藏圈的關鍵路徑。如前所述,竟山初由羅振玉的介紹結識楊守敬。與來華請益楊守敬這種空間性單向交流有別,竟山與羅振玉在中日兩地均有交流。
1901年羅振玉(1866—1940)于友人劉鶚處得見殷卜骨墨本,并敦促后者將此些甲骨文拓本盡編纂成書——即《鐵云藏龜》(六冊),是第一部甲骨文輯著,于1903年由抱殘守缺齋石印出版。原刊本有羅序和劉序,而《鐵云藏龜》封面及扉頁題字均出自竟山之手。而劉鶚1904年出版的第一部古陶文輯著《鐵云藏陶》的題字,也為竟山所題。[1]可見竟山書法受到中國人賞識,他也是最早目睹甲骨片的外國人之一。自彼時起,竟山與羅振玉一直保持書學交流和碑帖代購往來。
1902年春,竟山首次來華時居上?!靶耩^”。關于書法碑帖代購事宜,羅振玉曾致信竟山:
昨失迓,為悵。今日本擬趨前,面甚,不果。擬藏經(jīng)紙,費神慰慰,茲著力走領,祈賜下價值,明日面繳?!妒ソ绦颉芬堰f,定價一百七十元,帖在弟處。若三井君信已到,擬留則奉呈。若三井君不購,則弟留之,候示祇遵。又,祝卷奉上,留否祈示知以便轉告沈氏。此請山本先生道安。
弟羅叔振玉頓首。旭館山本樣。
羅振玉在信中首先告知翌日面領竟山準備的“藏經(jīng)紙”并詢價,之后羅氏向竟山問詢《圣教序》和祝允明書卷購買與否。兩件藏品賣家為沈曾植(1850—1922),羅與竟山是中間人,竟山聯(lián)絡的買家“三井君”是三井財團的碑帖收藏家三井高堅(1867—1945)。羅振玉轉達竟山若三井不購《圣教序》,羅打算自留。
三井高堅嗜好鑒藏,資金雄厚,曾委托河井荃廬等友人大肆搜羅金石碑版,共獲各類舊拓善本百余種,其中包含不少唐字孤本與宋拓,形成了“聽冰閣”碑帖收藏。其舊藏多達近千件,其中大部分藏品于1950年轉入加利福尼亞大學柏克萊分校東亞圖書館,但原舊藏中的精華秘藏于東京新町三井家,1986年三井家將其中98件珍品寄贈三井文庫別館,1991年公開展出了其中53件藏品。[12]之后在2004年和2007年偶有展觀。三井文庫建于1918年,為三井家成立的獨立法人財團,“聽冰閣”碑帖收藏的特點之一是邏輯清晰、條理分明,這與近代考證學、金石學在日本的流行密切相關。從下文鳴鶴致竟山信中可知此北宋拓本最終售出。查詢加利福尼亞大學收藏目錄[13]與三井文庫所藏目錄[14]可知,宋拓《圣教序》有13種,尚不能確定收藏年代的有劉建之本、朱彝尊本、王澍本這三種,推測沈氏售出的可能為其中之一。
1911年12月羅振玉舉家遷往京都。1912年底,竟山從任職八年的臺北回到京都,并受聘于京都帝國大學教授書法,居所離羅振玉的“宸翰樓”步行僅需十分鐘。自此,兩氏交流更甚以往,以下四封均書于羅氏寓居京都時期(圖9一12)。
羅氏寓居京都近八年,每年都會返回國內探親、購買書籍和書畫文房。信中(圖9)的“王君”指與羅一同赴日的王國維(1877—1927),羅氏向竟山索回借去的宋拓《七佛偈》,擬交由王國維攜帶回國裝裱。后三封涉及羅氏為竟山代購的藏品,不僅有《筠清館帖》《張黑女墓志》等碑帖,還有出土瓦磚、楹聯(lián)、硯臺、香盤等文物及文房佳品(乾隆水巖玫瑰小硯一,材質極佳,又石叟小香盤一,晉大康石磑銘一紙,小象一枚,溫州黃桀木楹聯(lián)一)。羅振玉希望將《筠清館帖》收于自己的輯錄,并把自著《石鼓文考釋》(1916)贈與竟山。羅氏于刊書一事頗為積極,一般根據(jù)搜訪??钡倪M度隨時付印,因時代的出版條件所限,珍籍多采用影刻或石影印的形式復制,對一些珍貴抄本采用珂羅版復制,每版印量不過一二百部[15]。
此個案中,羅振玉的學術資源與三井高堅的資本結合,也標志著竟山從個體收藏向跨國中介的轉型。
三、購藏中介:與日本人的互動
除了為自己購藏碑帖外,竟山也為日本藏家代購、介紹和指導購藏,形成“需求一供給一傳播”的完整鏈條?,F(xiàn)存日藏相關書信主要集中于日下部鳴鶴致竟山、竟山致書家比田井天來(1872—1939)兩類,涉及書畫中介、代購、郵寄等事項。
日本現(xiàn)存日下部鳴鶴致竟山書信中,有半數(shù)以上收件地為中國,涉及書法碑帖評論與代購。如1903年竟山第二次游學中國逗留蘇州期間,曾收到鳴鶴的書信。鳴鶴傳達所托購的兩罍軒藏器《齊侯罍拓本》實屬難得,即使價高也請務必買下,以償多年的夙愿?!皟衫溰帯笔翘K州收藏家吳云(1811—1883)的別號。鳴鶴通過羅振玉得知,三井高堅購入了北宋拓《圣教序》,與上文羅振玉致竟山書信相互印證。高堅也認識到碑帖拓本的收藏需要專家的協(xié)助,他藉由收藏碑帖的前輩與專家作為顧問進行咨詢。鳴鶴不僅是高堅請益的對象,也是拓本的重要來源。聽冰閣所藏珍貴拓本《興福寺斷碑》與《集王圣教序》曾被稱作集王書碑的雙璧,便是先經(jīng)菘翁、鳴鶴之手再入高堅收藏?!?6]而這件北宋拓《圣教序》的售出也經(jīng)過了“沈曾植—羅振玉一山本竟山—日下部鳴鶴一三井高堅”這樣的信息網(wǎng)。此外,竟山還購入了《余清齋帖》殘本二帖,并為鳴鶴代購郵件鐘鼎造象四屏幅、蘇州的“楊二林堂”(1870年創(chuàng)辦)湖筆二支等物品。
1903年某日,鳴鶴再次致信竟山,在信中感激竟山為其購入了多年渴求的朱墨兩種“泰山大字”刻石(《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并贊賞竟山購藏的《何子貞臨石門頌》。竟山這次還為鳴鶴代購了《香南精舍金石契》二冊、《三希堂法帖釋文》、三希堂石印楹聯(lián)、《古今楹聯(lián)匯刻》、吳昌碩書畫等。鳴鶴分享了與羅振玉筆談交流的內容,羅氏認為磨煉鑒定眼力、擴大見聞是學書的第一要義。此外,鳴鶴告知經(jīng)羅振玉再三推介的《書譜》已轉達至高堅,自留也可,此前推薦的宋拓《圣教序》為絕品,李邕《麓山寺碑》亦佳。
碑拓的原石如果佚失或者存世殘損,舊拓初拓善本就彌足珍貴,無論是文獻價值還是書法價值,最終都需要通過拓本的轉換才能實現(xiàn)。因此,拓本的精粗優(yōu)劣,就成為關涉甚大之事。[17]如表1中1916年6月鳴鶴信中,提到將舊拓《石門頌》與端方舊藏《石門頌》比照之后,發(fā)現(xiàn)端方本磨痕甚多但卻有多家名人題跋,因此產(chǎn)生懷疑,表明精拓本是日本藏家的追逐對象,這一點與中國金石藏家并無二致。1917年1月鳴鶴致竟山信中告知三井托請竟山介紹購買楊守敬舊藏。名家舊藏始終是新藏家們難以去懷的,在這些名家去世后,尋訪其藏品的狀況與流向成為新藏家們的普遍興趣,獲得名家的部分舊藏,無疑可以迅速擴大在收藏圈的聲名,有時甚至一件舊藏就能讓藏家名滿天下,這同樣也適用于日本藏家。
四、記錄與傳播:購藏日記、碑帖影印
記錄出版實踐的竟山日記中,可見跨國網(wǎng)絡的雪泥鴻爪,其本身也是文化資本轉化為學術影響力的見證。竟山來華日記大部分已散佚,目前只存有1910年“庚戍所獲品目”(圖13)和1921年的來華日記(圖14)。根據(jù)“品目”記載,1910年竟山在中國購入碑版法帖、馨國 十九首黃蠟
蘭書畫錄、印石古物達五十種以上,具體如下:
《石渠秘笈》《細楷文衡山古詩十首》《王鐸臨右軍狂草長條幅》《董其昌臨晉唐宋名賢四十四頁大帖(神品)》《周散氏盤原形并銘豎幅》《周漢金文拓本》《漢三老忌日碑(左邊未斷本)》《宋拓絳帖(零本)》《漢石門頌》《漢封龍山碑》《漢萊子侯碑》《晉太公呂望表》《齊張龍伯造像》《齊宋買廿二人造像》《魏安定王造像》《齊馬天祥造像》《魏中岳嵩高靈廟碑(與陰)》《唐八都壇神君實錄(垂拱元年)》《魏李超墓志原拓》《崔頠墓志(寫真版)》《舊拓米南宮法書》《陳奕禧華岳題名記》《文衡山細字千字文》《圣武帝宸翰(寫真版)》《百萬塔陀羅尼(寫真版)》《魯公裴將軍詩帖》《匋齋吉金錄(大本八冊)》《過云樓書畫記(四本)》《鐵華館本(宋板復刻六本)》《缶廬詩》《宋四家真跡(寫真版)》《國朝畫家書(一帙)》《二百蘭亭齊古印考藏(二本)》《楊見山臨漢碑四種拓本屏幅》《胡鐵梅仇淶之合作扇面》《金石書畫(寫真版三十六頁)》《元張伯兩山水》《冷謙山水二》《衛(wèi)鑄生行草冊頁》《秦漢欽印浜虹集》《漢瓦鳳(朱)·千秋萬歲(墨)·萬世無疆(朱)三當文拓本豎幅》、明刻水晶獅子鈕、雞血小印、漢玉、古銅、石印、白蠟、黃蠟、壽山石(陸岱生刻)、壽山石二枚(星舟刻)、靈璧石。
以上購藏種類多樣,既有北朝拓本、宋拓名帖,還有明代文征明、王鐸、董其昌等書跡。竟山在第一頁《董其昌臨晉唐宋名賢四十四頁大帖(神品)》的下方,記有“我家第一墨寶,得此帖,自稱寶董室”,顯示出竟山對董其昌書法的鐘愛。此外,還有名品書畫寫真、《過云樓書畫記》等近人刊刻書籍。末頁所記載的“白蠟、黃蠟、壽山石(陸岱生刻)、壽山石二枚(星舟刻)”為竟山在中國定制的印章。竟山愛好印藏,自用印近三百方,還大量收集名人印章原石,編有《余清齋印譜》(私家本),其中一半由篆刻家徐星舟、吳隱、葉銘、王個、趙叔孺、張瑞芝、王大烽、吳昌碩、陸岱生、湯安、金鐵芝等人所制,也體現(xiàn)了竟山與中國篆刻家的文人交游。
僅存的1921年竟山來華日記[18]中,記載了竟山在上海、蘇州、杭州、北京、天津等地拜訪文人學者,觀看、購買書畫碑帖(以碑帖為主)的情景。
通覽1912年日記,竟山見到了中國老友,又在內藤湖南、長尾雨山、鳴鶴、吳昌碩等多位師友的介紹下結識新的文人、學者與收藏家。日記中記錄會面的中國人有徐星舟、王一亭、王國維、顧鶴逸、羅振玉、金頌清、羅君楚、沈曾植、方藥雨、完顏景賢、袁玨生、董康、鄭孝胥、張元濟等,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書畫中介商。如1912年4月,竟山曾致信上海的永古齋,托店主為其留意并準備碑帖:
永古齋寶帖鋪主人大鑒弟在滬欲購左開法帖。明清拓集帖、漢碑及六朝碑墓志。請賜留意,以便購求是可也。弟此次滯留滬上,日甚少之故,十九日上午,請駕臨敝旅館面晤是感也。弟另有法帖欲拜托裱裝,請賜費心是可也。此致專請,春安,不一。
弟山本竟山。四月初日。[19]
因滯留上海日短,竟山告訴鋪主準備購買明清集帖、漢碑及六朝碑墓志等,以及商談購入法帖的裝裱事宜,并請鋪主來旅館(旭館)面議。竟山不長居中國,無法仔細找尋,而中國古董商人熟悉碑刻與家族收藏,是日本藏家的重要信息渠道。另外,1930年竟山第七次來華收集碑拓法帖約百件,歸日后5月18日在京都花道俱樂部舉行“渡支將來金石法帖展觀”,目錄由月曜會出版,只有大開一頁,分列“全拓”“拓本”“集拓”“其他”四類,[20]現(xiàn)已不存。
竟山將中國帶回的部分碑版法帖影印出版,重要的佳品則委托油谷博文堂或小林印刷制版所采用珂羅版印刷,如《潘臨鄭文公下碑》《大唐三藏圣教序》等多種,積極推動了中國書法在日本的傳播。同時,該出版實踐也得到了中日學人的支持:羅振玉曾為《何道州臨漢碑二種》等題簽,西泠印社海外社員長尾雨山為《宋拓晉唐小楷八種》題簽,長尾又與漢學家內藤湖南在章藻和葉德輝的影印跋文后續(xù)跋,彰顯學術價值(圖15)。1913年12月4日,竟山在京都舉辦了“和漢法書展覽會”,展出眾多中日名家書作,藏品多由其在華收獲以及寓日的羅振玉等人支援出借。展覽會后,山本選取其中107件(中國書法77件)
名品珂羅版影印出版了《和漢法書展覽會記念帖》,對日本書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竟山去世后,其藏品經(jīng)歷了兩次拍賣,1934年《故山本竟山先生遺愛品》等史料記載了一千五百余件竟山舊藏,多半為中國藏品,但大多已四散各地,難以追蹤,也有不少回流至國內。
結語
近代以來,中日海上航線開通以及公使館的設立,為山本竟山七次來華探訪正統(tǒng)中國書法提供便利。竟山在與古董商、中日文人所結成的關系網(wǎng)和征集網(wǎng)中購藏碑帖,也為日下部鳴鶴、三井高堅、比田井天來等人代購、充當顧問。其中,三井鮮有親自收購,多為托人成批收購;偶有零星購藏,如文中考察的竟山與羅振玉作為三井與沈增植的中間人進行碑帖購售交涉。三井所藏拓本不少是經(jīng)過河井荃廬、鳴鶴鑒定后,才成為聽冰閣的收藏之物;楊守敬舊藏也經(jīng)竟山中介被三井部分購入,以及鳴鶴去世后其碑版法帖由文求堂評定價格,其中大部分碑帖被三井購藏。「2]總體而言,尤其流傳有序的中國珍貴拓本,是一般市場難以購得之物,加上以往收藏此類文物者,大多為官宦世家,倘若沒有適當渠道,日本藏家難有機會獲得訊息與購買[22,因此中日文人的信息網(wǎng)成為中國碑帖流轉日本的重要助力,而其中的昂貴珍品多為財閥購得。另一方面,晚清民國時期的開放書風,各具特色的中國書家的書札、文人筆談,也豐富了近現(xiàn)代中日書法交流的樣態(tài)和細節(jié)。竟山將多次訪華的收獲示諸同好、傳道弟子,并擷選影印出版,不僅傳播了中國書法碑帖文化,也為日本書壇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提供資料、注入新風。
竟山的購藏活動依托晚清民初動蕩的社會背景,通過構建中日跨國學界與商界網(wǎng)絡,促成了中國碑帖的系統(tǒng)性東傳,誠為理解近現(xiàn)代中日乃至東亞藝術交流的復雜性提供了線索,也為當下中日文化交流與文明互鑒提供了啟示和參考。今后,將對日藏中國碑帖進行本體考察,可補中國本土藝術史研究中目前所欠缺(藏品遺失)的部分,亦可站在跨文化方法論中予以深層比較研究。
Abstract: Yamamoto Kyozan (1863-1934),a famous Japanese calligrapher of the stele school, influenced by Yang Shoujing (1839-1915), went to China seven times between 1902 and 1930 to study orthodox Chinese calligraphy and engage with Chinese literati. With Yang Shoujing and Luo Zhenyu as his key advisors, he collected numerous rare stele rubbings. Kyozan meticulously selected and collated these masterpieces, publishing them through collotype printing,which profoundly impacted Japanese calligraphy circles. Through these efforts, he established a scholarly and collecting network involving antique dealers and ChineseJapanese scholars, becoming a pivotal intermediary and consultant for Japanese collectors. This paper draws on original historical materials—such as Sino-Japanese correspondence and diaries housed in the \"Kyozan Collection\" at Kansai University Museum—and adopts an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integrating art studies, philology, communication studies, and economics to empirically analyze the transnational circulation of stele rubbings and its economic and academic driving forces. By tracing Yamamoto Kyozan's journeys to acquire Chinese stele rubbings, the study highlights his interactions with figures like Yang Shoujing and Luo Zhenyu, as well as his role as an intermediary for Japanese collectors. These findings illuminate Kyozan's bridging role in Sino-Japanese calligraphic exchanges during the late Qing and Republican periods, offering a case study for understanding the overseas dispersal of Chinese stele rubbings. Moreover, the supplementation and disclosure of rare historical materials on modern Sino-Japanese cultural exchanges reveal intricate micro-level details and complexities, as well as the regional mechanisms of cultural heritage mobility.
Keywords: late Qing and Republican China; Yamamoto Kyozan; collection of stele rubbings; Yang Shoujing; Luo Zhen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