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伊犁的事,我噻噻了兩年。兒子祖農(nóng)今年終于拉上我和妻子帕坦姆出發(fā)了。
如果我自己有車,會開,就不用看兒子的臉色了。兒子這個東西,結(jié)婚以前是你的,婚后是他老婆的。如果骨頭再灰暗一點,也是他岳父岳母的乃至小姨子的半個狗腿子?;楹蟮诙?,你看他的眼神已經(jīng)和你的血脈異化了,沒了從前那種骨子里就愛你的含情脈脈,那種眼神從你的暖心記憶里消失了。民諺說,你命不好,你娘也沒有辦法。
實際上這不是命,也不是人性的復(fù)雜。自己和兒子,還有那個自以為可以呼喚乾坤的妻子,都是讀書少,閱人不深而已。而后,兒子一旦有了錢,窺視他的邪氣也多了,老子就如盛夏棄田里的茄子一樣蔫了。
我們?nèi)ヒ晾缰饕巧蠅?,祭奠四十年前過世的姥爺也可雅。姥爺走得早,沒有享受過今天的高速公路和動車,也不知道電腦和手機(jī)為何物。
兒子祖農(nóng)倒騰玉石,腰纏萬貫后,就赤裸裸地春風(fēng)得意了。妻子帕坦姆高興他這樣的面貌和福氣。兒子也不完全是拔掉上天給他媽媽的好牙,給她鑲上了金燦燦的金牙,主要是兒子風(fēng)光了以后,妻子也靠著那幾顆金牙,在巷子里的威信直線上升。那天,妻子回到了她做姑娘時候的狀態(tài),爛漫地對我說,米泰西,今后在巷子里對我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聲音小一點,要笑著彎著腰和我說話,我現(xiàn)在是巷子里婦女中的老大了。我說,這個沒有辦法,我生下來的時候喉嚨就不爭氣,比較野蠻,但你放心,我的聲音不會碰你的那個“官銜兒\"的。
老婆對我有意見,說,就你脖子硬,兒子要給你買車,你卻窮要面子,說你這個年齡不適合開車了。我說,不是嗎?你為什么不讓我說真話呢?我現(xiàn)在是半口牙了,一個鑲吃三天,眉毛都白了。我把老婆鎮(zhèn)住了,實際上這不是我的心里話,有車為什么不開呢?有車我早就去伊犁了。妻子帕坦姆也說過幾次,兒子離不開玉市,我們坐飛機(jī)也好動車也好,自己走吧。但是她不懂我的虛榮,坐著兒子價值百萬的豪車去伊犁,一路上蝴蝶蟒蛇鴿子電線桿和太陽月亮也會羨慕我們?yōu)槲覀兙瞎难?。但是我這份虛榮不能告訴她。她雖然不會玩微信,但是她的嘴勝似瞬間千萬里的微信妹妹。
關(guān)于車,兒子一直沒有搞懂我的哲學(xué)。我能和他要嗎?我能說“好的,給我買一輛好車吧”嗎?你把給我買的車開回來,停在別墅西頭我們臥室窗口下,讓你母親把車鑰匙轉(zhuǎn)給我嘛。他不懂這個。妻子蒙在鼓里,說,也是,他爸,諺語說,沒有毛驢子的主兒最平安,咱們出門還是打車吧,也清閑。
我們已經(jīng)在通往喀什的高速公路上了。這公路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樣誘人,不是兒子的豪車喜歡,而是我們喜歡,我們和時間一起飛快前進(jìn),窺視時間恩賜土地的花朵。
在家的時候,我開導(dǎo)妻子說,路上,車子開快開慢是兒子的事情,你要是煩了,就唱我教給你的那些民歌打發(fā)時光。妻子說,我是母親,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你是我的男人,你身上所有的味道都是我給你的,你不是我的警察。
兒子有錢后,妻子就和我悄悄地異化了。我說,我老了,十年前你是不敢和我這樣說話的。
和田留在它自己的地理里了。滿城的烤全羊味和彩色南瓜的熏香味,朦朧的清晨和故事會一樣濃濃的黃昏,都留在了我們在家鄉(xiāng)的時間里。
服務(wù)區(qū)的午飯基本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很想吃烤全羊,但是不能這樣說,否則在兒子面前就沒有面子和威信了。我說,就是不好下高速公路,進(jìn)城里吃什么都舒服。妻子說,進(jìn)城太麻煩了,浪費(fèi)時間,服務(wù)區(qū)里有什么咱們吃什么。我瞪了她一眼,她沉默了。這年頭,在情感上,妻子已經(jīng)和我隔得很遠(yuǎn)了。
兒子說,就是,爸爸,進(jìn)城吃太費(fèi)時間了。到了喀什,咱們到夜市上吃,天下最好吃的東西現(xiàn)在都在喀什。
我看了一眼兒子,他目視著前面的一排建筑物,裝出一副雄起起的樣子,走進(jìn)了唯一的那家餐廳。我的眼晴滑落在他脖子上粗粗的金項鏈上,它閃著富庶的光芒,襯托著兒子的實力。我給妻子說過,讓兒子摘了,男孩子是不能戴金項鏈的,今天金項鏈,明天玉墜子,你要制止,將來孩子性格會亂的。妻子說,哎哎,他爸,這事你也管嗎?法律上有嗎?
晚上,這個仇恨到了嘴邊,我卻蔫了。出門在外,我不想讓妻子不高興。一個善叨叨的妻子,都是男人心里的一只小蟲子。你想把它掐出來,但是手放不進(jìn)肚子里。我想好了,回和田的時候,把妻子騙到于田的玉石村里,天高兒子遠(yuǎn),下狼心把她舌頭上的瘤子拔掉,讓她以淚水洗面,而后道兼,裝糊涂。讓她記住,我是他的法定男人,不該啰唆的地方夾著尾巴做人。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就是家族聚餐鬧騰,也像蘑菇一樣悄悄地靠在墻角,在他人的喧囂里滋養(yǎng)自己的沉默。自從兒子倒騰玉石暴富以后,她心里古老的留聲機(jī)就響起來了,總是在我還沒有張口的時候,就叨叨著賣弄。
我有氣,但是不敢出。
來到喀什,我躺在床上裝病。我向妻子說,我病了,肚子不舒服,你和兒子去吃晚飯吧。實際上這是我變著法子整她。一路上她言辭心態(tài)上和我不一致,我有氣,用眼語罵她,但是她不理我。
妻子圓圓的臉,像她媽媽的熱包子一樣笑了。她說,他爸,你肚子疼不是病啊,二兩一下就好了呀。我說,我沒有零錢。妻子說,我請客,給你買好酒。我說,你一路上亂說話,不跟著我的情緒走,我有氣,不想和你一起吃飯了。妻子說,哦,是這樣啊。你以為我是你以前的老婆嗎?我現(xiàn)在升值了,是你的太太了。太太說話落后于男人,不天誅地滅嗎?我說,你以前就不會說話呀,著名的鄉(xiāng)野蘑菇。妻子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再說了,兒子都銀行一樣頂天立地了,我還能繼續(xù)沉默嗎?我也該出人頭地了吧。
我的算盤在肚子里教育我,說,哥哥,不要犯傻,一起出去二兩二兩,美麗的喀什,你不能吊著臉走啊。不是有諺語嗎,喜歡生氣的乞丐褚褷吃虧。
我們下樓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在大廳里等我們了。他的眼神反過來了,他又變成了我的兒子。他說,爸,喀什的夜市可是什么好吃的都有啊,咱們好好地美餐一頓。
夜市人山人海,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在夜市里用餐,實際是享受一種氛圍。鹽的味道飄舞在夜市上空的旋律里,濃縮漫長的時間,企圖一日百年。點菜的時候,妻子知道我喜歡烤全羊,說,他爸,給你來幾公斤烤全羊吧。我裝可憐,說,你點什么我就吃什么,剩菜湯也喝。妻子繃著臉,說,他爸,不要陰陽怪氣的,我們這是在路上,你要配合我們的心情。我說,我是去祭奠姥爺,心里面吊著孝呢。兒子說,爸爸,到了伊犁才能這樣說。我沒有回答兒子。
烤全羊味道極佳,但羊肉不是我們和田那種鹽堿地的羊肉。妻子說,你就是個針眼里找駱駝的人,羊肉都是一樣的,人家做得這么香,咱們不能數(shù)落人家。我說,那就是說,人出門在外,不能說真話嘍?妻子立馬轉(zhuǎn)移話題,說,我給你打的二兩味道怎么樣?我說,沒有品出牌子?;畹竭@個歲數(shù),就沒有喝過散酒。妻子說,那你敢整一瓶商標(biāo)酒嗎?我說,這年頭我是你看門的流浪狗,哪有我不敢的事情呢?兒子聽到這句話,故意裝作沒有聽見,看著南邊冒著烤肉煙味的方向,說,我去點幾只烤鴿子來。兒子走得看不見影子的時候,我說,現(xiàn)在的小子們,那么小的鴿子肉也吃。馬牛羊駱駝肉多好吃啊。妻子說,他爸,你要是再這樣鬧,我就回和田了。我說,那你先和你的腿商量好,哪一條留,哪一條不留。妻子笑了,說,我不是兩條腿都嫁給你了嗎?我沒有笑,瞪了她一眼,說,明天,并且后面一路上,你都要少說話,跟著我的情緒走。我沒有見過媽媽討好兒子的。妻子笑了,說,老早就有了,你不討好兒子,不哄著他,咱這別墅能從云霧里掉下來嗎?
第二天早餐后,我們向著烏魯木齊開拔了。奇怪,兒子的豪車竟認(rèn)識路,自信地向前奔馳,像妻子的性格,事事非我不可。
在和田的時候,兒子安排線路,說,這趟咱們應(yīng)該是半旅游半祭奠太姥爺??梢栽跒豸斈君R停留幾天,上南山吃羊羔肉,到天池游覽青山秀水,在著名的大巴扎購物,爬紅山俯瞰全城,也瀟灑瀟灑嘛。我沒有吭氣,氣血里面的意思是,去遙遠(yuǎn)的伊犁祭奠親人,不虔誠,瀟灑個腿呀。晚上老婆有微詞了,說,你得給個話呀。我說,人心不古啊,三心二意的?;貋砟銈儗iT去一趟烏魯木齊瀟灑吧。
妻子說,活著的人怎么能讓死人給捆住腿腳呢?我說,你們家以前沒有死過人嗎?你爸爸應(yīng)該知道的呀。
妻子不高興了,給我臉色的時候,像她滿臉皺紋的老姐姐。我曾經(jīng)逗過她,說,你太辛苦了,你要是有個妹妹,我早就把你換了。妻子說,一般情況下,男人一條腿進(jìn)墓穴報到的時候,心先開始腐爛,而后是嘴臭,慢慢地就沒有人味了。
每天晚上我都極力想和妻子友好相處,不打嘴仗,把枕頭并到一起給她講從前的故事??伤@個情緒,像突然出現(xiàn)的狂風(fēng)暴雨,淹沒我做故事大王的賊心。每天氣悶悶地睡覺的時候,就能萌生一些私密的哲學(xué):做一個原初意義上的男人,多么難啊。一生中,人能忘乎所以地舒服幾次呢?我認(rèn)為自己很重要,卻不是。鍋、食材和宅院都是我的,但是做好的飯是妻子的,勺子在她手里,她給我舀多少我吃多少。把肉搞成骨頭,把骨頭搞成肉的權(quán)力,都在她手里。
我知道自己的固執(zhí)。妻子的說法是,我脖子硬,總是綁著自己的欲望過日子,把生命給我的鏡子藏在地窖里,看不見自己的來路。我用沉默罵她。她從我的眼神里可以讀出我的褻瀆,拐著彎報復(fù)我,用詞刻薄。比如她說我們祖上就是那種缺鈣缺營養(yǎng)的人,潛臺詞是,我們是要飯出身。這時候我就有節(jié)制地發(fā)火,她骨子里還是怵我的,不然,她會直接罵我是吃剩飯的流寇。
我就想,人的出生太重要了,生在窮媽媽的家里,后來就算有了金山銀山,也走不出那個窮村莊。
一生過年一樣喜氣洋洋的老婆,天方夜譚一樣難覓啊。
我對自己有個基本的認(rèn)識,我不缺任何身外的東西。媽媽曾經(jīng)說過,我不是脖子硬,而是出生的時候尿憋的時間太長了。生來的習(xí)性和后來腕上晶亮的玉鐲,水火不相容。
午飯是在一家服務(wù)區(qū)里吃的。兒子還沒有說話,妻子的嘴巴已經(jīng)動起來了。我看了她一眼,原來是她的金牙在說話。她戲子一樣地笑了,說,他爸,想吃什么?我說,隨便。妻子說,好好說嘛。我說,我這次出行靠兒子,吃飯靠老婆。你給什么我吃什么,不死就可以。妻子說,他爸,不要過分了,出門說這種話不吉利。我說,你的吉利一斤多少錢?像我這樣的窮人可以賒賬嗎?妻子看著偷笑的兒子,說,孩子,你自己點吧,這會兒你爸爸好像暈車了,我不能跟著他一起糊涂。我說,謝謝理解。兒子,問問老板,有沒有不要糧票的吃食,咱們要節(jié)省糧票。妻子說,剛才我問了,老板說有,面湯一律不要糧票。我說,那我們就吃面吧,可以占面湯的便宜。兒子蒙蒙地看著我,說,爸爸,糧票是什么東西?我說,你問媽媽,糧票當(dāng)年是你媽媽的好朋友。
飯廳里吃飯的人很多,我沒有看見喝面湯的人。好多張臉都不在自己的眼晴里。一些老臉,像時間的霜葉,盤點風(fēng)餐露宿的筋骨歲月。老臉的孩子們,像木棉花肥亮的花瓣,閉著眼睛,吧嗒吧嗒地吃面。另外一些眼神們還在張望、盤算、尋找自己的口味。我們走進(jìn)餐廳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在外面等我們了,因而我自私放肆,不想配合妻子的興致。兒子在跟前,我不能貶她,但是我可以不配合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油亮亮的過油肉拌面上來的時候,我故意站起來給妻子倒了一碗茶,說,趁熱喝一口,再吃面,特香。妻子怪怪地瞧了我一眼,說,他爸,你可是有悄悄地掐死斗牛的邪念呀,你這是做什么?怎么給我倒起茶來了?我說,出行的時候,特別是在路上用餐的時候,要加倍孝順老婆才行,這樣男人到墳地里找爸爸媽媽的時候,就能在玫瑰園里得一雅穴。妻子說,誰說的?編的吧?我說,四十年前,我從和田送姥爺也可雅去伊犁,我們在果子溝里一個叫“二臺\"的驛站吃飯的時候,姥爺給我說的。兒子終于插了一句,說,太姥爺顯然是個聰慧的人?;钪ゲ蛔∽约旱拿倒?,走了以后,在天國的后花園里也好,在通向這個絕境的荒原里也好,都不會得到能安慰自己的玫瑰。
我沒有插話。兒子覺得他有錢,就什么都懂,現(xiàn)在,他暫時聽不進(jìn)去進(jìn)言訓(xùn)誡,需要時間。
我們出發(fā)了。
高速公路似乎都一樣,像童年的搖籃喜歡哄人睡覺。在飯后的滋潤里,我幽幽地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聽到了兒子的聲音,他說,我給在烏魯木齊的玉友皮爾頓打電話了,賓館他給我們訂好了。妻子說,在什么地方?兒子說,在二道橋一帶,叫“遠(yuǎn)方飯店”。爸爸,你看行嗎?我說,山西巷那一帶的車馬店最好,熱鬧。兒子說,爸爸,什么叫車馬店?我說,就是最早的驛站,就是那種通鋪,行李墊頭住宿的地方。兒子說,哦,爸爸,那樣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我在電影里見過。妻子說,你爸爸又開始說怪話了,剛才吃面的時候,我忘記“孝敬”他二兩了。我說,頭發(fā)長見識短,不是我說的,版權(quán)在民間,但是,下面這句是我說的:幸福從來就不是乞討的東西,
我閉上眼晴養(yǎng)神的時候,腦袋里的小灶就開鍋了。歷史上有老子依附兒子出行的事嗎?在我的認(rèn)知中,玉就是一石頭,這是我永遠(yuǎn)不能翻身的孽障。
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罵我,說我是有家沒鍋的東西。那時,我認(rèn)為這只是一個段子而已。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個段子,沒有錢的人,像荒原的枯草一樣難看,甚至不敢在兒子的車?yán)锓牌ā?/p>
哲學(xué)的秘密在于,在一定的條件下,它顛倒輩分和性別。
烏魯木齊就在前面,這是我向往的城市,空氣里有一種激活人氣的力量。愿意腳踏實地旁作的人,都能在這個城市得到自己的花園。這是四十年前我送姥爺也可雅回伊犁的時候,他告訴我的一個秘密。他說,那些看不上眼的遏人,在這個城市奮斗數(shù)年,眼晴就像貴族的寶貝一樣閃金光,腰纏萬貫,會有自己的妻室和鍋碗瓢勺了。
四十年前,我是根據(jù)姥爺?shù)囊?,把他送回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伊犁。他說,伊犁這個地方是天下富河拐彎的一個地方,好魚好人都沉淀在了這個彎道里。這里的日子比較沉厚,抓住你不放,一般鬧幾個月就決定回撤的人,幾年幾十年都走不了。
姥爺出走家鄉(xiāng)的原因比較殘酷。起因是姥姥出軌了,姥爺不能原諒,就離婚了。姥姥糾纏著請求姥爺原諒的時候,姥爺說,可能嗎?在一條河上面,還會有一條河嗎?姥姥徹底失望了。姥爺?shù)倪@個說詞真正的哲學(xué)精髓,我至今沒有搞明白。姥爺問過姥姥,為什么?那老鬼有我好嗎?如果你能說出原因,我原諒你。姥姥說,我不知道,是魔鬼擾亂了我的心智。姥爺說,魔鬼不算,那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你把自已的原因說出來,我就原諒你。姥姥說,這種事情誰也說不出原因來,我認(rèn)倒霉,我們分手吧。
姥爺不愿意在家鄉(xiāng)的土地再見到姥姥,就去遙遠(yuǎn)的伊犁了。
實際上,姥爺是喜歡姥姥的。他的朋友,當(dāng)年在板橋一帶賣切牙鑲坑南瓜的麥特卡斯木勸過姥爺,說,懺悔了就行了,琪曼古麗喜歡你,原諒她吧,給她一次機(jī)會。姥爺說,南瓜朋友,虧你還能說得出口,滲進(jìn)靈魂里的恥辱,是可以洗掉的嗎?這個話題咱們今后就不說了。我要離開家鄉(xiāng)了,我想好了。琪曼古麗至今不能回答我這是為什么,我離開以后,有可能她的腦子開竅了,能找到這個答案,在今后的生活中,護(hù)衛(wèi)好自己的精神窗簾。我哪一點比那個老鬼差?他是一個賣冰水的家伙,我是一個傳承了幾代的鞋匠,她為什么要犧牲我的感情呢?
那年,我們乘客運(yùn)站能避風(fēng)雨的篷布卡車來到烏魯木齊,留宿山西巷車馬店的時候,姥爺給我聊過當(dāng)年他選擇伊犁的原因。他說,那時候的朋友圈子里,經(jīng)常聊關(guān)于伊犁的傳說,有些說法非常誘人。有一個比我大的漢子,叫阿巴拜克力,曾經(jīng)去伊犁買過馬匹,一趟花費(fèi)兩個月的時間,能趕回來五十匹左右的一流好馬,用于耕地套馬車的農(nóng)事。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阿巴拜克力提一瓶燒酒和一些鹽水煮大豆,來到我的鞋匠鋪里,和朋友們對酒閑聊,販賣他曾經(jīng)的伊犁行。那天,他說,我和伙伴們一共跑了四趟伊犁,趕回來了二百多匹馬,一匹也沒有損失。伊犁馬體格強(qiáng)壯,坦克一樣勁兒大,是新疆最好的馬匹。伊犁是個富蔗的地方,山山水水都是財富。甚至下雨的時候,也要把上天的白條帶下來,可以說是滿地金銀財寶。他們說,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山里的野羊會自己跑下來孝敬那些牧人,甘愿為它們犧牲自己。我想,如果伊犁有兩條河,一條流蜜,一條流油,絕對是人間樂園。我就是聽著這些說辭才決定去伊犁的。
兒子的豪車飛速前進(jìn),我想問我們已經(jīng)到了何地,但是立馬打住了。妻子裝出一副假貴族的嘴相,細(xì)聲細(xì)語地說,他爸,怎么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在想什么呢?妻子幾乎帶著一種指令性的腔調(diào)。我想說正在想你們家的妹妹呢,但是不敢,依附在兒子的車上,這話說出來他會把我趕下車的。我說,在想姥爺呢。妻子說,哦,給我們也說說。我說,給你說過無數(shù)遍了。妻子說,讓祖農(nóng)也聽聽嘛。我說,遵命。從前的說法是吃人家的東西嘴軟,現(xiàn)在是坐人家的車屁股軟。如果不聽話,被你趕下車去,我就在這荒原里給狼當(dāng)美餐了。再說了,剛剛二兩過,回味還沒有散呢。妻子說,他爸,你怎么叨叨上啦,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呀。我說,在你無形的鞭子的抽打下,我還能有風(fēng)格嗎?一個已經(jīng)上交工資卡的人,能有自己的風(fēng)格嗎?妻子說,他爸,不要扯遠(yuǎn)了。
我說,只要你們愛聽,姥爺?shù)墓适率侵v不完的。當(dāng)年,姥爺?shù)搅艘晾纾驮跐h人街落腳了。在去伊犁的途中,認(rèn)識了一位在西大橋賣魚的漢子,了解了姥爺?shù)那闆r后,他給姥爺介紹了一位在漢人街苦力市場當(dāng)老大的漢子外力大棒,于是爺爺在這個人的幫助下,落腳老水磨斜對面的車馬店,開始了他自在的也是孤獨(dú)的打工生活。他在倉庫搬運(yùn)貨物,在面粉廠搬運(yùn)面粉,在電廠搬運(yùn)煤炭。在電廠打工的時候,姥爺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這哥們兒建議他到皮里青煤礦挖煤,工錢多,幾年的工夫就可以在城里西公園和六星街那邊買宅院,娶妻成家。姥爺動心了,回到車馬店,向老大外力大棒講了這個情況。外力大棒說,你初來乍到,煤礦的情況你不了解,無法適應(yīng)不說,在那兒幾個月就會染上賭博的惡習(xí),然后放貸的人就會把你綁在煤礦里,你拿到的工錢不是還債就是賭博了,不能去。再說你人生地不熟,人家會把你當(dāng)冤大頭耍的。他給姥爺介紹了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活兒,在百貨倉庫搬運(yùn)貨物。倉庫主人王健看上了姥爺干活不偷懶、任旁任怨的秉性,就把他作為長期工留下了。幾年后,解放路百貨商店的主任劉洪吉在提貨的過程中,看到扎實能干的姥爺,就和王健商量,把姥爺要走了。兩年后,劉洪吉給姥爺辦了正式工的手續(xù),收編了。
兒子說,這段歷史我還真沒有聽說過。聽媽媽說,太姥爺在伊犁有過一個宅院。我說,不是姥爺自己的宅院,是他后來娶的后姥姥的宅院。三十年前我送姥爺?shù)臅r候,見過那個后姥姥,叫古再麗,外號“玫瑰”,是個寡婦,大家背后都叫她古再麗騾子,就是沒有生育能力的意思。她人長得漂亮,比姥爺大五六歲的樣子,曾經(jīng)是一個有錢人的獨(dú)生女,四畝多地的宅院也是她爸爸給她留下的。姥爺這段婚姻,是劉洪吉介紹的,兩人過得很好,但是沒有孩子,最痛苦是姥爺。外力大棒曾勸他離婚,再娶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姥爺沒有同意,說,我是一個外來人,能在公家的懷抱里有一個正式工作,有一個家,已經(jīng)不錯了。我來伊犁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好日子。老婆雖然不能生育,但是人相當(dāng)好,我們決定收養(yǎng)一個孩子,這日子就天天過年一樣美好了。兒子說,這我聽說過,后太姥姥收養(yǎng)的那個男孩還在嗎?我說,在,名字叫艾米,是個木工。日子這個東西過得太快了,比你媽媽的嘴還要快。
我突然抓住這個機(jī)會,狠狠地在妻子的胸口上刺了一劍。妻子瞪了我一眼,眼晴像魚眼睛一樣凸了出來,沒有說話。從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我一天就報了。我看了一眼妻子,說,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妻子說,有啊,你嚇不著我。嗨,姥爺是個可憐人啊。我說,不可憐,最后他不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了嗎?
妻子沉默了。她沉默的時候,像藝術(shù)家吳為山的作品一樣動人傳神,這是當(dāng)年我們相愛結(jié)合的基礎(chǔ),這時候我就不想換她的妹妹了。
我們現(xiàn)在的麻煩是,在兒子萬貫銀子的照耀下,她變得子福母驕了。大概就這么個意思吧,從前沉默的蘑菇,現(xiàn)在變成了善叨叨的抖音了。
妻子說,他爸,繼續(xù)。我沉默了。下面的故事,不便給他們叨叨,只能我自己回憶。奇怪,有些事,就是親人也不好給他們講。日子里,總有一些東西能無聲地拿捏我們。我說,給明天的旅途也留一些故事吧,今天到此為止。妻子瞪了我一眼,她知道,下面的故事不好給兒子講。
也是四十年前,我媽媽去伊犁探望姥爺,后來卻變成了姥爺?shù)谋瘎 H绻麤]有我媽媽的那個玩法,姥爺至今還會活著,還會和朋友們聚餐,即便不能大吃大喝,也能在普照人間的陽光里,歌唱時間恩賜他的金歌名曲。
媽媽到伊犁看望姥爺?shù)臅r候是滿腔熱情的,但是看到姥爺生活滋潤,肚子里面就有蟲子了。姥爺給了她一筆錢,算是彌補(bǔ)多年未對女兒盡責(zé)的愧疚。也就是這筆錢,直接把她的名譽(yù)掃進(jìn)了年輪的垃圾桶里。從此,在圈子里,媽媽變成了反面教材。媽媽暗暗決定讓姥爺辭掉工作,帶著他回老家。動因是姥爺可以從百貨商店領(lǐng)到一筆可觀的退職金,媽媽可以用這筆錢在老家建一排新房。媽媽靠挑撥姥爺和后姥姥之間的關(guān)系,成功說服了姥爺辭職,拿到了百貨商店給姥爺?shù)囊还P可觀的退職金。姥爺?shù)暮糜寻⑽髂鞠壬?jīng)勸過他不能退職,更不能回老家,老家不是他當(dāng)年出來的那個老家,他已經(jīng)不好適應(yīng)那邊的生活了。姥爺不聽,因為媽媽給他洗腦了,說,爸爸,該我孝敬你了。你的這個女人在外面有野男人,街區(qū)的人們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養(yǎng)了艾米,姥爺一意孤行,決定離婚和我媽媽走。而此時,媽媽的第二個賊心也出籠了,她要姥爺把他們的宅院賣了,拿錢走人。姥爺說,女兒,那宅院不是我的,是古再麗的,是她爸爸留給她的。這句話像鐵匠的榔頭,重重地砸在了媽媽的頭上。她萬方?jīng)]有想到,這個宅院竟是古再麗的私產(chǎn)。
姥爺準(zhǔn)備回老家的時候,阿西木先生最后一次勸姥爺,說,你不要走,留下來,有什么困難我可以幫助你。你這個女兒不是來看你的,是來坑你的。你一個吃香喝辣的工作,她給你咬走了,一旦你回去了,是要后悔的。阿西木先生說對了,姥爺和媽媽回和田后就后悔了。媽媽用姥爺?shù)耐寺毥鸾ê眯路亢?,就不管姥爺了。這個時候,姥爺想起了阿西木先生的勸誡,認(rèn)為自己回來錯了。另一方面,他在和田沒有朋友,沒有零花錢,整天在巷口東張西望,像一個被偷走了靈魂的人,絲毫沒有生活的樂趣。姥爺不動煙酒,但是每天要吃兩頓飯,不適應(yīng)我們早晚喝茶、中午就一頓飯的生活習(xí)慣。加上媽媽已經(jīng)不像在伊犁的時候那樣圍繞他了,他就決定回伊犁吧。媽媽沒有挽留,簡單地說了句爸爸想伊犁的朋友了,要我送送。媽媽說,米泰西,送到了就回來,伊犁那個地方誘人得很,你多待幾天就回不來了。媽媽只給了我們路費(fèi)和吃飯的錢,說,回來的車票姥爺會給你買的,他在伊犁有的是朋友。
就在我們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姥爺病了,是重感冒。他休息了幾天,病情稍微好轉(zhuǎn)的時候,我們就出發(fā)了。姥爺說,感冒不是大病,在路上就會好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伊犁。姥爺說這話的時候流淚了,憨厚的面龐充滿了悔恨和自責(zé)。好多事情都是他在路上給我說的。他說,我太迷信血脈親情了,我自己都活不好,還能扶助家人嗎?我對不起古再麗,也對不起養(yǎng)子艾米。你媽媽也可能是好心,但是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珍惜你自己已有的生活,這是一個人最大的智慧,孩子你要牢記。
我們到了伊犁,而姥爺卻沒有可去的地方,我們就暫時住在客運(yùn)站的候車廳。路上,姥爺說過可以住漢人街老水磨那邊的車馬店,便宜,餓了可以在苦力市場吃有錢人做好端過來放在榆樹下的慈善飯。但是我們已經(jīng)沒有錢住店了。幾天過去了,姥爺?shù)牟≡絹碓街兀孟癫粌H僅是感冒,整個人精神都蔫了,原本大圓的眼晴也看不見了。吃飯,全靠開水和鑲呢,是也窘住在我們周圍的漢子們救濟(jì)的食物。姥爺有氣無力地說,人在有人的地方是餓不死的,人是人的救星。遺憾的是,我身上沒有什么可以變成錢的東西。嗨,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去找我的朋友阿西木吧,把我的情況告訴他。
阿西木先生是個知識分子,姥爺在路上給我講過,他是一家報社的翻譯,也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我們住在客運(yùn)站候車廳的第二天,我就給姥爺說過,去找一下他的這個朋友吧。姥爺沒有點頭,說,我還有臉見他嗎?離開伊犁的時候,他說過我會后悔的,今天這個報應(yīng)來了,我還能找他嗎?我說,姥爺,我們沒有辦法,只能找他求助。
那天,我在解放路報社大樓里找到了阿西木先生,我把姥爺?shù)那闆r給他講了。他眨眨粗黑的眼睫毛,滿臉憂傷地說,你姥爺太老實了,工作丟了,人還能蹦醚起來嗎?你拿工作不當(dāng)回事兒,生活會饒了你嗎?
阿西木先生看到滿臉憔悴的姥爺,說,回來就好,我想辦法,先住院治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姥爺艱難地說,我是自作自受啊,先生請原諒我。于是阿西木先生通過報社一位資深的記者找到民政部門,給姥爺辦了救助治療手續(xù),住進(jìn)了醫(yī)院。
幾天后,阿西木先生把姥爺?shù)那闆r告訴了古再麗。她第二天早晨就帶著病號飯來看姥爺了。這是一個漂亮的媽媽,雙目清秀,臉型寬大,前額閃耀著一種久違了的暖光,顯然是一個大氣豪爽的女人。她把手里的飯盒放在床頭柜上,看著我問了聲好,說,孩子,你就是來泰西啰。我說,是的。她說,我叫古再麗,應(yīng)該是你的后姥姥了。她轉(zhuǎn)過身,彎下腰,看著已經(jīng)昏睡的姥爺,輕輕說了句:也可雅,我的寶貝,你好嗎?我來看你了。姥爺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古再麗,說,啊,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是你嗎古再麗?姥爺哭了,所有的悔恨都濃縮在他苦辣的淚水里,咬嚼他的生命心弦。古再麗也淚流滿面,她從藍(lán)色的手包里掏出湛藍(lán)色的繡花手帕,給姥爺擦淚。同病房的努蘇來提大叔看到這一幕,也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姥爺用微弱的聲音說,古再麗,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臉見你嗎?你本應(yīng)該是我的鮮花,我卻把你當(dāng)枯草了,我對不起你。古再麗說,不說了。我特意給你做了燃飯,你吃一點吧。她從飯盒里取出一個木碗,打開蓋子,抓起飯盒一邊的木勺,再抓起拳頭般大的瓷碗,從木碗里舀出半碗燃飯,坐在姥爺床前的護(hù)理凳上,給他喂飯。我麻利地從床頭柜里取出一條潔白的毛巾,墊在了姥爺?shù)南掳吞?。古再麗媽媽瞧了我一眼,我從她眼神里的暖光里,隱約感覺到她對我這個動作的欣賞。姥爺吃了幾勺燃飯,滿臉淚水。古再麗媽媽從左手心里抓出她的手帕,給姥爺擦淚,說,寶貝,不哭了,誰沒個栽跟頭的時候呀,除了神仙,人人都是自己的苦水。病治好了,咱們回家。
古再麗姥姥給姥爺喂完飯,看著我,說,米泰西,木碗里面還有一些燃飯,你吃了吧。我說,謝謝古再麗姥姥。我端起飯盒里的木碗,蹲靠在門口對面的墻壁上,開始吃飯。那是我們來伊犁后,我吃到的第一口熱飯。我默默地流淚了,哭這碗偉大的飯,也哭姥爺?shù)拿\(yùn)。
就在我擦著眼淚吃飯的時候,古再麗姥姥開始給姥爺按摩手臂。她從姥爺?shù)淖蠹绨雌穑恋碾p手落在姥爺昏暗的皮膚上,輕輕地抓揉,緩慢地移動。她瞧了一眼疲憊頹廢的姥爺,傷心地低下了頭。
古再麗姥姥用手帕擦了擦淚水,閉上眼晴,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回憶什么事情。她睜開眼睛,掀開蓋在姥爺身上的毛巾被,開始給姥爺按腿。她把右手放在姥爺右腿青腫的膝蓋上,按捏膝蓋周圍的筋皮,而后,手心對在膝蓋骨中央,輕輕運(yùn)手,激活膝蓋的能量。顯然,古再麗媽媽是有經(jīng)驗的,在曾經(jīng)的生活畫面里,她也是這樣照顧姥爺?shù)陌?。她又按摩姥爺?shù)耐?,多次上上下下地按揉,然后緩慢地按腳板,激活腳趾間的血管,最后低頭,把臉靠在姥爺毫無生機(jī)的腳背上。古再麗媽媽自言自語地說,也可雅,就是你這雙腳帶著我走過了許多美好的日子,我永遠(yuǎn)敬愛你。人生不是鐵打的營盤,結(jié)婚和離婚都是我們注定的緣分。
姥爺聽到她的哭泣聲,呻吟著,喃喃地說,古再麗,不要哭,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你要笑,笑著把我送走,我就能在天國蕩秋千了。人生就像借貸,最終是要還的,只是我沒有笑到最后。姥爺看著我說,孩子,你去洗漱間把碗勺洗一下,我和古再麗姥姥說幾句話。
不知道姥爺給古再麗姥姥說了些什么,悲劇發(fā)生以后,我要回和田的時候,在客運(yùn)站,古再麗姥姥來送我,說,就是那天,你姥爺說,他現(xiàn)在的這個狼狐相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要詛咒他的女兒。那時候,他也是有落葉歸根的期盼,但是回去以后,他沒能找到故鄉(xiāng)的感覺。他讓我把日子過好,找一個伴兒,人不要太老實,老實人怕螞蟻,但是螞蟻不感恩。讓我?guī)Ш冒?,到我們還貸的時候,還會有一個靈魂延續(xù)我們的香火。
古再麗姥姥沒有嫁人,獨(dú)自艱難地把艾米帶大了。她把宅院的三分地賣給了一個在口岸掙了錢的寡婦,自己把原來的廚房改成小賣部,做起了小買賣。艾米初中畢業(yè)后,開始學(xué)習(xí)木工手藝,主要是做嬰兒搖床,他和母親相依為命,走出了艱難的日子。
妻子一直看著我,我沒有理她,原因是我不想停下我的回憶。她拽我的衣服,我說,夫人,有什么吩咐嗎?妻子說,我剛聽見你和自已說話呢。我說,剛才是在做夢呢。妻子說,哪有睜著眼晴做夢的?我說,那就從我開始了。奇怪,人上了年紀(jì)后,記憶的韁繩就抓住回憶不放,漸漸地,它們變成夢,變成哲學(xué)和數(shù)學(xué),咬嚼人的神經(jīng)。
兒子終于插了一句,爸爸,我烏魯木齊的玉石朋友發(fā)信息,問我們是不是上南山吃烤全羊。妻子說,聽說南山是個絕美的風(fēng)景區(qū),咱們?nèi)タ纯窗?。我說,你背靠著太陽的方向,欣賞塔克拉瑪干沙漠,也是花園一樣燦爛的家園。妻子說,你爸爸又開始了,新近從夢幻里出來的人,不好說正話。我說,兒子,你回他們一句,就說,還是那句諺語,客人比綿羊老實,給什么吃什么。兒子說,明白了,爸爸。妻子說,這樣說禮貌嗎?這句諺語本來是帶有怨氣的呀。我說,你說的時候把這個怨氣去掉。兒子說,明白了。如果他們說麥草抓飯吃不吃,我怎么回話?我說,你就說蝴蝶炒蜻蜓也可以。妻子陰陽怪氣地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古人是多么智慧啊,我在中間也半斤八兩了。我說,不要打擾我了,剛才還有一點夢沒有做完,我繼續(xù)吧。夢這個東西做不全,剩半拉子酒一樣難受。妻子繼續(xù)陰陽怪氣,那是,也不知道那個叫伊犁的地方,有沒有酒這東西。我說,伊犁除了雞奶以外,什么都有。妻子說,對酒當(dāng)歌的人,都能把嘴皮子練出來。我說,嘴皮子是個貶義詞嗎?妻子說,我不懂,你命名吧。我說,酒是無辜的、光彩奪目的,最操蛋的就是那個發(fā)明了酒杯的人。兒子笑了,但沒有說話。自從他成了大款以后,話語就基本上賣錢了。我還有個心眼兒,兒子的笑,不會是嘲笑我吧。
古再麗姥姥來探望姥爺后的第三天,姥爺報病危了。我跑去報告了阿西木先生。他通知了古再麗姥姥。他們來到醫(yī)院,詢問情況。醫(yī)生說,出院回家吧,最多也就一個來月了。照顧好病人,有什么心愿,你們幫他實現(xiàn)了,就圓滿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古再麗姥姥主動提出要接姥爺回她家,她親自照顧。她說,也可雅走錯路了,我要給他改過來。阿西木先生很感動,從單位借了一輛車,幫我們把姥爺送到古再麗姥姥家里。我整天坐在姥爺?shù)拇睬埃醋o(hù)他,和他說話,記錄他講的一些人和事。這當(dāng)兒,阿西木先生給遠(yuǎn)在和田的我媽媽發(fā)去了電報,告訴她姥爺?shù)那闆r,要她來伊犁商量后事。媽媽沒有來,理由是她病了,不能出遠(yuǎn)門。姥爺聽到這個消息后,向古再麗姥姥說,我的病已經(jīng)沒有救了,我知道是腎衰,最后能在你這里離開這個世界,我沒有遺憾了。請你原諒我,在生命的重要岔路上拐錯了。
姥爺出院二十二天后,病情惡化,離開了人世。古再麗姥姥哭得撕心裂肺,唁客們看在眼里,說,這個古再麗,我們以前看錯了,她是女杰啊。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阿西木先生的指揮下,在姥爺生前好友的幫助下,把姥爺葬在了花果山公墓。墓碑是阿西木先生在水泥廠工作的一個朋友幫助做的,一米多高,立在了姥爺?shù)哪骨?。我到郵局給媽媽發(fā)了一封電報,但是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那幾天,我眼神呆呆的,像一張白紙,什么也看不見。我沒有想到姥爺走得這么快。這是我第一次見證死亡。在回和田的班車?yán)?,我長時間地楸住自己的思緒,反反復(fù)復(fù)地論證死亡的定義。最后的結(jié)論是,原來死亡也是一段有去無回的旅程。我和媽媽談過我的感受和怨氣,媽媽總是用沉默對付我。我知道媽媽的心思,即便她心瓣里有過蟲子,但是在后來她給我聊姥爺時的眼神里,我可以感覺到她藏得極深的懺悔。我從伊犁回來那天,媽媽抱著我哭了,滿臉哀傷,眼神里有一種自己咬嚼自己心瓣的痛恨。那時候我還不太懂媽媽的這個眼神,好多年后,我回憶姥爺?shù)乃劳龊蛬寢屟凵窭锏哪欠N痛,才明白,人輕率地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身心會變成一陣春風(fēng)包庇自己,欺騙自己,最后爽爽自己。但后來時間的指針盯著你問話的時候,你會變成一條無地自容的爬蛇。成熟,是需要自己尋找的門牌號碼,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也沒有可以借鑒的大數(shù)據(jù)小數(shù)據(jù)。你爹娘和錢財給的那個門牌號碼,只是一種影子,一開始你就不在這個影子里面,你是你自己的救世主。
兒子說,爸爸,我們到烏魯木齊了。
他的腔調(diào)總是這樣自信豪放。我就想,一旦兒子比老子有錢了,老子在朦朧的黃昏里會變成歌唱晚霞的附庸,總是沒有點夜宵的權(quán)力。有錢的兒子們已經(jīng)不在老子們的影子里了。是因為好酒好肉漲價的緣故嗎?樸素,在開始的時間里,的確是我們的朋友,而現(xiàn)在,老子和兒子不可能在一起拾柴火了,原因很簡單,老子們走不出自己的面糊糊情結(jié)。
妻子說,祖農(nóng),我們要去的那個飯店叫什么來著?兒子說,叫“遠(yuǎn)方飯店”。妻子說,多好聽的名字啊,一定是大學(xué)問家給起的。今天我們沾你玉石朋友的光了,說是晚飯準(zhǔn)備了烤全羊了。兒子說,信息已經(jīng)發(fā)來了,晚飯在南山的“迎客松莊園”,都準(zhǔn)備好了,還要走一個多小時。妻子說,爸爸今天也是累了,咱們犒旁一下爸爸。我說,從早晨開始,我一直牙疼,今天就免了,我在賓館周圍找一碗手工面就可以了,不去南山了。妻子恨了我一眼,她知道我在耍把戲。兒子說,爸爸,出門在外,你要聽我的。我是聽著你的話長大的,現(xiàn)在該你聽我的話了。聽著兒子的話,我心里不是滋味地說,從前的說辭是吃人家的東西嘴軟,現(xiàn)在可是坐人家的車氣短了。你這樣說,我就不敢說話了。兒子說,爸爸,不要說怪話,我也是你的呀。我說,哦,是這樣。這下我就明白了,原來我也是個老板呀。妻子滿臉不快,說,出門在外,你樂著一點不好嗎?我說,依附在兒子的車上,我能笑起來嗎?兒子錢多,你讓他在烏魯木齊照我的樣子定制一個機(jī)器人爸爸吧,一路上我在后備廂睡覺,你和我的翻版聊著走,會很開心的。你讓它什么時候笑,他就在第一時間笑。兒子笑了,是玉石市場里哄外行客人的那種笑聲和表情。他說,爸爸,剛才那句話我說錯了,我收回,請你原諒我。我說,都一樣,沒有什么可原諒的。窮老子是沒有資格原諒老板兒子的。沒事,很正常。妻子說,幾子,有的時候你爸爸也是不聽話的好孩子。
遠(yuǎn)方飯店是一幢白色的樓,有氣勢,遠(yuǎn)看像一個靠譜的漢子,工資卡在自已的手里。從前,漢子的要求是純真和打抱不平,天天刮胡子,對妻子的要求百依百順。在銀行卡時代,錢說了算。即便是漢子,沒有銀子,實際就是一個給老婆端盤子的御用侍從了。
南山的烤全羊有香蒿和野苜蓿的甜味。吃草的羊變成人見人愛的肉,乃天下的奇跡。
人在沒有誕生的時候就是有福氣的,兒子呱呱落地的時候,誰能想到他長大后會把戈壁灘上的亂石玩成玉寶貝呢?兒子的玉石朋友皮爾頓大唇,也是一個極為世俗的精靈,肥嘴唇比他準(zhǔn)備的烤全羊還要甜。飯菜極為豐盛,我放開自己笑出燦爛,向他表示了許多感謝。最后的羊肉湯揪面片,像難忘的電影鏡頭,留在了我看不見的心口里。原來,做客就是白吃人家的東西,只有在這樣的氛圍里,人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虛偽,那些美好的贊詞,實際是拍屁股走人后就會消亡的不要臉。
皮爾頓大唇說,盛夏的光芒永遠(yuǎn)屬于我們的父母,最幸福的兒子,就是能在這個偉大的季節(jié)里,在著名的南山款待父母的兒子。
我有點激動,內(nèi)心的狼狐把肚子里的話放出去了。我說,在別的山脈款待算不算呢?皮爾頓大唇尷尬地笑了,說,也算,現(xiàn)在是旅游天下,山山都有父母們喜歡的烤全羊啊。
第二天我們向著伊犁的方向出發(fā)了。
當(dāng)太陽開始親吻大地的蓓蕾和綠葉上面晶瑩的露珠時,我們上車了。妻子的眼晴和她胖胖的臉變成了賴賬的寡婦似的面龐。
我知道妻子的心思,出門在外,從來都是我拿主意。她總想拿兒子的銀子來壓我,在路上,這已不可能。我向兒子說,咱們繞進(jìn)山西巷停一會兒再走。出行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我們來到山西巷,兒子按照我的要求把車停在了一處小型的拐角停車場。我下車,開始尋我我四十年前住過的車馬店的舊址。我按照自己的判斷,停在一幢仰著脖子也數(shù)不清樓層的大廈前,斷定車馬店的舊址應(yīng)該是此處。從前的赤腳漢子們,從四面八方云集在這里,把這里變成了一座座看不見煙肉的大廈。從他們留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里,也派生出了今天我兒子以及眾多天下兒子們的玉石故事和銀子故事。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向那個年代的車馬店的靈魂致敬。兒子和妻子讀不懂我的心思,妻子說,他爸,我們把車?yán)锏牡靥航o你抱下來,你要不要在這里睡一會兒?我說,但是沒有枕頭呀。妻子說,我給你當(dāng)枕頭。我說,我在這邊的精神病醫(yī)院沒有熟人,把你治成另一個女人就麻煩了。兒子,咱們出發(fā)吧,再待一會兒,你媽媽就會變成時間的故事了。
我們上車出發(fā)了。直到走出昌吉地界,妻子都沒有說話。她臉上的陰氣,像一生靠賒賬過日子的懶婆娘,很是丑陋。我對她說,從前的車馬店,就是五湖四海的煙火。妻子說,孩子,爸爸成仙了,中午我們找個地方慶賀一下。兒子說,我都聽見了,媽媽。你也是,你才知道爸爸成仙了嗎?我們不都是爸爸的靈氣嗎?我說,你媽媽忙,有些事情她感覺不到。妻子陰陽怪氣地說,那是,沒有人聽我的。我奶奶說過,老婆這個東西,男人不寵,人人看不起。就半天的時間,我們游逛一圈大巴扎再走不好嗎?我沉默了,兒子裝著沒有聽見,繼續(xù)開車。
我們來到賽里木湖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妻子說,他爸,餓了吧,你非要在賽里木湖畔吃,他們說精河服務(wù)區(qū)的飯也是很好吃的。我說,我們此次出行不是吃飯的,我們是去祭奠姥爺和與姥爺一起消亡的那些時間的。妻子說,那就是說,從前的人去祭奠的時候都不吃飯嗎?我說,是的,他們都吃風(fēng)和日麗。
賽里木湖以南是哈薩克族人開的牧家樂。潔白的氈房外,可以看到整個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們看見胡麻油一樣漂亮的湖水了,湖水看見我們了嗎?那些冷水魚可以感覺到我們的祝福嗎?
奶茶的好處是可以喚醒我們的五臟六腑。藏在手抓肉味道里面的薰衣草味、野貝母味,飄出來咬嚼我們的神經(jīng),喚醒我們的記憶。
兒子出去后,妻子說,他爸,抓緊時間二兩不?一路上你玩回憶也夠累的了。我說,手機(jī)里面沒錢了。妻子說,你二兩還需要錢嗎?后備廂里的幾箱瀘州老窖夠你折騰大半年的呀。我說,那是預(yù)備對付意外的東西,不能動。妻子說,那你手機(jī)里的錢讓老鼠吃了嗎?我說,有可能,一定是咱們家認(rèn)識的那些老鼠干的。
吃飽喝足后,高速公路比任何時候都漂亮。兒子說,我們就要進(jìn)山了。伊犁河谷在山下的開闊地,是遍地綠洲的寶地。妻子說,這么多年了,我們終于來了。我說,主要是我沒有本事,如果有錢買一輛越野車,我早就帶你來伊犁河谷瀟灑了。這是油畫一樣的好地方,如果我們二十多年前就來了,我們早就變成那些艷麗的無名鮮花了。兒子說,萬幸,爸爸你沒有這個本事救了我們。
妻子笑了,我沒有笑,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可笑。
路兩側(cè)高高的山脈,帶著千萬年來繁衍生息在這里的巨大松樹,似乎是在向我們致敬。妻子驚喜地叫了一聲,說,野羊,山上有野羊。我搖下?lián)躏L(fēng)玻璃,真看見了山頭的幾只野羊,那雄起判的樣子,看著讓人舒心。妻子說,野羊肉一定很好吃。我說,哦,你都看到肉了。妻子瞪了我一眼,說,他爸,那你看到什么了?我說,它們像塑像,我看到畫家了。妻子說,到了伊犁,讓幾子給你買一只吧,你可以天天看著野羊高興,就沒有時間說風(fēng)涼話了。我說,野羊是國家保護(hù)動物,誰人敢買賣。妻子說,呀,我只是說說而已,怪嚇人的。我說,今后要注意,不能隨便亂說。
高速公路兩邊的麥子已經(jīng)熟了,金黃金黃的,像爺爺?shù)纳裨捁适乱粯悠?。我斜眼看了一眼妻子,說,麥子熟了,像你脖子上的金項鏈一樣漂亮。妻子說,謝謝。真的,多漂亮的麥子呀。我說,剛才那幾只野羊也是金色的。妻子說,野羊的話題我不敢說了,你自己欣賞吧。出門在外,你怎么這么深沉呢?我說,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在祭奠的路上呀。妻子說,對不起,我心不在焉了。
驕傲的高速公路把我們拽進(jìn)了花園般美麗的伊寧市。除了路邊的百年白楊樹以外,沒有任何東西是我四十年前見過的舊物。比如,工人俱樂部和綠洲電影院都沒有了,紅旗大樓和人民電影院也沒有了。然而,嶄新的城市風(fēng)光,也變成了這個花園城市的桂冠。
兒子說,他那個叫居來提的玉友來信息了,他在伊犁大酒店等我們呢。我說,到處都有你的玉石朋友,有朋友的人最幸福。妻子說,我們也跟著享福了。
我不喜歡妻子這樣說,兒子在的時候,我不能反駁。
居來提是個演員一樣漂亮的孩子,笑容滿面,前額洋溢著一種溫暖的富貴氣,精神抖擻的樣子,就好像馬上要遨游環(huán)宇的宇航員一樣自信滿滿。他握住我的手,笑著說,歡迎米泰西爸爸。這是伊犁最好的時候,是下金子的季節(jié)。伊犁不是因為燦爛而可愛,是因為它養(yǎng)育了我們和一代代的父輩,因而好上加好。我笑了,立馬滑進(jìn)了他的哲學(xué)體系里。我說,謝謝孩子,說得多好啊。沒有故鄉(xiāng)的養(yǎng)育,我們什么都不是。妻子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很明白,我這是混日子的話,心里并不是這樣想的。然而,兒子的這個居來提朋友,是個八面玲瓏的漢子,天生生意人的性格,甚至蝴蝶星星飛魚松樹和小狗都是他的朋友。我想起了在和田羊市做牙子的麥圖松麥特卡斯木·吾布力雅,也是此種性格的一個知音。人間所有的詞語都在他的舌尖上,看什么人說什么話,遇到倔強(qiáng)的賣羊人,價位說不出來的時候,就胡攪蠻纏、滿嘴亂詞。唱罷,就能說成價錢。
我和妻子進(jìn)房間休息的時候,兒子發(fā)來信息,說,半個小時以后下樓,到伊犁河邊的一個農(nóng)家樂吃飯。姥爺?shù)呐笥寻⑽髂鞠壬餐ㄖ耍€有姥爺當(dāng)年的妻子古再麗和收養(yǎng)的那個孩子艾米。我對妻子說,老婆,兒子給你發(fā)微信了嗎?妻子說,發(fā)了,晚飯在伊犁河邊,多美,終于能看到伊犁河了。
我們坐著居來提的車,來到了伊犁河二橋西南方向的一個美食園。過橋的時候,兒子說,居來提,停一下,我給爸爸媽媽照幾張照片。
涼風(fēng)從河面飄過來,親吻我們的面頰,像古老的搖床的味道,又像過年燒火煮肉的味道。我們在橋頭站好,兒子照了十多張。妻子不滿意,說我沒有笑,樣子獄卒一樣兇殘。我裝出熱情的姿勢,抓住了妻子的手。
太可笑了,我不笑又會怎樣呢?依附在兒子的車?yán)铮夷苄Τ鰜韱??我小聲地對妻子說,照一個親嘴的怎么樣?妻子說,不要犯病,伊犁河水會把我們沖走的。奇怪了,河都是向東流,這條河怎么向西流呢?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妻子說,他爸,你見識多廣,也是半個學(xué)問家,說說為什么會這樣呢。我說,也是。除了女人生娃的事以外,沒有我不懂的。原因就是,有可能這幾天地球轉(zhuǎn)到這個方向了。
妻子瞪了我一眼,說,又犯病了。地球不是帶著東西轉(zhuǎn)的,是自轉(zhuǎn)。我說,所以,人也是自轉(zhuǎn)。
吃飯的地方是個小涼亭,構(gòu)造精巧,那些木料和花紋像久違的思念,愉快地歡迎我們。臺階兩側(cè)是清一色的“一丈紅”,和我們的個子一樣高,欣欣向榮的風(fēng)貌,象征我們的欲望。
我突然想起了“光彩奪目”這個詞兒,競相綻放的花瓣,像戀愛的口水,停留在人間的嘴唇里,給我們癡久的回憶。
妻子停在中間的臺階上,彎腰,恭謹(jǐn)?shù)叵蛞欢涠漉r紅的花瓣致敬,嘴唇先笑,說,這叫蜀葵吧,開得多艷啊,好像是在歡迎我們呢。我說,是的,這花真美啊。妻子說,還有白色的。以前我沒有見過開白色花兒的蜀葵。居來提插話了,說,我們這里不叫蜀葵,叫公雞花,小時候我們拿它做染料,用來擦皮鞋,紅花熬煮后,顏色變黑,擦皮鞋的時候,先上這個顏料,干了以后,再用鞋油擦。我說,哦,那就是植物染料了。就像我們和田,編織地毯的人以前都是用核桃殼染駝色毛線的,純天然,也是一絕。
我們上到?jīng)鐾?,轉(zhuǎn)身坐在椅子上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波光粼的河水,這便是伊犁河了。在溫暖的光照下,河水一閃一閃地流逝,在河床深處收藏大地的燦爛和遍地的人氣。在下面等客人的居來提大步邁上涼亭,說,客人們來了。我站起來,拉了一把妻子,快速走下涼亭。魁梧的阿西木先生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胖了,我從他的眼晴里認(rèn)出了他,仍舊那樣祥和、豁朗。我們握手的時候,他說,孩子,當(dāng)年一別,我們是四十年后才相逢啊。我聽出了他的畫外之音,說,我這個人懶,不好動,沒有來看你們。阿西木先生說,不是,是應(yīng)該來祭奠姥爺。他是個純粹的人,如果他稍微復(fù)雜一點,是不會退職回老家的。
古再麗姥姥走到我跟前,緩慢地抱住我,說,好孩子,我們又見面了。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你回來一趟是對的,你姥爺?shù)撵`魂就在這個城市里。我說,姥姥,我們來晚了。妻子熱情地抱著古再麗姥姥,說,見到您很高興,來泰西給我講過您的情況,您的確是個罕見的好人。古再麗姥姥說,孩子,一個人在想做好人的時候,是做不了好人的。這是你姥爺告訴我的,他說這句話是他在解放路商店工作的時候,他們的主任劉洪吉告訴他的。
我和姥爺?shù)酿B(yǎng)子艾米握了握手,心里暖乎乎的,時間無論在何處,都會成就人人的福分,艾米長成一個結(jié)實的漢子了。
大家上桌,開始吃飯。
幾個小時下來,話比飯多。古再麗姥姥和妻子聊上了,她們一見如故,性格在一條線上,都是愛說能說善于自我欣賞的人。我主要是聽阿西木先生說話,他這樣評價我可憐的姥爺,說他是“可以用肉眼看見自己靈魂的人”。居來提聽到這句話,笑了,說,阿西木先生,靈魂是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嗎?阿西木先生說,可以的,孩子。問題就在你的眼晴。如果你遠(yuǎn)離私心雜念,你的眼晴是不會背叛你的。我看了一眼和妻子熱聊的古再麗姥姥,她雍容大方的神態(tài),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阿西木先生來興致了,說,現(xiàn)在大家都有錢了,天上的飛機(jī)也多了,地上的牛車都變成了火車動車快車了,那些汗流浹背的自行車朋友們,也都翻身得解放,開上豪車好車了。快了,也就明年開春吧,無人機(jī)就會成為我們新的出行工具了,時代胸有成竹地勇往直前。什么意思呢?交通太便利了,你要多來祭奠姥爺。帶著你的孩子們來,祭奠是一個方面,重要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們不能沒了聯(lián)系。我們的后人們要延續(xù)我們的友誼。
居來提給我們端來了一大盤切好的西瓜,鮮紅的子像漂亮的珊瑚。我向他打聽了艾米的一些情況,也了解了古再麗姥姥這些年來的情況。我說,你可以幫助艾米做些事情,當(dāng)下他做搖床的手藝越來越?jīng)]有市場了。
滾滾流逝的伊犁河水,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話語和笑聲,把自己的味道和河床里群魚的祝福,放飛到我們的飯桌上了。
時間在所有的地方都不會忘記水和魚的雨露滋潤。魚群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祝福所有的父親們都能擁有自己出行的車子票子,極少地依附兒子,因為它們也有自己的兒子。
第二天居來提帶著我們上墳祭奠姥爺,他把阿西木先生也請來了。先生年歲大了,眼神里還閃耀著青年時代的那種精氣神。四十年前的那個墓碑,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立在姥爺?shù)哪骨?,見證那個流動的生命和最后的死亡。
時間的春風(fēng)秋雨洗掉了墓碑的墨跡,我似乎開竅了:世間很少有不朽的東西。我的兒子和我兒子的兒子們,會有時間到這里來祭奠我的姥爺嗎?我發(fā)現(xiàn)自已想法太多,似一病態(tài)的人。病態(tài)的人是什么樣的人呢?那年送姥爺回伊犁的路上,我問過他。他說,是一個沒有句號的人。我說,姥爺,我沒有明白。姥爺說,我也不明白,這是我爸爸告訴我的,爸爸說是他爸爸告訴他的。
姥爺這句話很深奧。句號這個東西我研究過,你正著看它是一個圓圈,你躺著看的時候,它是橢圓形的。最后我發(fā)現(xiàn),人在畫自己的圓的時候,是有私心的,一緊張,手就發(fā)抖了。為什么?時間、風(fēng)雨、佳肴、垃圾、河流、荒原,都窺視著呢,它們不允許我們把自己打扮得這么完美。
我讓兒子到街上買一瓶黑油漆,把姥爺?shù)拿置枰幻?。居來提說,米泰西爸爸,過幾天我?guī)松蟻砼?。我說,我在的時候描一下,我和姥爺聊一聊。居來提開車和兒子上街去了。妻子來到我的跟前,說,當(dāng)年沒有機(jī)會把姥爺運(yùn)回和田嗎?我說,想也不敢想。現(xiàn)在大家吃飽了,肚子大了,白天一個嘴晚上一個嘴,想法就多了。那個時候,我一個餓肚子的娃娃,回家的路費(fèi)都沒有,我能有這樣的想法嗎?你也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現(xiàn)在說話機(jī)器人一樣隨便了。妻子說,我說說不行嗎?我說,墳?zāi)骨白怨啪筒皇请S便說說的地方,那些亡靈們聽見了,不會有想法嗎?妻子說,你又說怪話了。我沒有回答妻子,不認(rèn)為自已是在說怪話。在墓地說話不能狂,要把自已打扮成一個賒賬欠債的人才行。
兒子開始描姥爺?shù)拿至?,但是他描不活老人家。兒子即便有好多銀子和人見人愛的美玉,也無濟(jì)于事。他開始機(jī)械地涂描,而我,可以從一筆筆漆墨的油亮里,看見姥爺忠厚無瑕的形象。
我跪坐在姥爺在我腦海里的笑像里,默默地說,姥爺,我們來看你了。有我老婆和兒子,有你的諍友阿西木先生,還有我兒子的玉石朋友居來提,還有艾米。姥爺說,嗨,你們沒事干了嗎?死人不能成為活人的麻煩呀,人心都是一樣的,在家里祭奠也很好呀。我說,現(xiàn)在方便了,兒子有豪車了。
兒子回到我身邊也學(xué)著我跪坐的時候,一群鴿子從東面飛過來,棲落在姥爺?shù)哪贡?。我本能地看了一眼幾子,居來提迅速地坐起來,他知道了我在想什么,說,我在路上買了玉米,在車上。居來提起身取玉米的時候,阿西木先生說,這些鴿子,一代代在公墓上替我們和亡人們說話,就是民歌里唱的那個詞兒: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個生命。我們不能忘記自己的血脈。我說,是的,先生,我們都是生生不息的生命,這應(yīng)該是我們活著的福氣。
第三天,居來提安排我們上尼勒克的南山吃羊羔肉。他安排了兩輛越野車,在他再三要求下,阿西木先生和艾來也跟著我們?nèi)チ?。我以前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縣,居來提說,他已經(jīng)給山里的牧家樂打招呼了,也給大家備了帶走的黑蜂蜜。我第一次聽說黑蜂蜜,妻子也是。她問居來提,孩子,這個黑蜂蜜是怎么樣的?居來提說,就是黑蜂的蜜,是蜂蜜中的珍品,營養(yǎng)價值高,是需要提前預(yù)訂的好東西。
午飯時候,我們到達(dá)了尼勒克的南山。牧家樂在河南岸的一片丘坡上,一片原始的木屋前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野花,最大的花瓣有蘋果葉那么大,更多的是指甲蓋般大小的紅藍(lán)青綠的碎花,看著讓人激動,像是在夢境里遇到過的花朵。午飯是手抓羊肉、羊肉湯泡鑲。阿西木先生說,這是山里最好吃的飯了,肉是第一年的羊羔肉,湯對肺好,人吃肉肉才能硬邦邦。
我喝了兩大碗馬奶子,有些暈了,開始莫名其妙地笑。阿西木先生說,吃肉就要喝馬奶子,好消化。他開始給我們講我姥爺?shù)墓适?,講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說,姥爺要是還活著,也和您差不多年齡了。阿西木先生說,他比我小三歲,我今年八十三歲了。
我們在山里住了三天。三天吃了三只羊,馬沒有看見,但是馬奶子喝了不少。我是第一次品嘗馬奶子,開始不習(xí)慣,第二天喝時,那味道就不一樣了,感覺極好,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下山前,居來提帶著兒子驅(qū)車上到十公里處的山頂,從養(yǎng)蜂人那里買了五十公斤黑蜂蜜,分別做了五個木桶的包裝,拉回來了。
我們在伊寧市休整了三天。我?guī)е拮雍蛢鹤尤チ宋以?jīng)打工維持生計的漢人街,看了當(dāng)年路邊那排白楊樹下的苦力市場舊址?,F(xiàn)在那一帶已經(jīng)是一排排漂亮的店鋪了。店鋪前面的人行道當(dāng)年是牛奶奶油市場,生意每天都那么好,都是清一色的姑娘和年輕媳婦們在那里做生意。我對妻子說,我們在和田不善喝奶茶,伊犁人一天不喝就頭疼,找不到感覺。妻子說,就是山上的那種馬奶子我也喝不慣,但是羊肉特香,他們說,羊肉都是吃著中草藥長大的,肉湯養(yǎng)顏。
我?guī)е拮雍蛢鹤尤チ水?dāng)年屠宰場下面的老水磨舊址,也是通過那幾排百年白楊樹找到了這個舊址。河水還在,但是流量沒有從前那么涵涌了。這一代已經(jīng)是濕地公園了,那些候鳥像南飛的大雁丟失在人間的孩子,仍舊那樣燦爛可愛。老水磨的影子開始隱隱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裝滿了麥子的毛驢車、馬車和手推車,背著麻袋和面袋子趕路的磨面人,跟在爸爸后面抓著衣角小跑著的孩子們,在狹窄的路上磕磕碰碰來來往往…
那天晚上,我和兒子聊艾米。我說,艾來的情況你知道了,你能幫幫他嗎?他的木工技術(shù),特別是做搖床的技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吃香了?,F(xiàn)在的年輕人結(jié)婚生孩子已經(jīng)不用搖床了,都用寬敞舒適的嬰幾床了。兒子說,我可以幫他,但是艾來不適合做生意,人有點木。我說,孤兒都是這樣,你可以教他。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精明,石頭也能變金錢,人間就不好玩了。一部分人必須憨厚,他們才信你的白石頭,這是天下一切財富和吉祥如意的源頭。兒子看了我一眼,顯然不高興我這樣說。妻子旗幟鮮明地瞪了我一眼,說,出門在外,說話不能像路邊的廁所那么熏臭。我說,我出門就傻,謝謝提醒。妻子生氣了,瞪了我一眼,不說話了。兒子說,那就和居來提學(xué)習(xí)買賣玉石吧,學(xué)上一年,我再支持他一些玉石,就能把他帶起來。我說,這一趟來伊犁,你這句話最像我兒子。兒子不滿地瞄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從今以后,我要給自已松綁,該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說,挺好,你和艾米聊聊,和居來提講一下,把他帶出來,你也該做一些善事了。如果你那些錢有嘴巴的話,早就提醒你了。
我們?nèi)チ艘惶丝诎?,買了些日用品,都是鄰國生產(chǎn)的廚房用品。特別是那套銅盤銅碗,妻子特別喜歡,說,咱們請客的時候用。我說,現(xiàn)在誰還在家里請客呀,酒瓶酒杯不都轉(zhuǎn)移到飯店里了嗎?妻子說,你一天不說怪話就頭疼嗎?我說,心疼。你以為我喜歡在飯店請客嗎?
回來的路上,居來提說,咱們拐進(jìn)霍城縣,品嘗一下當(dāng)?shù)氐臎龇郯?,全疆有名。我說,涼粉是什么東西?居來提說,就是用豌豆粉熬煮的東西,拌一些調(diào)料,非常好吃。我說,要吃就吃面吧,這東西好像是給娃娃吃的。妻子打圓場了,說,沒有那么一說吧,都一樣,咱們?nèi)L嘗嘛。我沒有說話,兒子看出了我的情緒,說,媽媽,那就讓居來提陪爸爸吃面,咱倆吃涼粉。我說,祖農(nóng)說得好,我和居來提吃過油肉拌面。跟著兩個玉老板吃涼粉,我怕丟福氣。妻子說,我也吃面吧,這話我聽著也不好受。我說,他媽,你要聽話。家鄉(xiāng)不是有句順口溜嗎?在家靠老婆,出門靠丈夫。今后,我說吃什么,你就跟著我走,這是規(guī)矩。妻子說,你以前是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的呀?我說,這一趟我跟著兒子出門長見識了。
就在我們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當(dāng)年解放路商店的主任劉洪吉來找我們了。劉主任是個高大精瘦的人,也八十多歲了。當(dāng)年我送姥爺回伊犁的時候,見過他,印象中是個滿臉笑容的人。他說,聽說你們來了,我就急著跑過來了。四十多年了吧,我記得你叫來泰西,你姥爺是個老實的人,我們一起工作那么多年,沒聽人說過他一句壞話。他整日毛驢車?yán)浶敦?,夏天沒有節(jié)假日,是個任勞任怨的人,沒有損壞過一件東西。生活中也是這樣,沒有踩死過一只螞蟻。后來,他女兒從和田來,把他接走了,說要落葉歸根。結(jié)果你米泰西又把姥爺送回來了。他把一個漂亮的日子過爛了?,F(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但這個經(jīng)驗教訓(xùn),要存留在我們心里,記住它,后面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就不會迷路了。
我說,謝謝劉主任,我那時候小,不懂事,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些道理。劉主任說,是啊,你說到點子上了。人活得就是一個道理,活在眾人的和人間的道理里面,才能走好自己的路。人一旦喪失了道理,就慢慢地暈頭轉(zhuǎn)向了,一日三餐就是吃金子銀子,臉上仍然像垃圾桶一樣難看。我是特意來給你們交代一件事情的。當(dāng)年,我和也可雅在解放路商店工作的時候,他托我保管一個存折,里面有一萬塊錢,說是他在漢人街做苦力的時候掙得的,將來回老家和田的時候用,老婆古再麗不知道這筆錢。他的意思是,這一萬塊不是他和古再麗成家以后掙的錢,所以他要另存。那個時候,我們商店里沒有一個人有一萬塊錢,我一個當(dāng)主任的,幾百塊錢都拿不出來。我就問他,在漢人街的那些年,你雖日日辛苦,但怎么能掙到這么多錢呢?他說,我白天打工,都是干重活,搬運(yùn)各種貨物,背麻袋、推車、卸煤、蓋房子。晚上,利用住車馬店的便利,也是在一個老鄉(xiāng)的建議下,開始在漢人街老磨坊前賣烤羊肉串。幾年下來,就掙了一筆錢。他這個人不抽煙不喝酒,發(fā)工資的時候,要幾斤羊羔肉,美美地撮一頓,工資交給老婆,從來不亂花錢。我也是佩服他這一點,就幫他把這存折收下了。那年他走的時候,我要把存折還給他,他沒有收,說,不急,劉主任,你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放心,你繼續(xù)幫我保管,過幾年我回來看你們的時候,我再把錢取走。后來,他回來了,身體不行了。但那時候這個存折不好給他。我曾經(jīng)想拿出來交給他的老婆古再麗,為他辦后事。但是我老伴兒反對,說這錢當(dāng)時他就是瞞著老婆的,你這會兒拿出來,人家怎么想呢?先放下,以后他的后人來了再說吧。現(xiàn)在,是時候把存折交給你們了。
我愣住了。據(jù)我對姥爺?shù)牧私?,他是個十分憨厚老實的人,怎么會背著老婆存這么一比在當(dāng)時不小的錢呢?劉主任把發(fā)黃的存折交給了我,還給了我一張證明書,是社保局和市政府給銀行開具的歷史情況說明,證明我是這位存折主人的外孫,有權(quán)利取走這筆存款。
劉主任走后,老婆說,這個人了不起呀,一張存折保存了四十年。我看似附和老婆,實際是噎她,說,是啊,這才是真漢子。要是我,早把錢取出來吃羊羔肉了。妻子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說,他爸,不會吧,你不是那樣的人。我說,你不要忘了,我是我姥爺?shù)耐鈱O,姥爺能背著古再麗姥姥藏錢,我也能。妻子說,你不要逗我。我說,一切都是可能的。
走出銀行營業(yè)廳的時候,我心里頓時一片溫暖。一萬變成了四十三萬,可以買一輛越野車了。但是我沒有笑出來,而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原來利息是個好東西啊,當(dāng)年姥爺沒有把他的這個技術(shù)傳給我,要不我也會存下好幾個一萬的,這會兒我也是個小財主了。妻子瞪了我一眼,說,那時候你也就是幾毛錢幾塊錢的財主吧。你現(xiàn)在可以存很多個一萬塊錢。我說,老了,沒有那么多心思了。兒子說,這錢怎么辦?我說,給你媽媽吧,這下她就有錢出去鬧騰了。妻子說,不是鬧騰,是旅游。我不稀罕。兒子,你給爸爸買輛車吧。兒子說,說了好多年了,他不要啊。妻子說,你把車鑰匙塞進(jìn)他手里看看他要不要。我說,兒子,你說說,這錢怎么整?兒子說,給艾米做生意吧。四十多萬嘛,交給居來提入伙,一年后,我給他開個玉器店。我說,最好能在烏魯木齊給他開個玉器店。兒子說,那是后面的事了,爸爸。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孩子。你是玩白石頭的人,你的職場是民間,民間比較重要的東西是人性人情,有馕大家分著吃。這三樣?xùn)|西玩不好,生意也做不好。妻子陰陽怪氣地說,祖農(nóng)什么時候都是有智慧的,他懂的很多。我說,有錢的人都是這樣,看看天氣的顏色,就能知道眼下的時辰。
居來提帶著我們?nèi)チ艘惶艘榜R渡。這地方是伊犁河的上游,出白條的地方。從東南方向流下來的肥水,滿河床油亮亮地暢游,溫馨的河面上閃耀著激動人心的故事。農(nóng)家樂的主人叫拜克拉木,是個五十來歲的農(nóng)民,精干,主要經(jīng)營烤魚和烤羊肉串,主食有薄皮包子、肉餅、黃蘿卜卷、大盤雞。拜克拉木說,如果要喝酒,我還有風(fēng)干牛肉,高壓鍋悶上,半個小時就好。我說,不喝酒能不能上風(fēng)干牛肉?拜克拉木笑了,說,可以的,哥哥你好幽默呀。我說,在伊犁不幽默一點吃不開呀。拜克拉木說,我們伊犁人喜歡熱鬧,但不一定人人都會講笑話。我說,不一定,四十年前我來伊犁,在客運(yùn)站一時找不到廁所,就到路邊一個自行車修理部去問。一個小胡子師傅說,小哥們兒,大的還是小的?我說,小的。他指著修理部側(cè)面的墻,說,看見那堵墻了嗎?過去對著嘩啦啦,墻不倒就行。這句話,我至今沒有忘記,也不知道給多少人當(dāng)幽默故事講了。拜克拉木說,那是你遇見了一個熱鬧的人啦。
黃昏的味道飄落大地的時候,居來提提議吃夜宵。我說,我們不吃了,你們兩個朋友吃一點吧,我們到河邊轉(zhuǎn)轉(zhuǎn),我聞到風(fēng)從河面上吹過來的魚香味了。
我?guī)е拮觼淼胶舆叄诓輩采?,欣賞月光下神秘的河水。河水小聲地流淌,有的時候像熗鍋的聲音一樣親切悅耳,偶爾有大魚躍出水面,沖向更加涼爽的水域,享受風(fēng)的親吻和洗禮。我抓著妻子的手,說,夜的河邊,自古就是談戀愛的地方,如果是我們的青春時代,這會兒你早就找不到自己的嘴巴了。妻子說,現(xiàn)在你老了嗎?我說,沒有,但是戀愛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妻子說,他爸,那是你的關(guān)閉了,我的沒有,我永遠(yuǎn)是你不敗的鮮花,我甚至是你永遠(yuǎn)的月亮,是你此時此刻遨游環(huán)宇的搖籃。我說,帕坦姆,謝謝,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這個年齡還能遨游天宇。妻子說,他爸,這不是想到?jīng)]有想到的事情,是我們的命。生命存在一天,我們的愛戀就不能消亡。
此時此刻,妻子的聲音回到了她的沙棗花時代,從音質(zhì)里散發(fā)出來的熏香味,像酒精的問候,葡匐在我的鼻腔里,把我拉回了遙遠(yuǎn)的遍地鮮花的夢幻時代。
第二天回到城里的時候,又是午飯的時間了。妻子說,最早的時候,是誰定的一天要吃三頓飯呢?早晨和晚上,兩頓不是剛好嗎?也節(jié)約時間。我說,古代的時候是這樣,文明社會,三頓四頓都行,你是怕洗碗吧。妻子說,正是。你要是在家里做飯就好了,我只洗碗就不累了。我說,人有理想是好事,但是眼下你的這個理想還不能實現(xiàn)。
在我的提議下,居來提把我們拉到了漢人街的美食一條街。居來提說,這里有一家大盤雞店,用的是伊寧縣阿若波孜青年農(nóng)場的土雞,可以嘗一嘗。他說,我和祖農(nóng)昨天在農(nóng)家樂吃過土雞了,你們二老是不是進(jìn)去品嘗一下?我說,大盤雞我找不到感覺,四十年前我送姥爺?shù)臅r候,阿西木先生帶我到這里吃過面肺子和羊蹄子,找這么一個地方吧,讓我找找那個年代的感覺。
居來提把我們請進(jìn)了一家面肺子店。油亮亮的面肺子看著就有食欲,腸子也是閃著油亮的光澤。羊蹄子的味道也很好。所謂的好,是味道正,鹽味適中,吃過后還想吃。我吃了八個羊蹄子、一碗面肺子和一盤腸子,最后從外面的烤肉攤上要了五十串烤羊腸,吃了十串。妻子說,他爸,你肚子里不會還有一個人吧?吃壞了咋辦?從來沒有見過你吃得這么多呀?我說,那是,多余的部分,我是替姥爺吃的。
回到飯店的時候,兒子祖農(nóng)說起了劉主任。他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人。放在一般人的身上,太姥爺?shù)倪@個存折,早就讓他吞噬了。我想把我的玉墜送給他做個紀(jì)念。我說,劉主任未必要,他是一條漢子,如果貪財,把這個存折據(jù)為己有就可以,人家活的是氣節(jié)。只是,要記住這個人,和他保持聯(lián)系,這是一個可交的漢子。像你這樣有錢人交友很麻煩。一些人是沖著你的錢財來的,而劉主任這樣的人是很難遇到的。妻子說,那就請他吃頓飯吧。我說,那是自然。另外,兒子,你能給我借點錢嗎?兒子說,爸爸,你總是這樣噎我,給你銀行卡又不要。要用多少錢?我說,一萬。這兩天就要回家了,我讓你媽媽留給古再麗姥姥,算是告別禮物吧。我給你用三種文字打借條,回和田還你。兒子說,爸爸,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呢?妻子打圓場了,說,這幾天爸爸心累,夢多,說話就那樣巔三倒四了。爸爸的意思是說,你為什么不主動在我的兜里多放點錢呢?兒子說,那就是我錯了。實際上,我身上的這些錢幣也不爭氣,它們應(yīng)該懂得,為什么自己不飛進(jìn)爸爸的兜里呢?我笑了。這是我此行以來,和兒子說話時第一次笑。妻子說,是啊,祖農(nóng)沒有錯啊。我說,兒子,我看你開始學(xué)習(xí)伊犁人的幽默了,但是要注意,這種幽默是不能用在爸爸身上的。錢這個東西,是最忠誠于主人的朋友,它們不會自己跑到他人的兜里的。妻子說,他爸,你說伊犁是新疆好地方的好地方,那你的嘴巴為什么總是這么刻薄呢?我說,我的好老婆,老子花兒子的錢,看似天經(jīng)地義。孩子們孝敬我們的錢是什么?就像吊在門框上面的巴掌,出門扇一巴掌,進(jìn)門扇一巴掌,是另一種天誅地滅。妻子說,你爸爸就是太累了,我給他吃點藥吧,鎮(zhèn)靜劑我?guī)е?。兒子說,爸爸,你對我友好一點不行嗎?你哪兒來的深仇大恨呀。我說,你誤解我了,兒子,這是我向你獻(xiàn)殷勤的一種方式。我們這趟勞役你去伊犁的費(fèi)用,你算好,我們是要還的。但是,你的誤商費(fèi)就自認(rèn)倒霉吧。兒子沒有說話,看著媽媽苦笑了一下。妻子說,兒子,到房間休息吧,我要給你爸爸吃藥了,多吃一片。天下的爸爸們不會都這樣吧,兒子掙錢了,老子就蔫了。
妻子請古再麗姥姥吃了一頓飯,我沒有參加。我單獨(dú)和劉主任吃了一頓飯。意思是,女人和女人好說話,男人之間也彼此。
那天,兒子把我和劉主任請到漢人街的美食街里的一家烤全羊店,給我們安排好就走了。我們聊了很多。劉主任說,落葉歸根不適合所有的人,出門在外討生活,總會有一處家園能愉悅接受你的辛勤勞作和為人,你就是這片土地的新孩子,于是你就會有朋友,有自己的小家,有生活的方向。土地接受我們的時候,時間會高看我們一眼,我們用我們的勞作和善,互幫互助,和大家手拉手過日子。民間的說辭是:有鑲大家一起吃?;钪皇怯肋h(yuǎn)的事情,把短暫的生活活成類似永遠(yuǎn)的樣子,才是我們高于生活高于時間的智慧。比如我,是湖南人,也經(jīng)?;乩霞壹赖煊H人,但是我的歸宿是伊犁,伊犁養(yǎng)育了我和我的家人,這里也是我的故鄉(xiāng)。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兒子臨走前把脖子上的玉墜取了下來,雙手送到劉主任面前,說,劉爺爺,不好意思,出門的時候,有點倉促了,禮物沒有帶全。這個玉墜是我最喜愛的,我想送給您,請您務(wù)必接受。因為我太姥爺?shù)木売桑蚁胱屗蔀槲覀儍杉业囊粋€紐帶信物,一代代傳承友誼。有句民諺,人和人在一起才是人。今后我們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劉主任說,你說得好,我接受你這個禮物。謝謝你,孩子。明年吧,我會到和田去看你們。我心里想,現(xiàn)在的小子們,鬼花樣真不少,嘴甜,心不賊。
妻子請古再麗姥姥吃飯前,兒子把我要的那一萬塊交給了他媽媽。他說,爸爸,一萬塊拿不出手吧?我說,可以的,是心意。時間不一樣了,但是心是一樣的。我們是替姥爺給古再麗姥姥送這一萬塊,它是一個象征。孩子,你要記住,一個人,要努力地活出自已能看清自己內(nèi)心的智慧,才能成為一個哲學(xué)意義上的人。兒子說,爸爸,經(jīng)常聽你說哲學(xué),你這個哲學(xué)是什么意思?我說,我也不是太懂,大概意思就是除了我們以外,從前和現(xiàn)在,還有未來的日子里,會有許多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但是他們擁抱生活的愛是一樣的。哲學(xué)就是人要明白那些不能明白自己的人的意思吧。妻子說,他爸,我在不在你的那些許多人里面呢?我說,那是自然。兒子說,爸爸,我也應(yīng)該是一個好孩子了吧。我說,孩子,你還年輕,僅僅做一個好孩子是不夠的。在這個彩虹加風(fēng)雨的世界,我們首先要做一個睿智的現(xiàn)代人,在這個基礎(chǔ)上追隨燈塔的時候,也要帶著自己的后視鏡前行。在路上,該停下來的時候把自己停住,鞠躬和祭奠同樣重要。具體地講,給你的朋友居來提說一下,幫我們找人把姥爺?shù)哪剐薮笠稽c,將來古再麗姥姥也是要陪姥爺在天國里為他歌唱的。兒子說,爸爸,我明白了。伊犁,我們還是來晚了。妻子說,我要向古再麗姥姥學(xué)習(xí),做一個有氣節(jié)的母親。我說,是的,也請你們原諒我從前的莽撞和昏庸。祭奠過姥爺以后,我不再是一個封閉的丈夫和父親了。我要向你們學(xué)習(xí),向時間學(xué)習(xí),像春天學(xué)習(xí),把捏在心里的蓓蕾松開,讓它們開花結(jié)果。還要學(xué)會花錢,特別是兒子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