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靜靜躍動在隱溪河上,半江的紅暈在河底慢慢醒來,此時,一只白鷺緩緩飛過。
河中石堤上,坐著我的阿爹和我的兒子。一樣的姿勢:面向江水流去的方向,雙手抱膝,彼此沒有一句話。
我們家的男人,不會交際是出了名的,尤其在家里,基本上與家人一天下來沒有幾句話。所以印象中唯一與阿爹聊天的時間就是夏天。那時因為天熱,沒空調(diào),一家人一起睡地板上,早上天沒亮就醒來,阿爹會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有《三國演義》里的,也有《水滸傳》里的,大多是他從電視上看來的,轉(zhuǎn)述給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他沒有故事可講,就跟我說:
曹操八十萬大軍過獨木橋,等八十萬大軍走過了,再講下一個故事。
我逼著他往下講,他卻說:
八十萬大軍人很多,要耐心等他們走完再講。
后面呢?不了了之了。
還有就是夏天中午,要午睡,我們沒有睡覺的習慣,于是一起下象棋。都是門外漢,瞎走,可是父子游戲的快樂卻一直留在心底。就像現(xiàn)在,我也很享受跟兒子一起游戲的時光,一起爬山,一起散步,一起打球……
然而一提學習,所有的煩惱接踵而至。
我們那時讀書,老師幾乎都是放羊式教學。每天好像沒有學業(yè)壓力,去學校也是玩,玩的內(nèi)容也簡單,就是“抓逃”,純粹的肢體游戲。直到四年級,鎮(zhèn)上有了游戲廳,我們這些不愛學習的孩子天天上學前和放學后全泡在里面。有時貪玩,甚至把吃早飯的錢也用來玩游戲,于是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還因為玩游戲機被老師關在學校,不準回家。
那天天色已晚,月光照在校園里,我們幾個人排成一排站在操場邊。寂靜的夜里,只有肚子“咕嚕嚕”的聲響……阿爹矮壯的身影在夜色中出現(xiàn),他一只手夾著煙,口中罵罵咧咧,走到我眼前,扔掉煙,一巴掌,然后反手又是一巴掌。最后,在兩個老師的勸阻下才停手,將我領回家。
小時候的我,不僅沉迷于打游戲,還有兩次離家出走的經(jīng)歷。
第一次是和班里的同學從自己鎮(zhèn)上一直走到了鄰鎮(zhèn),從早上八點一直走到下午兩點。三個人傻呵呵的,睡在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親戚家。結(jié)果,阿爹晚上將整個小鎮(zhèn)都尋了個遍,還在電臺登了尋人啟事,夜里一直騎車問到了鄰鎮(zhèn)。找到我們時,我們已經(jīng)在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回家,阿爹說,夜路太黑,他騎自行車在半路摔倒了,還被另一個孩子的父親嘲笑。我知道,他平時默默不語,可是很要強,被人嘲笑的經(jīng)歷,他會記一輩子。
第二次是因為慪氣,沒跟家里知會一聲,直接睡到了同學家,阿爹又找了一夜。
懂事晚的孩子注定要讓父母操碎心?,F(xiàn)在我的兒子也是這樣。剛進小學,坐不住,上課往外跑,下課爬欄桿,午休找不到人。因為兒子就在我自己上班的學校讀書,所以我心里時時刻刻記掛著。走在樓梯上,會不自覺地望向兒子教室的方向,找尋他的身影:在調(diào)皮嗎?會被人欺負嗎?知道回去上課嗎?……
等到放學了,人又不知所蹤。到教室找,沒人;到操場找,沒人;四處找,沒人……終于明白當年自己離家出走,父母找不到我時那種焦急、無奈的心情。
阿爹當年讀書時,也曾鬧過笑話:上課時,他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去河邊,脫光衣服游泳。結(jié)果衣服被老師拿走,只能光著身子回去。
我也終于明白,原來我們?nèi)酥g傳承著同樣的基因。因為兒子的出現(xiàn),我才意識到需要去解開基因的密碼,先認識自己,再認識父親和兒子。想到這里,才明白那句古希臘哲學格言“認識你自己”是多么偉大,又多么殘忍。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看到基因像古希臘悲劇中的宿命一樣無法逃脫,看到自己身上的性格代碼和成長軌跡鮮明地復刻給了下一個我。但是時代巨變,父輩與我輩那種寬松自由的成長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復存在,兒子帶著原始的來自泥土的根性,在面對城市文明時,顯得格格不入。
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兒子獨自一人仰望銀杏葉落的身影,那么可愛卻又那么孤獨。沒有一個小朋友會跟他一樣,這樣自由自在地守望在一棵樹旁……我每周帶著兒子去爬山,去看樹、看花、看蟲子,在自然里繼續(xù)著相對自由的生活。我允許兒子活成他喜歡的樣子,就像父親從來不干涉我的選擇,只是在我走彎路時給我?guī)讉€巴掌而已。我相信,教育雖不能對抗現(xiàn)實,但應盡量順應天性。
我相信自己有力量打破父父子子這僵化的承襲,相信自己有力量理解父親,理解兒子,理解自己,走出一條不一樣的父子人生路。
朝霞漸褪,我的上一代與下一代還是那么安安靜靜坐在夕陽下的石堤上。中間的我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走下去,打破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沉默——
“好美啊!”
(作者單位:浙江寧波市海曙外國語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