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蹲在廚房邊的地上,把電飯煲里的飯用勺子撥到一只不銹鋼碗里,起身,端著碗,探雷似的慢慢顛,顛到屋子的東側(cè),俯身放下碗,四只貓已匍匐在旁邊,像四個孩子趴在桌子上。
我有點吃驚:那些貓是到了“飯點”,就事先蹲伏在那里,還是聞到飯香趕緊奔過來的?我沒養(yǎng)過貓,對貓不了解,不知道貓和父親之間是否有著默契。
它們啖食時,有一只羸弱的老貓立于遠處,漫不經(jīng)心地東張西望,似乎正有事的樣子。它的肚子癟癟的,脊椎凸出,灰色條紋的皮毛像一條破舊的毯子搭在身上。
灰貓是媽媽。我忽然想到五十年前我們吃飯時母親的動作和神態(tài)。我們家那時太窮,母親總是等我們吃完,才會端起碗。現(xiàn)在吃飯不是問題了,父親也并不小氣,他給貓端去那么多的飯食,可那只母貓還是要等孩子吃完。母性的慈愛果然都是相通的。
我問父親怎么不送幾只給別人家,他說誰家沒有貓呢,沒人要嘛。
五只貓每天三頓都是吃米飯,再加點菜。此外,母親還要在街上買些火腿腸。老人不像年輕人會網(wǎng)購貓糧,他們還像過去喂養(yǎng)我們那樣用飯菜喂養(yǎng)貓狗。母親說每個月要額外花費一百多塊錢。一百多塊錢不算多,但對習慣省吃儉用的農(nóng)村老人來說就不是小數(shù)目。
母親曾狠過心,把那只老貓用布袋子裝著,帶到街上,丟在菜市場,她想著菜市場人多,說不定有人會收養(yǎng),再不濟,菜市場有些丟棄的魚蝦可以果腹,不至于有生命之虞。她在街上辦完事,傍晚回到家,一眼瞥見家門口坐著一只貓——正是她丟棄的那只!街上離家起碼五里地,它是怎么神奇地找回來的?母親迷惑又內(nèi)疚,動了惻隱之心,對父親說,老頭子,你多辛苦點,我們再也不丟它了。
貓窩就搭在屋側(cè),鋪了稻草,又墊了一條舊毛毯。窩是開放式的,貓可以自由出入,那只老貓總是獨來獨往。母親說,父親有時拄著拐杖,獨自在門口活動活動筋骨,老貓就會跑到他面前領路,父親走得慢,老貓不時停下來,回頭看看我父親,等等他。父親當然看不見這一切,但他聽說后,久久沒吱聲。
蛇年大年初一下午,坐在門口跟父親聊天,陽光如金,田野里的麥苗青碧無垠,一只貓驟然躍上田埂邊的一棵樹,樹高六七米,貓眨眼工夫就躥近樹梢,吊在樹干上東張西望。我望向它時,它正仰頭望著樹梢。過了好一會,它倒著身子,像個武林高手,嗖嗖嗖往下退,離地面還有近一米的時候,噌地跳下來,鉆進厚厚的草叢,沒了影蹤。很快,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過來,落在樹枝上。那只貓大概是想去抓麻雀的。
那只貓的背部是黑的,腹部和下顎是白的,顯然是父親養(yǎng)的貓。父親當然沒看到他的貓有這等敏捷身手,我便把看到的原原本本講給他聽,他靜靜聽,瞇瞇笑,像在聽人夸他的孫子。
(光頭強摘自《新民晚報》2025年3月25日圖/ 劉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