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蹦上雞窩頂，從棗樹杈上把掛著的荊條筐取下來。父親拿著一把鐵鍬摁著狗窩里的瘦母狗，不叫它動彈。母狗叫蠶拉，沒生狗崽的時候性格溫順。生完三只小狗崽以后，性情大變。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只要接近它的狗窩，它就會瘋狂撲上來撕咬。父親說母狗都是這樣，等狗崽大了就會重新變得溫順了。

不過，因為吃不上食物，母狗牽拉現(xiàn)在沒有多少力氣。它的目光兇惡，身體卻掙脫不掉父親的鐵鍬壓制。

父親吩咐我說：“進去，把狗崽揀出來倆?！?/p>

我答應一聲，鉆進狗窩。黑暗中，我與牽拉的目光相遇。牽拉跟我很熟悉，我們之間有兩年多的交集。一到夏天的時候，炎熱的中午牽拉就把舌頭聾拉出來，“呼嚇呼疇”地喘氣。所以，我就給它起個名字叫牽拉。

牽拉的乳房干癟，三只小狗崽咬著奶頭不松嘴。牽拉現(xiàn)在骨瘦如柴，來一陣風都會使它在風中搖擺打晃。父親在院子里看了牽拉的丑態(tài)，發(fā)了話：“等天黑，老三你們?nèi)拥魝z狗崽，不然都活不成了?！?/p>

對，我聽清楚了父親的話，叫我揀出來兩只狗崽?？墒牵斘业氖钟|碰到剛出生四五天的小狗崽時，還是猶豫了。三只狗崽，要揀出兩只來，那就等于宣判這兩只狗崽的死刑。

牽拉在呻吟著，聲音有些絕望和嘶啞。我慌亂中抬頭，頭重重地撞在狗窩頂上的木板，生疼生疼。牽拉顯然一直在反抗和掙扎，父親的力氣更大了，壓得牽拉翻著白眼。我眼睛一閉，伸手抓住一只毛茸茸的肉團團，放進三哥遞進來的荊條筐里。伸手再去胡亂抓了一把，一只毛茸茸的肉團團被我揪住了一條腿，發(fā)出輕微的叫聲。顯然，慌亂中的我弄痛了它。

父親見我們把兩只狗崽裝進筐里，放開了牽拉。牽拉本能地沖出狗窩，卻不爭氣地一個跟跪，難看地摔在地上。牽拉不甘心地朝著三哥叫，父親毫不客氣地搶起鐵鍬，牽拉凄厲地慘叫一聲，乖乖地被打回了狗窩里。

時間還早，先把荊條筐挎進屋，吃完晚飯再到外面扔掉

屋子里光線很暗，我們村沒有電燈。煤油燈的燈芯不亮，母親用一根縫衣針輕挑一下燈捻繩。燈火“呼”地翻個身，屋子里一下子增加了亮度。一大家子人或坐或蹲在飯桌前，往大碗里盛粥。粥是雜糧粥，三哥帶著我在碾道新壓的。米缸要空了，米袋子也見底了，劃拉出缸底，抖落凈米袋子。摻雜在一起的雜糧，不好壓。這樣的雜糧粥好吃是好吃，可父親疼惜。今天是臘八，喝臘八粥也算應了節(jié)氣。

呼嚕呼嚕的喝粥聲，像一首曲子。一大盆雜糧粥，轉(zhuǎn)眼見了盆底。明天有沒有粥喝，都不知道。父親滿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打個響亮的飽嗝。飯后一袋煙，賽過活神仙。父親的旱煙在飯后準時閃爍起來，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煙葉味。

父親跟低頭收拾碗筷的母親說：“要不，給那院勻點？”

父親的語氣似乎在商量，也似乎在探尋。不過，語氣里也有威嚴和倔強。母親收拾碗筷的手停頓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父親在等著母親回答。母親把碗筷拿到外屋的碗櫥里，回身拿飯桌的時候，勤快的三哥已經(jīng)率先搬了出來。母親拿著抹布，擦炕席上掉的食物。因為喝的是粥，炕席上啥都沒有掉下來，那些稀溜的粥都吸進了肚子里，

母親說：“咱家也揭不開鍋了，幾升谷子好干啥？”

父親嘆息一聲。嘆息完以后繼續(xù)說：“大軍不在家，也夠難的?！?/p>

“誰不難？都吃探頭糧了，七八張嘴，都仰脖等著呢?！蹦赣H嘀咕著出去。開門，進廂房，鼓搗半天，頭上頂著蜘蛛網(wǎng)狀的灰塵進屋。手里多了只布袋子，里面是半袋谷子。母親把布袋子往炕上一操，父親眉開眼笑起來?！疤筋^糧”是老家的方言，意思是寅吃卯糧，今年吃了明年的糧，預先支用了以后的進項。

“順你心眼子啦！”母親怒了。

父親趕緊閉嘴。轉(zhuǎn)頭看三哥和我：“去給你嬸送去，順便把小狗崽扔山后去?！?/p>

三哥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鼓勵他。我們事先都商量好了，荊條筐里蠕動的兩只小狗崽實在是太可愛了。它們才能睜開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屋子里暖和，它們開始在筐里互相嬉戲。

三哥鼓起勇氣說：“爸，要不留下小狗崽呢？”

“滾！人都顧不上活命呢，還管得了狗！趕緊滾！”父親粗暴地咒罵著。

三哥扛起布袋子，我拎著荊條筐一頭扎進茫茫夜色里

乍一出來，冷風呼地一下鉆進了褲腿子里和脖頸子里，我和三哥都打個激靈靈的冷戰(zhàn)。三哥埋怨我：“我說不行吧，挨了一頓狗屁吡！”

我們都慶幸，沒挨父親的揍就已經(jīng)不錯了。家家的院子里都只有一點燈火，像一枚小小的紅豆。村街上很安靜，遠近卻有狗叫聲此起彼伏，不過那都是餓得皮包骨的狗們，叫聲顯得蒼白無力。

月光像白色的蕎麥花，碎銀般灑滿了街路。

唉，牽拉也是，活著就活著唄，干嗎非要生狗崽。生狗崽也行，為什么要一次生三只。這三只狗崽的爹是大牛家的公狗大黃，大黃是最不是東西的公狗，它跟牽拉交配那天全村人都看到了。大黃和牽拉背對著背在莊稼地里翻騰，氣得大人用石頭打，用棍子挑，想把他們的交配打斷。

可是牽拉還是懷孕了，還是生產(chǎn)了。作為父親的大黃，自從和牽拉結(jié)束了那場長達兩個多鐘頭的交配，就再也沒去看一眼牽拉。

三哥說，或許我們看到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呢，狗和狗之間，也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又或者大黃來看望牽拉，是半夜里來的呢。就像父親去東頭那院看嬸，有時候也是趁母親熟睡的時候去的。

有一回半夜拉肚子，三哥蹲在大門口，親眼看見父親踏踏地走路回來。三哥還說，那晚上明明天上是有月亮的，可是父親在月亮下面竟然沒有人影。當時三哥嚇了一跳，仔細辨認那人確實是父親。

可能是父親睡瘴癥了，靈魂出竅走了，剩下軀體在炕上，睡在母親的身邊打著呼噲。這是三哥后來的解釋。

我和三哥實在是舍不得這兩只肉乎乎毛茸茸的小狗，可是脾氣暴躁的父親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是不會做出更改的。去嬸家送谷子，這是個艱巨的任務(wù)。趁著晚上人少的時候去，父親是在避嫌。

我突然眼晴一亮，跟三哥商量：“要不，咱們把小狗崽給嬸養(yǎng)著呢？”

三哥想了想說：“是個好主意，一會兒到那我就說。她拿了咱家的谷子，幫咱們養(yǎng)兩只狗崽不難吧？”

嬸家在村子東頭，大門樓，門門沒插，三哥進院就清脆地喊。屋子里一盞油燈在等著我們，這半布袋子的谷子叫嬸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眼淚太多，差點把昏暗的燈火壓滅。

嬸說：“我給你們倒出布袋子吧?！?/p>

我在外面等，三哥過了一會兒出了院子。我問：“嬸答應養(yǎng)小狗崽了嗎？”

三哥指指荊條筐，我發(fā)現(xiàn)筐里本來是兩只小狗崽，現(xiàn)在變成了三只。我的眼睛瞪得溜圓，就是說，三哥不但沒把小狗崽交給嬸，嬸還把自己家的一只小狗崽叫我們一起丟掉！

冷風舔著樹枝，發(fā)出嘶嘶的叫聲。

我們都感覺沒有剛出來那樣冷了。三哥瞅著樹林邊上的大溝，叫我放下筐。我不同意。三哥走過來，奪筐。

“小狗崽不扔掉，回家咋跟爹交 代？”三哥瞪著我。

“我舍不得！”我執(zhí)拗地拽著筐梁

“有尿你回去跟爹說去吧?！比缢餍詫⒘宋乙卉姟?/p>

我當然不敢跟父親說，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去年秋天，我實在是餓得不行，去生產(chǎn)隊的梨樹園里偷摘了倆酸梨。結(jié)果被看梨園的人發(fā)現(xiàn)，帶我去找家長。父親聽說以后，看見我手里拿著咬了一口的酸梨，二話沒說，照著我的臉蛋就是一個巴掌。我當時感覺頭“嗡”的一聲，然后鼻子一熱，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我用手一摸，鮮紅的血順著鼻子流淌出來?？粗稚先酋r血，我都不知道哭了，酸梨也被染紅了。

看梨園的人被父親的舉動嚇壞了，趕緊敷衍幾句逃離了我家。父親輕蔑地看著我說：“三只手，丟人現(xiàn)眼的玩意?！?/p>

想留下小狗崽，在那個寒冷的北方夜晚，幾乎就是一種不可能。父親太狠了，狠得叫我們望而生畏。

“要不，你再抱一會兒？”三哥妥協(xié)了。

可是，我越多抱一會兒那三只小狗崽，難舍的滋味就更加嚴重了。

“要不，咱們想想辦法，萬一它們能自個活下去呢？”三哥開始同情起我來。

我們知道，這三只小狗崽還沒有完全斷奶，在沒有吃喝的情況下，它們是很難活下來的。何況，這臘八的寒夜是如此嚴酷，它們的生還幾率是沒有的。

那我們也想做一點努力。

我們挎著荊條筐在村子里游走。

我們試圖把三只小狗丟到家有母狗的院子里，叫母狗認領(lǐng)?？墒?，走了幾家有母狗的人家，我們的計劃都沒有成功。

不是院門緊鎖，就是院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家家?guī)缀鯏嗉Z的人們，能夠喝上粥就已經(jīng)不錯了。黑天躺在被窩里盡量減少運動，肚子才不會那樣餓。那些母狗們，哪里有什么食物可吃，它們唯一的食物就是等著明天早上，人們?nèi)鰜淼男迈r糞便。

三哥陪我游蕩幾圈，開始幫我想別的辦法。比如放到村口的橋洞下，那里可以避風，我們這些小孩子經(jīng)常去橋洞下玩耍。三哥從村街的柴火垛上拿了兩捆秫秸，我們到橋洞下面，用秫秸絮了個小狗窩。然后把三只小狗崽都輕輕放進小狗窩里。

我跟著三哥往家疾走，出來的時間夠長了，回去晚了，怕惹惱暴君一樣的父親。

那晚，睡在火炕上，我腦子里一直想著橋洞里的小狗崽們。我甚至在想，這個北方的臘八寒夜會飛逝而過，迎來第二天的太陽。太陽出來，溫暖就來了，小狗崽就能夠繼續(xù)活著了。

我蜷縮在火炕最暖和的角落，卻怎么也睡不著。三哥在我身邊翻來覆去，棉被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還沒睡？”三哥壓低聲音問。

我搖搖頭，雖然知道他看不見?！叭?，你說小狗能活到天亮嗎？”

三哥沉默了一會兒，黑暗中我聽見他咽口水的聲音：“橋洞能擋風，秫秸也暖和…興許能吧?！?/p>

母親在炕那頭咳嗽了幾聲，我們立刻屏住呼吸。等呼吸聲重新變得均勻，三哥才又開口：“睡吧，明天一早去看看?！?/p>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三只毛茸茸的小肉團擠在一起的畫面。它們會冷嗎？會害怕嗎？那只被我揪疼后腿的小狗，會不會疼得一直叫？迷迷糊糊中，我夢見自己變成了其中一只小狗，在刺骨的寒風里瑟瑟發(fā)抖。突然一陣劇痛襲來——父親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醒醒！醒醒！”三哥搖晃著我的肩膀。

窗外透進青灰色的晨光，炕上已經(jīng)沒人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冷汗，被

子都濕了一片。

三哥麻利地幫我疊好被子，壓低聲音說：“爹去隊上了，媽在做早飯。咱們快去快回。”

我們躡手躡腳溜出院子時，東邊的天空剛泛起魚肚白。村道上結(jié)著厚厚的霜雪，踩上去咯吱作響。我的布鞋不保暖，腳趾凍得生疼，但想到馬上能見到小狗崽，腳步不由得加快。

轉(zhuǎn)過最后一個柴火垛，橋洞出現(xiàn)在眼前。我的心突然揪緊了一—秫秸搭的窩塌了一角，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它們……死了嗎？”我的聲音發(fā)抖。

三哥沒回答，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斜坡。我緊跟在后，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口。

“少了一只！凍死了兩只?！比缁仡^跟我說。

我撲過去，看見秫秸窩里只剩下兩只小狗，它們身子已經(jīng)凍僵，緊緊依偎在一起。嬸家的那只不見了，窩邊散落著幾根凌亂的秫秸。

“會不會爬出去了？”我徒勞地四處張望。

三哥搖搖頭，他突然在腳下發(fā)現(xiàn)了痕跡：有腳印。難道是誰家的狗來過？

順著痕跡往橋洞深處搜尋，三哥突然停下了。三哥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定睛細看，看見橋洞深處的陰影里有一團模糊的影子。隨著眼睛適應黑暗，那團影子漸漸清晰一是一只體形碩大的灰狼！它側(cè)臥在地上，懷里正摟著失蹤的小花狗。更令人震驚的是，小花狗正貪婪地吮吸著母狼的乳頭！

三哥猛地把我按住，發(fā)現(xiàn)母狼沒有察覺到我們，三哥牽著我的手，慢慢地往身后退去…

回村的路上，我和三哥都回不過神來。我們不知道在這個漫漫長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過欣慰的是在最殘酷的寒冬里，生命總能找到出路。三哥跑在前面，呼出的白氣在晨光中散開，我突然覺得這個臘月似乎沒那么冷了。

在我饑餓的童年，我總盼望著寒夜飛逝。寒夜走了，就會迎來太陽。

【責任編輯】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