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舜帝陵,必經(jīng)寧遠縣九嶷山瑤族鄉(xiāng)西灣村?!暗滦⒐媪倌?,功在舜陵第一村?!庇慰统バ那?,總是匆匆忙忙從村口牌坊掠過。拜祭歸來,有緣,不妨輕松繞行,尋訪一下這個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古風遺韻。
生長月巖濂水間,老來才入九嶷山。
消磨筋力知余幾,踏遍人間五岳還。
清代著名詩人、畫家、書法家何紹基的這首《游九嶷》,作于同治元年,即公元1862年。是年,何紹基主講長沙城南書院。應時任永州太守楊翰之約,何紹基從長沙登舟逆水而上,正月里回到闊別十一年的故鄉(xiāng)道州。二月初九,在寧遠縣令陶勤子的陪同下,何紹基拜舜陵、游九嶷,感慨無限寫下抒情詩作,題為《游九嶷歸宿縣署為陶勤子大令話生平游事》。
另有一說,何紹基《游九嶷》是六月祭舜之后在西灣村寫的,并有與《東洲草堂詩鈔》不同的版本:
生在濂溪水一灣,老來才游九嶷山。
半山費盡芒鞋力,踏破人間五岳還。
西灣村人說,為參加舜帝陵祭典,何紹基在楊翰陪同下,來過西灣村。何紹基指點九嶷山脈,品味舜源龍泉,他說這里的山水形勝與他老家道州東門村頗為相似,其詩中的“水一灣”便是有感而發(fā)。如此解析顯然有點牽強附會,但沒有想到,西灣村果真還有何紹基“水峙山流”石刻,至今保存在老屋門坊上。
甲辰深秋,我有緣參與“青山碧水新湖南”的永州之行,最后一站拜祭舜帝陵。同行文友最為愛賞的古碑文,正是何紹基同治元年《諭祭文》書法石刻。新帝登基,朝廷特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主持隆重的祭舜典禮,依據(jù)清朝慣例,將祭文鐫刻成碑,恭立舜帝陵旁邊。惲世臨特地邀請何紹基擔任書石官,一起前來九嶷山祭舜。故碑首云:“維同治元年歲次壬戌季夏月壬子朔越五日丙辰,皇帝遣湖南署布政使惲世臨,致祭帝舜有虞氏神位前。”碑末署款:“陪祭官永州府知府臣楊翰,陪祭官署寧遠縣知縣臣陶變咸,書石官前翰林院編修臣何紹基。”
何紹基道光十五年(1835)中舉人,次年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咸豐六年(1856)因條陳時務得罪權貴,何紹基辭去四川學政職務,從此閑游山川講學授徒。何紹基以詩文書畫著稱,其書法作品尤屬國寶級。何紹基曾有《題岳陽樓聯(lián)》,可惜未見碑刻。今日岳陽樓上有兩副名聯(lián),均落款“道州何紹基書”。一副是羅平竇垿撰“一樓何奇”長聯(lián);另一副為長沙熊少牧撰句:“十五年勝地重游云外神仙應識我;八百里長天一覽湖邊風月最宜秋?!贝寺?lián)落款:“同治元年秋九月?!?/p>
“水峙山流”石刻未見署名與年月,瀟灑靈動的“何體字”視而可見。只是按現(xiàn)今從左至右讀法,“流山峙水”給人的感覺有點怪怪的。平江天岳書院楹聯(lián):“天經(jīng)地緯;岳峙淵渟?!焙谓B基以“水峙”對“山流”,有何寓意呢?
細讀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尋得《王繼齋攜榼陪游,夜宿西灣張秀才家》:
不問山頭與水邊,一壺兩盞又陶然。
狂蹲破屋同聽雨,氣奪寒云已化煙。
笑我老愁危徑仄,喜君閑識野游便。
西灣暫借書堂住,剪燭論文得醉眠。
從詩中可以推斷,六月祭舜大禮告成,何紹基偷閑野游,在鄉(xiāng)賢王繼齋陪同下,曾經(jīng)夜宿西灣村張秀才家?!拔鳛硶航钑米。魻T論文得醉眠。”一路攜榼陪游,酒是沒有少喝的?;蛟S有人會認為,何翰林酒醉之時揮毫潑墨,將山峙、流水寫倒了,其實何紹基詩宗李、杜、韓、蘇諸大家,“水峙山流”是有出處的。姚元之曾有瀟灑園聯(lián)曰:“魚飛鳶躍漆園吏,水峙山流太史公?!焙谓B基還作有《舜陵》一詩,開篇即曰:“衡山之陽帝攸宇,南面無為萬方睹。九嶷陵廟乃北鄉(xiāng),魂兮歸來戀中土。”九嶷山舜帝陵本是華夏第一圣陵,萬方朝圣,魂歸中土。豈若重華天子體魄嚴且神,萬代茫茫迷處所。何紹基無須爭辯,不問山頭與水邊,一壺兩盞又陶然,遂以輕閑的“打油詩”記趣。
夕陽西照,炊煙升起,一行人有說有笑,環(huán)繞鄉(xiāng)村小道暢游西灣村,只見山陵起波,池水泛光,高坡養(yǎng)兔,沃土植菇,稻谷青黃,荷池清香,果然是一幅寧靜致遠的山水圖畫。光影飄逸處,一座古老的石砌文塔聳立,六方托底,翹角挑尖,塔的中部開拓惜字爐,文塔門聯(lián)左曰“鴻臚造化”,右曰“丹篆文明”,正應了明代李東陽《十八日聽傳臚有作》詩中所言:“黃紙數(shù)行丹詔字,鴻臚三唱甲科名?!蔽鳛澄乃牡窦y畫壁,處處彰顯祈求文運昌盛的傳統(tǒng)風尚。
我亦行走各地鄉(xiāng)村多年,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是我所見最高檔次的鄉(xiāng)村文塔,不由得心懷敬意。細讀塔壁刻文,咸豐二年歲次壬子季冬月榖旦立,記曰:
蓋聞盤古結(jié)繩,后圣易以書契,此文字之所由肇興也。
張君數(shù)位鄉(xiāng)紳帶頭捐資,修建起這座石爐文塔,從此六義孳生無窮,人文肇興亦將有蔚。碑文由楊世卿撰,盧政蒲書,修建首士則由張家諸君擔當。咸豐二年(1852),何紹基巡游西灣,距文塔建成已近十年,必定也像我一樣仔細勘察過這座文塔。我想,何翰林必然會大加贊揚張秀才及村民的義舉,不然,何以會題匾賦詩且“剪燭論文得醉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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