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年前盛夏的清晨,師徒四人駕著教練車從昆明出發(fā),一路向西。大師兄天歌緊握方向盤,額頭滲汗,仿佛手里攥著的不是方向盤,而是定時炸彈的引爆器——畢竟,這位科二考場五進五出的“駕校傳奇”,至今仍保持著“倒庫壓線率100%”的逆天紀錄。二師兄趙君翹著二郎腿坐在副駕,科二一把過的天才選手,此刻正悠閑地刷著短視頻,時不時抬頭指點江山:“大師兄,你剛才那個彎拐得牛逼啊,牛頓看了都得掀棺材板?!比龓熋谜墟房s在后座,膝蓋上攤著《科目三必看》,書頁被車載電扇吹得嘩嘩作響,像極了她的心跳——又快又慌。
行至祿豐地界,天色驟變。原本晴空萬里,轉眼烏云壓頂,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仿佛老天爺突然想起自己還有“暴雨模式”沒測試。大師兄手忙腳亂去撥雨刮器,結果一激動,直接打開了遠光燈,刺眼的光束射向前方,嚇得迎面而來的貨車司機狂按喇叭,那架勢,活像是要演奏一曲《命運交響曲》。
“減速!關窗!”師父的怒吼被雷聲吞沒。話音未落,一輛紅色重卡從右后方呼嘯超車,車輪碾過水坑的瞬間,泥漿混合著碎石,像炮彈一樣轟向教練車。剎那間,車內四人集體體驗了一把“泥漿面膜SPA”——大師兄的眼鏡糊成了兩團墨汁,三師妹精心打理的劉海蔫成幾根海帶絲,二師兄的白T 恤被泥水染成了抽象派藝術品。最慘的是師父,他那威嚴的絡腮胡此刻正滴滴答答往下流泥湯,活像剛從沼澤里爬出來的黑熊精。
“大師兄,你這車技,不去拍《速度與激情》續(xù)集真是好萊塢的損失?!倍熜忠贿呁履嗨贿呁虏?。
“閉嘴!我這叫‘穩(wěn)健駕駛’!”大師兄嘴硬,但顫抖的雙手出賣了他。
就在斗嘴間,路邊柳樹下突然閃出一位挎著竹籃的姑娘。她穿著藕荷色碎花衫,鬢角還掛著晶瑩的水珠,未語先蹙眉,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大師兄剛要上前阻攔,姑娘卻像泥鰍一樣從他身邊滑過,直奔師父而去。
“師傅,求您發(fā)發(fā)善心……”她聲音哽咽,眼眶泛紅,“家父病重,果園滯銷,小女子走投無路……”
看這情形,大師兄突然想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橋段,抄起路邊的一根樹枝揚了揚,輕喝一聲:“妖怪哪里逃!”
二師兄先盯著姑娘高高挺起的前胸不放,后又掃描了翹臀上的“二維碼”,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眼神逐漸迷離。師父嘆了口氣,從褲兜里摸出皺巴巴的三元大鈔。大師兄見狀,立刻掏空口袋,連褲縫里藏的十元私房錢都抖了出來;三師妹默默摘下腕上的銀鐲——那是老公在地攤上精心挑揀送她的生日禮物。
就在眾人以為做了件善事時,姑娘突然變臉,柳眉倒豎,把竹籃往引擎蓋上一砸:“當我是要飯的呀?買我的梨就算幫了大忙!”
突然呼啦啦從路邊梨園搶出七八個梨籃子,一張張高原紅映在車身:“買我的,買我的……”
“……”師父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震得后退半步,大師兄和二師兄面面相覷,三師妹默默把銀鐲又戴了回去。
最終,師徒四人花280 元買下了九籃高價“蜜香梨”。二師兄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下一秒,他的表情從期待變成震驚,最后定格在“我的人生被欺騙了”的悲憤上——“這梨……怎么比我的初戀還酸澀?!”
大師兄不信邪,也隨意挑了幾個咬一口,瞬間五官扭曲:“好家伙,這梨怕敢說不是用黃連腌過的!”
師父摩挲掉梨皮上的水痕,牙齒剛犁進去梨皮,忽然仰天大笑:“好一個‘梨’害無窮!比天歌考科二還苦澀十倍!”
三師妹默默坐上駕駛座,一腳油門,教練車咆哮著沖了出去,仿佛在說:“農(nóng)村套路深,我要回省城;路練陷阱多,駕校安樂窩!”
路面驟然現(xiàn)出數(shù)里凹凸土包,車身如浪里扁舟起伏跌宕。二師兄渾厚鼾聲混著“姑娘,姑娘……巴不拉幾離亞多……白骨精好看”的囈語,在車廂內炸響驚雷。三師妹纖指急退兩檔,噗嗤笑出聲來:“二師兄這夢話比歐陽鋒念的假經(jīng)還繞人!”后視鏡里映著她眼角笑出的淚花,全然失了平日的故做矜持。
師父捻著山羊須搖頭:“當年形意拳講究'心與意合',這小子倒好,夢里把心意泄了個干凈。”大師兄抱臂望著窗外飛逝的楊樹,嘴巴彎成一對小括號。顛簸中笑聲漫過儀表盤,驚起道旁槐枝上的灰喜鵲。
驟停的慣性讓二師兄猛然撞上前座椅背,他揉著印出竹席紋的側臉茫然四顧,哈喇子肆意流出時,我們三人已憋笑憋得肩頭亂顫。在驛站等待午飯間,陽光透過歪脖子冬瓜樹枝葉,在八架吱呀竹搖籃上灑下碎金。誰也沒料到這片刻寧靜,會被西北角炸開的爭執(zhí)聲驚破。
原來是二師兄正為爭搖籃和一幫武館愣頭青起了沖突。
師父鷂子翻身躍出搖籃的剎那,大師兄瞥見他布鞋底磨損的八卦紋——那是二十年站樁練掌的烙印。人影飄忽間,師父雙臂如攬?zhí)珮O,左劃外門截住沖在最前的黃毛青年,右掌畫弧似慢實快,勁風掃過時五六個紋臂少年齊刷刷后跌,像被無形繩索拽著腳踝。
“形意劈拳化八卦掌,師父這招‘秋風掃落葉'竟藏著洪拳腰馬勁!”大師兄是武俠小說迷,低聲驚嘆道。三個徒弟擠作一團,眼看著師父如飛燕般身影在人群里忽閃騰挪,短衣下肌肉起伏如游龍驚鴻。當那黑鐵塔般的武館教頭逼近時,師父后撤半步看似示弱,實則暗合螳螂拳“引手”要訣。
電光火石間,但見師父食指如劍點中武館教頭肩井穴,這招“葉底藏花”乃融合了中醫(yī)經(jīng)絡與點穴秘技。武館教頭紫脹的面色漸緩時,師父掌心暗吐綿勁替他通絡,這一放一收間,武學修為已分云泥。
武館教頭氣急敗壞地離開,一邊不停地打著求救電話。
師父脖頸的青筋跳了跳,一揮手把三徒弟先趕進車里。他獨自折返餐廳的背影繃得像張滿弦的弓,再出來時抱著個鼓囊囊的紙箱,箱角洇著紅色的油漬。后備箱蓋彈起的瞬間,大師兄分明嗅到爛水果混著花椒的刺鼻氣味。
“快走!”師父一聲令下,車胎碾過碎石路的嚓嚓聲里,大師兄的喉結上下滾動,到底沒敢問箱中玄機。直到教練車歪在荒郊水塘的歪脖子榕樹下,師父撬開紙箱的動作活像在拆定時炸彈。四個寡白的飯盒露出來時,二師兄的鼻翼扇了扇——酸筍味沖得眼淚直奪眼眶。
三師妹用竹筷攪著半溫的米線,眼神往師父那邊飄,大師兄啃著雞翅膀欲言又止,師父的嘆息比教練車爬坡吼還重:“安靜吃你們的就是!”這話墜在地上,驚飛了電線上的一排山雀。
夜色漫上來時,楚雄城里霓虹招牌“夜朦朧”三字燙得大師兄耳根發(fā)紅。賓館前臺女人低胸裙下的溝壑像道暗淵,二師兄的眼睛里恨不得長出手伸進去逮出兩只玉兔。師父突然劇烈咳嗽,驚得千年柏樹上棲息的夜鳥樸棱棱亂飛,扇落了一樹枯葉。三師妹退后時撞翻的青瓷花瓶在地上骨碌碌轉圈。
“師父萬壽無疆!”四個銅杯碰出清越的顫音。師父噗嗤一笑,嘴里旋即飛出的雞骨“奪”地釘進廊柱,深陷三分的力道讓雕花木紋裂出蛛網(wǎng)。我們的驚訝僵在臉上,卻見師父拍著大腿笑出淚花:“當年紅衛(wèi)兵給林彪喊萬歲,骨頭渣子都喂了狗!”
月光爬上窗欞時,52 度苞谷燒在血管里燒出條火蛇。師父后仰的脖頸暴起蚯蚓狀的青筋,喉結滾動的聲音混著隔壁KTV《南屏晚鐘》悠揚婉轉的旋律。三師妹醉眼迷離地數(shù)著大師兄襯衫上第三顆搖搖欲墜的紐扣,二師兄的筷子在魚骨間挑揀著最后的溫柔。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一叢叢,我找不到她的行蹤,只看到那樹搖風…南屏晚鐘,隨風飄送,它好象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它好象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相思有什么用,我走出了叢叢森林,又看到了夕陽紅……”歌聲幽怨,如泣如訴。師父兩眼微紅,淚光瀲滟。仨徒弟也被歌聲深深感染,仿佛看到了那林木繁茂,石壁如屏的麓山腳下的凈慈寺,聽到了那清越悠揚的南屏晚鐘。
師徒四人由相識到相熟不過短短數(shù)月,各自的故事也只能暫埋心里,無機會講述。一曲南屏晚鐘,敲開了師父塵封已久的心扉。
回到住處,徒弟們死纏爛打,要他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傳奇故事分享給大家。師父見拗不過,便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
他叫洪石,出生在西南群山環(huán)抱的地質大院,父母是五十年代中國地質大學的高材生。
勘探隊板房外的地質錘與羅盤是他最早的玩具,巖芯箱里斑斕的礦石化作童年星空。每逢雨季,裹著雨衣的勘探隊員踩著滿地紅泥歸隊時,總能在炊煙繚繞的食堂角落,看見這個脖頸掛著鑰匙的男孩就著斑駁的燈影寫作業(yè)——七歲起他便學會用搪瓷缸熱飯,十歲能獨自翻越兩座山頭去鎮(zhèn)上寄宿學校。
勘探隊后山的杜鵑花年復一年染紅山脊時,少年書桌上的獎狀早已摞成斑斕巖層。全國華羅庚杯數(shù)學競賽的鎏金證書寄到時,勘探隊破天荒為家屬子弟放了掛三千響鞭炮。外婆顫抖著撥通小賣部電話報喜時,聽筒里傳來鉆機轟鳴聲中父母哽咽的欣慰:“小石頭將來定能進北大數(shù)學系!”十四歲的洪石撫摸著證書燙金紋路,窗臺上外婆栽的素心蘭正吐幽芳。
命運的轉折始于某個暮春午后。當扎著紅綢蝴蝶結的趙絢蘭抱著作業(yè)本穿過紫藤花廊,少年手中《數(shù)論導引》的書頁突然灌滿山風。
地質隊員后裔特有的敏銳直覺,在遇見這個轉學生梨渦的剎那盡數(shù)失靈。他們開始在晨讀前相約后山背英語單詞,在晚自習后躲進勘探隊廢棄倉庫分享《飛鳥集》。老樟樹年輪里鐫刻的秘密,比任何地質構造都更令少年心顫。兩個情竇初開的娃娃陷入了甜蜜的泥沼。
秋雨驟降的月考日,洪石第一次對著數(shù)學卷子渾身發(fā)冷。那些曾如老友般親切的符號公式,全化作勘探圖上紊亂的等高線。班主任在辦公室舉著他43 分的試卷痛心疾首時,少年正攥著趙絢蘭塞來的紙條奔向溪邊——“爸爸要調去塔克拉瑪干油田指揮部”??萑~在他們緊握的指縫間碎裂成蝶,山澗倒影里兩個單薄身影,比任何地質斷層都更支離破碎。
寒露那日的勘探隊板房格外清冷,洪石將全國數(shù)學競賽證書仔細鎖進父親留下的巖芯箱。列車站臺上,外婆用地質包改制的行囊里,除了十張雞蛋煎餅,還有張皺巴巴字跡模糊的紙條:“南屏山凈慈寺的鐘聲,或許能敲醒你的迷途”。當綠皮火車撕開晨霧,少年望著后視鏡里縮成黑點的外婆,忽然想起某個黃昏,趙絢蘭曾指著晚霞說這像極了火燒巖剖面。
他決定暫時輟學,北上尋訪那位始終默默關注自己成長的姑姑,聆聽她的建議,再重新規(guī)劃人生方向。一年多來,姑姑對他的真實境況毫不知情。這位在上世紀70 年代末從知青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知識女性,畢業(yè)后進入人民日報擔任記者,卻因一次采訪事故落下殘疾,如今多半時間在家中撰寫時評。姑姑最牽掛這個遠在西南邊陲的侄兒,時常來電來信關心他的學業(yè)。為了不讓尚未痊愈的姑姑過度擔憂,這一年多來,外婆和他總是報喜不報憂,姑姑記憶中的他,依然是那個聰穎活潑、風度翩翩的少年模樣。
坐在北行的列車上,少年的心緒如窗外飄忽的云霧。他想象著姑姑見到自己時可能出現(xiàn)的震驚神情——畢竟他才十五歲,人生道路突然變得迷茫無措,就像被猛獸沖散的小鹿,在陌生的叢林里驚慌失措。他調整了情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望著薄霧中連綿的遠山和轉瞬即逝的村落。列車在暮色中穿行,窗外的燈火如流螢般明滅。
鄭州站的人潮涌動間,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飄然而至。老者長須及胸,仙風道骨,眉白如雪,宛如從金庸武俠小說中走出的白眉鷹王。少年暗自失笑這荒唐的聯(lián)想,卻見老者在他身旁落座,閉目養(yǎng)神。夜幕低垂時,老者取出黑褐色的干糧分享,將整盒都遞給了看似離家出走的少年。在石家莊站停留時,少年想買大餅回請老者,不料錢包被竊。老者眼光如炬,身形如電,一個起落便截住蟊賊,那笨拙的小偷嚇得丟下錢包倉皇逃竄。
回到車廂,在老者慈祥的目光鼓勵下,少年終于吐露心聲。老者端詳著眼前骨骼清奇、眉稍如劍的少年,眼中閃過驚喜——這分明是塊習武的璞玉??稍挼阶爝呌只饕宦晣@息。當列車駛入晨光熹微的北京西站,深秋的寒風卷著落葉為這對忘年之交送別。老者要轉乘前往長白山拜訪老友,少年則去尋訪姑姑,臨別時他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在蕭瑟的秋風中揮手作別。
暮色四合時,洪石常倚著姑姑家的雕花木窗,望著皇城根下的琉璃瓦在夕陽里流淌鎏金般的光澤?!伴e云潭影日悠悠”的意境,竟與這帝都的日升月落奇妙地交融。自兩年前在火車上與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偶遇,那個捧著《淺談高次方程》追著討教方程根解的雪夜,便在記憶里鑄成了永恒。
姑父執(zhí)教的景山學校圖書館成了他的道場。當同齡人還在二次函數(shù)里打轉,他已將柯西收斂準則的證明過程謄寫在泛黃的宣紙上,懸于案頭作每日功課。老者的書信總裹挾著長白山的松香,某封信箋里夾著的野生天麻標本,至今仍夾在《IMO數(shù)學競賽》的扉頁。
高考倒計時半年的清晨,姑父批改完最后一張模擬卷,紅筆在148 分的數(shù)學卷上懸停良久?!爱斈赍X學森先生報考交大時,數(shù)學也是這般通透?!崩辖處熣陆鸾z眼鏡擦拭,窗外的海棠花正撲簌簌落在少年肩頭。姑姑連夜縫制的赴考唐裝已壓在樟木箱底,滇南老家寄來的火腿月餅尚未來得及拆封。
二月廿三的加急電報像塊寒鐵,把少年釘在四合院的青磚地上。發(fā)報地址“吉林長白山xxx”幾字被汗?jié)n暈染,恰似老者信中描繪的天池霧嵐。姑姑摩挲著電報上“遲則悔矣”的潦草字跡,白皙的手掌覆住少年顫抖的指尖:“當年你爺爺走時,我若早到半刻……”
長白山的初春依然鎖在冰棱里。當少年踩著齊膝深的積雪推開吱呀作響的樺木門,火塘上吊著的銅茶壺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老者身披熊皮大氅端坐炕頭,面前攤著本泛黃的《道德經(jīng)》,案上鎮(zhèn)紙竟是塊布滿蜂窩狀孔洞的火山巖——與半年前信中所述“偶得奇石”的描述嚴絲合縫。
“好孩子,你可知‘物換星移'四字,在《滕王閣序》里原是接在‘閑云潭影'之后?”老者捻著銀須,白眉抖動,將紫砂杯中的參茶推至少年面前。爐火映著他紅潤的面龐,哪有一絲病容?少年攥著車票的指節(jié)發(fā)白,忽然瞥見窗欞上自己風塵仆仆的倒影,那句“物換星移幾度秋”的蒼茫感忽然涌上心頭。
木屋后的練功場還積著殘雪,六十四個梅花樁按伏羲六十四卦排列。當老者演示“云手”招式時,松濤聲竟與當年護城河畔的晨讀聲奇妙重疊。少年不知道,這個改變命運的清晨,老者袖中正藏著他最新的高考模擬卷——滿分的數(shù)學答卷上,有道微積分題的解法,竟與終南山某位數(shù)學泰斗的手稿如出一轍。
高考前七日,少年正欲啟程赴考,忽聞收音機里傳來暴雨成災的噩耗——京廣、滬昆鐵路多處塌方,交通中斷。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少年仰天長嘆,淚如雨下。兩位老者亦為之動容。細想六月暴雨本屬尋常,偏在少年抉擇之際降臨,豈非天意?三人頓悟命運早有安排,反倒釋懷大笑。
此時雷聲滾滾,烏云壓頂,狂風摧折古木,驟雨敲打茅檐。
白發(fā)老者顓孫弘糯乃甘南人士,師從形意拳宗師馬學禮,曾以獨創(chuàng)“熊抱仙人”擊敗日本武者渡邊踏波。黑發(fā)老者儲豪得南拳王吳錦山真?zhèn)?,一雙鐵砂掌威震南北。當年二人鏖戰(zhàn)兩天一夜未分勝負,終成莫逆之交。顓孫弘糯的“降魔十二式”能將十二形融會貫通,儲豪則以“鐵掌封頂”相抗,二人招式變幻莫測,最終相視一笑泯恩仇。
少年洪石此刻方悟老者苦心。想起武俠小說里的俠義精神,當即跪拜:“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顓孫弘糯佯裝推拒,儲豪在旁幫腔,終收下這個徒弟。正當師徒敘話之際,儲豪突然發(fā)難,鐵掌生風直取老友。顓孫弘糯轉身迎戰(zhàn),形意五行拳對龍形八卦掌,招式如行云流水,看得少年目眩神迷。
木屋內狹仄如籠,兩位老友全然忘卻方寸之限,但見白發(fā)老者掌緣如斧,截擊之勢宛若斷江;黑發(fā)老者肩肘似錘,裹挾之勁恰似崩山。四掌相擊時木梁震顫,罡風掃掠處塵埃漫卷,百年老屋在勁氣激蕩間發(fā)出垂危哀鳴。少年踉蹌退至檐下,恰見暴雨初歇,天邊殘雷如倦獸低喘,幾縷銀絲般的雨簾斜掠過少年眉睫。虬枝古木間漏下的碎金光芒,在濕潤空氣中折射出七彩暈輪,恍若武學秘境的門扉正在光影交錯間徐徐開啟。
滇南少年洪石自幼困守書齋,雖聞彩云之南四時芳菲,卻未曾料想長白山原始森林的磅礴氣象竟能如此攝人心魄——千年古木的蒼苔紋路間流淌著時光密碼,松濤過隙時捎來洪荒時代的呼吸韻律,就連腐殖土層中萌發(fā)的新蕨都暗含著陰陽生克的武學至理。兩位老者踏著滿地松針徐行,布衣與霜發(fā)皆染林霧,身形已與周遭古樹氣脈相連,正是“天人合一”的絕佳詮釋。
行至山腰平臺,五根梅花樁如星斗列陣。白發(fā)老者忽作鶴唳清嘯,蒼勁指節(jié)在樁上叩出《易經(jīng)》八卦方位;黑發(fā)老者應聲長笑,騰挪間暗合二十八宿軌跡。但見:乾位起手“金鵬掠云”,震位銜接“青龍擺尾”,離宮突變“火鳳旋翼”——白發(fā)老者將八字功演繹得剛柔并濟;
黑發(fā)老者則以“靈猿抱月”化其剛勁,轉“巨蟒纏山”卸其鋒銳,終以“玄武鎮(zhèn)?!绷⒍ㄖ袑m;樁影交錯間,兩位宗師竟將道家玄理與少林硬功熔鑄貫通,時而若驚雷裂空,時而似春水繞石。洪石凝神觀摩三日,已能將七十二式變化描摹成形。雖力道尚如幼鹿試蹄,然其過目不忘之資,令二老既驚且喜。
此后十載寒暑:三九時節(jié)赤足踏雪,觀冰瀑懸凝悟剛柔之道;盛夏子夜對月獨舞,借螢火微光參透暗器軌跡將《周易》卦象融入步法,取丹青筆意創(chuàng)“流云拂穴手”更從彝族火把節(jié)祭舞中化出“赤龍焚天式”,終成貫通南北武學的奇才。當市場經(jīng)濟大潮漫卷神州時,這個把青春淬煉成武學精魂的年輕人,帶著古老武術的智慧結晶,即將在新時代的江湖書寫屬于他的傳奇。
師父一生武藝既已有所傳承,徒弟又青勝于藍,是到了該回歸社會的時候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中國經(jīng)濟大潮涌動,日新月異。洪石拜別恩師,回到了云南。
長白山的晨霧尚未散盡,洪石已背著行囊踏上南下列車。十年習武光陰如飛瀑墜潭,唯有外婆病榻前那碗?yún)目酀栽谏嗉獗P桓。車窗外云海翻涌似太極推手,師父那句“武學如海,百川歸一”的教誨隨鐵軌震動聲在耳畔愈發(fā)清晰。
抵滇當日,洪石特意選了昆明老字號悅賓餐廳。斑駁的木質招牌下,八仙桌旁圍坐著幾位闊別多年的同窗。酒過三巡時,靠窗那桌忽然傳來哄笑,但見眼鏡青年搖頭晃腦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敲爛柜;老婆腳臭我來捧,春曉一刻摟著睡……”滑稽打油詩惹得滿堂噴飯,同學老七更是笑嗆了米粒。洪石望著窗欞漏下的夕陽碎金,恍惚間竟覺這市井煙火比山間晨鐘更近武道真意。
暮色染透春城時分,文質彬彬的面具驟然撕裂。滿臉堆笑的老板娘上前討賬時,眼鏡青年突然暴起,油膩手指劃過姑娘白皙面頰的剎那,洪石瞥見其袖口暗紋——竟是金線繡的太極陰陽圖。這發(fā)現(xiàn)讓他胃部翻涌,仿佛看見師傅演示“云手”時的袍角沾了泥濘。
“小爺看得起才來吃白吃!”叫囂聲里,洪石緩步上前質問,后腳跟卻如扎洪拳四平大馬般釘死地面。眼鏡啐來的唾沫懸在鼻尖時,他分明聽見師父在長白山瀑布下的訓誡:“握拳容易松拳難”。
當警笛聲慵懶地劃破夜色,洪石已如破敗沙袋蜷在血泊中。紋身大漢們的鋼頭軍靴雨點般落下時,他護頭的雙臂始終保持著“白鶴亮翅”的卸力弧度——這是十年苦功刻進骨髓的本能,亦是武德枷鎖。
病床上的月光格外清冷,父母從伊犁帶來的馕餅日漸干硬。每次換藥時撕裂的紗布聲中,年輕老板娘啜泣著講述那些紋身下的權貴圖騰:刑偵科長的公子、法院要員的外甥……洪石望著天花板裂縫,忽然想起眼鏡破碎的鏡片,那蛛網(wǎng)般的裂痕竟與師父演示“鐵布衫”氣勁時的青磚紋路驚人相似。
去長白山探望師父列車上,父親塞來的趙伯伯鄭州南陽路地址被窗欞切割成光影碎片。洪石摩挲著肋間未愈的骨裂,突然讀懂師父當年演示“鷹爪功”時為何總要收三分力道——原來真正的鐵布衫,不是刀槍不入的硬氣功,而是吞下世間惡氣仍能挺直的脊梁。
趙伯伯是父親大學同窗,當年一起支援邊疆,兩年前因尿毒癥退休回鄉(xiāng)。父親總惦記著老友,卻因工作遲遲未能成行。黃昏時分,洪石按地址尋到趙家,暮色中叩響門扉。開門的竟是個穿灰外套的姑娘,四目相對的剎那,兩人同時驚呼出聲——趙絢蘭!洪石!十幾年未見,當年春天里的小鴛鴦竟在這般境況下重逢,心頭百味雜陳,個中滋味,唯有各自知曉。
月光透過紗窗斜斜地切進客廳,將兩個凝固的身影割裂成明暗交錯的剪影。洪石的手指懸在門框上微微發(fā)顫,絢蘭攥著茶杯的手骨節(jié)泛白,氤氳的水霧在她睫毛上凝成細珠。十幾年未見的光陰在相顧無言的沉默里轟然坍塌,恰似東坡筆下“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隔世重逢。里屋傳來壓抑的咳嗽聲,驚碎了這方凝滯的時空。
趙伯佝僂著裹在褪色的軍大衣里,化療后蒼白的頭皮在黑色小圓帽下若隱若現(xiàn)。當洪石托住他枯枝般的手臂隨坐時,老式木沙發(fā)突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隨著木刺刺破布料的裂帛聲,兩代人的傷痛竟以這般荒誕的方式重疊——洪石跌進碎木渣中的悶哼與趙伯倒地的悶響同時炸開,暗紅與紫黑的血跡在水泥地上蜿蜒出相似的紋路。
“早該換啦,這個破沙發(fā)!”絢蘭的嗔怪裹著哭腔,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轉身時揚起的發(fā)梢掃過墻上的全家福,照片里健康矍鑠的父親正摟著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開懷大笑。此刻急診室慘白的燈光下,年輕女醫(yī)生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目光在洪石大腿內側猙獰的血痕與絢蘭發(fā)紅的耳尖間逡巡:“再過半寸刺破陰囊能讓你斷子絕孫?!边@話像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三人竭力維持的體面。
洪石閉目承受著消毒液的灼痛,恍惚間又見十四歲的絢蘭攥著他衣角穿過白樺林。那時他們分享的秘密不過是藏在樹洞里的玻璃彈珠,而今袒露在無影燈下的何止是血肉模糊的傷口。當醫(yī)用剪刀劃開浸透血漬的褲管時,他終于懂得《當愛情走到分享秘密的時刻》里說的“真實遠比完美更接近親密”——就像此刻絢蘭顫抖著為他按住止血棉的動作,遠比年少時小心翼翼的牽手更驚心動魄。
暮色漸沉,洪石隨趙家父女踏入小院時,檐角的銅鈴正被晚風拂出細碎清響。鐵皮圓桌上的熟食蒸騰著白汽,與立櫥縫隙里溢出的陳年酒香交織纏繞。趙伯枯槁的手指叩了叩褪漆的櫥門,絢蘭踮腳取物的剪影在墻上拉得老長,牛皮紙包裹滑落的瞬間,窖藏二十載的茅臺醇香如瀑傾瀉,驚得檐下歸巢的燕兒振翅斜飛。
洪石凝視著細腳杯中紫色的瓊漿,習武人粗糲的指節(jié)竟泛起微顫。往昔與師父在山坳痛飲土燒的光景忽而鮮活——老瓷碗里晃蕩的濁酒總摻著松針碎末,醉拳起勢時兩位長者踉蹌如風中竹,拳風卻颯颯破空。此刻縈繞鼻尖的馥郁令他恍若置身云端,雙指托杯輕旋半寸,閉目深嗅的模樣倒像在參悟什么絕世武功。趙伯干涸的眼窩泛起星點水光,摩挲著瓶身凹陷的“1975”刻痕喃喃:“當年戰(zhàn)友們拿命換的慶功酒啊……”
“怎么不見伯母?”飯桌上的溫情被突兀的問詢擊碎。絢蘭收拾碗筷的瓷勺“當啷”墜地,趙伯佝僂的脊背猛然繃直,皺紋里滲出的嘆息比窗外的夜色更濃重:“整四年零廿三天了…… ”洪石手中的茶杯晃出漣漪,滾水燙紅了虎口也渾然不覺。臥室木門閉合的吱呀聲割裂了時空,記憶溯回七年前的滇南雨季——十五歲的少年翻墻遞進沾著緬桂香的作業(yè)本,教導主任的呵斥聲中,兩個身影在鳳凰木下慌不擇路地奔逃。
趙伯沙啞的敘述裹挾著北方的沙塵。轉學后絢蘭在鄭州重點中學的月考榜上節(jié)節(jié)攀升,卻在某個霜重霧濃的深夜,被惡徒拖進結著冰凌的胡同。母親持刀復仇時正值正月十五,看守所高墻外炸開的煙花將判決書映得忽明忽暗。洪石此刻才驚覺,當年被師長拆散的書信里,少女字跡的顫抖并非源于北國嚴寒。
臥房門縫漏出的嗚咽似鈍刀剜心。洪石捧起絢蘭哭腫的臉龐,指尖觸到的不再是記憶中沁著茉莉膏香的柔嫩,而是被淚水腌得發(fā)皺的冰涼。她腕間深深淺淺的疤痕硌著他的掌心,像一冊寫滿絕望的密碼?!暗任夷軉握婆_青磚……”誓言剛滾到喉頭,絢蘭突然掙開懷抱沖向庭院。星河潑天的夜幕下,她指著天狼星旁最黯淡的光點慘笑:“我的命星四年前就隕落了,你該去追屬于你的啟明?!?/p>
巷口圍觀者窸窣的私語中,洪石突然暴喝出醉拳的起手勢,拳風掃落滿墻忍冬藤,驚得夜梟撲棱棱掠向月輪。這個曾把七十二路醉拳使得行云流水的青年,此刻卻在碎磚亂葉間醉漢般跌撞——原來最狠厲的拳法,終究擊不碎命運布下的鐵牢。
趙伯枯槁的手掌死死鉗住洪石的腕骨,仿佛要將最后一絲體溫烙進年輕人的血脈。癌痛啃噬的軀體在夜風里簌簌作響,渾濁淚珠滾過溝壑縱橫的面龐,在月臺瓷磚上洇出暗色斑痕。直到出租車尾燈融進霓虹深處,老人仍如斷根朽木般杵在原地,喉頭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候車廳穹頂震顫著金屬撞擊聲,氣剎長嘯撕開潮濕空氣。當絢蘭突然掙脫座椅奔向站臺商鋪時,她淺藕色裙裾掃過洪石膝蓋的溫度尚未消散。歸來時塞進懷中的塑料袋鼓脹著蜜三刀與椒鹽餅的香氣,指甲在透明薄膜上掐出新月狀凹痕。“別買推車里的盒飯,又貴又難吃!”她第三次重復這些話,睫毛在眼下投出顫抖的陰影。
車輪碾動瞬間,月臺上單薄身影突然開始奔跑。洪石整張臉貼在起霧的玻璃上,看著那個被速度拉扯變形的身影仍在倔強揮手,直到月臺盡頭倏然下墜般消失。風中飄來半句呼喚被鐵軌震蕩絞碎,恰似當年昆侖山巔被雪崩吞沒的鷹唳。
隨身聽里阿Q 的怪笑刺破回憶帷幕。在顛簸的昏睡中,洪石看見長白山木屋的炊煙纏著武當云掌翻飛,兩歲兒子追著山雞撲倒在雪堆,師父用松枝在地上勾畫陰陽魚——直到血色黃昏撞碎所有安寧。他狂奔在松濤嗚咽的山徑,手里攥著被踩癟的銅喇叭,金屬棱角深深扎進掌心。
“你一直講夢話,那個叫絢蘭的姑娘是你愛人嗎,她怎么了?”大媽的藍布頭巾沾著瓜子殼。洪石這才驚覺口水浸濕了衣領,車廂頂燈在視網(wǎng)膜烙下青紫殘影。試圖起身時,膝蓋骨發(fā)出生銹鉸鏈般的聲響,夢魘的重量仍壓著每根神經(jīng)末梢。窗外忽明忽暗的隧道光影中,他恍惚又見絢蘭立在月臺,懷里的油紙包正滲出紫色糖漿。
火車擒住鐵軌哐當?shù)哪Σ谅曇宦废虮毖由臁?/p>
夜色闌珊,KTV 里傳來金童玉女的綿綿《心雨》:“(女)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wǎng)\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男)為什么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女)我的心是六月的情瀝瀝下著心雨\(男)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
仨徒弟沉浸在師傅回憶的春池里,一夜難眠?!摆w絢蘭后來的命運怎么樣了?”大家意猶未盡,齊聲問道。師傅長嘆一聲,說,到了刺桐關再告訴你們。
楚雄城裹著薄紗的黎明被清潔工們的掃帚劃破。太陽懶洋洋地爬出山來,照在教練車綠色的車皮上,發(fā)出耀眼的波光。
師徒四人又出發(fā)了,教練車低鳴著迎著朝陽,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