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銅陵，是草木凋零天地否閉的季節(jié)，銅官山、鳳凰山、包山這些古代礦冶遺址上，銅草花展顏怒放，如同粉紫色云霞在曠野中綿延鋪展，又如千萬只軟柄牙刷在風中齊齊搖曳，蜂蝶在花間自在飛舞覓食，時起時落，略帶銅腥味道的奇異花香撲人鼻孔。

上有銅草花，下有銅礦石。自上古以來，這種學名海州香薷，俗名銅草、銅銹草、牙刷草的草本植物，就與銅相生相伴，找到它，就找到了銅礦。銅是稀缺資源，在冷兵器時代，尤其是在新石器時代之后、鐵器時代之前的青銅時代，掌握了足夠多的銅，也就意味著掌握了鋒利的戰(zhàn)斗兵器和先進的勞動工具，掌握了祭祀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以及與百鬼諸神溝通的特殊權(quán)力，意味著擁有了王冠和權(quán)杖?！皣笫?，在祀與戎?！奔漓胨玫亩Y器，戰(zhàn)爭所用的兵器，無一不需要銅。帝王、諸侯、九卿、士大夫日常所用的食器、酒器、水器、炊器、樂器、車馬、帶鉤、熏爐，升斗小民之家的日用器物譬如秤砣和鏡子，以及錢幣、度量衡器、璽印、兵符，也需要銅來鑄造。銅之用，大矣哉！

清晨，太陽初露臉，江風吹人不寒，我穿行于銅陵的大街小巷，遇見眾多青銅主題雕塑。《豐收門》《起舞》《商周青銅壁》《銅陵之音》《四喜銅娃》《山水之門》，一尊尊，一座座，無聲訴說著銅陵古老而厚重的歷史。在這個城市里，青銅元素無處不在，古跡、道路、橋梁、河流、建筑、商戶、人家的命名與裝飾，多與青銅相關，歇宿的酒店以銅雀臺為名，連空氣中都有銅的氣息。尤其喜歡義安大道與石城路交匯處的那面“商周青銅壁”。潔白的照壁上，鑲嵌著三尊巨大的青銅器，分別是商爵、周鼎和春秋鑒。雖是依照原器物按比例放大的高仿品，并非原物，一眼看過去，仍然氣象雍容，古拙又高貴。商爵上的饕餮紋，周鼎上的云雷紋，春秋鑒上的龍耳鳥紋，璀璨又神秘。它們的真身，四十余年前出土于銅陵市郊以及西湖鎮(zhèn)童墩村，如今收藏在銅陵博物館里，年壽均在三千歲以上。人壽百年，紙壽千年，銅壽則可至萬年，幾近于不朽。問世間，有幾人幾物可以與日月、山川、金石同存世，萬載不磨滅？

銅陵，這個以銅為名、號為銅都的江邊小城，商周時代就是銅礦開采、冶煉和青銅器鑄造的重鎮(zhèn)，漢代在此設立執(zhí)掌銅礦采冶的官署，謂之銅官，唐宋時進入鼎盛時期，今天仍然是中國重要的銅工業(yè)基地。三千年里，銅陵見證了多少烽火狼煙、朝代更迭、部落聚散、民族分合？見證了多少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正義與邪惡的生死纏斗？又見證了多少與青銅密切相關的馬戶又鳥牛馬犬羊，多少貴族的豪奢和草根的痛楚？君不見李太白《秋浦歌十七首》說：“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笔⑻茣r代銅官山的冶銅場面，多么盛大恢弘。君不見梅堯臣《銅坑》詩說：“碧礦不出土，青山鑿不休。青山鑿不休，坐令鬼神愁?！倍嗌俨摄~人的血淚與汗水，在古銅陵的山谷中匯成了溪流。文明與野蠻，其實是相對的。

一如編鐘、大鼎這些青銅重器，銅陵厚重而滄桑，深具歷史感也富有現(xiàn)代性，令人景行行止。

我在銅陵博物館大門前徘徊多時，覺得自己來過這里。其實我是第一次來，此前在書籍中多次見過它的照片，印象很深。其建筑法天象地，方中嵌圓。圓者法天，是仿古風格，以銅陵出土的春秋獸耳鳥紋鑒為設計原型，貌似巨大的車輪，又像銅鏡和算盤珠子，外墻裹以銅片，其色青中泛紅，厚重而正大。方者象地，是現(xiàn)代風格，立面以白色為主色調(diào)，簡潔、清新、輕盈而明朗。除了象征天圓地方，整個建筑還蘊含著器與范、以史為鑒的深層含義。我撫摸著青銅墻壁，試圖撥動車輪，徒勞爾。這座頗具營造特色的建筑，我以為可以名之為“歷史之輪”。

館中皆吉金，眼里盡古器。吉金無言，卻是無字大書，古器無語，風度雍容渾穆，見之眉低心止，生逸世心，助長考古癖。這些年走南闖北，拜訪過諸多博物館，見識過不少古遺址和考古現(xiàn)場，也有意識地讀過一些考古著作，讀過《中國青銅圖典》《故宮銅鏡圖典》《皖江銅文化》《楚國風俗志》之類的冷門書籍。常恨當初入錯行，如果有機會重新?lián)駱I(yè)，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寫作，背起洛陽鏟、鶴嘴鋤、探針、水平尺和帆布包，蓬頭垢面，踏冰踐泥，出入各遺址之間，當一個風餐露宿的考古人。對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對古人的生涯與遭際，對時間、歷史、我們的來處與去向，我始終懷有濃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吉金，這種高古華貴的金屬，以及用它精心鑄造的青銅器，尤其讓我為之傾倒和著迷。

吉金，青銅也。純銅與鋅的合金為黃銅，與鎳的合金為白銅，與鋅和鎳以外的其他元素比如錫、鉛的合金為青銅。自商周以至宋元，書籍中說到的金、賜金、受金、吉金，大多并非黃金，而是指青銅。之所以謂之金，乃因青銅初出爐時為金色或玫瑰金色，金光燦燦，熠熠奪目，后來漸漸在時間中銹蝕為內(nèi)斂而端重的青綠之色。吉，善也，吉祥也，堅結(jié)也。古人以祭祀為吉禮，故而稱青銅禮器為吉金。后來又用吉金一詞，統(tǒng)稱鐘鼎彝諸器，以及度量衡器、兵器、符璽、錢幣、鏡鑒等古銅器。

周代所鑄青銅器，銘文中多見“吉金”二字。譬如楚國遺物《王孫遺者鐘》，銘文說“擇其吉金”。又常見“俘金”二字，譬如《過伯簋》，銘文說“過伯從王伐反荊，俘金，用作宗室寶尊彝”，大意是說，過伯跟隨周昭王南征叛逆不臣的荊楚，掠奪他們的青銅資源，用來鑄造周朝宗室的禮樂寶器。所謂俘金，意思就是掠奪青銅。西周王朝多次興師討伐淮夷和荊楚，臣服諸國、君臨天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意圖，就是從淮夷和楚國控制的長江中下游產(chǎn)銅地區(qū)掠奪珍貴的銅資源，打開南銅北進中原之路?！对畻R簠》銘文中所說的“金道錫行”，就是指銅和錫的入貢、交易、掠奪道路。

在博物館中留連多時，見到商代早期的饕餮紋斝、獸面紋斝、獸面紋爵，見到春秋時期的竊曲紋鼎、夔龍紋鼎、云雷紋鼎、弦紋鼓腹鼎、龍柄盉、甬鐘諸重器。幾年前在圖典中見過它們，記憶猶新，此番見到本尊，但覺銅綠斑斑駁駁，氣象莊嚴正大，寶氣燁燁照人。古器有靈，能攝人心魂?？上Ц糁Ａ?，不能親手一撫。

尤其喜歡館中陳列的一組春秋時期的人面銅牌，玲瓏、憨厚又神秘。據(jù)說上世紀末出土于銅陵市西湖鎮(zhèn)朝山村時，本有七件，其中六件藏于銅陵博物館，另一件藏于銅陵市義安區(qū)文物管理所。它們個頭相當，通高十二厘米左右，五官甚清晰，發(fā)絲、眉毛、牙齒、鼻孔、臉上的紋飾，無一不活靈活現(xiàn)。人面造型接近寫實，情態(tài)畢肖?；蛘啐b牙咧嘴，頑皮戲謔，頗有喜感，如在歡會宴飲之中?；蛘邎A睜大眼，緊閉雙唇，一臉肅穆，如在郊天祭地的莊重場合。其中四件，額頭上各有四縷卷曲紋，與卷發(fā)酷似，面頰和鼻子兩側(cè)有月牙形凹紋，鼻子上有花紋，眉毛又細又長，其中一件的右臉上還有蜥蜴紋飾。處在皖江地區(qū)中部的銅陵，在先秦時期曾經(jīng)歸屬吳越。這組人面銅牌，從出土地點、存世年代、紋飾風格看，與中原人有明顯差異，有吳越人“文身斷發(fā)、錯臂左衽”的鮮明特征。它們身上，有民族交往、交流和交融的印記。

看了又看，到底不敢多看，怕它們?nèi)胛仪逑鼔衾飦硪?。它們或許是一家子，是父母兄弟姐妹，只是不理解為什么要分作兩處收藏，人為離間古人骨肉。

出門時天色已晚，夕陽正好打在博物館大門一側(cè)的墻壁上。壁上青銅鑄造的幾組饕餮紋，抽象描摩史前怪獸，巨眼闊嘴，尖爪獠牙，兇猛甚也詭異甚，似欲從墻上一躍而下，攫人而食之。據(jù)說，四千七百年前，黃帝部族與炎帝部族聯(lián)手，大戰(zhàn)蚩尤部族于涿鹿之野，蚩尤大敗，頭顱被斬，落地化為饕餮。又據(jù)說，饕餮、混沌、窮奇、梼杌為上古四兇，殘害人民，作惡多端，大舜以兇制兇，將它們流放到四方邊地，以抵御魑魅魍魎，也即鬼方諸國。饕餮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最為貪婪好吃，不僅吞人食獸，連自己的手足、軀干、骨頭、肚腸、血液也吃盡喝光。

它們是活的。我的心怦怦跳，腿有些軟。

凌家灘片羽

夕陽倏地隱入地平線，夜幔迅速將凌家灘層層籠罩。平原上的冬日，天似乎比山里黑得更早、更快也更徹底。晚風輕寒，枯草連綿，晚稻大部分已經(jīng)收割，新鮮的稻茬散發(fā)著好聞的青禾芳香，還有一部分仍站在田里，黃穗靜靜低垂，像世間那些飽學又謙遜的人。我坐在裕溪河北岸，想象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凌家灘人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圖景。他們從何處挈婦將雛遷徙而來，又因何而遷徙？是因為在部落戰(zhàn)爭中敗北被驅(qū)逐，還是因為無情洪水淹沒了舊家園？他們?nèi)绾畏ツ?、漁獵、種植、豢養(yǎng)、制陶、琢玉，如何約會、婚嫁、走親戚、迎生送死，如何說話、紀事、娛樂、男歡女愛，又如何抵御外敵來犯？在聚落最鼎盛的時代，凌家灘是何種面貌？

一個古遺址就是一部神秘的大書，上面沒有字，所有痕跡都埋藏在地下。有一天，因為耕種、建造或者喪葬，遺址上無意中挖出一片陶、一塊玉、一件石鉞、一抔紅燒土、一條城壕，考古人聞風而動，繼而深掘細研，窮其根溯其源，遠古的故事被掀開一角，安息的古靈魂重現(xiàn)于世上。那些陶器、石器、玉器、紅燒土、城壕，以及古人留下的其他蛛絲馬跡，會替它們誕生的時代和曾經(jīng)的主人說話。古早的言語，只有考古人能聽懂。他們是科學家，也是神秘的巫覡和通靈師，可以與天神地鬼交通往來。他們是我向往成為的人。

裕溪河緩緩流逝，在白天，從高處看，像一把玉勺，色如綠松石。這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古名濡須水，又名天水、天河水，全長大約六十公里，是巢湖最早且唯一的通江水道。巢湖水向東南流淌，從濡須山、七寶山兩山之間的水口泄瀉而出，經(jīng)裕溪河匯入長江。濡須山在東，七寶山在西，兩山夾水對峙如魏闕，古人謂之濡須口。傳說，濡須水口系大禹治水時所開鑿，此事不見經(jīng)傳，真實性存疑。在東漢末年至三國后期，曹魏為爭奪濡須口，打開渡江伐吳的通道，曾與東吳在濡須口附近發(fā)生四次戰(zhàn)役，史稱濡須之戰(zhàn)。戰(zhàn)役斷斷續(xù)續(xù)前后長達四十年，最后以東吳完勝而結(jié)束。據(jù)說，戰(zhàn)爭期間，曹操曾乘大舟載歌妓鼓吹游于濡須口，風浪中不慎翻船，數(shù)百年后，在干旱水淺時，仍能看見船身，有個打漁人晚間系舟于沉船之側(cè)，夢見古船上有箏笛弦管之音。我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凌家灘的先民在裕溪河北岸興菜澆園、播種收獲、閑話桑麻，看見大禹王手持耒耜站在濡須山上指揮開山導水，看見吳魏兩國的壯士激烈戰(zhàn)斗血染征衣，看見曹操落水衣冠盡濕的狼狽模樣。每一條從時間深處走來的河流，都承載著厚重的歷史和人文，都值得為之寫一部傳記。

在我的背后，正北方向五公里處，是隱隱約約連綿起伏的太湖山。山并不高，但在袒露而坦蕩的平原上，仍有異軍突起之勢。山上三峰并立，左為鐘山，中為木魚山，右為鼓山，皆以形貌名之，有“左鐘右鼓，懷抱木魚”之說。山以太湖為名，而太湖山周圍并無太湖。方志上說，古代江流泛濫，洼潴為涌，山臨湖上，以此為名，后來長江改道而南，湖化為田，而太湖山依舊矗立。志書上所說的山浮于水的古代，必在凌家灘先民遷徙定居此地之前。因為根據(jù)凌家灘遺址考古研究成果，遺址上并無厚厚的淤泥堆積層，只有耕土層和漢代堆積。

面朝裕溪河，背倚太湖山，先民在山水之間一百六十萬平方米的土地上，逐水靠山而居，勞作不輟，繁衍生息，今天的凌家灘人還是逐水靠山而居，勞作不輟，繁衍生息，將來的人想必也如此生活。先民的骨殖化作沃土，長出莊稼、棉麻和鮮花，供后來人衣食起居。生生死死，子又生孫，人如此，動物和植物也如此，文明在生死迭代與勤苦勞作中起源并延展。長江下游的古凌家灘人，那些中華文明的先行軍，他們的毛發(fā)、肌膚、骨血、情感與故事，早已化為烏有，仿佛他們并不曾存在于世上。但他們親手精心制作的器物流傳至今，多達三千余件的玉器、石器和陶器，鐫刻著文明初始形態(tài)的密碼，將凌家灘文化長久保存，先民因之而永生。

下午，在凌家灘遺址博物館，我親眼見到風聞已久的玉龜、刻圖玉版、玉鷹、玉龍、玉人、玉勺、玉環(huán)鐲、玉雙連環(huán)、玉鉞、玉斧。這些兵禮器、象生禮器、特異型禮器和玉飾品，造型之生動，刻畫之精細，拋光打磨之圓潤，治玉工藝之成熟，叫人瞠目結(jié)舌。尤其是玉龜和所含刻圖玉版，如元龜銜符，似傳說中的河圖洛書真實再現(xiàn)，其用途和含義更是神秘莫測，讓人浮想聯(lián)翩。見古器如見神明，如見古老的祖先，我心肅肅，幾欲跪拜于前。

我敬的是器物，是琢制它們的工匠，而非擁有它們的貴族。

這些高古玉器，均出土于貴族的墓地，是他們的殉葬品，其中一部分也應當是他們生前的隨身配飾。貴族的墓地處在凌家灘遺址墓葬區(qū)的核心地帶，殉葬品極為豐厚，其中一座大墓，出土的玉器、石器和陶器，甚至多達三百四十件。而工匠與平民的墓地，被安置于邊緣地帶，殉葬品稀少，且多是粗陋的石器和陶器。在五千多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人的等級，已經(jīng)劃分得如此涇渭分明。有了等級，就意味著有了剝削與被剝削、奴役與被奴役、欺侮與被欺侮。我猜測，自從人類開始聚居、形成部落伊始，等級制度就已經(jīng)萌芽并逐漸形成。而通行的觀點認為，在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基礎上，出現(xiàn)社會分工和社會分化，形成階級、王權(quán)和國家，是文明形成的重要標志之一。也就是說，出現(xiàn)剝削與被剝削、奴役與被奴役、欺侮與被欺侮，是文明進步的表征。這讓我有些啼笑皆非，文明與野蠻的分野到底何在？

十多年前見過一張照片，令我印象極其深刻：深林中冰天雪地，猴王和它的妻妾子孫，在冒著騰騰熱氣的溫泉中舒舒服服地泡澡，四體舒展，紅光滿面，而其他的猴子則蹲在溫泉邊的石頭上，縮頭抱胸，瑟瑟發(fā)抖，毛發(fā)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塊。它們不敢入池一步，盡管溫泉很大，足夠所有猴子一齊享受天賜之福。人與猴子，其間豈有絲毫的差別？

由凌家灘墓葬還可以看出，以孝道文化為基礎的儒家文化，并非起始于西周，而是至遲生發(fā)于新石器時代?！抖Y記·中庸》所謂“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貴族死后，家人以精美的玉器、石器和陶器為之陪葬，正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正是先民孝道的重要體現(xiàn)。

從另一種意義上說，在生時厚自奉養(yǎng)，歿后又以美器厚葬，滿足其一己之私，豈不是貪欲之極？后世帝王將相將搜括而來的大量金銀財寶甚至活人帶進陵墓，可謂其來有自。一座貴族陵墓，其實也是一部剝削史，句句是淚，字字是血。

浮山記

白蕩湖白浪蕩天，浮渡山浮石渡人。

深秋的午后，我偶然到樅陽，飯畢無事，獨自坐在白蕩湖畔，舉目悠然望浮山。山浮水面水浮山，白水青山兩相依，沉寂千萬年的古火山，似一艘覆滿青藤的舊客船，靜靜停泊在水岸邊。山巔上的文昌閣似桅桿危立，閣尖直指高高在上的碧落。絮狀白云閑閑盤繞在妙高峰之上，形如遼闊無垠的棉田，倒映在湖中，又如宣紙美妙的紙漿。水風起兮，簌簌振我衣袂，棉田順勢游走，紙漿暗流涌動，浮山山氣浮浮，水氣浮浮，文氣浮浮。當此之時，我心中也有草樹浮浮，水石浮浮，煙霞浮浮。想起前人說，浮山之中有青鳥，其鳴百囀千聲，時時從容來往于白云巖、金谷巖之間，他山皆不可見。暗嘆道，此山宜盤桓，宜詩酒，宜高臥，宜結(jié)廬其腰間，與峰巒共朝暮，與巖穴同春秋，與青鳥作侶朋。

我問湖：往古來今，白蕩湖蕩過了多少舟？

我問山：古往今來，浮渡山浮渡了多少人？

湖不語，山也不言，唯有水風拍岸紅荷老。

腦中突發(fā)一想，漢武帝當年率領千里舳艫巡狩南方，在九嶷山下望祭大舜，在天柱山下禮祀山神，又從潯陽浮江到樅陽，抵達盛唐，途中親自射獲蛟龍，艦隊迫近樅陽而出，作《盛唐之歌》《樅陽之歌》以記其事，其射蛟處，或許就在浮山腳下的白蕩湖上?！稘h書》所謂“薄樅陽而出”，理當是艦隊由長江進入內(nèi)湖，逼近樅陽后，又駛回江面。白蕩湖直通長江，焉知兩千余年以前，浮山不是處在泱泱水國中央，浩浩白水足以浮起千艘樓船？焉知漢武帝不是望見浪拍浮山，胸中氣象凌云，詩興噴薄，因而按劍倚舷，慨當以慷，作盛唐、樅陽之歌以抒胸臆？樅陽，詩人之窟、文章之府、任俠尚氣之鄉(xiāng)也，焉知其允文允武、儒俠并重的鄉(xiāng)風，與漢武射蛟龍、作浩歌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

一腳踏進山里，天色已向晚。秋日斜陽暖人身，浮山半山青蒼半山金黃，半山明媚半山幽邃。峰、閣、寺、亭、塔遍布山中，不能周游，三十六巖、七十二洞或露或藏，不可遍歷。

浮山不高也不大，勝景卻多。明清人早就在文章里說過，若想周覽浮山勝概，得在山中歇宿一兩夜，否則遺憾必多。他們又說，取道長江游浮山，古來有二徑。一條從華嚴寺進入，躡石龍峰，經(jīng)會圣諸巖，抵達金谷巖。另一條相反，由金谷巖進山，從華嚴寺出山。我是初次來，不識路徑，貿(mào)貿(mào)然闖進山中，渾不知是從何而入又從何而出。眼前岔道如松枝，不辨南北西東，但憑感覺信步而行。諸多巖洞樓觀，遇則遇，不遇則罷。我本山野人，見慣了巍巍青山緲緲云峰，來浮山本不為山，不為峰，只為山中久負盛名的摩崖石刻。

浮山石刻何其多，或二字，或三四字，或七八字，或數(shù)十字，或數(shù)百數(shù)千字，方方塊塊或聚或散，無一不叫人起貪心。最愛明人雷鯉題在馬蹄洞巖壁上的《紀游》詩。隸字古拙、天真又率意，見之心中歡喜。五言詩更是精妙，發(fā)語天然，度越古今，堪稱浮山諸多詩刻之冠。其詩云：

已從浮山來，更覺浮山好。

萬壑染秋云，乾坤怪未了。

游人無古今，天風醉花鳥。

我欲煮煙霞，呼童拾瑤草。

詩有仙風道骨，有太白遺響，反復吟誦，兩腋清風漸生，飄飄蕩蕩欲遐舉而入閬苑。建安人雷鯉，與沈周同時并世，自號半窗山人，年少時為郡學生員，不求仕進，以詩酒自豪，擅書法，精繪畫，書法似米芾，畫風則與書風迥異，集諸家之長，精采有法，在江北有重名，詩格亦高。后來，他遠涉千山萬水來到浮山，住在巖洞之中，煮藥煎茶，修道學仙，在巖壁上留有多處刻石，如“雨花天”“雷公洞”“壺天別業(yè)”，山中的半窗巖、雷公洞即因其人而得名。

好字不過是率真古拙，好詩不過是幾行天然。雷鯉題詩之后，步韻追和者代不乏人，以詩致敬者前赴后繼，尤以明人鐘惺的詩作為佳，也刻在馬蹄洞同一面巖壁上。

竟陵人鐘惺，官至福建提學僉事，容貌丑陋，又極瘦削，羸弱如不勝衣履，為人嚴肅冷峻，不喜結(jié)交俗人，詩風也深幽孤峭，有“詩妖”之名，與譚元春同為竟陵派代表人物。性好山水，在福建為官期間，曾與福清林古度、新安程胤兆同游天下名山川。三人結(jié)伴游浮山，仰慕雷鯉歌詩，想往其為人，在馬蹄洞雷鯉詩刻邊上，各題詩一首。鐘惺《宵步石廊燭觀于巖壁》詩云：

古人負奇情，題巖必幽獨。

豈以山水心，取供人耳目。

眾游或失之，冥討須執(zhí)燭。

天風醉花鳥，此語無人讀。

詩的第二聯(lián)，寫的是雷鯉，也是鐘惺自況。其耿介之性、孤標之姿，一讀即知。他的長篇文章《浮渡山記》也寫得好，足以與樅陽名流方學漸的《浮山賦》、劉大櫆的《浮山記》比肩。他在文章里說，當晚與林古度、程胤兆住在會圣巖下的僧舍里，夜間下大雨，正打算就枕安眠，忽然想起白天在馬蹄洞石廊中見到的雷鯉《紀游》詩，極佳，而方志未收，于是急呼林、程二人，各執(zhí)火燭、筆墨和刀鑿，前往洞中抄寫一遍，又各作一詩刻于洞壁。

讀前人文章至此，思及王子猷雪夜訪戴逵，東坡居士夜游承天寺尋張懷民。其間的繾綣情意與率然風調(diào)，可謂一脈相承。鐘惺文中，又有“三桃花燦如三婦”“疏竹數(shù)十，個如新桐”“步蓮花石，石上紅文如蓮瓣”諸語，鮮妍靈泛，極富漢語之神妙。熟讀之，可悟遣字技法。此行朝拜浮山，于飛來、縹緲、翠微、如來、超然、曲尺、文殊諸峰茫無頭緒，得雷鯉詩刻，又得鐘惺詩文，亦足矣。

日落山隈，林風薄寒，游興也將盡了，沿爛柯古道下山。據(jù)說，唐人孟郊曾經(jīng)游浮山，留“爛柯亭”三字于道旁石壁上。問山中人，孟郊題刻在何處？今日仍在否？其人遮遮掩掩吱吱唔唔，被追問得急了，但伸一臂，遙指林煙冥蒙飛鳥歸巢處。

晉人王質(zhì)伐木的斧柯，早已爛成了傳說，浮山上石質(zhì)的爛柯古道，和巖壁上的石刻，風化剝蝕的痕跡也顯而易見。石猶如此，思之惘然。

浮山，一名浮渡山，古名符度山。

六尺巷記

六尺巷很窄，兩面墻體之間的距離恰好是六尺，個子高手臂長的人伸展雙臂，指尖幾乎可以觸摸到墻體。人行其間，清風徐來，墻青瓦黛香樟綠，不覺得窄，反而覺得胸臆開闊。

六尺巷很短，不過一百米，慢悠悠地從鵝卵石路面上走一遍，用時不過一兩分鐘。卻不覺得短，仿佛從清代康熙年間一直走到現(xiàn)在，一直走了三百余年。

每次到文都桐城，當?shù)赜讶丝傄I我去看山川古跡，龍眠山、龍眠河、文廟、東作門、老街、紫來橋、桐城中學，六尺巷是必到之處。他們用濃重的桐城方言，向我熱忱介紹這些自然山水名勝古跡的前世今生和掌故逸聞。我對這些其實早就耳熟能詳，但每看一次，每聽一次，感受都新鮮如初。這一次來，正是桂子飄香時節(jié)，龍眠山下的古桐國滿城馥郁，城中的六尺巷像一卷浸漬著桂香的古籍，是靜的，是古的，也是香的。

晨光之中，與友人再次從巷子中穿過，巷南一側(cè)是清代康熙朝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張英的故宅，巷北一側(cè)是張英隔壁鄰居吳家的故宅。輕拂兩面墻體，我突然發(fā)現(xiàn)，砌筑墻體的每一塊青磚上面，都隱隱鐫刻著兩個字：禮讓。

忽然一陣恍惚，時間穿越到了清代。我的耳邊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遠在京城的宰相張英派人往桐城故里送來一封家書。他的家人打開家書一看，系家人給張英所寫書信的原件，張英在書信后面親筆批注了一首詩，除此再無任何一句言語。詩云：

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

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一個月前，張家派人馳書張英，說鄰居吳家新近起屋建宅，不經(jīng)家人同意，就私自占用了自家的一塊隙地。家人多次與吳家交涉、爭執(zhí)，都不管用。家人無奈，只好向張英報告此事，原是想借重宰相的威權(quán)，要回屬于自家的隙地。當時的張英是朝中重臣，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他發(fā)一句話，地方官員豈敢怠慢？不想，張英的回信卻是勸家人將隙地拱手相讓。

收到張英的詩后，張家主動退讓了三尺地基。吳家為宰相的寬宏大度所感動，倍感慚愧，也將地基后退三尺。張吳兩家從此冰釋前嫌，住宅之間，也就有了這一條名為六尺巷的巷子。

此事最早記載于桐城姚永樸的《舊聞隨筆》：“張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與吳氏鄰。吳越用之，家人馳書于都，公批詩于后寄歸……吳聞之感服，亦讓三尺，此地至今名六尺巷。”文中的張文端公即張英，他去世后，朝廷賜謚為文端。六尺巷的故事，從清代一直流傳到今天，從前在桐城是家喻戶曉，而今則世人皆津津樂道。

《清史稿》記載有康熙皇帝對張英的評價：“張英終始敬慎，有古大臣之風?！币鬃谫缢缎率勒f》則云：“張敦復忠實無畦軫，外和內(nèi)剛，一私不染，同官及后進皆傾心相向?！睆堄?，字敦復；畦軫，本指田間的界道，此處是說張英待人真誠、透明。一代名臣張英的功勛勞績，不能與他的兒子張廷玉相比，但他秉性平和寬容，忠誠勤勉，正色立朝，對于民生利病、四方水旱之事，知無不言，多所諫諍。

君子之澤，百世不斬。張英的兒孫里，有名望有建樹者眾多。次子張廷玉在朝近五十年，深受雍正皇帝重用，官至保和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父子二人相繼為宰相，張廷玉更勝乃父，是軍機處首批大臣，死后配享太廟，是清朝唯一配享太廟的文臣，也是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張英之后，張家代代出人，以至有“一門之內(nèi)，父子雙宰相，三代得謚，六代翰林”之譽。父子雙宰相，指張英、張廷玉；三代得謚，張英謚文端，張廷玉謚文和，張若渟謚勤恪，在古代都是美謚；六代翰林，指張英、張廷玉、張若靄、張曾敞、張元宰和張聰賢。

張氏父子是桐城人的驕傲，桐城人也世代以張氏父子為榜樣，禮讓之風、進取精神在民間風行數(shù)百年。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在各個領域，桐城人都極有造詣和成就。僅健在的“兩院”院士和歐洲、俄羅斯科學院院士，桐城籍的就有十五人之多。

張英的詩《家書》，鐫刻在六尺巷巷口的太湖石上，鐫刻在桐城人的腦海里，也鐫刻在世人的心中。關于他們的文學和影視劇作品層出不窮。去年，由黃梅戲表演藝術(shù)家韓再芬主演的大型原創(chuàng)黃梅戲《傾寧夫人》，以張英的侄媳“傾寧夫人”為第一視角，圍繞張、吳兩家的地皮之爭，再現(xiàn)了六尺巷典故，展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謙和禮讓和君子人格。

每次見到那塊并不算大的太湖石，見到巷口處的“禮讓”和“懿德流芳”兩座白玉石牌坊，見到石照壁上雕刻的《六尺巷禮讓圖》，我都要注目良久，想望前賢的高風亮節(jié)。張英在《聰訓齋語》中曾立有家訓，其中說：“予之立訓，更無多言，止有四語：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饑，積德者不傾，擇交者不敗?！庇终f：“思盡人子之責，報父母之恩，致鄉(xiāng)里之譽，貽后人之澤，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讀書，三曰養(yǎng)身，四曰儉用。”前賢的嘉言懿行，如同桂子，馨香古今，如同日月，照亮并福澤后世眾生。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