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古鎮(zhèn)原來是有城墻的,范圍不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南北四城門,城門外有河。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城墻拆了,人們心里的城墻沒拆。
南門外的城南街是“下只角”,除了一條運河,啥都沒有,在鎮(zhèn)上工廠里上班的小伙子也沒幾個。城墻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這里來,倒是有不少城南街的姑娘嫁到了城里,成了城墻里人們嘴上來自“城南街”的媳婦。
一
城南街邊有條河,也就五百米長,約五十米寬。河水不緊不慢,向東流去,曾是京杭大運河的故道,來往舟楫不斷,風流綿延千年。一場聲勢浩大的“裁彎取直”,運河直直地從鎮(zhèn)子中心穿過,這里就徹底冷落了。
原先的運河七彎八拐,城南街的河道,是這曲折里倔強的筆直。東來的船行至這里,經(jīng)過一座獨拱石橋。往左拐,是往杭州方向;往右彎,則通往石門灣。
城南街的這條河,是城南街人的河。它忠心耿耿,滋養(yǎng)了一代代城南街人,雕鏤下一段段過往。
與這條河有著肌膚之親的自然是城南街的少年們。這里的少年個個都是浪里白條。而且這種本領(lǐng)都是無師自通,從來沒有大人教過我們,更不會像個救生員一樣逡巡徘徊在河邊,時刻注意我們的安全。五六歲大的娃娃,就開始下水了,一個木腳盆,一根長門閂,都是自學成才的好工具。在水里撲騰了幾個夏天后,成功“出師”,可以加入這幫游泳大軍,水面水下,聽憑翻騰。
游過東游過西,就在這段不長的河道里撲騰,顯然已失去吸引力。從橋上跳下去或許是尋求刺激的好辦法。街東首有座“竹行橋”,一座低矮的石板橋。先從這里練手,一個接一個地,從橋上往下跳,水花一個接一個,濺起來的都是少年人肆意的歡樂。而后來,“竹行橋”已經(jīng)吊不起胃口了。我們的目光投向了另外一座橋——司馬高橋,這座橋在街西,與“竹行橋”遙遙相望。顧名思義,這座拱橋距水面十余米。站在橋上往下望望,腳底有點發(fā)飄。有人卻不怕,縱身一躍,直落水面;與從竹行橋上跳下去不同的是,水花很小,只聽到噗的一聲,人就不見了。好一會兒,才見人從水里冒出來,頭甩幾下,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又一個跳了下去,也是同樣低調(diào)的水花。他們在水里向我招手,膽戰(zhàn)心驚的我,捏著鼻子,將身體交給天空。在下落的過程中,感覺心都快被拎出來了,后來才知道這叫失重感。入水以后,身體直向河底墜去,“噔”的一下,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坐在了河床上,原來河床中間還有一條溝,用手扒拉了兩下,雙腿使勁地踩水往水面浮,一段漫長的憋氣,頭終于露出水面,大口地吸一口氣,才勉強把心神定住。
太高了!以后,再也沒有以后了。我再也不敢從高橋上往下跳了,唯一的壯舉戛然而止。
這條河培育了一代又一代勇敢的泳者。其中有一位,令眾人嘆服。他竟然每年都冬泳!街坊都喊他的小名“明明”,后來在前面加了一個“野”字,變成了“野明明”。可能是眾人覺得他生命力特別旺盛,所以就這么叫他。誰叫他能在大家都縮著脖子喊冷時,渾身就一條褲衩,從河埠頭的平臺上飛身躍起,一個漂亮的猛子扎進水里呢!后來,他考上了浙江工學院,成為街坊中第一名大學生?,F(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他當年高考一舉成功,是不是也與堅持冬泳有關(guān)呢,學習與冬泳一樣,都需要非同一般的意志力啊。
梅子黃時雨,江南女子溫婉,江南梅雨卻任性。從入梅到出梅,這一個多月時間,天空難得開顏。河水卻笑漲起來,淹沒了河埠頭七級臺階,淹沒了平臺,漫上了街面,直逼人家家里。沒辦法,家家戶戶只得在門檻前壘起沙土。而水無孔不入,家里家外都濕透了。大家笑稱又是一年“水漫金山”,只是少了白娘子與法海斗法。而少年人的玩法倒多了一樣——抓魚。水漲得那么滿,上游的魚也趁勢游來。此時,城南街的河是一條富饒的河。找一大塊紗布,削兩根細竹竿,將之呈“十”字形綁定,再把紗布綴在竹竿的四個角上,最后將一根長繩子系在竹竿的交叉處,一張簡易的扳罾就做好了。往網(wǎng)里扔幾粒米飯,慢慢地沉入渾黃的河水里,靜待一會,提起繩子將網(wǎng)拉出水面,水珠不斷滴落,網(wǎng)中心有銀光閃爍,收獲不小,有鰷魚、鳑鲏、虎斑,不停地躍動掙扎,晚上家里就又可以多一碗油炸小魚,咬一口,香脆利落。有的人嫌做網(wǎng)太麻煩,直接拎出買菜的大竹籃沉入水里,想不到也會有魚自投羅網(wǎng)。這個時節(jié),抓來的小魚小蝦常常吃不完,除了人飽了口福,家養(yǎng)的雞鴨也跟著大快朵頤??磥?,黃梅時節(jié)家家的雨水,是一股從天而降的福水。
除了這樣抓魚,還可以慢悠悠地潛到河底摸取河蚌。在水淺處,用腳在淤泥中試探幾下,感覺到泥里有貨,就將身體扎下去,用兩只手把河蚌挖出來。而在河底探尋,則需要高超的潛泳技術(shù),扎個猛子到水下,頭朝下,雙腳在上面打水,兩手在淤泥里摸索。摸到一個,就回到水面上,將戰(zhàn)利品扔進身邊的木盆里。如此不斷地下潛上浮,運氣好時,很快就掙到了滿滿一盆。雙腳踩水,將高昂的頭撐出水面,將木盆推著前進,回到河埠頭,將一盆河蚌交給家里的大人去處理。那時,家家戶戶都備有一把斫草的鐮刀,俗稱“結(jié)子”。搬一把小凳子,坐下來慢慢處理,將“結(jié)子”的薄刃用力插入河蚌的殼縫里,右手稍一絞,河蚌便開了;再用“結(jié)子”伸到蚌肉底部,劃拉幾下,蚌肉就下來了。蚌肉燒咸菜,是最常見的做法,鮮美異常。但是大人們經(jīng)常告誡,河蚌肉性寒,不容易消化,不宜多吃。那多下來的肉怎么辦?給家里養(yǎng)的雞鴨吃,拿剪刀將蚌肉剪碎,扔給雞鴨,搶得可歡哩!
摸河蚌就只一夏,而摸螺螄則春夏秋三季皆可,冬天太冷,不敢下手。清明前后,是螺螄最肥的時節(jié),有道是“清明螺,賽肥鵝”。蟄伏一冬,河里的螺螄養(yǎng)得肥壯。這時摸上來的螺螄炒一盆,實在是鮮得掉眉毛,愛喝酒的人,最愛這口。而家里的孩子們呢,先將飯三口兩口扒拉完,然后將半盆螺螄倒進自己的空碗,走出家門,站在河邊,嘬一個螺螄,把殼扔回水里,噗噗噗,入水有聲,讓螺殼又回到來的地方。螺螄一般攀在河埠頭的石板下和河浜岸邊的石塊上,將手探下去,順勢一捋,手心里就滿滿一把。也有專門的扒螺人,一人坐在船艄把舵,另一人操著一根長桿,桿頭裝著一張小網(wǎng),將長桿伸入水里,不停地扒拉,最后起網(wǎng),網(wǎng)里什么都有,破瓶子、舊鞋子、碎瓷片,當然也有不少螺螄。扒螺人蹲下身子,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回河里,然后把螺螄倒進船艙,接著開始第二網(wǎng)。明天早上,他們的收獲將出現(xiàn)在菜市場里,愛吃螺螄的人競相購買,大快朵頤。我們將這種行當叫做“扒螺螄船”,從事這個行當者多半是蘇北人。
二
聽大人們講,蘇北人那時因為窮,到處討生活,一條船,裝著一家人,漂泊不定,四海為家。裝貨、捕魚、收破爛、扒螺螄,樣樣都做。
城南街的這條河,在靠近司馬高橋的地方,還有一段向北的岔港,與河形成一個很大的漾潭。蘇北人的船都停那里,幾條大船聚一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相互有個照應。每天撐著個小船出去,忙自己的營生;傍晚,小船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留在大船上的家人,在船艄處安一個泥灶,等外出的家人回來,生火做飯燒菜,炊煙裊裊,給黃昏時分的河港籠上一層溫暖的薄煙。船上人家的孩子待不住,跑到岸上來玩。孩子之間都是自來熟,一會兒就跟我們岸上人家的少年熟絡了,一起玩耍,一起上學。
除了蘇北人定居的船,時不時還有一撥撥匆匆過客。三張明瓦蓋著的小木船,瘦長狹窄。船上大多是獨自一客,不論寒暑,頭上總是一頂烏氈帽。他們劃船的方式有點獨特,船尾處插著一塊長而窄的木板,一柄大槳擱在右側(cè)船幫上,長長的槳柄穿過一個固定在船幫上的繩套里。船客坐下來,人倚靠在木板上,左臂胳肢窩里夾住一柄短槳,槳身伸進水里,這是舵。只見他伸出兩只腳放在大槳的長柄上,雙腳在空中蹬,帶動船槳在水中劃動,回環(huán)往復,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這動作常把我們給看呆了,這是怎么做到的,如此神奇?船夫一臉氣定神閑,長短槳配合,小船在水里走得穩(wěn)穩(wěn)。遇到對向來船,嘴里喝道:“靠塘來,”對方回應:“靠下去?!眱蓷l船交匯而過,濃郁的紹興口音扯起的長調(diào),飄蕩在河面上,余韻綿長,像喝了一碗釅釅的女兒紅。
這些船有幾天在河里穿梭,有幾天不見蹤影,而幾天后又出現(xiàn)了。有人說,他們主要是回收鵝毛鴨毛甲魚殼,交換物是一刀刀厚而粗糙的廁紙。也有人說,他們是挑換糖擔的,人們可以用各種各樣的破爛跟他們換糖吃。只要聽到他們的吆喝,孩子們就再也坐不住了,撿來的廢鐵、擠癟的牙膏殼、磨光了花紋的自行車輪胎,都是能換糖的好東西。
河上偶爾也會駛來一種船,這種船叫“瘋子船”。聽到河上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大家都知道,是麻風病人乞討來了。小孩子們想掙出去看,但是被大人們一把抓住,不讓出去,自己先走出屋外看看動靜,然后再默許孩子們走出去。一條破破爛爛的小船,一個面部如獅首的光頭病人坐在船艄處,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點什么,大致意思就是請岸上人家行行好,給口吃的。十個手指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手掌,他(她)用兩個手肘夾著一根竹竿伸過來,竹竿頭部系著一個網(wǎng)兜。岸上人家倒也沒有嫌棄,有人會從家里盛一碗飯,或者其他吃的,放進網(wǎng)兜里。麻風病人嘴里又“嗚嗚哇哇”喊一陣,表示感謝。聲調(diào)非常凄切,讓人聽不下去。如果給錢,他不會要。因為他根本沒辦法上岸拿錢購買糧食或物品,要是上得岸來,人們還不得被嚇跑啊。那時,談“麻風”色變,萬一不慎染上,歸宿就是這樣一條四處漂泊,永遠也不能靠岸的小船。后來,國家衛(wèi)生部門對麻風病人實行了統(tǒng)一管理治療,河面上的“瘋子船”就再也見不到了。
三
司馬高橋往西五六百米,有一個蔬菜加工廠。每年清明節(jié)后,本地特產(chǎn)榨菜豐收。蔬菜廠大量收購榨菜,四鄉(xiāng)八村的農(nóng)民們挑著擔、拉著車、搖著船將一擔擔新鮮榨菜賣到廠里。廠里的空地上堆滿了榨菜,一個個小山包似的。工人兩班倒,將榨菜簡單加工后,倒進一個個大窖池,一麻袋一麻袋的鹽也倒入。隨即,幾個工人穿上高幫雨鞋,跳入池里,來回踩踏,鹽漸漸溶化,滲入榨菜中。幾天后,再撒入辣椒粉和五香粉。一周后,一池噴香的辣榨菜就腌成了。
起窖!榨菜被裝入一個個壇里,密封起運,運往商店,走進千家萬戶。而這一池的鹽鹵水,泛著白沫,帶點臭味的鹵水則順著管道,“嘩嘩”地流向河道,河面泛起成堆白沫,城南街的河水變咸了。這幾天里,也是城南街居民的狂歡節(jié),甚至吸引了附近的農(nóng)民和城里的居民,他們也抄著網(wǎng)兜,提著水桶,紛紛趕來。河里的魚都被鹽鹵暈了,一條條魚翻轉(zhuǎn)身體,露出白花花的魚肚,隨波逐流。河道兩岸擠滿了捕魚的人,眾聲喧嘩。一條條魚被撈進網(wǎng)兜成了戰(zhàn)利品,眼疾手快的人不消一會兒工夫,就能撈到十幾條魚,且個頭都不小呢!這幾天里,很多人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菜。
慢慢地,水里的魚越來越少。至蔬菜廠關(guān)停的前幾年,鹵水還會從大管子里流出來,可河道里再也不見白花花一片了。幸存者還是有的。那四只讓人記憶猶新的甲魚,是竹行橋堍水域里的原住民,它們歷經(jīng)了鹵水和造紙廠臭水洗禮后頑強地活了下來。最終還是因為貪婪,咬了漁人放下的誘餌而被拖上岸來。上岸時,小街轟動了,都跑去看,一根長魚線上咬著四個“大貨”,左右對稱,大家伙兒感慨不已。某村辦造紙廠日夜不息地排放著稻草浸泡后的廢水,順著運河故道一條南北向的支流涌來,河水成了一鍋醬油湯,河面上泛起一團團白沫,夾雜著陣陣腥臭,飄蕩在河道四周。面對這條河道居住的人家,夏天不敢開門開窗。唯一的好處是,這里沒有蚊子。大家看著這四個大家伙,都說,誰敢吃???
外婆家隔壁的房子,來了一家租戶。一對夫婦帶著一兒一女,男人是搬運工人,女人是裁縫,就在這間屋子里開張。這間屋子其實只有半間,中間一堵墻,后半間住著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四個人,半間屋,住著多凄惶。男人拉來一板車又一板車的石頭,直接倒入自家門前的河里,石頭一半落在水里,一半蓋在橋硐上(橋硐:河埠頭),石頭多了,壘起后跟河岸差不多高,他又拉來幾塊水泥板,一頭搭在石堆上,一頭搭在街面石上;再支起四根碗口粗細的木檁條,三面砌上磚塊,頂上扯起一張油毛氈,說這就是他家的廚房。見過他家這處“房子”的人,都跟他說,這樣危險,會塌。他還沉浸在自己的壯舉之中,哪里聽得進去!
三個月以后,一場夏夜的暴雨,沖走了他的最后一絲驕傲,半夜里一聲轟響,房子坍了!石頭紛紛滾進水里,承受了100多天重壓的河埠頭也被殃及,本已松動的石階,先是一塊,后來又是一塊,最后七級臺階全部塌陷,沒入水中。外婆家門前的這處橋硐呈八字形排開,中間還有一處平臺,頗氣派,長長的石階一級級伸入水中,居民們下河挑水、洗菜、洗衣,極為方便。如今左側(cè)的河埠頭徹底毀了,平臺左側(cè)傾圮。平時誰家多了一根木材都要來問長問短的居委會,這次面對男人的行為,卻一聲不吭。
各家裝上了自來水,剩下一半的石硐也不再熱鬧。水龍頭一開,多方便,而且都是深井水,比河水干凈衛(wèi)生多了。以前挑上來的河水,還要放入明礬凈化,泡出來的水有股味。洗菜、洗衣也都可以在水龍頭下完成。不過,孩子的尿布還得到河邊去洗,家里的馬桶也可以拿到河埠頭去刷。沒有裝自來水時,這樣去洗,是要被人罵的。
既然馬桶也可以下到河邊了,那掃起來的垃圾也可以順手倒進河里,反正這個垃圾會流走的。有時,河面上會漂來動物的尸體,豬,或者羊。河邊人家一邊倒垃圾,一邊咒幾聲,作孽啊,這種東西也扔到河里廂!
有天睡到半夜,聽到嘣的一聲,好像有人在向河里傾倒東西。正在給我拿扇子扇涼風的老外婆,斜倚在床頭,嘆了一聲,前世作孽啊,連馬桶也往河里倒?。?/p>
四
河南岸有一長溜的人家,清一色兩層,一樓是磚砌房,二樓是木板房,房頂黑瓦排列。說是樓房,實則低矮。只是大家都這么住著,也不覺得有多矮。南岸人家正門都朝北開,一年曬不到幾個日頭。用我外婆的話來說,叫做“前世不修,住房子有天無日頭”;而河的北岸,陽光蔥蘢。一東一西,兩個大院,說以前都是大戶人家,后來都敗落了,大院落里住進了七八家,東廂房,西廂房,正廳,后院各有人家,獨門院落成了鬧騰騰的大雜院,與南岸人家一樣,都是升斗小民。
東院子住著一個名叫俞達的閑漢。這個院子曾經(jīng)的主人是他的外祖,而他家遠在三十里外的青石鄉(xiāng)。那他怎么會長居于此呢?聽街坊說,他家在鄉(xiāng)下也是富戶,可他父親賭牌、抽大煙樣樣在行,他出生后幾年間,就把偌大的家底敗個精光,貧病交加,他父親兩腿一伸,把這堆破爛留給了孤兒寡母。沒多久,母親也去世了。十二歲那年,俞達只得來投奔外公。一九四九年后,外公家房子也歸了公,大院里擠進了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七七八八,把他擠到了一個小屋的樓下,樓上住的是他表兄弟一家。他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整天里就在城南街上逛,這家進,那家出。夏天輕搖一把破蒲扇,冬天拖著一雙老棉鞋。他與人家聊得最多的自然是當年自己家里闊綽的時景,開頭第一句必是:“我家老底子個辰光,家底豐厚……”說得黃口小兒都背得出來了,每見他來,就逗他,“我家老底子個辰光……”聽得他臉上頓時起了一層灰氣,嘴里喊道:“去,去,你們知道個啥!”后來,他不再吹噓了,找個正經(jīng)活兒干,在他那間破屋子里,將床上的爛被子一掀,在床板上糊起了“幫板”?!皫桶濉笔亲鲂瑤偷脑?,拿面粉打成厚漿水,一片片破爛布片在板上拼接成一大張厚布片,在太陽底下曬干。自有小販上門來收,百張起收。城南街不少人家都做過這個副業(yè)貼補家用。
可能是因為他手藝差,小販都不愿意收他的東西。即使收,也是壓低了價錢,人家賣一毛二分一張,他的頂多賣出一毛錢去。見此光景,他堅持了一段時間,就沒再干下去。每天有一頓沒一頓地瞎混,到鎮(zhèn)政府門口去讀讀報,回來跟街坊講講國內(nèi)國際大事。后來,居委會見他這樣,考慮到他上過私塾,識文斷字,就讓他去幫忙,讓他有了一份穩(wěn)定收入。再后來,聽說他某天晚上睡過去,就再沒醒過來,就在他那間破屋子里,就在那塊既當床板又作案板的木板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每想到他,就會想起他每天在街坊轉(zhuǎn)悠的樣子,那張稍腫的圓臉和大大的眼袋,這眼袋,有半個紙皮核桃那么大。
河南岸的人家里有一家老字號,叫“汪正和”。公私合營以后,他們的糕點作坊并入鎮(zhèn)飲食服務部。當年少東家,后來的汪家爺爺,分配到鎮(zhèn)水泥制品廠,從事的工作都與“粉”有關(guān),只不過以前是面粉,后來是水泥。改革開放春風吹拂,汪家人經(jīng)商的種子再次萌芽。他們在河邊搭建了一間水閣,買了一臺制面機,門口擺了個燒餅爐子,機器制面送鎮(zhèn)上各家面店;燒餅香味引得街坊垂涎三尺。很快,他們家買了街坊中第一臺彩色電視機,十四吋,北京產(chǎn)的牡丹牌。近晚時分,吃罷晚飯的街坊,踢踢噠噠涌進汪家,一睹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唱詞從屋里飄出,跟他們家的燒餅焦香一樣,惹得一條街上的人都躁動不安。我也是其中之一,早早地跑到汪家,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佳的觀看位置。彩電放在堂屋里,正對臨街的窗戶。墻根的條石沒有與墻壁找齊,而是凸出一條,這不正是趴窗口的最好條件嗎?可惜,不止是我一人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小胖子也發(fā)現(xiàn)了,于是我們倆打了一架,他一腳踹在我褲襠里,我痛得淚如泉涌,號啕大哭,哭聲引來他母親。他母親一邊安慰我,一邊責罵兒子,“要是你把人家踹壞了,怎么辦?”
除了汪家,還有一家手藝人家,嚴家理發(fā)店也在小街人家的活動中心。屋頂懸著的一塊手拉風扇,概括了時光的舒緩,老人們都喜歡聚在老嚴這里,刮刮臉,喝喝茶,“南天頭,北門頭”扯一通閑話。年輕人則鉆進他家的中屋,那里是老嚴小兒子的時尚之所,小嚴從杭州學來的發(fā)藝,引來了城里城外的年輕人,卷毛頭、大波浪,數(shù)不盡的時髦。而老嚴的大兒子,在后間擺了一張圈椅,主顧多半是半大不小的小子。父子三人,兄弟二人,涇渭分明,絲毫不亂。至于他家二兒子在320國道邊也開出了一家理發(fā)店,那是后來的事了。
五
每年中元節(jié),也是這條河的節(jié)日。白天,家家戶戶都在準備一種名叫“油香脂”的東西,從木材加工廠或者木匠作坊里要來的木屑,拌入煤油或廢機油等油類,后將混合物置于一片片薄薄的河蚌殼里。河蚌殼是早就備下的,家里孩子摸了河蚌回家,剖之食肉,挑幾片大的河蚌殼留下來,殼越大越好。吃罷晚飯,各家各戶端出蠟燭點上,再擺上一碗凈水。據(jù)說這凈水,拿來擦眼睛,會讓人眼目清亮。等蠟燭即將燃盡,該油香脂登場了,點著以后,油香脂的煙霧飄滿了整條街。家里小孩拿住蚌殼邊緣,慢慢走下河埠頭,小心翼翼地將河蚌殼放到水面,讓它隨水流逐漸漂到河中心。你放一個,我放一個,不用多久,河面漂起點點星火,像一條條小船,緩緩前行。除了少數(shù)“小船”傾覆,余者穿過竹行橋的橋洞,往東淌去。
站在橋上,放眼望去,一船清輝,星河燦爛。走過不少地方,看過很多放河燈活動,用蚌殼裝上木屑與油脂混合物來放燈,還真是獨此城南河一家。這種獨特的河燈,不僅承載著無限虔敬,更是因地制宜的智慧。
中元節(jié)過后半個月,這里又迎來了一個熱鬧的夜晚,七月三十插地藏香。與中元節(jié)時一樣,各家老人都會在門前燃起蠟燭,供上一碗清水。拿出前幾天買好的幾束地藏香,在燭火引燃后,一支支地往石階縫里、街前的泥土里,墻角的罅隙插。這個工作多半都是被家里的小朋友搶去了,這個夜晚是屬于他們的。整條街一望,星星點點,煙霧蒙蒙。插完香的小朋友竄過東,竄過西,仔細查看哪家門前的香棒是否燃盡,如已經(jīng)燃盡,他們會毫不客氣拔起,握在手心里,成為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不消多時,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是盈盈一握的香棒,有的手里拿不下,還往褲兜里裝。比一比,誰的香棒最多,他就是這一夜這條街上最靚的仔,引來一波又一波艷羨的眼神。與中元節(jié)不同,七月三十的喧騰是屬于小街的。這一晚,河是安靜的觀眾,河水靜靜流淌,默默地注視著街面上所有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也默默地為即將回歸地府的祖先們送行,與墻頭搖曳的燭火一起,祝他們一路平安。每年這個時候,外婆都會告訴我們,中元節(jié)那天,逝去的祖宗大人都會回家,半個月假期之后,他們就要回去。各家點燃香火,為他們一路照明,照亮回去的路,也讓他們記得明年回家的這條路。如今,度百歲而逝的老外婆也加入了這個來去匆匆的行列。這兩年,我相信,她每年都會回來。只不過,我們都已經(jīng)搬離了這條河,不然的話,中元節(jié)的某一碟油香脂,必然是全家人歡迎她回家的焰火。
在很長時間里,河流一直都是它原來的模樣,一些人去了又回來了,一些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當我一次次用回憶接近它,我覺得它繼續(xù)著幾十年的從容和淡定。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來干擾它的寧靜。曾經(jīng)的熱鬧和生機潛藏在河底某個深處,當我試圖用文字去觸摸時,它們瞬間就像一條大魚一樣,奮力浮出水面,尾巴猛地一甩,激起水花有多高,漣漪一圈圈微漾開去。寧靜已不再矜持,而是沖我莞爾一笑。此刻,我終于明白,我從來就不曾離開過。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