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者的困境

李明，38 歲，他目前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工作壓力大及身體和情緒上的不適。為了走出心理困境，他向心理治療師描述了自己近期的狀況。

我經常感到疲憊不堪，有時晚飯后就會在沙發(fā)上打瞌睡。然而，在夜里，我卻難以入睡，又常常在凌晨4 點左右醒來。醒來后，我輾轉反側、焦慮不安，再也無法入睡。此外，我的食欲也受到了影響，吃什么都沒有味道，感覺像是在嚼蠟。

這種情況始于三年前，當時我父親突然生病去世，我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自從今年開始擔任高三畢業(yè)班的班主任以來，情況變得更加嚴重。尤其是最近一次高三模擬考試后，我所教的重點班成績不理想，因而感到非常愧疚，甚至擔心別人會說我能力不足，有時還會夢見自己被人追殺。

除了教學工作，我還在學校里擔任中層領導。一方面，我為此感到自豪，因為從小到大，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從重點大學畢業(yè)后，我也一直期望能在事業(yè)上有所成就。因此，我總是希望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感覺自己無法依靠他人。此外，校長對工作的要求非常嚴格，我總是擔心被批評，心理壓力很大。另一方面，管理工作中的瑣碎事務和形式主義讓我感到厭煩、無聊，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我似乎失去了生活的目標，一種強烈的無意義感籠罩著我，人生仿佛變得毫無希望。

從表面上看，李明陷入抑郁似乎是由他的學生考試成績不理想這一外部事件引發(fā)的。然而，根據(jù)心理動力學理論，更為關鍵的是一個人如何解讀和體驗這些外部事件，即這些事件對個體的內在意義，而這種內在的加工過程往往很難被察覺。

心理動力學取向的治療師會注意到，李明對于學生考試成績不理想產生了異常強烈的愧疚感，在夢中被人追殺的情節(jié)反映出他對于死亡的恐懼。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他父親的突然去世。因此，心理治療師認為，有必要深入探索李明是如何處理父親去世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的。盡管這一事件已經過去三年，但由此產生的愧疚感可能已在李明的內心世界中“固化”，從而加劇了他對學生成績不佳的愧疚感。

此外，人格（性格）層面的影響也值得關注。所謂人格，是指個體的心理結構，包括一系列獨特的特質和行為，這些特質在不同時間和情境下相對穩(wěn)定，塑造了個體與世界的獨特互動方式。他從小就表現(xiàn)出色，渴望在工作中取得成就，并力求完美。這可能反映了自戀型人格中常見的“夸大的自我”。這種特質一方面為李明提供了不斷努力的動力，但另一方面也使他害怕“德不配位”或受到校長的批評。

哀悼與抑郁：未完成的告別

那么，這些內部動力是如何導致李明陷入抑郁的呢？

當我們經歷親人離世時，陷入抑郁是一種正常的心理反應，這種情緒狀態(tài)被稱為反應性抑郁。然而，如果這種抑郁情緒蔓延至生活的各個方面，嚴重損害個體的社會功能，或者持續(xù)時間超過6 個月，那么說明它可能已經發(fā)展為病理性抑郁。

反應性抑郁和病理性抑郁的區(qū)別在于一個人是否能夠順利完成哀悼過程。在正常的哀悼中，人們會感受到悲傷，但不會過度自責或產生過度的愧疚感。通過葬禮、遺體告別等儀式，我們承認并接受親人離世的事實，并通過各種紀念方式（如修建墓碑、整理照片等）在內心中重新構建離去的親人，讓他們“活在我們的心中”。心理動力學將這一過程稱為對失去的所愛客體的“內攝”。

那么，李明在哀悼過程中究竟經歷了什么呢？心理治療師經過了解發(fā)現(xiàn)，在父親的葬禮上，李明竟然無法流下眼淚。從得知父親病重到父親去世只有短短一周的時間，李明沒有足夠的時間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李明無法感到悲傷，是因為他在無意識中否認了父親的死亡。此外，李明還覺得是自己的疏忽導致父親患病。不過，這種自責感并非基于現(xiàn)實原因，從心理動力學角度看，這可能反映了他內心對父親的無意識攻擊或俄狄浦斯競爭心理?！白佑B(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李明的腦海中，反映出他的懊悔、愧疚和自責。

這些矛盾的情感讓李明無法完成正常的哀悼過程。他無法對父親的去世“放手”，進而無法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他持續(xù)感受到痛苦和自責，強烈的愧疚情緒甚至蔓延到了學生考試成績不理想這樣的事件上。由于這些情感過于強烈且相互沖突，因此必須被壓抑，但這種壓抑也導致李明的活力被抑制。這便是為什么抑郁癥患者常常會感到疲憊不堪、停滯不前，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完成哀悼的人能夠在內心中重建起一個積極的內在客體，仿佛去世的親人仍在某個地方關注著他們，為他們送上祝福。然而，對于李明來說，他心中的父親卻更像是一個令其愧疚和自責的痛苦“冤魂”。他的內在世界因此而崩塌，未能及時得到積極的重建，最終形成了一個病理性的內在世界。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影響著李明的生活，也影響著他對外部事件的反應。

自戀型人格與抑郁：脆弱的完美主義

如前所述，心理動力學取向的治療師還注意到了李明抑郁背后的人格因素。可見，心理治療師不僅要共情應激事件和外部環(huán)境帶給患者的痛苦體驗，還要關注和解決痛苦背后根本性的人格問題。

在父親去世之前，李明的性格中已經呈現(xiàn)出一些自戀特質，他對自己抱有理想化的期待—成就一番事業(yè)，做事追求完美。這些特質受到現(xiàn)代社會中優(yōu)績文化的鼓勵，驅動著李明不斷努力、追求進步。然而，在追求進步的過程中，他內在的脆弱和痛苦被掩蓋了。一旦不可避免的挫折或喪失打破了自戀平衡，自戀者原來不斷尋求外部認可的心理防御就失效了，進而會因此陷入抑郁。對李明而言，他面臨的挫折或喪失既包括學生的考試成績不理想這樣的日常事件，也包括失去人生目標這樣的中年危機。

此外，自戀型人格中的“夸大的自我”往往對應著“無能的他人”，李明經常感覺“誰也靠不上”，這反映了其對他人的不信任和貶低。自戀者認為他人是無能的，這雖然提升了他的自尊，但反過來也讓他覺得沒有人可以依賴，這正是自戀者的悲劇所在。

理解與修通： 心理動力學治療路徑

基于上述理解，心理動力學取向的治療師會如何為李明提供幫助呢？

心理治療師會從共情入手，讓李明對自己被壓抑的情感進行命名、識別和澄清。這一過程本身就能為強烈的情緒提供一個安全的容器。同時，心理治療師會跟隨李明的主導情感，以此來確定他在某個特定時刻是如何體驗自我和他人的，并識別其內在的主導關系模式。需要注意的是，心理治療師不會直接安慰李明，也不會輕易提供具體的建議（除非處于危機情況）。

治療起效的另一個“核心成分”是詮釋。心理心理治療師將與李明共同探索深層的無意識動力，將無意識的心理過程轉化為有意識的覺知。這一過程能夠打破壓抑的束縛，使李明不再需要通過抑郁癥狀來“表達”內心的情感。詮釋還能幫助李明更好地涵容強烈的情感，因為當找到癥狀背后的無意識欲望和焦慮時，就如同在黑暗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所謂的“怪物”其實只是一頂帽子，恐懼自然會隨之消散。

不過，改變無法一蹴而就，而是一個逐步發(fā)展的過程。例如，當我們探討抑郁背后的自戀型人格時，這意味著李明已經形成了固化的心理結構及特定的思維和行為模式。因此，每當遇到類似的情境，他總是傾向于用固有的方式去應對。因此，心理動力學治療是一種長程治療，通常需要持續(xù)一年以上。在這個過程中，心理治療師會陪伴李明不斷體驗那些原本被回避的痛苦情感，同時也會對咨訪關系中呈現(xiàn)的關系模式進行深入探索，以加深他對無意識動力的理解，并促進他形成新的應對方式。這一過程通常被稱為“修通”。

如上所述，心理動力學方法致力于深入理解抑郁背后的深層因素，它不僅能夠改善患者的抑郁情緒，還能從根本上解決人格障礙。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方法對患者本身也提出了一定的要求，如理解癥狀來源的動機、具備基本的心理學知識、具有建立關系的能力及較強的自我覺察和反思能力等。

不過，抑郁癥是由多種因素引起的癥狀群，絕不僅限于本文所描述的這些表現(xiàn)和動力機制。如果你或你的家人正在經歷抑郁的痛苦，請務必直接尋求精神科醫(yī)生或心理治療師的幫助，以獲得具有針對性的治療方案。

【責任編輯】張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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