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喜歡表達的人,幾乎每年都會寫畢業(yè)寄語,所以當編輯老師邀請我在畢業(yè)季寫一篇寄語,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骶痛饝?yīng)了。
對我而言,畢業(yè)寄語并不難寫。我有固定的套路:第一是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第二是不痛不癢的社會批判;第三是略帶矜夸的自我嘲諷。事實上,當我把這三個要求輸入人工智能,要求它以我的口吻寫一篇兩千字的畢業(yè)寄語,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比我寫的要好得太多。我只需要稍微修改,就可提交給編輯,然后等待朋友圈的無數(shù)點贊,在自我陶醉中享受一次精神SPA,作為虛無與虛空歲月的虛榮補償。
但是我的內(nèi)心略有不安,覺得自己實在太不認真。王爾德說,“老年人相信一切,中年人懷疑一切,青年人什么都懂?!痹谖疫@個懷疑一切的年紀,我已經(jīng)開始認真地懷疑認真,認真地解構(gòu)認真。我開始慢慢陷入一種怠惰慵懶的厭倦,對于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總是習慣從動機上去質(zhì)疑他人一切看似高尚的言行,只是唯一缺乏審視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我知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妥,但如果沒有君子,那么也就沒有小人,小人也就不值得譴責與自我譴責。當對錯的標準被解構(gòu),人似乎就可以實現(xiàn)與自我的和解,接納自己的一切,內(nèi)心也就無需自我審視。
我害怕慢慢成為我所厭惡的樣子,所以給年輕的朋友寄語,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誠惶誠恐。害怕寄語言不由衷,華麗詞藻的堆砌難逃巧言令色的自我掩飾。
多年以前,當我和年輕的朋友一樣朝氣蓬勃,揚帆起航,有智者給我講過奧德修斯的故事。說是大海中有一個叫做塞壬的女妖,她的歌聲優(yōu)美蠱惑,動人心魄,最后讓人陷入癲狂,跳入海中,所以一定要塞住耳朵避免誘惑。奧德修斯讓船員都堵住耳朵,但他覺得自己天縱英武,所以想挑戰(zhàn)一下,聽一聽塞壬的歌聲。他讓船員把他捆綁在桅桿上,同時下達命令,要求船員在經(jīng)過塞壬領(lǐng)地時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解綁,即便他下達解綁的新命令。當奧德修斯聽到塞壬的歌聲,他和所有被歌聲誘惑的人一樣,都開始發(fā)狂,所以他命令船員立即把自己解綁。船員拒絕服從新的命令,因為之前的命令是不要聽從之后的命令。奧德修斯成功抵擋了塞壬的誘惑,避免了被吞吃的厄運。
當我聽到這個故事,最初的困惑與懷疑是:既然船員的耳朵被堵住,那他們?nèi)绾文苈牭綂W德修斯的新命令呢?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懷疑是可以被懷疑的。也許這正是奧德修斯的聰明之所在:一方面他下達了一個無法被推翻的舊命令,因為船員聽不到任何新的命令;另一方面作為補充以防萬一,假定有船員能夠讀懂唇語腹語眼神之類,接收到奧德修斯的新命令,這個新命令也不能被執(zhí)行。
智者對我的提醒是,道德律令的神圣性在于它是不能變更的無條件命令,你懷疑它是對你的束縛,但其實是對你的保護。當你興致勃勃駛向未知的大海,你會遇到各種塞壬般毀滅性的歌聲,如果你無法像船員一樣堵住耳朵,拒絕傾聽,但你也應(yīng)像奧德修斯一樣提早做好準備,不要用今日之我的欲念去撤銷昨天之我的篤定。同時,希望你能結(jié)交擁有原則的好朋友,他們可以拒絕你喪失理性的新請求,避免你變化多端的心性把你帶向毀滅性的境地。至于你是否能夠足夠幸運駛過危險的塞壬領(lǐng)地,這一切都取決于你的命運。
最近我經(jīng)常想起這個故事,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進入塞壬出沒的水域,每天都有許多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環(huán)繞在耳邊,我千方百計想擺脫各種束縛自己的繩索,想要迫不及待投入塞壬的懷中,以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為理由,將過去的命令拋之腦后。短暫快樂之后留下的只是無盡的憂傷與悔恨。所幸遇到的只是小個的塞壬,并不具有徹底毀滅性的力量,只是靈魂早已千瘡百孔。如果我再次遇到更大更毒的塞壬,是否又會不顧一切掙脫束縛,投入她的懷抱?我不知道答案,只能祈求繩索能夠足夠堅固,約束我無法抑制的惡念。必要的道德束縛不應(yīng)被徹底懷疑與解構(gòu),因為懷疑本身值得懷疑,解構(gòu)自身也可被解構(gòu),虛無是最強最惡的塞壬。
歌德在《浮士德》中提醒我們,人生可能會遇到五種悲劇,也就是五類塞壬,依次是知識追求、愛情追求、權(quán)勢追求、美的追求和事業(yè)追求。知識容易讓人自高自大,自以為是。我一直都有知識優(yōu)越感,自詡清高,追求知識的主要動機不過就是放縱自己的驕傲,性喜爭辯,將知識作為清談的依據(jù),脫離現(xiàn)實;愛情則易讓人缺乏節(jié)制,放縱情欲,以愛的名義將他人作為欲望的工具,喜新厭舊,沒有責任;權(quán)勢往往讓人登高望遠,忽視低處的苦楚,蓋吉斯之戒也會無限放大人性的弱點;為了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美又何時能帶給人真正的平靜,許多如雷貫耳的藝術(shù)作品,如果了解藝術(shù)家的生平,你只能無奈地把作品與作者區(qū)分開來;對于事業(yè)的追求更是容易讓人染上成功主義的毒癮,將他人作為純粹的手段,以抽象的大愛之名忽略對具體人的責任,塵世之中,無數(shù)美好的愿景最終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涼。歌德說:“我還沒有突入自由的境地。愿我人生的道路與魔法脫離。自然??!我只愿做人站在你跟前,只有做個人,才值得盡心竭力?!比吮仨氄J識到自己的有限,才能擁有無限的未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駛過險象環(huán)生海妖泛濫的水域,平靜地走向人生的終點,做一個真正的人。
前幾天我拜訪了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他們夫妻原則性很強,所以我心里對他們有所排斥,害怕他們的光芒照耀我心中的黑暗。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主動聯(lián)系了他們。我們分享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最后我希望聽一下他們對我的忠告和建議。他們遲疑了片刻,最后送給了我一段話。大意是要有公義之心,憐憫之情,最重要的是不要傲慢。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知道他們對我最大的擔憂。
當同學(xué)們駛向神秘莫測的人生之海,愿我們始終持有最初那美好的篤定,結(jié)交良友,成功渡過塞壬出沒的危險水域。
我把智者、先賢和朋友們對我的提醒作為寄語分享給年輕的朋友,這更多是對我自己的再次忠告。至于我本人,確實沒有資格、能力和品格說出自己的寄語。
選自“鳳凰網(wǎng)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