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著表,掐著點,沒有早來也沒有遲到,春天就這樣從從容容,如約而至。
在這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季節(jié)里,草根和念頭,都會發(fā)芽,都會將稚嫩的觸手,伸向一個個充滿新奇和誘惑的,未知的世界。在我的腦海里,也潛伏著這樣一粒種子一它渴望被浪花擁抱,它幻想成為水的一部分,它做夢都在傾聽風(fēng)撥動波紋發(fā)出的琴音。
春天來了,我的種子發(fā)芽了。它見風(fēng)就長,不停地長,漸漸長成了一匹馬的形狀,然后日夜兼程、一路狂奔,將我?guī)У搅它S河邊。
龍門渡口的聲音
這不是咆哮如雷的黃河,不是奔騰不休的黃河,不是濁浪排空的黃河,不是萬馬嘶鳴的黃河;這不是我想看到、聽到、碰觸到的黃河。這,不是黃河。
我站在一塊被隆起的草皮簇?fù)碇氖^上,望向前方。在一個突然收縮又突然敞開的河道中,黃河用一種幾乎靜止的方式,在緩緩前行。如果不是風(fēng)吹過時,混濁的波面卷起的鱗片樣的光斑在閃爍,我會以為,黃河停止了流動。
現(xiàn)在是春天,龍門渡口上沒有幾個游人,停泊在岸邊的游船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逐漸變暖的陽光還沒有將地面的寒涼徹底驅(qū)除,草木也還沒開始建立自己的王國。失去了沿岸植物的郁蔥,黃河的顏色似乎更加濃郁了。這是深入骨髓的黃,浩瀚渺茫的黃;這是憂郁的黃,寂寞的黃;這是遲鈍的黃,迷茫的黃。為了印證我的這些一廂情愿的想法,我向她靠近,再靠近,嘩嘩的腳步聲打破了四周的寧靜。
沒有停頓和猶豫,黃河在距離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緩緩流淌著。她不會因為我的否定,而變成別的河流,或者其它事物,仿佛我這個不速之客根本引不起她的絲毫注意,甚至對我的呼喊和質(zhì)問也置若罔聞。黃河驅(qū)動著龐大的身子,像一位年邁的老人,瞞跚著,搖晃著,由北而來,向南而去。
就在這時,一道奇怪的聲音從河水的方向傳來。
呼一呼一,呼一呼一。我側(cè)耳細(xì)聽。仿佛是連綿不絕的呼嚕聲,又像是冬夜里從遠(yuǎn)處山林直穿而過的風(fēng)暴的吼叫。這聲音低沉、宏厚、悠遠(yuǎn),雖無形無色,卻有排山倒海的氣勢;這聲音如一道堅硬、厚實的墻,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是什么聲音?我迷惑不解。
就在我打算換個方向的時候,這個聲音突然清晰起來。
一瞬間,我感覺在前方寬闊的河床里,有一條巨龍在熟睡。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步,它就會驚醒。對它來說,千萬年只是一剎那,數(shù)億年不過一彈指。它只是打了個盹,生命出現(xiàn)了,人類出現(xiàn)了,文明出現(xiàn)了。
這是一種我從未有過、從未想過的體驗,這是一種同紅嘴鷗翩飛、錦鯉飛躍、戰(zhàn)神怒吼的完全不同的場景。
在龍門渡口,在黃河邊,我沒看到放蕩不羈的激情與沖動,只看到了一種星空般的蒼茫與浩大。黃河,用一種特有的“平靜”,震懾了我。
在黃河大橋
這是一座簡單的橋,由兩種物質(zhì)組合而成:灰色的水泥路和深灰色的鋼架;這是一座樸素的橋,在它身上唯一的裝飾物是兩根平行、帶著弧度的褐色鋼索;這是一座令我思潮騰涌、百感交集的橋,在它下方,不足百米的之處,黃河正挾帶著數(shù)億噸泥沙,以每秒數(shù)米的速度奔向遠(yuǎn)方。
站在黃河大橋上,我扶著略有銹跡的鐵欄桿,向遠(yuǎn)方眺望。在視線幾乎不可及之處,聳立的山峰似乎截斷了前行的流水。但有生命的水怎能被輕易攔截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水沖破山體,沖出沙石的包圍,沖向了遼闊的大海。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大海,才是河流的終點,才是河流永恒的家園?;蛟S,可以阻擋一個回家的人,阻擋一只歸巢的鳥,但決不能阻擋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梢匝娱L她的行程,可以在途中制造無數(shù)曲折、困難,可以消弱她的力量和速度,但決不能切斷她前行的路,因為沒有誰能無視和承受她的怒火。
眼前的黃河正在遠(yuǎn)去,同她結(jié)伴而行的是從高空不斷灑落的陽光。那些蘊含著無限熱量的光芒,密集地落在河面上,將整條河染成了耀眼的金色。金色的河水從橋下流過,從我面前流過,從一座山與另一座山中間流過,從城市、人群、森林的邊緣流過。她要去她想去的遠(yuǎn)方。
她的遠(yuǎn)方在萬里之外,我的目光短淺,看不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站在黃河大橋的欄桿前,默默為她送行。
地面開始震動了。汽笛聲由遠(yuǎn)而近,像穿越時空而來的一只響箭。僅僅幾秒,一列藍黃相間的火車,出現(xiàn)在身后的鐵道上。橋上的行人都轉(zhuǎn)過了頭,紛紛看向駛來的火車。30秒,或許更短的時間,這列疾馳而來的火車便消失在了前方的拐彎處?;疖囎哌h(yuǎn)了,它帶來的巨大的轟鳴和震動,仍留在這片凝固的空間。橋上的人沉默著,臉上帶著一絲莫名的、茫然失措的神情。
橋下的河水仍在靜靜地流淌。沒有什么能影響到她,沒有什么能打斷她的行程。時光、空間、具體的、抽象的,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令她停頓片刻。
在汾河入黃口
我是先看到汾河,然后才同黃河相遇的。黃河是汾河的終點,汾河是黃河的血液。
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俯沖而下,歷經(jīng)坎坷艱難,沖破層層阻礙,到達山西最南端時,這條體內(nèi)灌滿黃土的河,已經(jīng)感受到了跋涉帶來的疲憊。還有三分之一的行程需要完成,而最大的考驗,就在前方等候。漸漸降低的高度和越來越平坦的河床,將耗盡她體內(nèi)最后的力量。在黃河懷著滿腹心思,從黃土高原的一角轉(zhuǎn)彎時,遇上了千里走單騎的汾河。
沒有言語的交流,沒有猶豫和疑惑,汾河直接匯入了黃河的身體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汾河像黃河伸向山西腹部的一只長長的手臂。她們完美地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一位當(dāng)?shù)厝说闹敢?,我走到了距離入黃口更近的地方。據(jù)說,如果再近一些,就可以看到兩種不同顏色的水,在寬闊的河床里并肩而行。
黃色的水是路過的黃河,青色的水是前來赴約的汾河。她們相遇的地方?jīng)芪挤置?,令人稱奇。再往前走,青色不見了,消失在了漫漫的黃色中。從此以后,她們找到了彼此,找到了最親的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在渤海的西南岸,可以欣賞到黃河入??诘膲邀惻c長河落日的靜美;在晉陜交界的險峻之地,可以欣賞到汾河入黃口的奇美景觀。平緩、開闊、輕盈的汾河,在我的注視下,結(jié)束了自己的使命,開始了另一段新的征程。只是這次,它的目標(biāo)是大海。
量子物理學(xué)有個理論,“每一個世界都對應(yīng)著無數(shù)平行世界?!比绻嬗袩o數(shù)個同我們類似的世界,那么,是不是也會有無數(shù)條黃河在流淌?此刻,在每一條黃河邊上,是不是也站著一個浮想聯(lián)翩、思緒萬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