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基于舞劇的藝術特性，“敘事”與“抒情”是其核心命題?？v觀舞劇的發(fā)展歷程，不論是重抒情、重敘事還是敘事與抒情并重，實際上都是舞劇欲構(gòu)建與觀眾的情感連通隧道的手段，即以舞與劇引導觀眾進入其中從而建立起與觀眾的情感交流的方式?！吨熳郧濉氛且匀碌摹敖巧睌⑹乱暯乔腥?，將舞蹈的敘事與抒情融合，嘗試構(gòu)建與觀眾的情感觸點：其一，以肢體為表現(xiàn)手段形成動作的記憶點；其二，以朱自清先生的精神品格為名片構(gòu)筑民族情感的共鳴點；其三，以朱自清的作品為素材喚起觀眾對于文學的回憶點。舞劇《朱自清》對“敘事”與“情感”都給予充分關注，并進行了合理化運用，構(gòu)建起與當代人的情感觸點。它所折射出的思想光芒與傳統(tǒng)文化于當下具有重要的價值。

［關鍵詞］ 舞劇情感；精神價值；《朱自清》

［中圖分類號］ J723.1"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1007-2233（2025）07-0178-03

在《荷塘月色》的時代，人們習慣沉浸于平面文本，在平面文本中完成對朱自清和他的文學作品的閱讀與想象。在傳記文學家的筆下，朱自清對于人生真摯的情感，對于事業(yè)的堅定執(zhí)著，皆令人動容。在視覺傳播統(tǒng)治下的今天，舞劇以全新的創(chuàng)作視角與情感表意手段，使泛黃書頁中的朱自清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舞劇《朱自清》以“角色化”的敘述視角，結(jié)合留存于一代人記憶中的文學作品，如《荷塘月色》《背影》《我的南方》等，對朱自清人生中的身份角色進行勾勒，將朱自清這一角色的情感、性格的轉(zhuǎn)變乃至人生境界的升華等展現(xiàn)于觀眾面前，從而展現(xiàn)出朱自清的精神品格與民族氣節(jié)，以此構(gòu)筑與觀眾的情感共鳴點。舞劇《朱自清》除了對朱自清的生平展開敘述，對朱自清的精神加以謳歌之外，還嘗試解讀舞劇情感共鳴點的構(gòu)建策略。

一、身體記憶點：肢體下的“顯情”與“隱情”

舞劇“為人子”篇章基于朱自清的作品《背影》創(chuàng)作而成，其意義已然超越了某些具體事件的真實觸動，進入了情感遷移層面。換句話說，這不僅在“顯情”意義上表達了現(xiàn)代父子之間深埋于內(nèi)心的柔軟親情，更是在“隱情”意義上暗藏了朱自清內(nèi)心的委屈糾結(jié)，表達了朱自清對父親年事已高卻受命運戲弄、晚景凄涼的無奈之情。

（一）以肢體動作塑造“顯情”中的典型父子形象

關于朱自清《背影》一文中父子情感的分析，大都建立在“顯情”意義上，舞劇也具有“顯情”視角。舞劇在“顯情”意義上，將筆墨著重于“父親爬月臺買橘子”事件，以肢體動作為記憶點，構(gòu)筑起舞劇與觀眾的情感聯(lián)結(jié)點，喚起了觀眾對親情的回想。父愛少言，沉默如山，這是普遍印象中傳統(tǒng)父愛的表達方式，也是舞劇《朱自清》在“顯情”意義上所塑造的典型父子形象。

“你在這別動，我買橘子來?！痹谶@句話中，文字似乎活了起來。當父親遞橘子給兒子，又輕輕地為兒子整理長袍的領子時，忍耐許久的兒子突然俯身環(huán)住父親的腰，父親的雙手置于兒子后背的上方，誰也顧不得散落一地的橘子。從佝僂著腰的父親到俯身環(huán)父親腰的兒子，這種肢體動作形成了兩位主人公在空間上的落差，處處體現(xiàn)出即使二人間存在著極大的思想認知上的鴻溝，卻依然擁有最純粹的父子之情，刻畫出舐犢情深的年邁父親形象與深愛父親的兒子形象。另一段中，父親背向兒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態(tài)龍鐘的父親弓著背、捶著肩，艱難地獨自爬坡。此時，父親踉蹌了一下，即將向后倒在地上。原地目送父親的兒子見此，一個快步?jīng)_向父親，以自己的胸膛抵住即將倒地的父親，以自己的腿為父親的腰部提供支撐，卻并未以手攙扶。當父親繼續(xù)向前行走時，兒子突然環(huán)住父親的腰，滑跪至他的面前，展現(xiàn)了對父親的留戀與愧疚。父親懸在空中的手臂與低下來的頭，表露出他對此感到不知所措與驚喜。不知所措的是，兒子一向與自己矛盾頗深，兩人之間又鮮少溝通，沒想到兒子竟然會按照自己認同的禮制來對自己表示尊敬；驚喜的是，不論自己和兒子之間存在多大的思想差異，父子之間依然存在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此時，普遍意義上的父子之情達到高潮，一切矛盾似乎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二）以光影營造“隱情”意義上的人物心象

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情感交流日暮途窮。李杰明曾說：“情感是需要積淀的！它必須有一個順勢產(chǎn)生與逆向回流的過程才能成立并鞏固。”［1］在《背影》中，情感高潮主要體現(xiàn)在“父親爬月臺”的背影與“父親背影混入人群”這兩處落淚點上，但朱自清對自己當時的情感并未花費多少筆墨作具體描述。從舞蹈藝術的角度來看，深化展現(xiàn)這兩點正是表演者帶領觀眾全身心進入人物的心理世界的有效策略。

在舞劇《朱自清》中，直觀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是父子之間年齡的對比。舞劇通過光源將舞蹈演員的肢體投射至舞臺背景上，從而形成父與子身體的光影。這不僅增強了舞蹈演員身體的張力，更外化了觀眾頭腦中的“象”。在舞臺空間中，跪坐在地上幼年朱自清仰望著父親，其隱匿了自身的身高，由父親主動牽引著向前。隨著時間的推移，幼年朱自清緩緩盤腿而立，父親也由直立緩慢變成了弓背，牽引關系由主動轉(zhuǎn)為了被動，最終父親由兒子攙扶著前進。在光影的世界里，舞臺空間的分秒變化意味著時間的倍速化遷移。再次回歸到現(xiàn)實中，父親提起地上的箱子遞給朱自清，佝僂著腰背向兒子，含淚揮手告別，然后，孱弱的父親輕扶著旋轉(zhuǎn)的背景墻，慢步走向舞臺后半?yún)^(qū)。斜插進來的光線將站在原地望向父親的朱自清的光影放大，并不斷向遠離父親的方向拉扯。父親小小的身軀與之形成強烈的對比，直至其光影消失于背景墻上。上述通過父子間的年齡變化對比所引發(fā)的深層次情感，對舞臺上的朱自清與其父親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內(nèi)心的自我反思。朱自清看向父親離去的背影，對父子間的情感進行了反思。他看到了自己與父親間認知間的差異；看到了父親年事已高，可能會晚景凄涼，對此感到遺憾；看到了封建家長制與新文化之間的沖突，認識到了新文化在未來中國發(fā)展中的重要性。總之，“顯性”意義上體現(xiàn)的是父子親情，“隱性”意義上體現(xiàn)的是中國傳統(tǒng)孝文化的彰顯。更重要的是，這映射出了那個時代背景下由于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思想認知差異所帶來的緊張情緒。這也在舞劇《朱自清》中構(gòu)建起了現(xiàn)代人的情感共鳴點。

二、內(nèi)心動容點：情感的矛盾沖突

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完整說”，曾被舞臺藝術奉為金科玉律，被認為是“三一律”的內(nèi)核。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影響下，迎來了藝術作品的片段化、精簡化、多義化，“完整說”不斷消退。譚光輝指出：“情感的形式是一個符號化了的敘述，而情感的內(nèi)容是一個敘述。”［2］由此可見，情感的內(nèi)容是外化情感的合理情節(jié)，情感的形式是舞臺上動作、表情、音樂、布景等的表現(xiàn)手段。從情感接收者的角度來說，情感并非是在單一的條件下產(chǎn)生的。觀眾的情感不僅來源于被賦予了情感的舞形，也來源于被賦予表意功能的布景燈光等因素。因此，舞劇應實現(xiàn)舞形與舞情的融合，讓觀眾進得來劇、接得住情、共得了鳴。

（一）人物性格成長的參與感

在舞劇《朱自清》中，為了使朱自清的形象更加豐富、立體，需要給感情主線的漸次推進做足夠的鋪墊。對心理描繪的處理，需追求情緒化、虛擬化，以達到渲染情感變化與內(nèi)心掙扎的目的，從而實現(xiàn)舞蹈在情感與形式上的融合。

在“為人友”篇中，編導著重描繪了朱自清與摯友聞一多之間的友情，兩人的性格相反，但惺惺相惜，這也暗示了朱自清未來的選擇，是選擇“耽溺書齋”還是“關注社會”。為了體現(xiàn)朱自清性格的成長過程，表現(xiàn)出其情感的變化，即由一個普通百姓到擁有文人風骨的學者的轉(zhuǎn)變，甚至體現(xiàn)出其人生境界的轉(zhuǎn)變，舞劇將這種轉(zhuǎn)變聚焦到聞一多和學生們參與民主運動慘遭國民黨鎮(zhèn)壓上。此時，舞劇開始給予朱自清的心象以更多的關注。舞臺上一群“黑衣人”手執(zhí)有血跡的“白衣褲”登場，表現(xiàn)出朱自清對當年慘案的回憶。這一情節(jié)設置進一步展現(xiàn)出了朱自清情感的轉(zhuǎn)變，從對摯友的追憶、自我的責問中醒悟過來，由此轉(zhuǎn)變?yōu)閷ξ磥淼膱远?。這時復現(xiàn)這段“黑暗往事”，目的在于激起他不屈的意志。上述情節(jié)的合理設置助推了朱自清這一人物性格的完善，使其人生境界實現(xiàn)了從“耽溺書齋”到“關注社會”的升華。［3］

（二）家國情懷與民族氣節(jié)的認同感

縱觀舞劇，始終致力于讓觀眾得到一個比較完整的情感脈絡，構(gòu)建起與觀眾之間的情感共鳴點。除上述人物情感外，“家國情懷”才是舞劇所要展現(xiàn)的終極情感。只有使“個體困境與時代困境交匯碰撞、演化生長，才有了更具行動力的邁進?！保?］在舞劇的視角下，此處的行動力不僅是對劇中人物行為的合理安排，更是情感的強化點與可舞點。

在“為人杰”篇中，病榻上的朱自清寧死不受嗟來之食，毅然簽下自己的名字，慷慨赴死。這一行動不需要權衡利弊，不論何時，下筆簽名都是他的必然選擇。但是情感也和行動一樣那么干凈利落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舞劇視角下，學生的犧牲、摯友的離去、人民的水深火熱與國家的危難等在朱自清的面前一段段“上演”。在復雜的情感糾葛下，朱自清毅然簽字這一行為是他在人生覺醒后的合理行動。簽字之后，面對生命的逐漸凋零與對生存的渴望，朱自清面臨著激烈的情感掙扎，即對妻兒骨肉之情的留戀、對國家與民族未來的期盼等。從某種角度來說，可以理解為有關個人的生死與民族未來的取舍，而這也使“不受嗟來之食”這一行為背后的精神力量更有穿透力。舞劇為具象化這股精神力量，將其外化為四位牽著淡綠色絲綢的女舞者與朱自清共舞，暗示他的人格在死后得以升華，從而賦予朱自清精神風骨，形成他的“精神名片”，進一步塑造了他不朽的形象。

三、文學記憶點：文學與舞劇的力量的基底

“以時代精神為內(nèi)涵的公共闡釋，具有對具體文學作品解讀的指導性和引導性?！保?］朱自清的作品在一代代中國人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那些清秀的文字，流露出作者的心跡，體現(xiàn)著質(zhì)樸又熾熱的情感，滲透至個體的思想、生命、精神等內(nèi)在層面。這些讓舞劇《朱自清》擁有了前置的精神品格和文化品位。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關鍵在于其精神內(nèi)核亙古不變。然而，精神文化名片要想成功穿越，需要的不僅是文字作品的流傳，更需要在時代之變中構(gòu)筑起作品與當代人的情感鏈接點。舞劇《朱自清》意在使先生之文與舞劇本體相輔相成，即以舞劇手段重塑先生原作的審美風格，進一步激發(fā)并強化朱自清散文的能量，使之成為舞劇本體構(gòu)筑情感共鳴點的輔助性力量。

（一）散文改編成舞劇音樂以強化視聽記憶

《匆匆》與《我的南方》都是由散文改編而來的。全劇有兩次使用改編音樂《匆匆》，第一次是“為人夫、為人父”篇中與妻兒分離的片段，第二次是“為人杰”篇中于病榻前與妻子做告別的片段。散文的生命在于真實，改編成音樂后的《匆匆》毫不掩飾作者至誠至真的情感表達。朱自清不愿隨波逐流又軟弱無力、不甘虛擲光陰又難抵生命的流逝，由此可見他的苦悶與彷徨。同時又描繪了朱自清作為平凡人的一面，表達了他對妻兒、清華、摯友、國家的不舍。在音樂《我的南方》“為人子”篇中，舞劇表達了父子之間的情感，其間不僅展現(xiàn)了朱自清的江南情結(jié)，更表達了即將去南方的朱自清對長期分隔兩地的“父親”的不舍、愧疚與遺憾之情。朱自清不舍與深愛的父親分別，愧疚于由于長時間遠距離生活而無法精心照料父親，對曾經(jīng)未珍惜與父親的相處時光而感到遺憾，同時擔憂父親未來可能會面臨晚景凄涼的結(jié)局?！段业哪戏健分屑扔械啦槐M的思念，也有數(shù)不清的渴望。這種情感點的構(gòu)建，使舞劇擁有了擊中人心的情感張力。

（二）散文改編為舞劇篇章以彰顯肢體張力

如前文所述，文章《背影》著重于從生活中稀松平常的父子車站送別來刻畫父子之情，以回家奔喪、雇人幫兒子拿行李等數(shù)個小場景做鋪墊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最后，通過月臺買橘子引發(fā)了兩次情感高潮，即文中“我”兩次流眼淚。文中關于流眼淚的情節(jié)僅陳述“我”流眼淚的事實，并未詳細描繪“我”因何流淚以及流淚時的心理活動。舞劇遂適當刪減文中的瑣碎場景，選取了核心事件“父親爬月臺買橘子”，以進一步刻畫該場景下父子二人的內(nèi)心心象與隱而不宣的情感。實際上，舞劇并未囿于普遍意義上的父子之情的表達，而是暗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一代又一代人之間的思想差異，也表達了對封建大家長制的批判與新文化的期盼。任何作品都無法脫離時代背景來分析，封建大家長制下的父親與新文化教育背景下的兒子之間存在認知上的鴻溝，舞劇表露了父子之間的冷戰(zhàn)、父親不明示的關懷，以及未為人父的兒子所不能理解的隱晦情感。

結(jié)" "語

燕子去了，春天再來；桃花謝了，春風再開；楊柳枯了，春風再綠；日子去了，如何再回來……舞劇結(jié)尾處的這段旋律在我腦海中回旋，舞劇中為人師、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友、為人杰的朱自清形象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

舞蹈作為獨立的藝術符號系統(tǒng)，超然于文字之外，擁有自己的表達方式與邏輯系統(tǒng)。舞劇所構(gòu)建出的文學記憶點與身體記憶點，在當下的視覺時代具有傳統(tǒng)文字所無法替代的突出的表征意義。實際上，舞劇中具體生動的事件與復雜的情感糾葛，昭示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經(jīng)典文學的再詮釋與回歸。表面上普通的生活事件、對家人隱晦又難言的愛，甚至是面對民族問題的堅定選擇，蘊含著兩代人之間的情感錯位與思想認知差異，即新文化與封建文化的沖突。舞劇《朱自清》不僅講述了朱自清的故事，更揭示了人生哲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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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譚光輝.情感分析的幾條基本規(guī)律［J］.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8，39（01）：145-152+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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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鄭榮健.啟蒙時代的青春熱血與詩意浪漫評話劇《覺醒年代》［J］.中國戲劇，2023（11）：9-12.

［5］ 張同勝.文學文化與公共闡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8.

（責任編輯：劉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