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這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五點還不到，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去衛(wèi)生間，秋風從22層高的窗口吹進來，撲打在他赤裸的后背上，有了幾分涼意。樓下草叢里蟋蟀的鳴叫聲隨風而至。那些蟋蟀已經(jīng)到了暮年，沒命地喊叫，聲音里滿滿的焦慮。在這里住了三年，同樣的情景每年重復一遍，讓他感到時間流逝的速度。他和那些蟲子無異，雙腳都邁進了生命的秋天。年齡的指針已滑過六十，他是板上釘釘?shù)睦先肆?。一陣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從今天起，他就是無業(yè)游民了。這個秋風蕭瑟的清晨他才沮喪地發(fā)現(xiàn)，用了吃奶的勁兒，耗費了四十年心血爬上了科長位子的他，如今成了一個沒有單位的人了。

靠在床頭，擰亮臺燈，他的一天就在翻看手機中開始了。

“離崗休息”又叫“退居二線”，是指他們這種有點兒職務的干部，在離法定退休年齡還有兩年時，從單位卷鋪蓋走人。因為很多人在他前面離崗休息了，他沒有太當一回事兒。公司的網(wǎng)站里經(jīng)常會發(fā)布有人離崗休息的通知，就是一成不變的兩句套話，冷冰冰的：× × ×同志不再擔任× ×職務，從即日起離崗休息。他看了這樣事不關己的通知，心里波瀾不驚。

他向來有過生日的習慣，以往的生日總能給他留下美好的回憶。比如他五十歲生日那一天，朋友們來家里為他慶生。幾個人湊錢買了一輛自行車送給他，還買了一大捧鮮花。那個寫詩的青年才俊騎著自行車，后面坐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兒，女孩兒手里捧著鮮花，他們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后來，他們成了夫妻。唉，那個生日像一個遙遠的夢。

總以為離崗休息是別人的事，和自己無關，而且遙不可及，沒想到這么快“逐客令”就從天而降。今年的生日竟然就是他離崗休息的日子。那天，他毫無懸念地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站上關于他離崗休息的通知。他工作了四十年的單位鄭重其事地為他一個人下發(fā)了通知，就像那年他當上科長，單位下發(fā)的任命文件一樣，有廣而告之的意思，只不過二者有云泥之別。

極少有人像他這樣愿意提前離開崗位。一是科長在單位多少有些權力，回家休息等于剝奪了手中的權力；二是收入銳減，拿原來工資的一半甚至還要少?，F(xiàn)在國家正在考慮延遲退休年齡，這成為很多人不肯早退的理由。然而企業(yè)卻強迫職工提前離崗。煤炭企業(yè)陷入低谷，讓職工離崗休息也是迫不得已，況且又不是針對某一個人。不過，也有人愿意提前退下來，他們或是回家?guī)O子，或是立馬找一份兼職，多一筆收入。聽說他要退休，就有朋友邀請他到雜志社當編輯，足不出戶，坐在電腦前編稿就可以掙錢。更重要的是，他早就不想上班了，他對自己分管的工作已經(jīng)沒有了熱情，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早點兒離開單位去過一種沒有約束的逍遙自在的生活。

他開始興致勃勃地準備交接，把辦公室里的東西收拾好，私人物品一點點往家里帶。他聽一位退休的老同志說起過即將離開單位時的心情：一個人在單位收拾東西，看著那些工作日志，想起一幕幕往事，黯然神傷，對單位無比留戀。他原來以為自己也會像那位老同志一樣體驗一下人生特殊時刻的復雜心情，可是到了要走人的時候，他卻一丁點兒留戀也沒有。他向往的生活是每天坐在陽光房的沙發(fā)里看書，旁邊放著一杯綠茶或咖啡。他還有寫一本回憶錄的計劃，寫他在新疆一年的生活。所以在他五十八歲生日前的一個月他就不怎么去單位了，領導也不過問，他們正在物色接替他工作的人選。按理講，一個工作了一輩子的人突然不上班必然感到不適應，而他沒有。他甚至沒有珍惜和同事在一起的最后時光，提前讓自己進入了離崗休息的狀態(tài)中。

他曾多么熱愛工作啊。記得調(diào)到機關上班的第一天，他來得最早，樓道里沒有人，他開始打掃房間的衛(wèi)生。來到廁所時，15層樓上的風從窗口吹進來，讓人無比舒適，他用力嗅了一下，廁所里一點兒異味兒都沒有。小便池是嶄新的，你往那一站它就自動排水，非常有禮貌。他在墻上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張寫滿笑容精神煥發(fā)的臉。他發(fā)現(xiàn)水池旁邊肥皂盒里已經(jīng)空了，當天下午就從家里帶來了一塊香皂。那時他是多么喜歡這份工作啊，可是沒過多久他就厭煩了。單位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爭權奪利，鉤心斗角，經(jīng)歷了一件事兒就看清了一張面孔。從這個意義上講，機關讓他得到了真正的鍛煉，這才是革命的大熔爐，這又是一個無形的大染缸。久而久之，他變得不愛說話，變得世故圓滑。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感到體力大不如前，有時候吃了晚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居然呼呼大睡起來。干不完的工作，應付不完的差事，許多事情很無聊，他認為是在浪費生命。不說年齡，單說他目前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都決定了他的仕途走到了盡頭，但是混日子他又心有不甘。

退休后的生活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樣，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每天愛人上班走了以后，三室兩廳的家里就他一個人。在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里，他沏上一杯綠茶開始讀書。妻子在縣圖書館上班，可以源源不斷地借來他想看的書籍。陽光房灑滿陽光，那些綠色植物呈現(xiàn)出濃濃的綠意，生機勃勃?？磿哿?，他就看缸里的金魚，看那些小生靈永遠不知疲倦地游來游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可以幾天不下樓，只要有一本書、一杯茶就足夠了。他把生活中的小感悟?qū)懗梢黄ё治?，發(fā)表在當?shù)氐耐韴笊?。讀書寫作的生活把他和其他離崗休息的人員區(qū)分開來。他的同事離崗休息后不是去外地帶孫子，就是每天在樓下遛狗、打牌，和他們比起來他覺得自己活得更充實，更有意義。所以離崗休息對他來說似乎沒有任何負面影響，離崗休息讓他變得更快樂了。

他有個微信群，里面八個成員都是和他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唯有他這個長輩被請了進來。除了他和一個男孩兒是男性，其他全是女孩兒。這幾個孩子曾經(jīng)被借調(diào)到他所在的部門工作半年之久，大家相處得不錯。當他們要回原單位的時候都依依不舍，有個女孩兒在分別時哭得稀里嘩啦。就在那個時候，他們建了這個微信群。除了聊天，有事沒事就聚餐，吃完飯去歌廳唱歌，還要打牌。這些孩子不嫌棄他，就愿意和他一起玩。他愛這些年輕人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就拿過生日來說吧，他們的生日他都知道具體日期，到時候他們就會收到他從網(wǎng)上購買的禮物。他的生日讓幾個孩子知道后，他也會在生日那天收到他們的禮物。

有個女孩兒馬上要做媽媽了。最近大家都在談論此事，都在猜孩子哪天出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女孩兒來單位報到那一天的情形。女孩兒和他女兒同歲，長得有點瘦弱，見了他有點拘謹，他當時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仿佛看到了女兒在單位見到上司時忐忑不安的樣子。他想，一定要對這個女孩兒好，要像父親愛女兒一樣對待這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女孩兒。時間一久，女孩兒就感覺到了他的友善，有些事情開始慢慢對他傾訴。那時女孩兒正在失戀當中，說起自己的事有時候會掉眼淚，他心疼，卻也沒有辦法?，F(xiàn)在她終于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并且即將為他生孩子，這是多大的喜事兒啊。想到自己的女兒，他又開始發(fā)愁了。女兒結婚兩年一直沒有孩子，就是不要，也不給他一個理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有個朋友，兒子結婚好多年就是不要孩子，把他兩口子愁得睡不著覺。你說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都這樣？女兒的喜酒他也沒有辦，女兒總說她沒時間，他知道這是女兒的借口?，F(xiàn)在擺喜酒有規(guī)定，對規(guī)模有嚴格的限制，他嫌麻煩，就拖著沒辦。如今他退休了，不好意思再向原來的同事和朋友發(fā)請?zhí)?。即便是辦喜宴，估計也沒有多少人參加，沒有足夠的排場，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虧欠了女兒。

前不久，群里有一個女孩兒張羅著要聚餐，只說為他過生日，沒提離崗休息的事兒。他本不想?yún)⒓?，但又覺得盛情難卻。于是，二月下旬，一個春風微醺的晚上，他們來到了縣城一家名叫麻四娘的火鍋店。

發(fā)起人是位90后女孩兒，讓他深感意外的是，幾個女孩兒的老公和孩子也來了，給晚宴增添了別樣的喜慶氣息。大家頻頻舉杯，恭喜他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祝愿他寫出更多的作品。他真誠地感謝大家，一種友好的氣氛彌漫在房間里，還有熱氣騰騰的火鍋，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突然，房間里的燈熄滅了。大家都站起來，拍著手唱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他激動得不知所措。這時，房門被打開了，服務員推著小車進來，上面有一個生日蛋糕。他連連道謝，兩眼濕潤了。

服務員給他戴上壽星皇冠，送上鮮花和長壽面，然后邀請他走出房間。這時門外已經(jīng)站著幾位身穿紅白相間工裝的服務員，《小蘋果》的音樂響起，她們翩翩起舞，幾個孩子隨著節(jié)奏拍著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真誠的笑容。店里的客人投過來羨慕的目光。他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

在麻四娘度過的這個生日著實讓他終生難忘。本來他是不準備過這個生日的，或者說他不知道如何過這樣一個特殊的生日。雖然對離崗休息有了心理準備，但畢竟離開工作了幾十年的單位，走到了人生的一個路口，一切來得太匆匆，沒有容他仔細思量。這個生日的到來意味著他的工作生涯的結束，與往常相比，他的情感有些復雜?？墒菦]想到，這幾個孩子居然如此精心地設計了這樣的場面，給了他莫大的驚喜和幸福。和職場上那些冷漠、虛假的人相比，這些90后多么純真，這才是人間最寶貴的東西。愛是有回應的，他感受到了。

孩子們開車送他回家，望著窗外繁華的街景，晚風吹來，他心里那片陰云立刻被吹得無影無蹤……

他所在的企業(yè)是20世紀70年代由上海人興辦的大型煤炭企業(yè)，有五個礦井，兩家電廠，還有一條自營鐵路，規(guī)模最大的時候有八萬職工和家屬，形成了一個小社會，是遠近聞名的“小上?！?。斗轉(zhuǎn)星移，那些上海人陸續(xù)返城后，又從全國各地來了許多建設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煤炭企業(yè)十幾年前很紅火，帶動了當?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使這個北方小縣城迅速地走在了全市的前列。這幾年，隨著國家能源戰(zhàn)略的調(diào)整，加上煤炭市場的波動，企業(yè)逐漸走下坡路，“小上?！钡姆比A成了明日黃花，這個小縣城反而越來越好。他住的這個小區(qū)靠近縣城，公司總部辦公大樓就在附近，不少職工在這里買了房子。

知道他離崗休息，北京的哥們兒給他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更新一家網(wǎng)站的信息。他只負責兩個欄目，基層動態(tài)和人物紀實，每天只要更新十條左右信息就可以了。每個月他都會收到打到卡上的一千塊錢報酬。縣城文聯(lián)辦了一份綜合文藝內(nèi)刊，聘他當執(zhí)行主編，有一間辦公室，不用坐班，每月有酬金。巧合的是，他上班時，在單位就負責公司網(wǎng)站，還負責編輯每季一期的內(nèi)刊，沒想到離開單位還是干這兩樣老本行。能打發(fā)時間，又有收入，更重要的是有滿滿的存在感，這對他是一個莫大的安慰。

自打他休息后，每個月的收入不到兩千，比在崗的科級少了一半還要多。編雜志，再加上打理網(wǎng)站，每月的收入正好彌補了他的損失。讓他覺得安慰的主要不是錢，而是一種認可。他想起了那句話，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會同時給你打開一扇窗。他在單位時是負責網(wǎng)站和刊物，現(xiàn)在他仍然負責這兩樣工作，區(qū)別可是大了，感受也不同。他離開企業(yè)到了地方，從這扇新的窗口里看到了新的景象，從單位周而復始、枯燥乏味的工作中走出來，走進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省里有活動也開始聯(lián)系他。七月去揚州采風，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活動內(nèi)容很豐富，他結識了一些本省的作家。原來他與省里聯(lián)系少，也沒有時間參加活動。九月，他去北戴河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中心生活了半個月，又結識了全國各地的作家朋友。那幾天，他泡在閱覽室翻閱新到的期刊，還寫了一篇文章。晚上或與作家朋友結伴去海邊，或在多功能廳看電影，要么就在核桃樹下和天南地北的作家朋友聊天。他遠離了過去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圈，進入了渴望已久的積極狀態(tài)。如果在崗，這樣的活動他都會因影響工作而無法請假參加?，F(xiàn)在他才真切地感覺到這一切來得晚了。

每天午睡起來，他洗把臉，沏上茶，來到陽光房，開始讀書。離崗休息后，他開始了大量沉浸式閱讀，心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他發(fā)現(xiàn)，每一本書都會把他帶入一個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一樁樁悲歡離合的故事，引發(fā)了他對人生的許多思考。從某種意義上講，讀書讓他的生命延長了、豐富了。當他專注讀書的時候，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自由。再也不起早貪黑了，再也無須知道今天是星期幾，再也不用為煩瑣的工作操心了，也永遠擺脫了亂麻似的人際關系的糾纏。讀書時他把手機扔得遠遠的，不再擔心因沒能及時接到單位的電話影響了工作而受到批評和指責了……

直到光線逐漸暗下來，眼前的字不再那么清晰了，他才放下書，給茶杯里續(xù)上水，站在窗前眺望那條公路。那條公路是妻子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此刻，他居然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和她的電動車一起在馬路上緩緩移動。

晚上的飯通常是簡單的，饅頭咸菜和稀飯，老三樣，一年到頭吃不夠，不像女兒，只喜歡吃西餐。

吃過飯，他先去外面散步，這是他唯一的運動方式，也是為了品味人間煙火味。散步回來，洗個澡，他在電腦前坐定，開始寫《春回礦山》，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他要把他在新疆一年的生活記錄下來。那段經(jīng)歷對他來說刻骨銘心。在新疆的時候他就想過，將來退休回到家里，他要寫一本回憶錄。離崗休息不久他就動手寫了，這可能會成為今后一段時期的首要工作。寫成后到底怎么辦他沒有想過，只想把它寫出來。就像女人懷了孩子，首先要把孩子生下來，至于他將來是成為一個馬云那樣的人物還是像他這樣沒有多大用處的作家，是成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還是一個給社會制造麻煩的混混，那是以后的事。

時間在一個人投入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過得最快。過去的日記，QQ里的說說，還有隨手拍下的圖片，都喚起他對那段時光的美好回憶。當他感到有點累的時候，看到電腦下方顯示的時間是23：23。這期間，妻子一直坐在沙發(fā)里追劇，這是她多年的習慣。他從書房出來，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門已經(jīng)關上。他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關著燈。妻子一定是睡著了，他便悄悄退出了房間。

他去妻子房間是因為看了新疆的日記，其中寫到對妻子的思念。夜晚他獨自睡在單身宿舍的床上時，他想她的模樣，想她的身子，想她的味道，想她的一切，可是她在遙遠的故鄉(xiāng)，那種孤獨像無邊的長夜將他吞沒。他關了電腦去了她的房間。他想，如果她沒睡，他會鉆進她的被窩，和她聊一聊。他還會進一步采取行動嗎？不知道?，F(xiàn)在，來自身體的欲望已經(jīng)不如三年前那樣強烈，甚至不如去年。不覺老之將至，是說老往往是不知不覺突然降臨的，實際上，男人和女人一樣怕老，更多的時候他們不服老?；蛘咚磺樵赋姓J，可是時間像一個慈愛的老者，從來沒忘了時刻提醒他：你老了，別不承認。他去銀行、郵局或者超市時，那些年輕女孩兒對他的態(tài)度都是冷冰冰的。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經(jīng)歷的次數(shù)一多，他才意識到那是人家掩飾不住的嫌棄。他想從妻子那里證實他的想法，妻子說，那當然，如果你是小鮮肉，人家保證會笑臉相迎。

大家關心的那個女孩兒生孩子的事終于有了結果。他在群里看到了那個女孩兒的回答，生的是男孩兒，順產(chǎn)。她說，打死她這輩子也不要二胎了，她幾乎要在產(chǎn)房里痛苦地死去，歷經(jīng)六個小時的折磨才把孩子生出來。他的心里猛地一動，送上了一個擁抱的表情。他在小窗口告訴其中一個女孩兒，如果大家去看她的話，幫他送上紅包，他轉(zhuǎn)賬給她。單位的同事家里有事都會在群里通知，他每次都隨禮，人不去，也要把禮帶到。退休了，不想拋頭露面了，轉(zhuǎn)賬或發(fā)紅包都很方便。他又想起了女兒，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還不要孩子，一想起這事就愁死人。

不久前的一天，高中同學微信群里突然有人爆料，班里一位女同學猝死了。這條消息對他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震驚之余，往事像雪花撲面而來。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她青春靚麗的模樣。她是班花，他暗戀她。但是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男女授受不親，他們之間沒有事很少說話。再加上他內(nèi)向，甚至不敢正視她。當時，班里的許多男同學不好好學習，而他是個勤學上進的好學生，他的各科成績都好，他的作文經(jīng)常被老師當作范文讓同學們在班里朗讀。而她的普通話標準，嗓音特別甜美，所以，老師經(jīng)常把朗讀他的作文的任務交給她。那是他最激動的時刻，聽著她聲情并茂地朗讀，他幾乎想掉淚，內(nèi)心洶涌澎湃，表面還要極力克制不流露出來。那時候，學生是不能談情說愛的。如果是現(xiàn)在，他寫一篇動人的情書由她來念，多好。盡管這樣，他覺得她能朗讀他的作文，已是上天賜予他的幸福。這種幸福只屬于他。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其貌不揚，家庭也不富裕，只能用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吸引她。因為不止一個男同學暗戀她，所以他遭到了男同學的嫉妒，甚至有人在他放學的路上堵截他，毆打他。后來他才明白自己被打的原因。

畢業(yè)后，他去外地上大學，沒考上大學的同學就在縣城工作，大家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有了微信，有一位熱心的同學建了微信群，慢慢地有很多同學進了群。他們都在群里，但始終沒有加好友，他不知道和她聊什么，時過境遷，難道還能向她透露他當年的秘密嗎？在畢業(yè)四十年那年，他們組織了一場同學聚會，他才從別的同學那里知道她的婚姻很不幸。他在群里一般不說話，她也是?？墒菦]想到，她年紀輕輕就走了，在他的印象里，他們好像是同歲。如今，他有點后悔沒有把她加為好友，起碼可以彼此了解一下。

這位女同學是他們班第一位離世的同學，因而引起了較大波瀾。不少同學都在追憶她的點點滴滴，有的人甚至把過去的黑白老照片都翻了出來，發(fā)在群里。有一張合影是他們?nèi)マr(nóng)場實習時的合影，他和她蹲在前排，緊挨著，他在最外側。當時拍照的師傅可能是為了構圖布局好看，讓他到前面她身邊的地方。就這樣，他蹲在了她的身邊。他倆，當然還有其他同學都面帶微笑。雖然照片模糊不清，但仍能認出那些青春的面孔。記得當時這張照片洗出來的時候，他還小小地激動了一番?？上麄兙壏痔珳\，參加工作以后就沒有聯(lián)系了，兩人結婚也沒有通知對方。只有這張老照片，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美好回憶。

這兩年身邊的朋友陸續(xù)走了不少。他寫過一篇長文，標題是《遠去的背影》，記錄了與他交往的十二個朋友，他們中有作家、畫家，有高中時的同學和班主任。除了班主任的年齡超過七十，那些人都是在他這個年紀離世的。他們中有的是病了很久才去世，有的是猝死，還有一個出了慘烈的車禍。有個作家朋友說，墳墓里躺著的熟人比街上走著的還要多。人生短暫，活著究竟為了什么？他又想起了他五十歲的那個生日，酒席結束的時候，一位朋友建議，把那瓶沒有打開的酒留到他六十歲生日時再喝，到時候還是這些在座的朋友，大家還在包裝盒上簽了名。一晃八年過去了，還有兩年他就要過六十歲生日了，可是那次酒桌上的朋友中有一位已經(jīng)去世了。兩年后，還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誰也說不清。

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反思的人生不值得過。反思讓人清醒，不至于糊里糊涂地活著?？墒牵嗽角逍言酵纯?。在外省工作不愿意要孩子的女兒，近在咫尺與他分室而居的妻子，他和她們都在慢慢老去，想到這些他心里有點隱隱作痛。

別想那么多了。他放下手機，發(fā)現(xiàn)天色大亮，早晨的陽光灑滿房間。他聽到了那熟悉的“啪啪”聲，妻子正在梳妝鏡前拍她的臉。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他成了新郎官，新娘子居然是那位剛剛去世的高中女同學。

他還在想那個奇怪的夢。這時，樓下傳來了嘈雜聲，有個女人清亮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請注意，倒車，請注意，倒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