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時，呂麗給茍震發(fā)了條微信消息。

呂麗說，下班有空沒？一個閨密約我去打麻將，一起去吧。

茍震說，你們?nèi)グ?，我不去了。后面跟著一個微笑的表情。

自從去年離婚后，呂麗很少聯(lián)系茍震，但只要聯(lián)系，茍震一般都不會拒絕。呂麗不知道茍震不去的原因，就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響了好久，一直無人接聽。呂麗納悶，就又打了一次。

這次電話通了，呂麗說，忙啥呢，不接電話？

茍震說，剛喝了杯水。

呂麗說，喝水還接不成電話了啊！正好今天三缺一，給個面子吧。

茍震說，我住院了，去不了。

呂麗啊了一聲，說，啥情況，住院了？

茍震說，不要緊，你們?nèi)ネ姘?。昨天下午騎電動車去給一個公司送剛做好的條幅，回來時在一個路口不小心被一輛黑色奧迪越野車給撞了。

呂麗說，撞到哪了？

茍震說，還好我戴頭盔了，頭沒事，右腿有點傷，做了個檢查，骨頭沒事，就是點皮外傷。

呂麗說，在哪個醫(yī)院？我現(xiàn)在過去。

茍震說，你別來了，真沒事，就一點小傷。

呂麗用帶有一絲命令的口氣說，說地方。

茍震無奈地說，高新醫(yī)院，9樓23床。

茍震剛掛了電話，坐在床邊剝香蕉皮的妻子莊瓊就噘著嘴說，不是不讓你給呂麗說嗎，你咋回事？

茍震自知理虧，連忙說，哎呀，忘了忘了。

莊瓊氣得將剝了一半的香蕉扔在了床頭柜上，惡狠狠地說，我看你就是忘不了你呂妹妹，撞了活該，要是撞死了，你呂妹妹也就死心了。

茍震身正不怕影子斜，自打和莊瓊認識一直到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對莊瓊可謂百依百順，大大小小的事，也從沒欺騙過莊瓊。但后來呂麗離了婚變成單身后，莊瓊就慢慢地變得疑神疑鬼，只要茍震和呂麗兩個人任何一個聯(lián)系另一方，莊瓊就起疑心。

莊瓊一有疑心，就開始和茍震吵架。

有時候，如果茍震能說幾句謊話，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就隨風(fēng)而過了，可是茍震就是怎么也學(xué)不會說謊。記得有一次，茍震打麻將輸了500元，晚上回去時，竟然意外地在路上撿了300元。回家后，莊瓊問他輸了多少錢，他還是如實說輸了500元。那是茍震輸錢輸?shù)米疃嗟囊淮?，莊瓊氣得摔碎了一個水杯和兩個花瓶。后來，茍震想，如果說輸了200元，莊瓊給他的這個月的生活費也能對得上賬，莊瓊也就不會摔東西了。可茍震就是不會說謊。說完輸了500元，他想接著說運氣好在路上剛好又撿了300元，莊瓊肯定又會變高興，結(jié)果卻沒有。那天夜里，茍震氣得用手砸墻，中指和無名指的皮破了，滲出了血，他都沒感覺到一絲疼痛。他想，自己怎么就不會說謊了？

茍震并不想和莊瓊吵架，尤其是因為呂麗這個多年的朋友或者妹妹而吵架。

好幾次，茍震也想說幾句謊話，甚至有時候在心里都提前打了腹稿，但還是不行。如果是微信打字發(fā)消息，還勉強能糊弄幾句，可如果是打電話或者當(dāng)面說話，話到嘴邊，就又變成了一五一十、字字句句都鐵板釘釘?shù)拇髮嵲挕?/p>

莊瓊再怎樣吃醋，也還是自己的妻子，可是她今天居然說出了“撞了活該”這么惡毒的話，茍震愣了一下，幾分鐘后才恢復(fù)平靜。茍震并沒有惡語相加，他由平躺的睡姿換成了右側(cè)臥，望向了窗外的天空。這時天空剛好飛過兩只麻雀，你追我趕，嘰嘰喳喳，像是在打情罵俏，十分恩愛的樣子。茍震忽然流露出一種羨慕之情。

這會兒，吵鬧的病房忽然安靜了下來。其他兩個床的病人和探望人員，也停止了說話，似乎一下子到了萬籟俱寂的晚上。眼前的輸液管里，透明的液體正在一滴一滴流動著。此時，液體微弱的流動聲，成了這間病房里最大的聲音。茍震看著這一滴一滴的液體，想起了小時候，他在村子里的小賣部，買了一袋冰凍的果汁，用牙齒咬開包裝袋的一個小口，給呂麗一滴一滴往嘴里滴著喝的場景。

莊瓊也覺得剛才自己這話說得有點過分了，但她不想給丈夫道歉。她覺得，夫妻之間，不用這么客套。她也不想見到呂麗。過了一會兒，莊瓊拿起包說，我先走了。

茍震說，你不是說給我去買老袁家的肉夾饃嗎？你走了，誰給我買？

莊瓊說，你妹妹來了，讓你妹去買吧。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莊瓊從醫(yī)院出來時，正是下班晚高峰，醫(yī)院門口不管是南北方向，還是東西方向，車輛都像拉著一車麥子爬坡的老黃牛，慢騰騰的。機動車輛兩邊的電動車，見縫插針般想著往前走一步是一步，橫沖直撞。斑馬線上，放學(xué)的孩子穿著校服，背著書包，一邊走，一邊歡呼雀躍……

莊瓊和茍震同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有時候，他們同去學(xué)校或幼兒園安裝各種標(biāo)識牌，看見校園里、教室里、樓道里一窩蜂一般的孩子，不僅茍震難受，莊瓊也心痛。結(jié)婚八年了，莊瓊想不通，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有個孩子。她和茍震都去醫(yī)院做過檢查，醫(yī)生說，兩個人都沒問題，可是至今，他們?nèi)耘f沒有孩子。茍震認為是莊瓊有問題，莊瓊卻說，都怪茍震常去打麻將晚歸，搞得他們連同床都沒興趣。每次看見一群又一群的孩子，莊瓊心里就感覺像是被針扎一般。她也曾去附近的靈山拜過觀音菩薩，可肚子卻一直沒一點動靜。

此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想，如果茍震沒有住院，此刻肯定早就和呂麗去唱歌了。以前，茍震和呂麗一起吃飯、唱歌或打麻將時，也叫莊瓊，很早的時候，莊瓊也去過幾次，但后來，莊瓊實在厭惡兩個人不是兄妹看起來像是親兄妹一樣的言行舉止，慢慢地，她就不再去了。

她甚至想過，茍震和她生不出孩子，是否會和呂麗有關(guān)？

正在這時，民康大藥房的鄭總發(fā)來了一條消息，邀請莊瓊?cè)パ盘﹣砦鞑蛷d吃西餐。

民康大藥房是秦城最大的連鎖藥房，鄭總也算是一個大客戶。原來，民康大藥房的廣告業(yè)務(wù)在另一家公司，為了拿下這個客戶，莊瓊在鄭總辦公室假裝丈夫得重病住院急需錢，哭哭啼啼才使鄭總簽下了合同。

最近一個月來，鄭總已經(jīng)邀請莊瓊好幾次了。為了不得罪鄭總，第一次莊瓊?cè)チ?，偌大的包間里，說好的幾個人，結(jié)果一桌菜都上齊了，還是兩個人。鄭總說讓莊瓊坐近點，莊瓊沒有動身。鄭總見莊瓊沒有動，就自己挪開了中間的一把椅子，坐在了莊瓊的身邊。吃飯的間隙，鄭總假裝無意間，幾次碰到了呂麗的手和腿，搞得莊瓊有點緊張。后來，鄭總再邀請，莊瓊就謊稱家里有事沒有再去過。

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刻，莊瓊看到了剛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的呂麗。她踩著一雙細跟的高跟鞋，手里提著一個裝著老袁家肉夾饃的塑料袋，走進了醫(yī)院大門。

莊瓊給鄭總回復(fù)了兩個字，好的。

呂麗和茍震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時候在農(nóng)村，茍家莊村子里的孩子全是姓茍的，只有呂麗一個姓呂，因為呂麗的爸爸是全村唯一一個上門女婿。在一起玩耍的時候，經(jīng)常有孩子欺負呂麗，每次都是茍震保護呂麗。有的孩子說，茍震，你到底姓茍還是姓呂，你咋老向著外姓人說話？茍震說，呂麗雖然姓呂，可是呂麗她媽媽也姓茍??！咱們都是一個姓。

后來有一天，呂麗對茍震說，茍震，我家就我一個，你能不能當(dāng)我哥哥，以后保護我。茍震連忙說，太好了，我家雖然兩個，但我有弟弟沒有妹妹，我也正好想有個妹妹，叫哥！呂麗輕輕地叫了聲哥。茍震說，叫我小名，叫黑牛，黑牛哥。呂麗就接著叫了聲黑牛哥。呂麗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花瓣落下的聲音，叫得茍震心里很舒服。從那時候起，茍震就在心里對自己說，以后要保護好呂麗。后來有人偷了學(xué)校的粉筆，趁著夜色朦朧的時候，在茍震家的外墻上，悄悄寫了句“茍震和呂麗，干哥干妹子，糊涂一輩子”。第二天早上，茍震上學(xué)時看見了，害羞地掄起一條拖把給擦干凈了。墻上的字擦干凈了，可茍震的心里，卻一直有著這個妹子。

那年高考的前幾天，茍震覺得自己真的是愛上了呂麗，或者最起碼是喜歡。他曾給呂麗寫過一封情書，藏在了呂麗的書包里?？珊髞淼攘撕镁茫钡剿麄兏髯匀チ送獾厣狭瞬煌拇髮W(xué)，茍震也沒有收到呂麗的回信。茍震和呂麗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呂麗吃飯時，往她的書包里裝飯票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那封情書。呂麗的母親悄悄拿走了那封信，塞進了鍋灶下的火堆中，讓它化成了灰燼。

呂麗到病房時，茍震正一邊輸著液，一邊用手機聽歌。手機里播放的是羅大佑的那首《童年》：“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呂麗把肉夾饃遞到了茍震的眼前，茍震才發(fā)現(xiàn)。

半個多小時后，呂麗離開了病房。呂麗走后，茍震給莊瓊發(fā)了條消息，到家了嗎？晚安，早點睡。

正在和鄭總吃著燭光晚餐的莊瓊回復(fù)說，睡了，晚安。

肇事司機人挺厚道，保險公司賠付得也干脆利落，醫(yī)生覺得傷口沒啥事了，茍震幾天后就出了院。

出院那天，莊瓊本來跟老板請了假，說好下午去接茍震?？汕f瓊坐出租車快到醫(yī)院時，鄭總卻打電話說辦公室來了個朋友，是開大型超市的，準(zhǔn)備在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搞促銷活動，想印一萬張宣傳單，看莊瓊有沒有時間去面談下。莊瓊心里算了一下，一萬張，最少可以拿兩千塊提成，就說，那你讓人家稍等，我馬上到。

莊瓊敲開鄭總辦公室的門時，鄭總正在品著一杯上等的滇紅茶。

莊瓊說，你好，鄭總，這位老板人呢？

鄭總笑了笑說，他剛接了個電話，有點急事，先走了，他讓咱們晚上去銅鑼灣KTV等他。

莊瓊半信半疑，說，是嗎？走得這么急。

鄭總說，騙你干啥？不信我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

莊瓊想了想說，算了算了，我還能不信你嗎？聽你的。

這時，茍震打來了電話，莊瓊沒有接，發(fā)微信跟他說，忽然有筆訂單要談，你自己出院先回家吧。茍震說，晚上回家吃飯嗎？我給你做小米南瓜粥。莊瓊說，可能在外面吃，你自己吃吧。不會說謊的人，對別人的每一句話，也都是信以為真。茍震自己辦了出院手續(xù)，回到家里之后，煮了一碗康師傅方便面將就了一頓。夜里十點，茍震又打了一次電話，莊瓊按掉了電話，她坐在銅鑼灣KTV的包廂里發(fā)消息說，在談訂單。

茍震出院幾天后，莊瓊又給肇事司機打去了電話。莊瓊想來想去，總覺得能多要一點錢是一點。醫(yī)療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加上護理費等，保險公司一共賠付了一萬多塊，茍震覺得已經(jīng)很多了，可莊瓊覺得太少。肇事司機說，不是已經(jīng)賠付過了嗎？莊瓊說，是賠過了，可我想來想去，我們還沒有孩子，這次出了車禍，以后可能會對我們要孩子有影響，我覺得你應(yīng)該再賠一點。司機無語，給茍震打去了電話。茍震說，這樣不合適，別理她。

夜里莊瓊回到家里，茍震對她說，保險公司已經(jīng)賠過錢了，這種事情，誰也不想發(fā)生，人家也覺得夠倒霉的，你就不要再給人家打電話了。莊瓊白了他一眼，沒吭氣。

可不料兩天后，莊瓊又給這個司機打去了電話。司機問，你想要多少？莊瓊說，不多，再給兩千，可以吧？司機開一輛奧迪Q7，也不差這點錢，就說，你加我微信，我現(xiàn)在就給你轉(zhuǎn)，不過你得給我寫份保證書，拍照發(fā)過來，以后不再煩我。莊瓊笑著說，這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寫。

出院后，莊瓊在醫(yī)院說的那句話，總是常常不經(jīng)意間，在茍震的耳邊響起?！皭赫Z傷人六月寒”，茍震想起了這句話，覺得古人說得太透徹了，不管是朋友之間，還是親人之間，都是如此。

每次想起那一幕情景，茍震就會想到呂麗。

高中畢業(yè)后，茍震和呂麗都離開秦城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學(xué)。四年間，兩個人聯(lián)系也不多，大三那年有一個周末，茍震提出坐火車去看望呂麗，呂麗以學(xué)業(yè)繁忙為由拒絕了，后來茍震就沒再提過這事。畢業(yè)后，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有靈犀，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選擇回到了秦城。可不同的是，茍震是一個人回來的，而呂麗卻帶著一個大學(xué)談的男朋友回來了。那時的呂麗，已經(jīng)完全由以前的村姑變成了一朵如花似玉的城里大姑娘。呂麗讓她男朋友叫茍震哥，那個男的就叫哥。那個男的叫得還算順口，可茍震怎么聽都覺得別扭。很快，幾個月后，呂麗就結(jié)婚了。參加完呂麗的婚禮，茍震才徹底熄滅了內(nèi)心深處對呂麗的一團熊熊烈火。這樣一直到三年后，茍震在父母不停地催促下，才向莊瓊表達了愛意，兩個人也很快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去年離婚后，呂麗的前夫帶著三歲的女兒離開秦城去了太原。茍震想著呂麗離婚后，可能他們見面的機會會多點，可結(jié)果反而比以前更少了。茍震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他知道莊瓊不喜歡呂麗，也知道呂麗是個明白人，也許是呂麗不想打擾他和莊瓊的幸福。

這天夜里，莊瓊又在外面有飯局，茍震一個人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的手摸向了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他打電話約人打麻將，人總是湊不齊一桌；打開酷狗音樂，一首歌聽了一半又退了出來；打開抖音，刷了幾條視頻，都是推銷各種產(chǎn)品的……他覺得很煩，就又打開愛奇藝視頻準(zhǔn)備看一部電影，他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找啊找，終于找到了一部想看的電影，可仔細一看，卻只能試看六分鐘，要看完，必須得充值成為VIP會員。沮喪之余，他鬼使神差地又打開了微信。他夜里最怕打開微信，他怕看到呂麗發(fā)的朋友圈，他也怕自己萬一哪天忍不住，主動對呂麗說出一些出格但又是藏了很久的心里話。

他開始刷朋友圈，刷了將近十個人的時候，一條水滴籌的帖子，讓他停在了那里。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茍震的微信好友比較多，他幾乎每天或隔一兩天就會看到朋友圈有人發(fā)水滴籌捐款的信息，有的是自己家人，也有的是同學(xué)、親戚、朋友或同事。最早的時候，他也曾給幾個自己并不認識的陌生人捐過款，可后來，這種信息越來越多，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慢慢地就放棄了。以往，他都是一滑而過，可這次，他不能視而不見。沒錯，這條求救的帖子是呂麗發(fā)的，籌款人是呂麗的前夫。

天啊，呂麗三歲的女兒竟然患上了腹腔腫瘤，住進了山西醫(yī)科大學(xué)第一醫(yī)院，需要緊急籌款25萬元，目前捐款才18698元。

就在茍震想應(yīng)該捐多少的時候，呂麗打來了電話。

電話通了。茍震說，喂？呂麗卻不說話，只是一直哭。茍震說，別哭了，我看到了，你說需要多少，我現(xiàn)在就轉(zhuǎn)給你。呂麗叫了一聲哥，就又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茍震說，別怕，你的農(nóng)行賬號沒變吧？我先用手機銀行給你轉(zhuǎn)65000，完了我再問朋友想辦法借。呂麗哭著說，哥，我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太原。茍震不假思索地說，好，我先給咱買火車票，你現(xiàn)在在哪？呂麗說，咱們坐出租車吧，我在我家樓下等你。茍震說，好。

莊瓊回到家里的時候，茍震和呂麗坐著出租車已經(jīng)上了高速。今天要熬夜趕路，呂麗怕茍震半路餓肚子，早早出來給茍震買到了收攤前的最后一個老袁家肉夾饃。在茍震剛從手機銀行給呂麗轉(zhuǎn)完65000元的時候，一場暴雨突然襲來，呂麗感到有點冷，身心疲憊的她慢慢地倒在了茍震的懷里。茍震拿起剛從爐火里出來的肉夾饃，咬了一大口，身體頓時感覺暖暖的。茍震捋了捋呂麗額頭前的頭發(fā)，然后掏出一張輕柔的紙巾給呂麗擦去了滾燙的淚水。

呂麗說，嫂子知道你把攢下來的這筆錢全部借給了我，肯定又會和你吵架的。

茍震說，沒事，不管她。他沒說，其實這是自己幾年來攢下的準(zhǔn)備給莊瓊買豐田卡羅拉小轎車的首付款。

呂麗溫情脈脈地看著茍震，這么多年了，從農(nóng)村到大學(xué)，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回到城里，她好久沒有這樣一寸一寸地看過茍震了，她感覺茍震似乎還是從前和她在河里撈魚時的那副面相，不曾改變。半晌，呂麗忽然說，哥，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我知道你很想要一個孩子。

密閉的車廂里，似乎突然有點缺氧。茍震不自覺間，心里和大腦神經(jīng)中樞系統(tǒng)同時震了一下。

這時，出租車司機忽然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

茍震說，別叫哥了，叫我小名，黑牛。

聽到黑牛這個小名，呂麗笑了。雖然是淚花中擠出來的一絲笑容，但并不僵硬。這個小名，她幾乎忘卻了。她想起有一次在家門口前的河里撈魚，鄰居家的一個大伯牽著一頭黑牛去河里飲水，忽然一起玩的孩子們都指著那頭黑牛大聲喊“黑牛，黑?！?，然后哈哈哈笑了起來。茍震很生氣，在河里撿起一個小石子就把其中一個男孩的額頭打得起了一個包。后來是呂麗去好言相勸，那個男孩才沒有對茍震他爸告狀，從而讓茍震逃過了一次毒打。

黑牛哥。說著，呂麗把茍震的胳膊抓得更緊了。

車過一個服務(wù)區(qū)時，莊瓊打來了微信視頻。茍震不知道該不該接，潛意識中，他感覺不接可能好一點，于是看了下，掛了。莊瓊再打，茍震還是沒接。莊瓊發(fā)來了消息，死哪去了？茍震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莊瓊步步緊逼說，說話，還活著沒？茍震看到“死哪去了”“活著沒”這些字眼，忽然心臟那里傳來了一種強大的痛感。茍震剛打下“在去太原的車上”一行字，準(zhǔn)備點擊發(fā)送按鈕時，莊瓊又打來了電話。莊瓊帶著一絲質(zhì)問的口氣說，深更半夜，干啥去了？這時，呂麗把茍震抱得更緊了，茍震頓了頓，看了一眼懷里的呂麗。呂麗用手捂住了茍震的嘴，然后左右揮動了幾下。莊瓊說，說話！

茍震的嘴張了張，又閉上，閉上，又張開。幾秒鐘后，茍震慢吞吞地說出了人生的第一句謊話。茍震說，打麻將呢。莊瓊說，輸了你給我等著！對了，今天一個朋友說認識豐田4S店的經(jīng)理，可以給咱優(yōu)惠3000元，明天剛好不上班，咱一起去4S店先看看吧。茍震心里一驚，然后說了句好，就掛斷了電話。

車過臨汾后，司機開得更快了。茍震望著窗外，眼睛許久也不曾眨一下。忽然，一輛豐田卡羅拉的車從左側(cè)超過了出租車，也正朝著太原城方向飛奔而去，還沒等茍震看清車牌號，這輛車就消失在了茍震的視線范圍以外。茍震打開窗戶，一股狂風(fēng)像小時候在麥場上揚麥子時遇到的風(fēng)那般，瞬間就倒灌了進來。茍震向窗外吐了一口痰，然后關(guān)上窗戶，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