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有小半年沒有來了。阿明想,他一定是被什么棘手的事纏住了,而且一定是大事。奶奶在的時候,貨郎總是超不過一個月便會出現(xiàn)在那顏鎮(zhèn),給阿明和奶奶留下些食物以及一些生活用品。貨郎也不在那顏鎮(zhèn)久留,只是用瓢從堂屋水缸里舀半瓢涼水,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里,然后,打著冷水嗝,靠著水缸跟奶奶說話。他們總要說起“那個女人”,好像貨郎每次來那顏鎮(zhèn)就是專程跟奶奶匯報“那個女人”的近況的。貨郎說,那個女人肯定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她似乎忘記那顏鎮(zhèn)了。貨郎還說,那個女人迷上了采野花,每天到半山坡采黃黃綠綠的野花回來,房前屋后到處撒,弄得半條街都是腥草味兒……
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小半年之前,貨郎來那顏鎮(zhèn)帶給奶奶的信息是“那個女人”居然妄圖在半山腰平整一塊山地。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每天太陽還躲在山坳里,她就上山搬石頭,衣服被石頭尖刺出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白花花的皮肉?,F(xiàn)在,她似乎把什么都忘掉了,那顏鎮(zhèn)、涑河、野花……貨郎說這些話的時候,奶奶一直看著阿明。阿明能感覺到她一直看著自己。就像春天到來時,她帶著阿明去涑河邊聞野花。阿明不用她領(lǐng)著走,一條路走過一兩回,他就能記住上面的坑坑洼洼,甚至記得在哪里轉(zhuǎn)彎兒。阿明在前面走,奶奶在他身后緊隨,這個時候,阿明就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緊盯著自己的腿腳。來到涑河邊,阿明把鼻子盡可能地挨近野花,貪婪地嗅著它們散發(fā)出來的腥草味兒。這個時候,阿明能感覺到奶奶看他的目光是濕漉漉的。
春天的涑河岸邊盛開著繁茂的野花。阿明只要將鼻子靠近花朵,便能分辨出它們的名字——開藍(lán)紫色花的叫阿拉伯婆婆納,開白色或淺紫色花的叫諸葛菜,乳白色的叫點地梅,黃色的是蒲公英,黃色花蕊搭配白色花瓣的叫鬼針草,還有白色的馬尿騷、火紅的野櫻花……阿明是看不見顏色的,那些花的顏色是奶奶告訴他的。他也想象不出白色是什么樣的,黃色是什么樣的,他覺得白色應(yīng)該像月光,而黃色應(yīng)該和陽光一樣。那么,月光是什么樣子呢?陽光又是什么樣子呢?這問題是個無底洞,永遠(yuǎn)都不會有個答案?,F(xiàn)在,10歲的阿明已經(jīng)放棄了對顏色這個問題的追究,只知道世界上有叫白色、黃色、紫色和紅色的顏色。他的記性很好,奶奶只告訴他一次什么花是什么顏色,他便牢牢地記住了,記憶像刀子刻到石頭上的痕跡一樣磨滅不掉。
對于氣味,阿明的反應(yīng)最是機敏。奶奶說他的鼻子比小狗的鼻子還靈。阿明說,小狗的鼻子只能嗅出兩種氣味,一種是香味兒,一種是臭味兒。而阿明的鼻子能夠嗅出很多種復(fù)雜的氣味,比如草腥,比如尿騷,比如酸苦,比如澀咸。阿明一直覺得氣味也應(yīng)該是有顏色的,草腥應(yīng)該是淡黃色,尿騷應(yīng)該是淺綠色,酸苦應(yīng)該是一種很淡的藍(lán)色和橘色雜糅到一起形成的顏色……那么臭腳丫子味兒呢?臭腳丫子味兒應(yīng)該是一種怎樣的顏色呢?阿明想了很多天,最后把它定為暗灰色。
苦齋婆開暗灰色的花嗎?有一天,阿明這樣問奶奶。他明顯感到奶奶的目光避開了他的眼睛。是吧。他聽見奶奶遲疑著回答。阿明記得5歲之前,他在涑河岸邊的野花叢里經(jīng)常會嗅到一股臭腳丫子味兒。那顏鎮(zhèn)的夏天雨水特別豐沛,潮濕的河岸上擁擁擠擠地盛開著繁茂的野花。以前并不知名的野花也開了,混雜的氣味熱浪般洶涌,而那股臭腳丫子味兒便是這熱浪里跳得最高的一朵浪花。冥冥中,阿明覺得這臭味兒似曾相識,仿佛一段久違的情感在記憶中突然復(fù)蘇。他在野花叢中跌跌撞撞地嗅過一片又一片花草,才發(fā)覺那股臭味來自岸上的樹林。那是什么花的味兒?他問奶奶。奶奶斷喝一聲,苦齋婆,走開去!那股好聞的臭腳丫子味兒忽然消失,很多日子阿明再沒聞到。
奶奶說,苦齋婆是一種很臭的花,因為它臭,沒人喜歡,它就只好躲在樹林里開花。它很怕聲音,倘若有人斷喝一聲,它便關(guān)閉了花瓣,臭味兒也關(guān)在花瓣里面了。后來的日子,阿明每次去涑河邊聞花,總是小心翼翼的,貓一樣輕著手腳,盡量不弄出響動來。當(dāng)那股熟悉又親切的花臭味兒偶爾從樹林里悄然飄過來時,他總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一個女人柔軟的懷抱——那仿佛是一片濕潤的河灘,舒緩地在他孱弱的身體下鋪展開,又緩緩地攏起。一鋪一攏間,一股誘人的臭味兒便彌漫開來,包裹了他。那可能是他的嗅覺平生第一次被激活,他不光牢牢地記著那臭味兒,而且一直心心念念地懷念著它。
在奶奶愈來愈憤怒的呵斥聲中,苦齋婆的花臭味兒很少出現(xiàn)在河岸上的樹林里了,終于在貨郎來過一次那顏鎮(zhèn)之后,徹底消失了。阿明記得那次貨郎來那顏鎮(zhèn),喝過半瓢涼水,靠著水缸跟奶奶說話。奶奶說,那地方很遠(yuǎn)嗎?貨郎說,一片山,鳥也不能輕易飛出來。奶奶看向阿明,阿明覺得她的目光是暗紅色的。
女人最初的想法是在庭院里撒滿野花野草,營造出酷似某個曾經(jīng)開滿野花的河岸,這樣,她在不遠(yuǎn)處窺望時,便可望到臥于花草間聞花香的孩童。
寨子后面的山坡上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野花野草,黃鵪菜、菊芋、點地梅、鳶尾花、藍(lán)扁豆、韭蓮、破碗花、螞蚱腿子、剪刀股、馬蹄草……女人原本是不認(rèn)得這些花草的,但這并不妨礙她熱情地把它們采回來撒到庭院里。其實這個想法源于一個夢境。夢境里的女人隱蔽在河岸樹林里,一棵滿身遍生著丑陋樹瘤的老柳樹剛好遮擋住她的身體。她的頭懸停于某個巨大樹瘤的斜上方,從稍遠(yuǎn)一點兒的地方看過去,會讓人以為那只是一個樹瘤衍生出了另一個樹瘤,沒人會想到那是一張與樹瘤極為相似的人臉。因此,她好幾次成功地瞞過了河岸上看守孩童的老女人機警的眼睛。她躲在柳樹后面,看見孩童匍匐在河岸上的野花叢里,像一只孤單的蜜蜂醉在花叢里不愿醒來。她總是有一種喚醒孩童的沖動,想跑過去抱起他。但她大張著嘴,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她知道此時發(fā)出的任何一絲動靜,都會引來老女人警惕的目光與憤怒的斷喝。夢境在惶恐中消失了,月光照在空寂的庭院里。山頂?shù)娘L(fēng)順著山坡往下滑,濕漉漉的,仿佛要逗引出人的眼淚。她不由得哀傷起來,想到消失在夢境里的孩童,心疼到抽搐。那是屬于她的孩童??!他吮吸過她的乳汁,他在她的懷里拉過屎撒過尿。她懂得他的哭,他的笑,他的氣味兒。但是那個老女人,那個惡毒的老女人,她不允許她抱他接近他,她把他從她身體上冷酷地剝離掉,留在了那個有著一條什么河流、河岸上盛開野花的地方……那地方叫什么鎮(zhèn)子?她在那里待了不少日子,卻沒有記住那個地方的名字。
她在月光里坐直了身子,目光望向空寂的庭院。這個夜里,女人居然靈光乍現(xiàn),忽然就萌生了把野花撒滿庭院的想法。這個浪漫的想法讓她立刻興奮起來,在夜里笑出了貓頭鷹一樣自得的歡聲。
去山坡采野花是件不容易的事,斜徑蜿蜒,布滿荊棘,中途又被三兩處巖溝隔斷。她抱著野花爬上爬下,仿若一只勞累的蜘蛛。其中一道巖溝深了一些,有兩三米的樣子,溝底遍布尖銳的石刃,女人的手腳被劃出無數(shù)道血口子。寨子里有人說這巖溝摔死過人,尖利的石刃把死人的五臟六腑都戳了出來。女人不回應(yīng)他們,依舊抱著野花爬上爬下,舍不得讓一支野花遺落在溝底。庭院里漸漸布滿了黃的、白的、紫的花朵。女人的辛苦叫寨子里的人覺得奇怪,他們覺得這個外地來的憨女人腦袋徹底壞掉了,為何要把一所干凈庭院營造得酷似一座鮮花熱鬧的墳場?寨子里出現(xiàn)墳場可是件不夠吉利的事,他們憤怒地指責(zé)她。女人依舊不回應(yīng)他們。這讓他們的火氣愈發(fā)旺盛,可又無法阻止女人上山采野花,只好暫且忍住火氣,等貨郎來時理論。
女人終于成功地將庭院營造成了開滿野花的“河岸”。她迫不及待地在稍遠(yuǎn)一些的地方站定,以一種窺視的姿勢窺望庭院。
從早晨窺到日落,從日落窺到月起。眼酸了,疼了,模糊了,窺得野花在日光月輝中漸漸頹敗,漸漸遮蓋不住禿白的庭院,還是沒能窺視到聞花的孩童,她的庭院空曠得只有野花……她突然就哭開了。女人尖厲的哭聲驚擾了寨子里的人們,他們愈發(fā)厭惡這個不知哪里來的憨女人——她不光在寨子里營造了一片不吉利的墳場,居然還要哭喪,這怎么了得!
因失望而絕望的女人想要逃離寨子。她從貨郎給她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一雙半新的鞋子套到腳上,把腳上那雙被巖石利刃割壞的鞋子狠狠甩到庭院的敗花叢里。她又往兜里塞了幾根火腿腸和幾塊粗糙的大列巴面包。想想沒落下什么,她便順著寨子后面那條崎嶇的山道一直往山上走。她以為翻過這座不算高的土山,便會找到通往遠(yuǎn)處的路。出寨子時,人們看見她走得匆忙,以為她又去山坡采野花,便極不友好地攔下她,說,又去采野花嗎?女人直勾勾地盯著他們,不說話。其實她非常不喜歡這個寨子里的人們,早就想逃開了,只是因為想不起當(dāng)初貨郎帶她來寨子時的路,才拖到了現(xiàn)在。
女人順著山路走了一大截,發(fā)現(xiàn)山路居然被劈成了兩條。這讓女人很是為難,不知道走哪一條好。后來,她干脆坐到草叢里,將帶出來的面包和火腿腸一掃而光,然后,她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晃悠悠地順原路返回了寨子。
貨郎來到寨子時,女人正匍匐在庭院的敗花中閉目假寐。貨郎的撥浪鼓剛響了一聲,她便跳到了他跟前,討好地對著他笑。你能不能再把我送回去呢?她說。然后,很優(yōu)雅地嘟了一下沾著碎花屑的厚嘴唇。貨郎說,回那顏鎮(zhèn)嗎?女人才記起那顏鎮(zhèn)的名字,說,是呀,是呀,是那顏鎮(zhèn),我的孩童就在那顏鎮(zhèn)?。∝浝烧f,去不得啊,你再回那顏鎮(zhèn),那婆子會打斷你的腿呀!女人一下子委頓下來,低著眉不作聲。貨郎說,眼下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待在寨子里,不然我有一天把你的孩童帶過來時會找不到你。
女人溫順地點了下頭。貨郎幫她摘下嘴唇上的碎花屑,留下足夠女人吃半個月的食物,就挑起貨擔(dān),搖響撥浪鼓,走在寨子鋪滿碎石子的街道上。寨子里的人們聽見久違的撥浪鼓響,端上喝了半碗的粥圍上來,一邊繼續(xù)喝,一邊向貨郎歷數(shù)憨女人的種種劣跡。貨郎不得不賠上笑臉,拿出些小物件贈給他們。精致的五彩小線團(tuán)是女人喜愛的,假冒的玉石煙嘴又是男人們的心儀之物。他們把玩著白得的禮物,語氣才慢慢緩和下來。
貨郎說,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她到處流浪。她腦瓜不靈光,嫁了一個沒有雙手的男人,在她為男人生下一個雙目失明的孩童之后,她的男人棄她而去。而她的婆婆,一個很要強的老女人,擔(dān)心智障女人帶壞孩童,把她趕了出來?,F(xiàn)在我不光要隔幾天來寨子上給她送來足夠活命的食物,還要到處打探她男人的下落。他沒有雙手,掙不到錢,會餓死??!
莫非貨郎你跟她婆婆很相熟?
是呀。
從什么時候相熟的呀?
貨郎說很早的時候。寨子上的人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故事,可貨郎卻不愿再說,擔(dān)起貨擔(dān),搖響撥浪鼓走開去了。人們望著手里的空飯碗,有些失落,但心下已經(jīng)原諒那個憨女人了。
現(xiàn)在的那顏鎮(zhèn)里,很少還有人記得,數(shù)十年前這里曾駐扎過一支來自鄰縣的挖河隊伍。這伙人足有幾百個,青壯年居多。他們白天推車擔(dān)筐,給涑河筑壩,晚上寄宿在那顏鎮(zhèn)居民家里。大食堂搭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場里,大家吃完飯便分散到鎮(zhèn)子里許許多多閑房里。燈火闌珊,日子平靜得很,如涑河里的河水一樣平靜地流淌。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這群鄰縣挖河人離開之后驟然凸顯出來的。他們在那顏鎮(zhèn)總共駐扎了小半年光景,秋分過后才離開。他們離開那顏鎮(zhèn)最初的幾天,人們發(fā)現(xiàn)村里忽然少了幾個貌美的姑娘,毫無疑問,這是私訂了終身,跟人家私奔了。又過了一段日子,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更奇怪的事——劉記豆腐坊老板的獨生女嫚姑莫名其妙地懷孕在身,已經(jīng)出懷了。讓人奇怪的是這嫚姑才十八歲,是個還沒有婆家的姑娘。那顏鎮(zhèn)上的人最終把這件事歸咎于那些鄰縣挖河人。但人家走了,既然沒帶嫚姑一起走,肯定就不會認(rèn)賬了。倔強的嫚姑拒絕去鄰縣尋根問底,也拒絕打胎,就任由肚子一日日大起來。劉老板生生被氣出了一場大病,沒多久竟一命歸西。那顏鎮(zhèn)也有人說劉老板怒氣難平,暗自喝了點豆腐的鹵水死的。劉老板死后,嫚姑關(guān)了豆腐坊,靜養(yǎng)數(shù)月,居然成功誕下一名男孩兒,取名遠(yuǎn)水。這孩子性格實在有點孤僻,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不去上學(xué),要去做童工掙錢。嫚姑沒辦法,只好重新把豆腐坊開起來了。始料不及的是年幼的遠(yuǎn)水不小心被磨漿機磨掉了雙手,成了殘疾。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把嫚姑一下子擊蒙了,好幾次把點豆腐的鹵水罐拎起來,欲走她爸劉老板的老路,一了百了,什么痛苦啊,無奈啊,愛情啊,親情啊,都他媽一起去!但最終她還是沒能扔掉那一切,她慢吞吞地把它們又規(guī)整到一起。有一段日子,嫚姑喜歡獨自坐在當(dāng)年鄰縣挖河人挖直的河道邊,回想他們撤走前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那個晚上,她和那個會吹奏柳笛的少年,像那個夏天的許多個晚上一樣,坐到了安靜的涑河邊。那一晚,少年憂傷的柳笛里飛出了戀枝的蟬、游走的云,還有奔騰的河水。少年把整個夏天吹過的所有曲子都送給嫚姑,并且在她身體里種下了一顆種子。直到現(xiàn)在,她才傻乎乎地意識到,她居然說不清他的村莊的名字,在鄰縣什么地方……
遠(yuǎn)水這孩子越來越孤僻,不喜歡與別人溝通。他經(jīng)常隱匿自己的行蹤,一走個把月,沒人能說得清他究竟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在逃避什么。遠(yuǎn)水22歲這年,嫚姑開始像那顏鎮(zhèn)許多母親一樣關(guān)注起兒子的婚事。但是,那顏鎮(zhèn)沒有一個正常姑娘愿意嫁給殘疾人,這事便成了嫚姑的心病。而遠(yuǎn)水,倏忽間就過了40歲。
有一年,正是柳絮飛揚的季節(jié),那顏鎮(zhèn)來了個挑擔(dān)的貨郎。貨郎把挑子放在了豆腐坊前,也不叩門,只在那里緊一陣慢一陣地?fù)u著撥浪鼓。持久的鼓聲最終驚動了嫚姑。嫚姑看著貨郎,不說話。貨郎說,我想吃一碗豆腐。嫚姑說,豆腐坊早就黃了。貨郎說,一碗水也成。嫚姑說,堂屋里水缸滿著。貨郎就進(jìn)了屋,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子里,然后打著冷水嗝。嫚姑說,喝完水請走吧,一會兒我兒子要回來了,他不喜歡看見陌生人。貨郎往外走時,一邊走一邊回頭瞄嫚姑。嫚姑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丟到貨郎懷里。貨郎擔(dān)著挑子走到村外,找個沒人的地方打開布袋看,里面居然裝滿了干透的、焦黃變色的幾十支小巧的柳笛!
這以后,每過一段日子,無論走多遠(yuǎn),貨郎都要按時趕回來,給嫚姑母子放下一些食品和日用品。貨郎每次都在堂屋里舀半瓢涼水喝,然后打著冷水嗝靠著水缸跟嫚姑說話。他們只說些眼前苦惱的事,對過去的所有事情一概不提,就像從沒發(fā)生過。有一次嫚姑跟貨郎說,你走南闖北見識廣,想辦法給遠(yuǎn)水張羅個媳婦吧,他都40多歲的人了,怎么說也該留個后吧,再多的罪孽也不該都放到他一個人身上……
又過了半年多,那顏鎮(zhèn)街上,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多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憨女人。憨女人每天在街上游蕩,沒人會注意她,更不會有人去關(guān)心她的長相。但嫚姑與他們不同,她不光仔細(xì)相看了她的模樣,還把她領(lǐng)到家里,給她洗了澡,換了當(dāng)年自己穿過的干凈衣服。嫚姑發(fā)現(xiàn)憨女人其實是個很有姿色的女子,就把她留了下來。下次貨郎再來時,他靠著水缸跟嫚姑說話,只說這次去灤州火車站兜售雜貨時,看到五六個智障男女,他們大都是安徽、河南一帶農(nóng)村出來的,能吃苦,脾氣也不會很壞,對住在家里的這個憨女人卻只字不提,仿佛憨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那顏鎮(zhèn)完全是一個偶然,跟任何人都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
一切都按規(guī)劃好的有條不紊地往下進(jìn)行。憨女人順利懷孕了,并且在第二年誕下一個男嬰。遺憾的是,這個男嬰雙目失明。這個結(jié)果,是嫚姑始料未及的。嬰孩被確認(rèn)先天性視力障礙后,脆弱的遠(yuǎn)水再一次逃走了。這一次他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幾年都沒有再回來,以至于阿明長到七八歲,還不知道自己原本也是個有父親的孩子。
在阿明還很小的時候,憨女人被貨郎帶離了那顏鎮(zhèn)。就像當(dāng)年毫無聲息地出現(xiàn)一樣,她又毫無聲息地消失了。貨郎把她帶到了灤州山里一個陌生寨子里,按時送去足夠活命的食物。貨郎說,你每天在寨子里待著,哪里也不要去。其實貨郎心里非常清楚,即使把她放到山外面的大路上,她也找不到那顏鎮(zhèn)了。
憨女人決定在山坡上造一座花園。她覺得這件事較之前采野花容易得多,只需在開花的山坡上搬除雜亂石塊,再弄平整些,天然的花園就成了。這花園里的花不會像采回庭院的花一樣,兩個日頭就干枯了,它們能日日保持著新鮮。等有一天貨郎把她的孩童帶過來,他就會聞見和那顏鎮(zhèn)一模一樣的花香。
這想法再一次讓憨女人興奮起來。她像上次上山前一樣,挑一雙結(jié)實鞋子穿好,又吃飽飯,才穿過寨子上山。寨子里有人看見她,問她為何又往山上跑。她說,我去山坡上造一座花園?。?/p>
為誰造花園呢?
為我的孩童啊!我有個討人喜歡的孩童啊。你知道嗎?他叫阿明,一直住在遙遠(yuǎn)的那顏鎮(zhèn)呢!貨郎說,過些日子就要把阿明帶到山上來了,我必須為他提前造好一座花園,他特別喜歡花,喜歡聞花香!
但是你一個人上山要當(dāng)心啊,山路上的巖溝很危險,有人掉下去就被石刃割死了。
嘿嘿。憨女人笑了笑。這一次,她居然笑了笑。
憨女人獨自往山上走了?;蛟S是因了上次貨郎贈給寨子上的人很多小禮物的緣故吧,他們覺得這憨女人其實不是特別討厭,他們望著她匆忙上山的背影,搖搖頭,也隨著笑了笑。
女人在山坡上忙碌了好多天,搬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填進(jìn)巖溝。她的衣服被割出大大小小的碎洞,露出白花花的皮肉,皮肉又被磨出血,干血漬斑斑點點,很有些耀眼,像是長滿了鮮亮的野花,卻有一股濃郁的臭味兒彌散不止,這臭味兒浸染了山坡上的野花與巖石。想著有一天貨郎會把她的孩童帶到她親自為他造的花園來,她更不敢耽誤工夫,繼續(xù)吃力地搬著石頭。
有天夜里,憨女人居然累到不想回寨子。半夜里她發(fā)覺自己獨自睡在山坡上,摸摸身邊沒有食物可以充饑,才不得不摸黑下山了……
其實阿明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很長時間聞不到苦齋婆濃郁的臭腳丫子味兒了。他每次匍匐在河岸的野花叢里,像小狗一樣伸著鼻子尋求那股花臭而不得時都十分失望。他很不開心,問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說,苦齋婆是會走動的野花,它走掉了,帶走了它的花臭。阿明是不怎么相信奶奶的話的,下次再來河岸,他依然會像小狗一樣伸著鼻子尋求那種熟悉得讓他放不下心的氣味。
最初幾年,奶奶是一步都不離地追隨著阿明的,她擔(dān)心那個憨女人會突然從什么地方冒出來,靠近阿明,甚至粗魯?shù)匕寻⒚鲾埖襟a臟的懷里。憨女人一直有抱抱阿明的愿望。很多時候,她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慢慢靠近阿明(她那么笨拙的身體,居然能做出那么輕巧的動作),趁奶奶不注意時伸開雙臂抱起阿明逃向遠(yuǎn)處,一邊逃,一邊用臭烘烘的嘴唇?jīng)]輕沒重地拱阿明的臉頰和額頭。這是奶奶絕對不能夠允許的事。她一直認(rèn)為,憨女人的臭味是她骨頭里的濁氣,會沾在阿明身上,使阿明變得像她一樣憨笨。
但是憨女人的身影是無處不在的。她總是能夠成功地尾隨著他們,潛伏到河岸上的樹叢里。她從酷似丑陋的人面一樣的樹瘤上面探出鬼鬼祟祟的目光,窺視野花叢中的阿明。這個時候,她通常會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突然跳將出去,冷不丁地抱起阿明逃走;另一個是隱藏不動,盡可能地長時間窺視。不過通常情況下她還沒做出任何選擇,就被阿明和奶奶發(fā)現(xiàn)了蹤跡——阿明總是會出其不意地嗅到她獨特的氣味。他的小鼻子比別人亮堂的眼睛還要靈敏。盡管他一直誤以為這股臭味兒源自一種名叫苦齋婆的野花,但他驚喜的神情不啻突然復(fù)明的眸子,冷不丁捕捉到一抹似曾相識的光亮……
在奶奶看來,憨女人的存在是件危險的事情。她打定主意趕憨女人走是在遠(yuǎn)水失蹤之后。那段日子,她的身體突然就垮了下來,飯吃不香,覺睡不安,夜夜噩夢,父親拎著鹵水碗的夢魘隱現(xiàn)心頭,揮之不去。她知道自己已然到了償還孽債的關(guān)頭,不再會有更多的精力用來護(hù)佑阿明。她趕憨女人走的理由說起來不怎么充分,她說你飯量那么大,這個家養(yǎng)不起你了,你自己到別處找飯吃吧。她說這話的時候不敢正視憨女人。盡管如此,憨女人還是慌亂著倒回了手里正吃著的半碗飯,然后,沖奶奶亮著空碗底,奶奶便不再說趕她走的話。直到貨郎有一天來到那顏鎮(zhèn),才重又提起。你把她帶走吧!她跟剛剛喝過半瓢涼水的貨郎說。貨郎說,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我在灤州火車站遇見她時,她在那里已經(jīng)待了好幾年。奶奶說,你總能想出辦法的。奶奶不愿意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貨郎離開那顏鎮(zhèn)時,不聲不響地帶走了憨女人。
這些事,阿明是不知道的。他只是覺得奇怪,那種好聞的、讓他天天念著的苦齋婆的花臭再也聞不到了。
奶奶說,苦齋婆走了,它帶走了它的氣味。
阿明想,苦齋婆去哪里了?它會離開河岸很遠(yuǎn)嗎?
奶奶是在貨郎再次來那顏鎮(zhèn)之后死去的。之前數(shù)日,她已經(jīng)滴水不進(jìn),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把貨郎上次來那顏鎮(zhèn)留下的所有食物都完好無缺地放到阿明容易摸到的地方。很顯然,她一直等著貨郎。
貨郎這次來那顏鎮(zhèn),破例地沒急著喝涼水,只是跟奶奶說,你再等幾天吧,我會找到遠(yuǎn)水的。有人說在灤州一個叫磨盤的鎮(zhèn)子上看見過他,我想去一趟磨盤鎮(zhèn)。奶奶說,我怕等不及了,你記得下次來那顏鎮(zhèn),把阿明帶走。
貨郎像以往無數(shù)次來那顏鎮(zhèn)一樣,留下足夠的食物,又匆匆離開。他大概是去了灤州磨盤鎮(zhèn)了,小半年沒有回來。阿明想,磨盤鎮(zhèn)一定是個很遠(yuǎn)的地方,貨郎也一定是在磨盤鎮(zhèn)沒找到那個叫遠(yuǎn)水的人,不然他怎么會這么長時間不來那顏鎮(zhèn)呢?
奶奶死了以后,阿明每天自己去河岸上聞花??伤偸怯X得奶奶一如既往地在身后尾隨著他,雙眼緊盯著他的腿腳,每走一步,阿明都擔(dān)心會碰碎她的目光。他不得不站住,回頭說,奶奶你回吧,我自己能去河岸。走幾步,還是覺得奶奶在后面尾隨,于是又站住,說,奶奶你回吧,要不苦齋婆看到你又會走掉啦!
河岸上的野花日漸枯黃,阿明聞出花味兒淡了許多??帻S婆花是暗灰色的。暗灰色是一種很漂亮的顏色吧?是不是和開藍(lán)紫色花的阿拉伯婆婆納、開白色或淺紫色的諸葛菜、乳白色的點地梅、黃色的蒲公英、黃色花蕊搭配白色花瓣的鬼針草、黃色的貓爪草,還有白色的馬尿騷、火紅的野櫻花一樣漂亮呢?
阿明在河岸上再也沒能聞到苦齋婆的花臭。他覺得河岸上所有的花都突然變味兒了,都不是原來的顏色了,混混沌沌的,讓他一點兒都聞不出它們原有的味兒了。他懷疑奶奶其實并沒有走遠(yuǎn),她還在尾隨著自己,她把所有的花都喝走了,就像當(dāng)初喝走苦齋婆一樣。
貨郎終于在這年秋后來到那顏鎮(zhèn)接走了阿明。河岸上所有的花都開始凋謝了。阿明最初是不肯跟貨郎走的,他說要在河岸上等待明年春天苦齋婆回來。貨郎說,苦齋婆在另一個地方安家了,那是一個比河岸更美的地方,苦齋婆一直在那里等著阿明呢!阿明才勉強隨他離開了那顏鎮(zhèn)。
進(jìn)入那個寨子的時候,阿明聞到了巖石的氣味。這氣味是堅硬的,蒼涼的。在一小片空曠的山坡上,他竟然聞到了久違的苦齋婆的花臭。這氣味來自一堆亂石之中。阿明一下子撲了過去,想把亂石搬走,讓所有的花臭都釋放出來。
但他的舉動被隨后趕來的寨子里的人們制止了。他們告訴他,那石頭堆是一個憨女人的墳?zāi)?,她在造花園的時候回家晚了,摔死在了巖溝里。
阿明留在了憨女人造的花園里。整個冬季,花園里沒有任何顏色的花,只有一棵埋藏在亂石堆里的苦齋婆日夜散發(fā)著熟悉的花臭。貨郎依舊頻繁地挑著貨擔(dān)外出。他說等他找到了遠(yuǎn)水,就不再做貨郎,永遠(yuǎn)不再往外跑了,一家人守著山坡上的苦齋婆,等待它在春天到來時破土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