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嘉慶八年(1803年)農(nóng)歷九月,黃河中下游本已進入霜期,各地的河督們剛舒一口氣,誰知九月十三日夜晚,黃河突然決堤:封丘縣衡家樓決口,黃流直逼范縣、張秋……
東河總督嵇承志聞報,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剛剛躺下的他頓時睡意全無,這個時節(jié)雨稀水收,怎么還會有河患?莫非上游風雨狂虐抑或某處堤岸崩塌?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安排了兩路人馬,一路赴京上報朝廷,一路赴濟南府向山東巡撫鐵保奏報,然后帶領(lǐng)全衙人等,星夜撲向衡家樓。
嵇承志剛馳出東河衙門一個時辰,山東巡撫鐵保也接到了衡家樓決口的牒報。他剛從廣東巡撫任上調(diào)到濟南府,半輩子走南闖北,北戍盛京,南鎮(zhèn)廣東。江山無限,哪里沒有江河,哪里的江河如此肆虐?黃河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他沒見過黃河決口是何等威勢,眼下是,他管轄的魯西州縣盡淹沒于黃濤濁浪之中!
鐵保大聲呼叫:“佐文杰何在?”
佐文杰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從乾隆五十四年起就跟著他,雖是主仆,卻情同手足。
聽得呼叫,佐文杰一個激靈坐起,快速來到鐵保窗下,鐵保夫人在側(cè),他不能擅入,立在窗外答了一聲:“大人,標下在!”
鐵保高喊:“趕快備馬,通知羅舒,帶一班人隨我出城!”
佐文杰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屋去換快靴。
鐵保已經(jīng)推門而出,他并沒有穿戴齊整,只著便裝,對佐文杰下達第二道命令:“差人通知杜云鶴杜大人一道前往!”思索著又吩咐,“看看顧先生病體安否?如可,喚他同行!”掏出懷表看了一下,“寅時一刻,在濼源門會合!”
佐文杰叩首而去。
鐵保惦念的顧先生名秋霖,字夢雨,是鐵保的幕僚,此人滿腹經(jīng)綸,多謀善斷,鐵保常問計于他,受益匪淺。今年秋寒來得早,顧先生偶感風寒,已經(jīng)幾天未到衙署,鐵保也是試探著問一下。
病榻上的顧秋霖見佐文杰夤夜到此,吃了一驚,待聞黃河決口,翻身就從床榻上坐起。
佐文杰小心地提醒道:“鐵大人說了,您若疾恙未愈,可以不去。”
顧秋霖咳嗽著說:“水火無情,斯民沉浮于汪洋之中,鐵軍門已著鞭先行,我豈能延擱?文杰,扶我上馬!”
佐文杰服侍著顧秋霖來到城下時,鐵保與杜云鶴已經(jīng)策馬出城,只在內(nèi)城戍守的門房前留下一輛轎車。
濼源門的戍卒向佐文杰施禮,道:“鐵軍門出城前留下這輛馬車,說給顧大人乘用,你們不必趨馳,緩行則可,他在災場等你們!”
顧秋霖大為感動,連稱鐵軍門想得周到。他至今高燒不退,才走了半城的路便覺周身寒冷,只得進轎,臥在衾中,任馬車馳去。
此時鐵保和杜云鶴雙馬并馳,只帶了貼身侍衛(wèi)羅舒和十余名隨從。鐵保為何要帶上杜云鶴?杜云鶴是山東巡警道司道,明查州府治安秋毫。鐵保是個心思縝密之人,他料到一場洪水到來,絕不只是人與水患的博弈,這時間山東地界不平安,民間還有一股逆流涌動,他擔心兩股禍水合流,局面將不可控。若無異端,杜云鶴可安撫災民秩序,若逆流為黃河水患推波助瀾,杜云鶴便是鎮(zhèn)水之閘!
他們流星快馬直插泛區(qū),再逆流而上。
才到范縣邊沿,就見一片黃水兜頭壓來,縱望無涯,橫看接天,碎浪挾裹著漩渦如萬馬奔騰!波浪推著床榻、桌椅、門板以及鍋瓢、風箱、柴草、糧袋等滾滾向前。伏尸如魚,淹死的家畜隨波逐流。
鐵保勒住馬韁,向著黃濤憑吊,一時間無數(shù)哀痛涌上心頭,心里的話如同這濁浪拍胸裂肺,怎奈,一句也說不出來。生靈沉淪,匹夫愧莫馳救!他在馬上俯首志哀,然后一拍馬脖子,馬悟到了主人的心情,揚起四蹄奔馳而去。杜云鶴及一隊驃騎風一樣追逐鐵保,他們星夜兼程,要趕赴決口處。
衡家樓濁浪排空。鐵保和杜云鶴兩天便驅(qū)馳到了這里,決口已不可收拾。鐵保帶著杜云鶴在一個土丘上與嵇承志會合,這里離決口二里,已見黃水逼人,那河如天河倒懸,從上而下,所到之處摧房裂甌,大樹拔起,沒有拔起的樹木,冠如浮萍在黃水中飄搖。
鐵保緊皺眉頭問嵇承志:“牒報上說,決口三十丈,怎么望不到邊,這是三十丈嗎?”
嵇承志說:“回鐵軍門,堤崩之初,可能是三十丈。如今兩天過去,猛水刷堤,致堤根塌陷,一潰百里,現(xiàn)在少說也有五百丈!”
鐵保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要到口子處去看看。
嵇承志急忙阻攔:“不可,決口如虎口,軍門安危,蒼生所系!”
鐵保甩開嵇承志,說:“蒼生安危呢?我等不赴湯蹈火,誰肯用命!”說罷,向殘堤走去。
區(qū)區(qū)兩里,跟隨的杜云鶴覺得連大地都在顫抖,耳畔水聲如雷般轟鳴,就感到腳下松軟,渾身戰(zhàn)栗。鐵保罔顧危險,步履匆匆,如赴疆場。黃水已將堤壩沖斷,站在斷堤上,如置身懸崖,再看黃水,那水奪口而下,揚起陣陣白煙。堤下原野淹成滄海,黃流滾滾向北奔騰。
鐵保指著北邊問嵇承志:“洪水到了什么地方?”
嵇承志道:“范縣已經(jīng)不保,張秋危在旦夕,后面尚無牒報……”
鐵保轉(zhuǎn)過目光向南眺望,其實他最擔心的不是北面,而是南面,那邊有運河漕運,一旦黃水切斷運河,就等于切斷了京畿的經(jīng)濟命脈。目下晚秋,南方糧船集結(jié),正是北航之際。糧食關(guān)乎京畿的穩(wěn)定,如果運河被切斷,個人罪過事小,社稷安定事大!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先例在前:五年前,黃河從曹縣決堤,侵害運河,危及糧道,前任東河總督司馬騊處置遲緩,遭罷免處分,連當朝治黃專家康積田也被褫去頂戴!那時他在漕運任上,歷歷不忘!
鐵保抬頭看看天,天灰蒙蒙的蓋在蒼黃的大地上,遠處綠一道黃一道,綠的是尚未淹沒的土地,黃的是過水的大地,大有天地初分,一片混沌之勢。人失去了突變的驚呼,連鳥也飛絕了。
官道上,一個黑點跌跌撞撞地向這邊移動,那是什么?鐵保好生奇怪,看了半天,黑點變大,原來是一乘青帷小轎,四個轎夫抬著,旁邊跟著兩名差役,轎夫走得很快,步子失去了協(xié)調(diào),小轎就搖搖晃晃的,坐在里邊的人一定像滾元宵一樣,毫無舒適可言!鐵保覺得好笑,在這樣恐怖的時刻坐轎出行,哪根筋在作亂?
疑惑間,小轎近了,鐵保看得清,是一乘官轎。四個轎夫一彎腰,小轎落地,一個穿鸂鶒官服的人從轎子里滾落出來,倉皇地往四周打量了幾眼,便小跑著向這邊跑來。他跑到鐵保跟前,盡管面前的三位官員均身穿黑色箭衣,他還是認出了這些官員的身份,不顧泥濘,單腿跪地打千,道:“封丘知縣王豫章給巡撫大人請安!”
鐵保沒有扶他平身,只是說:“起來吧,荒年災月的,不必拘禮!”
王豫章爬起來,官服上已經(jīng)一片黃泥。
鐵保問:“災民如何?”
王豫章說:“稟大人,部分離城近的災民躲進封丘城,遠的恐怕……恐怕不堪設(shè)想。”他已語無倫次。
鐵保問:“這個地界有多少人家?”
王豫章答:“三萬余戶,十數(shù)萬人?!?/p>
鐵保問:“城內(nèi)安置了多少人?”
王豫章答:“三萬人眾。”
鐵保的臉沉了下來,如此多的人頃刻葬身波濤,黃河之患,心頭之患?。∷男娜鐗荷香U塊,五臟六腑一起往下沉。堤上秋風強勁,兇猛地撕扯著鐵保和僚屬們身上的單衣,為了趕路,他們甩掉了所有輜重,單騎簡從來到這里。
王豫章小心地問:“大人是否到驛館休息,這河事……還須從長計議。”
鐵保聞聽,對嵇承志說:“是呀,是需要從長計議,這個‘長’不是計議起來沒完沒了,而是固堤鎖河的長遠之策??!”
嵇承志雙拳相抱,舉到胸前道:“軍門所憂,天下之憂,方方面面須仔細籌劃,不可掉以輕心!”
鐵保點了點頭。
鐵保剛進驛館,還沒顧得上喘口氣,京城五百里加急密函就到了。
密函是嘉慶帝親筆所書:
朕驚悉黃河從衡家樓破堤,潰口險絕,勢如建瓴,以致掣成大溜,甚為浩瀚,實深惶懼。萬事當頭,卿務(wù)須確保漕運預為籌劃,查明河溜州縣救災情況,據(jù)實奏聞。欽此。
鐵保讀罷,將圣旨交給身旁的杜云鶴和嵇承志。
杜云鶴默默地看完,說:“圣上圣明,被水州縣固然令人牽腸掛肚,漕運關(guān)涉京師安穩(wěn),我等的關(guān)注在南而不在北?!?/p>
鐵保沉吟著,半晌才說:“圣上所慮極是,漕運關(guān)乎京師穩(wěn)定,可是北方被水之民,水深火熱,我等斷不能將逃出水災的難民再投入饑荒之災!”
杜云鶴說:“說是這樣說,當下百務(wù)纏身,決口怎樣封堵?災民怎樣安置?漕運如何確保?錢糧何來?工役怎出?區(qū)區(qū)封丘縣擔不起如此重擔,須向圣上說知?!?/p>
鐵保知道嘉慶的關(guān)切,不報告漕運狀況肯定說不過去,他曾任漕運總督,比誰都清楚漕運乃國家命脈之所系?,F(xiàn)在洪水沖決對運河影響幾何?作為這個地方的巡撫他不能謊報,但必須實地查看后才能據(jù)實奏報。
嵇承志諫議:“鐵軍門容稟:一個決口引來千頭萬緒,頭頭緒緒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在下建議分工行事。就說這決開的口子,眼下水勢雖兇,畢竟黃水已經(jīng)進入歸槽期,正是堵決的好時機,若不抓緊,拖到來年,恐為大患!”
三個人正議論著,佐文杰和顧秋霖到了。
鐵保問:“顧先生貴體如何?”
顧秋霖道:“只說在家將息,藥除不去,出來一顛簸,反倒好了些。勞鐵軍門費心了!”
佐文杰說:“顧先生此說是為大家寬心,剛才在路上還裹著棉被呢!”
顧秋霖連忙擺手道:“些許小恙,怎敵天災,到了這里,如臨戰(zhàn)陣,還是說治水吧。”
鐵保便言簡意賅地把嘉慶的意思,剛才與杜云鶴、嵇承志的議論告訴了顧秋霖。
顧秋霖滿腹經(jīng)綸,一路顛簸中已把數(shù)十年間黃河泛濫的禍端細細地梳理了一遍,此刻他說:“治河要務(wù),堤壩完好時在于固堤,堤壩破損時在于治水。治水說到底是治民心之堤?!?/p>
一語剛出,鐵保、杜云鶴、嵇承志便頻頻點頭。
顧秋霖繼續(xù)說:“大災之年有兩難、三便、五急。施政上還有三權(quán)、六禁、三戒?!?/p>
鐵保道:“請先生一一指點。”
顧秋霖說:“救災刻不容緩,不是談經(jīng)論道的時候,我先說前三條。這兩難,一是得人難,二是申戶難。大人請想:筑堤需要數(shù)萬工役,破堤之際,鄉(xiāng)民流離失所,或歿于水患,或漂流他鄉(xiāng),如何聚起工匠歷來為治河者頭痛!第二難是申戶,災民云集而混亂,戶籍難確,便有人趁亂制亂,渾水摸魚。有濫支米糧者,更有窮餓之夫待斃茅檐者。處置不慎,人心毀之!”
一席話說得鐵??诜姆麖恼詠碜穹畛V,依旨行事,怎奈天下諸事端倪萬千,哪有以不變應萬變的方略?他急迫地問:“愿聞三便?!?/p>
顧秋霖道:“一是,極貧之民便賑災米。二是,次貧之民便賑錢。三是,稍貧之民便轉(zhuǎn)貸?!蓖F保,“前面兩便不必細說,單是這第三便,須得官府出面,勸家有余糧者以貸無糧者,就是古人說的義倉。我呢,說的又不全是過去的義倉辦法,那樣很難行得通。我是說,借民之糧以宜災民,官家擔保,酌官糧與民糧二者之利參用之?!?/p>
鐵保一拍大腿道:“好!好一個酌官糧與民糧參用之!”當下堵決急,救民急!堵決有成法,濟民須因地施策,虧顧先生想得出來!幾日來他心里的混沌分出層次,好比眼前這一片大澤分出了水勢,他急切地問,“還有五急?”
顧秋霖說:“大災釀大患,概括起來有六患:饑民、疾病、募瘞、救孤、恤獄。我揀重要的說。洪水過處,餓殍遍野,如不及時瘞埋,必釀成瘟疫。這就是古訓:大災之年必有大疫。萬不可讓躲過水劫的生民再遭瘟疫。其次,黃水漫卷,生民死里逃生,遺孤遍地。遺孤無依無靠,必為官家收養(yǎng),此責無旁貸!再次,刑獄關(guān)押著大批犯人,災年勞力匱乏,可赦典獄之門,令人犯戴罪立功?!?/p>
聽到此處,杜云鶴連忙搖手道:“不可不可,先生有所不知,此州縣天理會盜民猖獗,獄訟之徒多系要犯,一旦赦免,恐貽害無窮!”
顧秋霖一愣,不再多說,畢竟社稷安危不是他權(quán)衡得了的。
鐵保站起來說:“顧先生提醒得極是,大災之際,長話須短說,諸位跟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災民,隨看隨說,現(xiàn)在我心中實在沒底?!?/p>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封丘縣城不大,從縣衙通出一條官道向東伸去便是主道,主道橫貫東西城門,主道上魚刺般分布著幾條巷子。眼下,無論寬街與窄巷都睡滿了災民,好一些的扯一篷布遮住頭上的云天,其實那塊篷布壓根兒不頂事,被秋風鼓蕩起來,翻飛如幟。更多的人則露宿在別人檐下,把人曲蜷起來,愁苦地望著勁風吹云,不知自己會漂泊何處!
鐵保一行出了驛館,走不遠便見人頭攢動,是封丘知縣王豫章正指揮幾個公人在為災民分粥。鐵保走過去,走近粥鍋。災民不知他是何人,以為是個與他們爭粥的人,便伸出骯臟的手把他推搡到一邊,人到饑時,護食的本能近乎掠奪。
王豫章從遠處看到了,一面大聲呵斥,一面急跑過來,對身邊的衙役怒喝道:“刁民,把他趕出去!”
鐵保伸手攔住那衙役,走到鍋前,從施粥人手里拿過一柄鐵勺,舀起一勺倒在那災民的破碗里,粥如清水,米??蓴?shù)。
他眉頭皺起,問站在旁邊的王豫章:“這粥……”
王豫章知道鐵保要問什么,答道:“慚愧!大人不知,小縣糧倉些微,儲糧有限,朝廷的賑濟不知何時到來,因此不敢大膽放糧?!?/p>
鐵保慮前慮后,絕沒料到封丘縣如此缺糧,就問:“還有多少倉廩?”
王豫章道:“不足二十石,日耗五石?!?/p>
鐵保來時已問清災民的數(shù)量,此刻在心中盤算著,三萬災民,日耗五石?他打了個寒戰(zhàn),說:“帶我到糧庫看看?!?/p>
王豫章答應著在前面引路,走出衙前粥場,拐個彎,西行三箭之地便見十數(shù)衙役在一名書吏的帶領(lǐng)下把守著一座門樓,見王知縣點頭哈腰地引著一行人過來,做差役的眼都尖,料定是朝廷要員,齊刷刷跪了一片。
王豫章吩咐:“把庫門打開!”
一個老差役從腰上取出鑰匙,哆嗦著打開院門。
鐵保一行人進了院子。
看見里面仍有數(shù)個衙兵值守,王豫章解釋:“不小心不行啊,現(xiàn)在糧就是命,人在絕望處,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還是那個老差役掏出第二把鑰匙打開庫門,鐵保走進去,只見倉廩空空,倉角堆著十幾只竹筐。
鐵保走過去,揭開筐上的葦蓋,蓋下是粗糙的谷米。他問:“怎么這么少?”
王豫章說:“回大人話,小縣民少城微,儲不了多少米。沒有水災時,輸運便捷,隨耗隨補。怎奈如今大水阻斷了運路,即使有米也運不進來,下官只好出此下策?!?/p>
鐵保扭頭對跟隨的佐文杰說:“你速回省城,告訴劉道臺,調(diào)一百石粟米來封丘縣!”
佐文杰領(lǐng)命欲行,顧秋霖攔住他,回頭向著鐵保建議:“大人,請文杰尋幾名郎中過來,尤其是擅長醫(yī)治瘟疫的。”
鐵保點了點頭,對佐文杰說:“記好,去吧!”
從糧庫出來,走向粥場?,F(xiàn)在沒有什么更能牽動鐵保的心,他知道眼下這些米糧只能支撐四日,卻不知道這么稀的粥湯能否撐起這些苦命人的性命?倘若有人餓斃于此,便是他的罪孽!
粥場附近的災民都看到這一行衣衫干凈、神情肅穆的人與王大人交談著,王大人在這些人面前放下盛氣,小心地回稟,周到地開路,就知道朝廷的大員來了,他們抬起眼睛,眼神中充滿乞望、求助的火苗,只閃了幾閃,那火苗又暗淡下去了。
鐵??吹搅诉@一組眼神,他的心一陣揪緊,問王豫章:“縣上有多少糧棧?”
王豫章回答:“六家?!?/p>
鐵保說:“倉廩存糧不足,可向這六家糧棧借一些,等朝廷的賑濟款子到了,可如數(shù)奉還!”
王豫章猶豫著,半天才說:“下官想到了,也向他們借過。”
“怎么樣?”鐵保問。
王豫章嘆了口氣,說:“各家都捂糧惜售?!?/p>
鐵保心中怒氣升騰道:“想趁水災賣高價?”
王豫章說:“那倒不是,各柜怕洪水經(jīng)月不退,糧道切斷,自身難保?!?/p>
鐵保望著一片絕望的目光,厲聲問:“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
王豫章不敢抗拒,唯命是從地躬下身去,說:“大人所言極是,下官再去督辦。”
鐵保咬咬牙又留下一句狠話:“再不出糧,我就查辦他們!”
王豫章走后,鐵保招呼杜云鶴、嵇承志走到鍋旁親自執(zhí)勺施粥。
就在鐵保向王知縣分派差事的時候,襤褸的破衣叢中有雙眼睛把他盯牢,這個人雖然披一件破衣,衣上卻沒有泥斑水漬,臉上沒有饑餓之相,他關(guān)心的不是前方隊伍中的人會不會把粥領(lǐng)完,而是在饑民中搜尋著什么,現(xiàn)在他把目光盯到鐵保身上。鐵保何等機警,隱約間發(fā)覺有雙眼睛盯著他,迎著那道目光望去,那雙眼睛沒敢和他對視,只把眼瞼一低就躲了過去。鐵保看見那人身上的玄色直衫雖破卻有光澤,皂色褲子故意在膝蓋處撕了個破洞,腰纏一道草繩,辮子盤在頭的周遭,并不像災民那樣散亂。這人隨著隊伍往前走,待他挨近,鐵保和氣地說:“碗來?!?/p>
那人舉起一只豁牙碗伸到鐵保面前,這只碗與他的衣著都像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鐵保就再看他一眼。這人年屆不惑,足蹬芒鞋,眼里沒有災民的無奈,卻透著洞察的深邃。
鐵保問:“你是這里的居民嗎?”
那人答:“回大人,小可是安徽亳州人氏?!?/p>
鐵保機敏地接住話頭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人?”
那人眼里掠過一絲慌亂,隨即鎮(zhèn)定下來,說:“施粥的都是我的大人,救命的大人!”
鐵保問:“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那人道:“到這里販運藥材,不想途遇決堤,車馬伙計俱被洪水沖走,小可幸虧抱住一棵大樹,才撿得一條性命?!?/p>
鐵保把一勺粥倒進那豁牙的碗里,問:“貴姓?”
那人千恩萬謝,答道:“小可賤姓魏,名子安。”說完告退。
當晚,在城北一所漆黑的院落里,陸陸續(xù)續(xù)走進幾個黑影。這幾人無聲無息地走入院內(nèi),沿著一條磚鋪的甬道進入后院。后院仍然一片漆黑,引路的人挑起一道黑布門簾,一束燈火頓時射出來,照亮了來人的臉。只一剎那,他們進入屋內(nèi),院子里又狀如濃墨。
那座被黑暗籠罩的屋內(nèi)卻燈火輝煌,兩扇窗戶全被黑布遮得嚴嚴實實,因此雖值深秋,但室內(nèi)頗感悶熱。寬敞的中堂正壁上懸掛著一幅立軸,畫著老聃騎著青牛緩緩走來,地面上畫著一個卦圖,震卦居中,往右數(shù)分別是兌、艮、巽、乾、坤、離、坎,圍了一周遭,每個卦象上都置一把交椅。震卦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正是此次聚會的召集人吳可航。
見眾人進屋,他并不起身,只把手臂一伸,揮了一圈,道:“各自歸位吧。”
進來的是六個人,各自稔熟地走向自己的交椅,只有一把交椅空著,那是兌位,它在等待一個卦主的入座。
那個引路的漢子輕手輕腳,開了門,掀開罩在門外的簾子退了出去。
吳可航開口道:“天理昭昭,道不可欺。列位可知這場大水為何從這里決口嗎?”
眾人都不知道天意何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茫然。
坐在乾位上的是滑縣人李文成,為乾方之首,見大家不開口,就向震座施了一禮,說:“兄弟愚鈍,還望掌教指點?!?/p>
吳可航說:“天示我等,大清氣數(shù)已盡,如同這堤岸,平時看它巍巍然,惶惶然,束河縛浪,豈不知根基已陷,再難擋流水!所以,一旦沖決,便勢不可擋!”
巽位的劉佐臣似有所悟,問:“掌教的意思是天理圣教又到東山再起之日?”
吳可航說:“天理圣教沒有崩塌之象,故也沒有東山再起之說,它是天上的紅陽,有西沉,再東升,日夜輪轉(zhuǎn)。這就是我等的教旨?!?/p>
吳可航知道,在座的有幾位是曾經(jīng)的天理教教首,對于那個教的覆滅心存余悸。當年最后幾個殘兵退入深山密林,還是被趕來的清兵截殺,他們是僥幸活下來的人,可謂漏網(wǎng)之魚。漏網(wǎng)之魚對那張讓他們死里逃生的網(wǎng)又懼又恨。吳可航告訴他們,天理教這一支人馬如夕陽隕落,這沒什么,還有無數(shù)支人馬在另一個密林里活躍著,他布下如此八卦陣圖,誰都不知道哪個位置上的教首來自哪一片密林,江湖之大有多少未知?他不再使用“天理教”這個讓朝廷一聽就警覺的名字,他為他的教派命名紅陽教,天理昭昭,取而代之。他推崇紅陽的性格,升起時是紅的,軌行中天是白的,即使被云彩遮住也是青的,道徒們聽他講經(jīng),常?;煜t陽教,白陽教,青陽教,到底有幾個教?天理昭彰,有多少天理就有多少教。
離卦位上的郜生文得到吳可航的密信從江南趕來,沿途他看見了無數(shù)災民,心下就動了邪念:這是一支多么好的信眾啊,只要給點兒吃的,他就跟你走!于是,他問:“大水臨頭,吳掌教呼喚我等到此,不是為了堵決救災吧?”
吳可航反問:“為什么不?”
郜生文問:“適才聽吳掌教講,黃河之水預示大清氣數(shù)已盡,救它何為?”
吳可航念了一句咒語,誰也沒聽清那是什么意思,這里的咒語如同天書,別說教民,連這些教首也只聞其聲,不解其意,要解其意,須掌教逐字講解,要不吳可航怎么能坐在震位呢?他對郜生文說:“借與劫。”
“借與劫?”郜生文不解其意。
劉佐臣問:“借?向誰借,向天借還是向地借?借什么?劫,劫誰?劫什么?”
吳可航說:“這是天機,何為天機?天時所示,天意所囑,我聽天帝的召喚?!?/p>
劉佐臣仍然如墜霧中,他是一個做事情要看清方向的人,即使混惑也得有商議的余地,像這樣云山霧罩地聽人擺布,便有情緒。他說:“凡事總要有個由頭,我們大家聚到這里,莫非就是看水不成!”
坐在乾卦位上的李文成大概深知天帝的端的,站起來走到劉佐臣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當然不是來看水,而是效禹王治水,禹王治水贏得天下,我等為什么不能!”
坤卦位上的魏子安,也就是白天在施粥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那人,此時插話說:“就按掌教所示,我等分成借與劫兩路人馬,做成這番大業(yè)!”
坐在坎卦位上的郭朝俊一直不言語,他在心里掂量著吳可航的話,在掂量中似乎悟出了什么玄機,便問:“今天的禹王在哪里?”
吳可航說:“看看簽語所示?!彼煜蛭鹤影彩疽?。
魏子安起身,從香案上取下一個簽筒,放在陰陽魚的正中。
吳可航問:“誰抽?”
坐艮位的馮克善起身說:“我揭破天機!”抱住簽筒搖了半天,從中抽出一支簽,看了半天,搖搖頭,把簽遞給魏子安,“你看,什么意思?”
魏子安看那簽,上面一行字是:若要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他隨即把那支簽語念了出來。
大家紛紛發(fā)問,林清是誰?
第二天,鐵保把封丘縣的救災事務(wù)交給嵇承志和王豫章統(tǒng)辦,自己與杜云鶴分兵兩路視察水患。杜云鶴往南,奔赴金鄉(xiāng)、濟寧府直到淮陰一線查看運河漕運,回復嘉慶的關(guān)切,而他與顧秋霖往東追著洪泛跑,畢竟這不是黃河水道,生民毫無防范,大水突襲,讓萬民措手不及。災況如何,他心中沒底。心中沒底怎樣施救?他不能無的放矢!
是夜,大船載著鐵保一行人順水急下。
船頭一路向東,壓著惡浪疾進。鐵保挺立船頭環(huán)視四周,只見桅燈下惡水翻滾,在靜夜里嘯叫不已,辨不清是風聲還是水聲,燈照之外丈余便浸入墨中,與天接到一起,此起彼伏的嘯聲就從黑暗里傳來,如鬼哭神號。
船夫說:“這不是神的號叫,是淹死的冤鬼在哭!”
鐵保聞言就問:“鬼在何處?”
船夫問:“剛才大人沒看見?水上漂著好多尸首呢!”
鐵保就往水里看,黑黝黝的水里漂浮著許多怪異的東西,像趕赴陰曹地府,急急地漂流著。
船夫突然用篙指著一個圓形的東西說:“大人快看,那就是一具浮尸!”
鐵??慈?,這具尸體面部全浸在水里,只露著脊背,順水漂流。
船夫長嘆一聲,說:“也不知這是誰家的人,連葬身之地也找不到了!”
話沒說完,又有浮尸漂過,這回鐵保看清了,是兩具尸體,一具大的女尸緊緊抱著一具小的女尸,顯然是母女兩人,到死還緊緊抱在一起。鐵保眼睛發(fā)酸,扭過臉去,不忍再看。
水急舟遲,那一晚他們就宿在舟中。
次日,天剛破曉,鐵保就催促開船。
船夫說:“大人,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鐵保說:“如實講來?!?/p>
船夫說:“大人愛民,小人已經(jīng)看在眼里,牢記心中。但大人巡視不是這么個走法?!贝蛞婅F保瞥了他一眼,不知此言一出帶來的是福還是禍,話已說出,索性說開去,“我等這樣走,雖水深不誤船,卻是見水不見人。大人要救的是人,以小人愚見,船應靠水邊行走,才能看到路上逃難的災民!”
鐵保的心就被戳了一下,這哪是愚見,這是智者之見哪!臉上的陰沉有了幾分緩和,他說:“就依你!”
船夫把舵一扳,船就斜著靠向水邊。趁水走了數(shù)里,就看到前邊出現(xiàn)十數(shù)個黑點,船夫說:“大人請看,那就是難民了!”
鐵保向岸上看去,那些黑點忽聚忽散,一會兒扭到一起,一會兒又四散開來,心下疑惑,問:“他們在干什么?”
顧秋霖仔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名堂,說:“這些人好像在搶奪什么東西?”
鐵保吩咐,加快行船!
不消鐵保吩咐,船夫手里的篙已經(jīng)加快了頻率,只半袋煙工夫,大船已經(jīng)靠近那些人。
這回鐵??辞辶?,一群人在斗毆。
羅舒說:“他們在搶奪食物吧?”
顧秋霖看了半天,說:“不像,岸上根本沒有吃的!”
船夫把船撐向淺灘,早把踏板放下。羅舒身手敏捷,一個箭步跳下去,踩著泥濘向那伙人奔去。到了跟前他才看清,原來是一伙難民在打架。
羅舒大喝一聲:“住手!”
那伙人不知船上跳下來的是什么人,一個漢子仍然揪著一個后生的衣襟不松手,一個姑娘死死地抱住后生的腿,不讓這些人把后生拉走。羅舒上前扭住漢子的手,那漢子開始還緊緊地揪著不肯松開,羅舒一發(fā)力,漢子的手就被羅舒掰開了,被扭著的后生趁機鉆出人縫,一溜煙跑掉了。
漢子跺著腳埋怨羅舒道:“你是什么人,膽敢放走一個逆子!”
那個一直抱著后生腿的姑娘卻沒跑掉,被眾人抓住。此時,她向羅舒跪下,口稱:“救命的大哥,他不是逆子,是活不下去了,才……”
這時,鐵保帶著顧秋霖來到人群中,看到這群人破衣爛衫,衣衫上尚留著被黃水瀝過滲在布絲里的泥沙和水漬,顯然他們是從大水里爬出來的人。剛剛撿回一命,又為什么斗毆呢?
羅舒向鐵保施禮道:“軍門,這群人無端毆打一個青年后生,已被標下制止了!”
先前揪住后生不肯撒手的漢子一聽鐵保被羅舒稱為軍門,再一看鐵保神色威嚴,就知道為他們作主的人來了,于是雙膝跪下,叩頭道:“大人,非小人斗毆,是那小子大逆不道,我等忍無可忍,才懲治于他!”
那群與沙土無甚兩色的人聞聽漢子的話,齊刷刷向鐵保跪倒,證實漢子所說并非虛言。
鐵保問:“他犯了何等忤逆之罪?”
漢子跪在地上,扭過身子指著遠處說:“他的爹爹餓死了,他不說掩埋,竟領(lǐng)著他妹子剜尸割肉,生啖父尸!與禽獸何異?”
鐵保聞聽大驚道:“竟有此事?”
有幾個災民說:“不敢欺騙大人,不信,可以去驗看!”
鐵保將信將疑,抬步往災民指的方向走去,顧秋霖和羅舒跟在鐵保身后,那一干難民拖兒帶女跟著向那邊走去,移動間還沒忘記死死抓住未逃脫的姑娘。
難民手指處是一領(lǐng)浸透了水漬的破葦席,一個災民走上前一步,揭開席片,只見一具男尸躺在底下,腿上的肉全被剜掉了,露出兩根森森的白骨。鐵保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得倒退兩步,他屏住神,向那尸首看去,死者五旬開外,瘦骨嶙峋,雙目圓睜,怒對蒼天。
鐵保問:“他是什么人?”
為首的難民跪地告道:“回大人,我等是一個村的,他居縣職,與小人比鄰而居。大水來時,大家一起向這高處跑,還是沒有跑過洪水,無數(shù)鄉(xiāng)親被水卷走,剩下的就困于此坡。這位仁兄,先是妻房攜著小女被洪水卷走,他一手拽著一對兒女奔逃至此。這里絕糧已經(jīng)五日五夜,他撒下兒女先去,誰料想,這對禽獸兒女不僅不思父恩,反而生啖父尸,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時,那個被抓住的姑娘奮力掙脫抓著她的手,就地跪在鐵保腳下,欲言卻先抬頭看了鐵保一眼,叩下一個頭,說:“大人,自從額娘和大妹被黃水沖散,阿瑪已經(jīng)七天沒有吃飯,把兩個窩頭留給我和哥哥。臨死前,他對哥哥說,‘要活下去,找到你們的額娘和妹妹,實在沒得吃,就吃我的肉……’”姑娘突然淚如雨下,“哥哥沒奈何,才剜了阿瑪?shù)娜狻笕税?,不是我和哥哥不孝,是……?/p>
鐵保上前拉起那個姑娘,問:“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答:“我叫嵐岫。”
鐵保驚問:“你在旗?”
女孩答:“我額娘在旗?!?/p>
鐵保看那為首的災民,雖然也是泥水加身,衣衫卻是絲綢質(zhì)地,與他人的襤褸迥然有別,就問:“你們的村子在哪里?”
那人指著行船的來處說:“在那邊,李莊。”嘆了一口氣,“都沒在水里了!”
鐵保向那人指處望去,黃水中的一片樹木伸出梢頭,幾堵殘墻如海上的礁峰,孤零零地挺立在水里,便問:“你是莊主?”
那人回答:“小人讀得幾本書,識得些文字,莊人有事便常與小人討個主意?!?/p>
鐵保問:“你帶出了多少人?”
那人道:“七十余口。”
鐵保問:“你莊上有多少人?”
那人道:“李莊是大莊,三百余戶人家,一千五百余人?!?/p>
鐵保沉默了,半晌才說:“黃河在彼,福禍所依。不要難為這個孩子了,我把她帶走?!眴枍贯叮霸敢飧易邌??”
嵐岫點點頭,跪下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鐵保對為首的莊客說:“把她父親掩埋了,找到嵐岫的哥哥,黃水奪走了他們的家,不能驅(qū)散他們余下的骨肉親情了!”
一群莊客唯唯應承。
鐵保說:“船上有些糧食,你帶領(lǐng)大家搬下來,我看你是個替民眾操心的人,就把這些糧食交給你,你好生度量,不可擅自增減,堅守到皇糧到來!”
此話一出,七十余人齊刷刷跪成一片,啼哭著高叫:“大人恩典如山,謝大人再造之恩!”
一匹快馬在岸上奔馳,遠遠地就向大船的方向招手,水隔著他,那馬過不來。鐵保已經(jīng)看清,那是京中來使。
使臣高喊道:“鐵大人接旨!”
鐵保和隨行的顧秋霖、羅舒一起跪在土坡上。
來使高聲宣道:“著山東巡撫鐵保速報漕運及沿途災情!”
顧秋霖看罷圣旨,對鐵保說:“看來圣上真是急了!咱們是繼續(xù)向前,還是返回封丘呢?”
鐵保思忖片刻,說:“回封丘焉知各地災民狀況?僅憑奏報又焉知水患程度?不親眼看一看,豈敢回復圣上關(guān)切?”
顧秋霖說:“決口已近整旬,圣上期許,再延遲恐怕就有拖延之嫌。我看,大人先具本稟奏封丘、范縣兩縣的災情,請酌定。”
鐵保覺得顧秋霖的提醒甚是恰當,遂回到艙內(nèi)書寫了一封奏折,詳盡分析了這次封丘決口的原因、水情、災患及治理措施,請求朝廷援助錢糧。
傳旨的信使接過鐵保的回奏,急匆匆地離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再說佐文杰,他押著十二輛糧車走了三天三夜。
佐文杰挑選了巡撫院的六位侍從,策馬護衛(wèi)著。按照顧秋霖的囑托,他請了一名郎中隨行,此人姓韓名冰,乃府城名醫(yī),由一名侍衛(wèi)專門照顧著。
一行人一路走來,人困馬乏,以至于馬越走越慢。
一位趕車人請求道:“軍爺,人饑了可以忍一忍,馬饑了就不干活了!”
佐文杰看了看左右,這里草色尚青,不遠處有一脈山坡,坡上有林,那林木看上去怪異險惡。時近露秋木先知,林中已有落葉,黃綠間雜,已見疏朗。他盯著林間看了一會兒,不見有什么動靜,仍然放心不下,就囑咐一名侍衛(wèi)去林中打探。
侍衛(wèi)策馬而去,不一會兒轉(zhuǎn)回,奏報道:“班頭,那片林子很大,探不到頭,林中無人,也無雜亂腳印,不見異常!”
佐文杰舒出一口氣,下令在原地小歇。
趕車人得令,頓時來了精神,從車上抽出頂車的杠子頂住車梁,卸下馬匹。
那些馬兒,一經(jīng)卸下重轅,便奔到草地上啃食起來,它們低著頭,一路啃著草葉,四散開來。有幾匹馬,吃飽了索性往地上一臥,打了幾個滾。
佐文杰、韓冰和六個侍衛(wèi)也把自己的坐騎放開,它們同樣行了幾百里路,也沒有進食了。然后,大家一起或坐或躺在地上歇息,很快便昏昏欲睡了。
就在這當口兒,佐文杰聽到一聲呼哨,他一個激靈,躍身而起:不好,這是召喚聚合的呼哨!他要尋找那個發(fā)出呼哨的人。
這時,第二、第三聲呼哨接連響起。佐文杰看清楚了,發(fā)出呼哨的就是那個央求他停車飼馬的車夫。沒容他多想,不遠處的草地突然被掀開,露出無數(shù)張人臉。那些臉蒙著紅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剎那間草地里伸出刀槍,發(fā)一聲喊,向佐文杰他們殺來。
佐文杰立刻意識到遇上強人了,大喝一聲:“保護糧車!保護韓先生!”
這一聲喝驚醒了六個侍衛(wèi)。侍衛(wèi)們雖離戰(zhàn)馬,職責習慣使然,枕刀而眠,在佐文杰的厲喝聲中,他們翻身躍起,刀已出鞘。
佐文杰說:“有賊人!”
不由分說,七八十個蒙面的賊人向他們沖來,大喊道:“留下糧食,放爾等活命!”
車夫們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壞了,擠在一輛糧車跟前,嘴里哀叫道:“這可如何是好!”
侍衛(wèi)們顧不上安撫車夫們,圍著糧車站成六個角。
佐文杰也把手指卷起來,伸進嘴里打了聲呼哨,聽到呼哨,八匹戰(zhàn)馬一齊向他們跑來。戰(zhàn)馬就是戰(zhàn)馬,知道什么是軍情,即使低頭吃草,耳朵也支棱著聽候主人的召喚。
侍衛(wèi)們跨上雕鞍后,佐文杰沖著掩殺上來的強人斷喝:“這是朝廷馳救災民的糧食,爾等休要靠近,靠近者刀下無情!”
剛才那個打呼哨的車夫沖著圍過來的強人喊:“他們只有七個人,別怕他們,天理在我,搶?。 ?/p>
強人們瘋狂地沖上來,有捉馬匹的,有奔糧車的,還有的直接與侍衛(wèi)們刀槍相接。侍衛(wèi)們雖然有戰(zhàn)馬,怎奈被數(shù)個強人圍住,短刀抵不住長槍,片刻間兩名侍衛(wèi)身中槍矛。
佐文杰被六個匪徒圍住,他揮刀縱馬,左沖右突,就是難以脫身。他看見已有歹徒牽過放開的馬匹往糧車上套,用意十分明確,就是埋伏著搶糧的!
這還了得,糧是災民的命,是朝廷穩(wěn)定社稷的定盤星,豈能顆粒失散!佐文杰環(huán)視四周,除了一位兄弟緊緊護衛(wèi)著韓先生,其余五位全被歹徒纏住,脫身不得。
一個計策涌上心頭,他猛地勒轉(zhuǎn)馬頭,向一個持刀的歹徒?jīng)_過去,那歹徒不是對手,慌忙后退。佐文杰的馬沖出一個口子,他拍馬馳援一名侍衛(wèi),后面的歹徒不知是計,緊追不舍。眼看著一個歹徒追近,佐文杰突然回馬,用刀背隔開刺過來的長槍,不待槍頭回轉(zhuǎn),那刀劃出一道寒光,歹徒的半張臉頓時被削掉了!另外五個追趕的歹徒大駭,掉頭就跑。兩條腿的人哪有四條腿的馬快,佐文杰拍馬趕上去,又把一個跑在后邊的從肩膀劈到肋下。余下四人跑遠了,佐文杰并不追趕,回馬去馳援奮戰(zhàn)的六個兄弟,他從后面突襲,又砍掉了兩個歹徒的腦袋。
土匪們一見這情勢,陣腳頓時大亂,當即有兩個歹徒被侍衛(wèi)砍倒。
其余匪眾大駭,不敢戀戰(zhàn),撒腿就跑,作鳥獸散。侍衛(wèi)們窩了一肚子火,拍馬去追,佐文杰怕中了埋伏,大喊著停止追擊。侍衛(wèi)們便勒住了馬。
突然,佐文杰看見那個打呼哨報信的車夫向林中逃去,不禁怒從心頭起,大喝一聲:“不能放跑了那人!”
一個侍衛(wèi)也看見了那個車夫,立即策馬沖了過去。
佐文杰在后邊喊:“留個活口!”誰知那侍衛(wèi)的刀太快,怒刀如同閃電,一道風聲過后,車夫撲倒在地。
佐文杰“唉”了一聲,在林邊滾鞍下馬,走到車夫跟前。那人匍匐在地,惡血染紅了身下的秋草。佐文杰揪起那人,翻過身來,盯住他的面孔看了一會兒,實在不明白這三天三夜這人是怎么騙過自己和侍衛(wèi)們的。他用刀劃開車夫的衣服,在上衣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皂色的布,布上印著一個紅球。顯然這是一個秘密組織的標記。他急忙下令,搜索其余尸體,果然,每個尸體上都有這樣的標記。
佐文杰走到那群嚇得縮成一團的車夫跟前,指著遠處已經(jīng)死了的車夫問:“他是誰?”
車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語無倫次道:“軍爺,小人不知?!?/p>
佐文杰十分生氣道:“他和你等一同去的糧庫,焉能不知?”
一位五旬開外的車夫跪地告道:“軍爺息怒,小人委實不知。我等雖是車夫腳販,行走于江湖,并不相識,不信,請軍爺明察!”
其余的車夫一齊跪地磕頭,說:“小人之間并無瓜葛,若有欺瞞,五雷轟頂!”
佐文杰疑惑道:“那你等是怎么集合到一起的?”
為首的老車夫道:“軍爺有所不知,小人為官府服役,均由倉房通知,有役時出役,無役時自行謀生,并無結(jié)伙糾集,因此互不相識,那人……”老車夫把手往林子一指,“與我等行走三日,自稱姓王,濟南府東郭莊人氏,再多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老車夫說的倉房是大清地方政府掌管糧食倉儲的機構(gòu),倉房內(nèi)設(shè)走役若干,搬搬運運均由倉房管事隨時招募調(diào)遣,這些車夫腳夫看出營生的門道,有的就在倉房門首候著,等待派遣。
佐文杰問老車夫:“以前你見過此人沒有?”
老車夫搖搖頭,說:“不曾見過?!?/p>
佐文杰不再詢問,吩咐將斬殺的六具歹徒尸體就地掩埋,便催車趕路。
又走了一天,看看離封丘近了,天色將晚,不知置身何處?馬越走越疲憊,不斷打著響鼻,那是它向主人示意,該歸槽入廄了。佐文杰在心里盤算,封丘地界不平靜,這是臨行時杜大人特意囑咐他的,自己只帶了六位兄弟,若貿(mào)然走夜路……
正盤算間,前面出現(xiàn)百多只羊,牧羊人頂著一個破草帽,卻把羊鞭搭在身上,隨著羊滾滾而來。見糧車擋道,羊群自動分向兩邊,從車旁走過。牧羊者走近了,卻是一位老者。
佐文杰滾鞍下馬,向牧羊人施了一禮,道:“借問老丈,此地離封丘還有多少路程?”
牧羊人看了糧車一眼,說:“以你這些車馬腳力,還需一天一夜?!?/p>
佐文杰問:“這是什么地界?”
牧羊人道:“龍王廟?!?/p>
“龍王廟?”佐文杰自言自語。
見佐文杰沉吟,牧羊人說:“這里有座龍王廟,甚是靈驗,封丘決口,水淹四野,唯獨這里無虞,你道為何?龍王保佑著呢,洪水繞道而行,大水不沖龍王廟不是?”
佐文杰不勝驚訝道:“這么神?”
牧羊人說:“神不神,在于心誠不誠。龍王廟香火盛,此地風調(diào)雨順,天知人心哪!”
佐文杰問:“此地可有歇腳處?”
牧羊人轉(zhuǎn)過身,指著來處說:“不遠,再走數(shù)里便是龍王廟鎮(zhèn),那里有幾家牙店客棧,官人可隨意選住?!?/p>
佐文杰謝了牧羊人,催馬前行,走了半里,前頭便冒出一片城郭。見到人家,人的心里頓時亮起一片燈火,馬蹄也輕快了。沒消一袋煙的工夫,他們便來到了鎮(zhèn)邊。
這龍王廟鎮(zhèn)說是鎮(zhèn),卻像半個縣城,煞是繁華。街上酒旗飄揚,還沒完全入夜,家家的燈籠就亮起來了。街頭宿著無數(shù)災民,都是從洪水中逃出來的,落難于此,有官衙的班差維持街面,也無人造次。
佐文杰與班頭接洽一番,選了鎮(zhèn)邊一座客棧住下。
這座客棧有個好處,進得院門,一圈客舍圍起一片院落,院內(nèi)設(shè)槽廄,既可以停車又可以飼馬,人則宿在各房內(nèi)。由于它是方便行腳旅人的客棧,所以建在集鎮(zhèn)邊沿。店家聽說這一行人馬是巡撫遣派的差官,倍加小心,呼喚小二添燈置酒,就怕有什么閃失。
佐文杰屏退酒盞,只留飯菜,警告一行人,不許貪酒,不許出院門一步,吃完飯就洗漱休息,明晨五更套馬上路。安排罷,他拉著韓先生走進一間客舍先行就寑。
運糧的車馬走得乏,又加路上一場驚嚇,倒下就入睡了。不知不覺已近子時。佐文杰是個極機警的人,重任在身,警惕在心,見眾人進入夢鄉(xiāng),他偷偷爬起來,卷了一卷棉被,輕開房門,躡手躡腳地來到糧車前,把棉被鋪在自己的戰(zhàn)馬旁邊,悄然臥下。
雖是初秋,夜露生涼,佐文杰把被半鋪半蓋,終是不抵風寒。就在這時,他猛地聽到幾聲驚叫,叫得恐懼絕望,幾聲短暫的驚叫,戛然而斷。他斷定叫聲是從客棧柜房里傳出的,抓住枕下的刀一個滾翻跳起來,正待往柜房查看,就見幾個黑影舉著火把扔向客房。說時遲那時快,仿佛有硫硝助燃,剎那間客房內(nèi)烈火熊熊。佐文杰飛身上馬,向幾個縱火的歹徒?jīng)_去。
歹徒點燃客舍就要點燃糧車,奔突的歹徒與佐文杰的馬碰個正著,佐文杰并不搭話,揮刀便砍,兩個歹徒一聲沒吭,倒地身亡。
那邊黑暗中有人大喊:“怎么滑倒了?車在那邊!”
佐文杰四下看看,沒有火炬移動,糧車暫時無憂。他要救人,大火已經(jīng)躥上房頂,茅草鋪的房頂剎那間變成火的囚籠,他馳馬沖過去,發(fā)現(xiàn)房門被反鎖,里邊的弟兄全被鎖在屋內(nèi)。猛見一柄刀劈開窗欞,里邊的人準備破窗突圍了!
佐文杰大喊一聲:“我來了!”隨即跳下戰(zhàn)馬,飛身一腳,朝門板踹去。這一腳的力量有多大?只見那門連同門框一同向里倒去。隨即一陣風沖進屋內(nèi),屋內(nèi)頓時燃燒起來。那侍衛(wèi)都是見過陣仗的人,在門破火起的時刻,四道火光從布滿火浪的室內(nèi)沖出,那是四個渾身起火的人影,他們就地打了幾個滾,衣衫已經(jīng)燒成布縷。侍衛(wèi)就是侍衛(wèi),在如此危急的時刻仍然刀不離手,他們顧不得燒傷的灼疼,立刻四下尋找,尋找那個縱火的人。
佐文杰大喝一聲:“保衛(wèi)糧車!”即向自己住的房子沖去,那間房子里住著韓先生,韓先生的安危關(guān)乎災民的安危,絕不能讓他有一點兒閃失!
好在韓先生也很警覺,當火把投進室內(nèi)的時候,一片火光,一片刺鼻的硫硝氣味,他就驚醒了,一看對面床榻上的佐文杰不在,他連鞋都沒穿就疾速地沖出來,與撲來的佐文杰撞了個滿懷。
佐文杰抱住韓先生,急問:“先生無恙乎?”
韓先生大喝:“有歹人!”
佐文杰不由分說,拉著韓先生就跑,跑到場中的糧車跟前,他停下來,囑咐:“先生在此稍候,千萬不要動!”
佐文杰沒有工夫多說一句話,他和韓先生住的屋子旁邊還住著另外兩個弟兄和兩個車夫。眼看那間屋內(nèi)的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
佐文杰趕到這間屋子不過片刻的工夫,屋子的門已經(jīng)被燒塌,木質(zhì)的門板倒在地上依然冒著火苗,門框立著,已成木炭。居室如同窯爐,煙火絞繞。他知道,這間房子已經(jīng)進不去了!
兩個店小二跑過來,提著一桶水潑向燃燒的房屋,那桶水潑上去,非但沒有壓住火苗,反而激起更大的火浪。
佐文杰大喊:“多找?guī)讉€水桶!”
其他幾間客房中有客人跑了出來,客人們招呼小二向柜房尋桶。
這時候,兩個侍衛(wèi)跑到佐文杰身邊增援。
佐文杰厲聲怒喝:“護衛(wèi)糧車,休要管我!”
兩個侍衛(wèi)道:“點燃糧車的歹徒已被擊殺,地上有五具尸體。仍跑掉三個,我等怕有埋伏沒有追殺,糧車旁有兩個兄弟守護,我等過來助兄一臂之力!”
佐文杰聽了部下的稟報,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隨即也冷靜下來,對兩位增援的侍衛(wèi)說:“水是等不來了,即使再找來幾桶水,杯水車薪也救不了這片火場。我等沖進去,找到那兩個兄弟和車夫,一同出來的人,即使化成灰也不能與這燼梁殘墟混為一堆!”
侍衛(wèi)說:“班頭所言極是,你稍安,待標下進去!”
佐文杰說:“既然奉命就是生死兄弟,一個一個地進!”說罷,一個箭步?jīng)_進去。
不進火場哪里知道火的厲害,置身火中,他頓覺周身的血液全被烤干,嘴里枯槁,呼出來的是氣,吸進去的是火,只喘吸兩遭便滿胸窒息,眼睛難睜,談何尋找?佐文杰在地上爬著,兩手亂摸,摸到一個肉體,背到背上就往外跑,那是一個熏倒的車夫。
兩個侍衛(wèi)見狀,一同沖進火場,這一次他們在窗下找到兩位相擁相抱的兄弟,他們衣衫盡燃,已經(jīng)沒有鼻息。他們搶出了這兩個曾與自己共渡劫波的兄弟。
還有一個車夫在里邊。
這時,火勢已起。那火起時,帶著呼嘯,裹著漩渦,上沖云霄,下牽四鄰,連磚石都跟著起了火苗。佐文杰要抱走躺在地上的人,不由分說,再次走向火里(他已經(jīng)沖不動了)。他幾乎是閉著眼睛走進去的,那個車夫兄弟在燃燒,屋內(nèi)充斥著木頭的、硫磺的、油膩的混雜氣味,這些氣味在燃燒中把原來的質(zhì)地放大了,佐文杰抓住了那具燃燒的尸體,但他已無力行走,只能爬著、拖著,帶著與他同行了五天五夜的兄弟來到了火的邊沿。門外的兩個侍衛(wèi)看到了,搶上前把他背走……
秋晨的風甚涼,晨曦照在佐文杰的臉上。他睜開眼睛,看到他的戰(zhàn)馬正舔著他的臉龐。
班頭醒了!四個侍衛(wèi)面露喜色。
佐文杰問:“我在哪里?”
一個侍衛(wèi)說:“班頭,我們還在一起!”
佐文杰這才想起,他在護糧的途中,在龍王廟搏斗的火場……
他一骨碌爬起來,問:“糧呢?”
那個侍衛(wèi)說:“糧車安好,只是……兩個兄弟,兩個車把式,折了……”
佐文杰徹底清醒了,順著侍衛(wèi)的手指處,他看見四具尸體并排著躺在院子中央,韓先生站在四具尸體旁邊。那是他救出來的人,可是他們再也站不起來了。他走過去,單膝跪下,向躺著的人說:“兄弟慢走,我有一言相告:一定拿住真兇,祭于靈前。若食此言,誓不為人!”
另一個侍衛(wèi)說:“昨夜,歹徒潛入,并非為了搶糧。他們先殺死掌柜一家,又放火燒糧,幸虧你看得緊,否則糧燼人亡,這一趟就白跑了!”
佐文杰萬萬沒有想到結(jié)局竟這么慘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心下清楚,正是他的入住,為這個客棧引來了橫禍!可這能怨他嗎?朝廷隆恩,災民期待,將士使命,他辭不掉這里邊的災難福禍??!他突然想起昨夜被斬殺的歹徒,急忙帶著幾個侍衛(wèi)前去查看,撕開他們的衣襟,內(nèi)襟處果然都縫著帶紅球的布簽。
這是些什么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杜云鶴帶著五名差役順著黃河流向南巡。五人都是巡警道里的捕拿好手,從標營里選出來的,勇猛精細,稔熟格斗。
一行人箭衣快馬,沿著黃泛區(qū)奔馳,大地已經(jīng)被黃河改變了模樣,黃流瀉地,濁浪亂舞,陸上到處涌動著災民,他們排成零散的長隊,一家一群,一村一伙,零零散散地走著,他們要尋找一個有食物的地方,落下腳,且過今日,不知明日如何。
杜云鶴的快馬甩下一群一群這樣的人,他查看著水勢。那濁浪跟他的馬一樣快,跑了一天仍然沒有把黃水扔到身后,他面前是望不盡的黃色,黃色席卷、吞噬、劫掠著大地,讓人膽戰(zhàn)心驚!他巡查的這一路本是黃河入海的正路,大河從封丘掉頭東下,經(jīng)安徽奪淮河直搗江蘇入海,現(xiàn)在溢流與主河并存,情況就變得復雜了。鐵軍門讓他巡查這一路,不是看溢水覆蓋了多少州縣,他的目的地在淮陰縣,那里是黃河與運河的交叉口,圣上的關(guān)切在那里。一旦黃河阻斷運河航運,京畿米糧將受到遏制,國家安全將岌岌可危!
所以,杜云鶴一行不敢怠慢,風餐露宿,策馬驅(qū)馳。
正當人困馬乏之際,遠遠看見水上漂浮著一艘樓船。杜云鶴好生奇怪道:“如此洪荒野水,哪來的樓船行駛?”
隨從中有個叫李恒的差役,順著杜云鶴的馬鞭指處往前邊看了一眼,說:“大人,我等已經(jīng)到了淮陰地界。那漂著的不是樓船,而是鎮(zhèn)淮樓的樓頂!”原來,李恒是在淮陰長大的。
杜云鶴“哦”了一聲,說:“就奔那座樓,你在前頭帶路!”
李恒答應一聲,雙腿一夾馬肚子,沖在最前頭。
城門口,淮陰知縣徐寬已率領(lǐng)縣丞等一干人在恭迎。見到杜云鶴,他說:“不知司道大人前來,有失遠迎!”
杜云鶴很不高興,說:“這是什么時候,洪水壓城,我奉旨前來視察漕港,有什么遠迎不遠迎的!”
徐寬知道這位司道不是虛妄之人,不敢再說那些官場上的廢話,眨巴著眼睛道:“此次來水,水漫漕河,大水越過運河正向東端鹽河撲去,但運河漕運無虞,往京師舟船照例行航,只是水道邊際模糊,大有駛?cè)肫缤镜奈kU。下官業(yè)已派人盯守,防止官船進入歧道擱淺!”
杜云鶴聞聽,把一路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對徐寬道:“既如此,帶我去看看水勢!”
徐寬說:“小縣有一座鎮(zhèn)淮樓,登上那座樓便可瞭望此地河道水情。”
杜云鶴看了李恒一眼,對徐寬說:“一同前往!”
鎮(zhèn)淮樓是淮陰第一樓,基臺如城,臺上建數(shù)丈霄樓。碧瓦接天,重臺鎮(zhèn)水,煞是偉岸。徐寬在前邊引路,登上高樓。杜云鶴放眼望去,直驚出一身冷汗!十里開外,黃流鋪地,遠處一派清流滾滾而來,那是運河;眼前一片黃水浩蕩而去,這是黃河。清流與黃流迎頭相撞,激起渾濁的濤頭。滿眼奔浪,不見碼頭堤岸,數(shù)艘航船泊在激流中。
他指著船問:“那是什么船?”
徐寬說:“那船的停經(jīng)處就是堤岸,防止路過的船只誤入其他水域,這些船在這里定錨值守,船上皆是本縣役員,備有警鑼鼙鼓,一旦出現(xiàn)險情,便鳴鑼擊鼓?!?/p>
聽徐知縣如此說,杜云鶴最后一絲擔心也放下了。他在樓上徘徊著,四處查看。
徐寬見他看得仔細,跟在后面介紹說:“此樓建于北宋年間,原為譙樓,這里設(shè)有鐘鼓,為南來北往的航船報宵。你看這地勢,選得多好,素有‘扼江北之要沖,為南北交通之孔道’之說。”
杜云鶴點點頭,對徐寬說:“咱們到河上看看如何?”
徐寬欣然應允,與杜云鶴策馬出城,來到一座碼頭上。
碼頭上泊滿了北上的航船,桅檣如林,時近黃昏,有的桿上就掛起風燈,燈光映在水里,把河水照耀得粼粼閃光。
徐寬告訴杜云鶴:“纖道盡數(shù)沒入水中,纖夫無法行走,故這些航船都停在這里。一旦水落下去,這些泊船就會被拉過黃河?!?/p>
杜云鶴問:“需多少時日?”
徐寬答:“要看泛濫的落水。大人請放心,那些使船的人比岸上的人更急迫,不聞水上一刻值千金嗎?只要纖道露出來,那船留都留不??!”
杜云鶴仔細查看著那些泊船,一眼望去,船上似乎沒有人,只把裝滿了貨物的船擱在這里。他心下奇怪,問:“船上的人呢?”
徐寬答道:“杜大人有所不知,船夫們常年漂在水上,難得有機會上岸,現(xiàn)在天公留人,他等大概都登岸上淮陰城里去了,只在船上放一個留守照看。”
這時,兩個人匆匆向碼頭走來,前邊一個穿短打麻鞋的殷勤地引著路,后邊一個把長袍的前襟提起,掖到腰上的絲絳里,急急地走著。他們迎面而來,還是李恒眼尖,看了一眼來人,不聲不響地走到杜云鶴身后碰了他一下,悄聲說:“大人,您看那個人!”
杜云鶴便向來人看去,只看了一眼,就把身子轉(zhuǎn)過來,悄悄地對李恒說:“有些眼熟?!?/p>
李恒提醒道:“封丘粥場,那個取粥的!”
杜云鶴想起來了,那天他和鐵保一起持勺施粥,這個人就來到他的粥鍋前,當時雖然身著短襖,那褲褂卻干凈,毫無泥跡水漬。他怎么到這里來了?正想著,那兩個人站在碼頭邊上也在看水。
杜云鶴見狀,對徐寬說:“領(lǐng)我去看看淮陰城如何?”
徐寬說:“愿意效勞,今晚就在鎮(zhèn)淮樓為大人接風!”
走出運河碼頭,杜云鶴悄悄對李恒說:“轉(zhuǎn)回去,盯住那兩個人!”
李恒得令,跳下馬,獨自折回碼頭。
這時,天黑將下來,那兩個人還立在一艘船邊??纯创a頭上的人都走光了,他們突然掉頭向另一只客船走去。見有人來,那個船頭閃出一個黑影,一句話不說,只把一扇跳板搭過來。岸上的兩個人便踩著跳板走到船上。船上接應的人推開艙門把他們讓進去,那個引路的就蹲在艙門外歇下了。
不一會兒,船的艙樓里現(xiàn)出一層昏黃,是掌了燈,又被厚簾遮住的光景。
李恒藏在一棵柳樹后,仔細打量那艘客船。那船樓不高,外面涂著褐色,混在眾船中不顯張揚。船身潔凈,不像遠道而來的客船滿身風塵。這就奇了,當?shù)刂鄞丛谶@里干什么?
那船安安靜靜,似無人住。蹲在艙外的人,看看沒有什么動靜,遂起身打了個哈欠,進艙里去了。
李恒不敢靠近那船,他不知艙樓的窗戶里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岸上,只能隱在暗處盯看。
李恒沒有看錯,走進船艙的人正是在封丘粥場上持碗取粥的人,他不知道的是這個人正是在封丘那座秘宅里坐坤位的魏子安。他奉了吳可航的指令,到這邊來拜會一支教壇。當他被帶進船艙,由于光線昏暗,只看到一個黑影起身迎接,艙內(nèi)異香撲鼻,猶入蘭室。正混沌間,便聽到火石的擊打聲,一根蠟燭被點燃,光暈中他看到一位身著白衣白裙的女子,又持著那支剛被點燃的蠟燭點燃其他幾支蠟燭,艙內(nèi)頓時明如白晝。有侍女檢查著艙簾,把縫隙遮嚴。魏子安快速地打量了一眼船艙,中間一把交椅,兩側(cè)各設(shè)兩把椅子。
想必這就是五葷修元道的壇主了,魏子安雙手抱拳,施禮道:“在下魏子安,請圣壇主安!”
女子道:“先生差矣,我不是壇主,請稍等?!闭f罷,拍了兩下巴掌。
頭上有腳步聲,不一會兒從樓梯上下來一個人,三十歲開外,披一件白袍,渾身清雅俊朗,像個儒士。
魏子安正不知怎樣稱呼,那人開口道:“讓先生跑到這里,實有不恭!想必先生知道,官府查得緊,我不得不防!”
魏子安說:“先生周到,敢問……”
穿白衣白裙的女子說:“他才是我壇的壇主修元藥師?!?/p>
修元藥師道:“可航先生可好?”
魏子安暗想,原來他們認識!來時吳可航怎么不向我說清楚?便應承道:“好,他讓小可給先生捎來一封信。”說著,取出一封信交到修元藥師手上。
修元藥師把信看完,扔在火里燒了,問魏子安:“那邊聚了多少人馬?”
魏子安說:“僅山東、兩河地區(qū)就不下十萬,京畿地區(qū)也有十萬之眾?!?/p>
修元藥師沒有說話,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魏子安搞不清他是認同呢還是懷疑。毫無疑問,魏子安的話里不乏吹噓,否則他這個圣道特使就是一個乞憐的丐主。哪怕對方質(zhì)疑他吹噓都沒關(guān)系,怕就怕人家不理不睬,冷漠是交往中的殺器,讓你找不到進擊的縫隙。
在魏子安的困惑中,修元藥師開口了,他先回憶了天理教在安徽密林中的最后一戰(zhàn),他說:“那一戰(zhàn)好慘?。〗虊牡苄謧?nèi)姼矝]!正在走投無路之際,從山上奔下一只神鹿,那鹿以眼神示意我騎上去,馱著我奔上百丈峭壁,一躍而過,才躲過一場追捕?!?/p>
這番話騙不了魏子安,他太知道每位卦主的來歷了,幾乎每位卦主都能講出一段自己與神靈相遇的故事,沒有吹噓就沒有神力,沒有神力哪個跟著你走?只是他不知道修元藥師說這番話是何用意,是婉言推諉還是訴說昔日的艱難,就說:“天理教沒有完,齊魯燕趙到處都有壇位,天理蒙冤,紅陽升起,復我舊志,正當其時!”
修元藥師問:“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珊娇墒橇智??”
魏子安說:“不是,可航是林清足下的使者?!?/p>
“使者?”修元藥師冷笑道,“都想吃白面,可是誰也不露面!”
魏子安聽出了弦外之音,糾正說:“壇主誤會了,紅陽教替蒼天取義,替黎民行道,哪敢趨避刀兵?只是時候不到,眾神不顯。小可前來,正是邀圣主前往總壇共商大事,不敢有虛妄之言!”
修元藥師說:“不瞞魏先生,小壇劫后余生,尚難當大任,辜負期待。假以時日,終要挑起重梁,萬望見諒!”
魏子安明白,這是修元藥師對他下了逐客令,再說下去也無益,就拱拱手起身,說:“那邊兌位空著,紅陽壇主說非閣下莫屬,若有意聚合,請按此帖指引?!闭f著又掏出一封密信呈上。
修元藥師接過新的絲絳欲拆,被魏子安摁住手臂,說:“非到萬不得已時,勿拆!”
修元藥師一笑,把密信放入袖中。
時值深夜,魏子安告辭,修元藥師和那個白衣女子送他出艙門,他們立在甲板上話別。此時李恒看清了艙內(nèi)的人,是個白面書生。艙里的燭光還映出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像是女人。
正觀望間,仍是那個領(lǐng)路人帶著魏子安下船,向碼頭深處走去。這下李恒犯了難,他只能跟蹤一個,跟誰呢?船上兩個岸上兩個,他沒有分身術(shù),只能舍一個。略一盤算,他決定跟船上的人。魏子安跑不了,他早晚要回封丘!船上的人不知來自何處,放跑了他們后患無窮!
他往周遭看了一眼,身后通往城內(nèi)的官道上有幾處客棧仍然亮著燈,這碼頭地界,船來船去,客來客往,如運河之水,不舍晝夜,客棧夤夜不歇。
李恒牽著馬向一盞寫著“鴻客”的燈籠走去。
燈籠下,客棧小二正伏在柜上打盹,李恒叫道:“店家!”
小二從睡夢中驚醒,看見來人身軀偉岸,牽一匹高頭大馬立在柜前,人和馬擋住了半扇門板,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連忙支應:“客官,有何吩咐?”
李恒說:“可有客房?”
小二說:“實在對不住,客房已滿?!?/p>
李恒往里看了一眼,奇怪地問:“偌大的客棧,怎么就住滿了呢?”
小二答:“客官有所不知,若往常,客流如水,鋪位總是有的。這幾日洪水斷了運河的航道,船都泊在這里,赴京的人動彈不得,全下榻于此等待船期,故客舍緊張?!?/p>
李恒問:“可有槽頭?”
小二應答:“槽頭倒是有?!笨戳四邱R一眼,“牲口嘛,能不能擠一擠,對付一晚?”
李恒說:“我的馬不能擠,你把別的馬擠一擠,空出一個槽頭,喂足青草,銀子按客房付你!”
小二不解:這個客官瘋了,一個馬廄倒按客房付錢?心里這么想,話卻不能這么說,就小心地問:“只是不知客官如何下榻?”
李恒指著柜前的一張板凳,說:“在這里盤桓一夜即可!”
小二不敢多問,牽著馬到后槽去了。
李恒坐在凳子上,這個地方很不錯,斜對著那艘樓船,只隔三箭之遙,船上一應動靜盡收眼底。
不一會兒,小二回來,李恒掏出銀錢放到柜上。小二歡喜,數(shù)了收起,要找錢。
李恒說:“不用找了,剩下的你隨意弄些飯食來,我還餓著肚子呢?!?/p>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用完飯,李恒真的就在板凳上打起盹來,靠著墻壁,鼾聲如雷。
約摸巳時時分,天地間起霧了,大霧從碼頭上漫過,輕云般襲進柜房。李恒方覺身上衣單,來時只顧輕捷,甩了秋裝,此時才知秋聲凌厲!他想找個長衫之類的東西蓋在身上,隱約間見兩乘小轎匆匆地抬向碼頭。他心下想,這是什么人,這么早就來乘船?再一想,不對!大水封住牽道,哪有船能穿黃河?幾個疑問閃過,就定下心來又看那轎,他看明白了,轎夫雖抬著轎,卻步伐輕快,那兩乘轎是空的。
正想著,兩乘轎停在樓船旁邊。不消片刻從船艙里走出一男一女,正是昨夜送客的那個男人,現(xiàn)在那個影子女人也走了出來,他看清了,女人白衣白裙,在暗夜里分外醒目。有人放下踏板,那男的攙扶著女的從踏板上走下來,分別鉆進兩乘小轎,轎夫抬起來向碼頭外走去。
這一宿沒有白熬,李恒找到小二,推說出去辦點兒事,向他借了一領(lǐng)直衫,又把柜上不知哪位客官遺下的瓜皮小帽扣到頭上,便隨在小轎后面潛蹤而去。
兩乘小轎沒有進城,而是沿著運河向更遠的郊外走去。李恒不敢跟得太緊,那樣會被發(fā)現(xiàn),他借助大霧把身軀隱起來,只跟著兩乘轎影潛行。
不知走了多少里,突然,兩頂小轎不見了。真是撞見鬼了!李恒好生奇怪,是抬轎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隱藏起來,還是他們走到岔路上去了?李恒不敢貿(mào)然往前走了,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前邊并無岔路,卻出現(xiàn)一道黑黝黝的怪影,影子猙獰,如群魔擋在前面。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再定睛細看,不禁啞然失笑,只見前面立著幾棵怪松,如癲如醉,如歪如跌,在迷霧中可不是鬼影婆娑!轎子走進去,就不見了蹤影。李恒仔細查看,這是一片松林,長不見盡頭,橫不見邊際,他分不出東南西北,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彎之后,天空明朗起來,林木疏處露出一角檐頭,走過去,竟是粉墻圍起的院落。
李恒四下看了一眼,朱紅的院門緊閉,并沒停什么轎子。他貼著墻走到門首,從門縫看進去,一道影壁擋住了視線。他十分失望,這座院子里住的什么人?那兩乘小轎是不是進入這座院子了?他恨自己不是鴉雀,飛不到天上往下看個究竟。當然不能貿(mào)然造次。
正一籌莫展之際,聽得院內(nèi)有女人的聲音:“道主回來了?”
一個男人問:“道場可準備就緒?”
女子說:“回道主,蒲團、凈水都備齊了。請道主后房用膳!”
用膳?這是什么人,竟敢冒用宮廷語言?李恒暗想。
院子里再無聲息。
林子里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間或有男人的咳嗽聲。李恒想,這里不宜久留!往四下看了一眼,沒有找到藏身之處,便向林子密處走去,見一處荒草蓬勃,就伏下去,正好把身子藏起來,從草里向這邊窺探。
沒過多久,一乘青布小轎抬到院門前,小轎放下,轎簾掀處走下一個小婦人,徑直向門首走去。小婦人在門上拍了幾下,沒人應,一個轎夫見狀,上前使勁地在門上拍了幾下,院子里有了應聲:“來了,來了!”大門開處,一張男人的臉露了出來,那男人一開口卻是娘娘腔,“喲,李夫人來了,快,快里邊請!”
被稱為李夫人的女人只向門人點了點頭,就走了進去。
大門隨即關(guān)上。
不一會兒,又來了一群人,坐轎的,騎驢的,也有步行過來的,李恒發(fā)現(xiàn)都是不同年齡的女人。從戊時到未時,陸陸續(xù)續(xù)竟有二十幾人到來。門外聚集著三十余位腳夫,還有幾頭驢拴在樹干上,那些驢悠閑地啃著地上的枯草。李恒看看是時候了,從草叢里走出來,他像一個趕腳的人走到門首,看到那些人,假裝問路,說:“請問,到淮陰縣怎么走?”
腳夫們紛紛指點。
李恒說:“聽說這場大水非同小可,淮陰縣全泡在水里,行路斷絕,舟楫不通?”
腳夫們笑了起來。
一人說:“如果淮陰被淹了,我等是怎么出來的?不知道淮陰有座鎮(zhèn)淮樓嗎?什么惡水濁水到了這里都得服服帖帖。去吧,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到了!”腳夫們指的是一條大路。
李恒沒有走的意思,問:“你等聚在這里,是做什么?”
一位年長的腳夫道:“后生家,走你的路,少管閑事!”
李恒見話不投機,靈機一動,說:“聽說淮陰城里有位神醫(yī)甚靈,小可家慈身患疾病,萬望各位指點!”
年長的腳夫又打量了李恒一番,說:“不用進城了,就在這里!”
“這里!這是什么去處?”李恒將信將疑。
一位年輕的腳夫說:“這里是五葷修元道院,是修煉的場所,每月望日,修元藥師在這里傳道,有病的祛病,無病的祈福,是個救苦救難之地!”
李恒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就要上前拍門,被那位年長的腳夫拉住,說:“后生,你要干什么?千萬不可造次!”
李恒奇怪地問:“我如何造次?”
年長的腳夫說:“進去的都是女眷,道場是不許沖撞的!”
李恒心里有數(shù)了,什么五葷修元教,一個淫祠而已!可是封丘那個可疑人來到淮陰做什么呢?
李恒不敢怠慢,連忙趕回下處,向杜云鵬作了稟報。
果然有情況!封丘沒有決口之前,杜云鶴就曾接到軍機處的密報,一股天理教余孽潛藏于魯蘇徽豫一帶,隱蹤匿跡,不斷爆出謠言蠱惑民心,他判斷,被剿滅的天理教有死灰復燃之勢,要求各地加強巡視,不可掉以輕心。沒想到,這股余孽竟隨著黃河破堤的禍水泛濫成災。治水之秋,無疑又添羈絆!
他囑咐李恒:“快去牽回戰(zhàn)馬,連夜趕回封丘向鐵大人奏明?!?/p>
“是。”李恒施了一禮,退下去了。
鐵保與顧秋霖的船星夜趕回。那船去時是順水直下,走得快,回來時,逆水行船,才走了百里之遙,船就走不動了。
船夫說:“大人,非小人偷奸,雖是汪洋百里,您看船下,船已吃不住水了,說明水勢已減,只是余水未退?!?/p>
鐵保往四下查看,天已放晴,前邊封丘城郭掩在煙霞之中,就命船夫放跳板。
顧秋霖連忙阻攔道:“大人要干什么?”
鐵保說:“封丘在望,走回去!”
“那怎么行!”顧秋霖一邊攔阻,一邊問船夫,“此去封丘還有多少路程?”
船夫往前看了一眼,道:“俗話說,看山不遠走山遠,少說也有二十里。”
顧秋霖抱怨道:“出來時我說備一隊接應的侍衛(wèi),大人卻偏不答應,若有一隊馬匹,哪有現(xiàn)在的窮途?”
羅舒說:“讓我下去,率先回城,牽兩匹馬來,接大人回城?!?/p>
鐵保喝道:“胡鬧!眼下是什么時候,數(shù)萬災民還泡在水中,我等何惜此身?放板!”
顧秋霖還在阻攔,說:“不是這等說,大人可擋千軍萬馬,秋涼天氣,卻擋不住水里寒涼,您若有些許閃失,這救災大局豈不中軍無人?”
鐵保說:“夢雨,災禍如大敵。大敵當前哪有主將趨避之理?不要爭了,下水,我等一同前行!”
就這樣,一行三人涉水回到封丘城。
知縣王豫章見到他們時,三個泥人,若不開口說話,他都分不出哪個是軍門哪個是侍衛(wèi)。
嵇承志聞訊跑來,見到鐵保,來不及施禮,問:“那邊水的邊際到了哪里?”
鐵保長嘆了一口氣,說:“張秋。”
嵇承志思索著,半天沒有說話,兩位官員就這么沉默著。
嵇承志看鐵保臉色鐵青,試探著問:“百姓如何?”
鐵保擺了擺手。
嵇承志便知道,其狀不可言說。
鐵保問:“這邊情況如何?”
嵇承志說:“黃河水流已弱,避難于此的災民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編筐做車,準備堵決。我已征調(diào)鄰縣工役馳援??墒菐炖飪Z已告罄,怕支持不了兩天了。若糧食不支,堵決就是空談!”
鐵保急問:“佐文杰呢,還沒有回來嗎?”
嵇承志搖了搖頭。
鐵保拉了嵇承志一把,招呼顧秋霖和羅舒往縣衙走去。他們在縣衙的二堂上還未坐定,佐文杰就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鐵保見他頂戴缺失,征袍凌亂,衣服上被劃出數(shù)道口子,驚問:“你這是遭遇何故?”
佐文杰單膝跪倒,說:“大人,標下沿途遭遇兩撥強人,攔劫糧車,均被殺退。夜宿客棧,又遭火攻,折了兩個兄弟!”
鐵保的臉一下子變白了,急切地問:“糧食呢?”
佐文杰道:“顆粒未失!”
鐵保的臉色緩和了下來,他扶起佐文杰上下打量著,又把手伸進被撕破的衣衫里探摸著。
佐文杰說:“沒事,就是衣服被劃破了,那幫蟊賊還沒練出傷我的本領(lǐng)!”
鐵保問:“那些人呢?”
佐文杰說:“不敢擅入公堂,均在門外侍候?!?/p>
鐵保就要往外走,佐文杰拉住他說:“大人,還有一事稟報?!闭f著,從懷里掏出兩個標志呈送到鐵保手里。
鐵??茨俏锛粔K三寸長的褐色布貼上繡著一個圓形的紅丸,他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了一會兒,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問佐文杰:“這是什么東西?”
佐文杰答:“從強人身上搜出來的。這兩塊標志來自兩伙強人,標志一樣,說明他們是一伙的!”
聽說是從強人身上搜出來的,顧秋霖和羅舒一同湊過來觀看。
顧秋霖說:“這應該是一個團伙!”
鐵保自言自語:“它是個什么團伙呢?”
這個團伙知道從省城濟南到封丘的糧道,沿途設(shè)伏,步步劫殺,不像災民所為。雖然災民也敢劫糧,卻不會知道糧車過往的路徑。那么就是強人剪徑,既然剪徑都是搶奪之舉,何必放火燒糧呢?顯然這是一群背叛朝廷的叛逆之徒。
顧秋霖說:“不能小看這伙賊人,他們?nèi)绱藴蚀_地劫殺佐文杰,一定是里應外合,濟南的糧庫里有內(nèi)應!”
鐵保心想,明槍暗箭都來了!洪患當頭,且按下這股逆流,就說:“走,到外面去看看!”
縣衙外主街上縱排著十數(shù)輛糧車,引來無數(shù)觀看的人。車夫疲憊地坐在地上,三個侍衛(wèi)手按在刀上,圍著糧車巡視,稍有不測他們的刀就會出鞘。鐵??吹?,這些侍衛(wèi)戰(zhàn)袍破損更嚴重,有人的袖子被撕壞,露出了臂上的傷痕,傷痕被白布纏繞著,已經(jīng)分不出布色。另兩個侍衛(wèi)的衣服丟襟少袖,邊沿均是火燒的痕跡。
鐵保走過去,一一撫摸著這些侍衛(wèi)的傷處,深情地說:“老夫謝謝你們!封丘的百姓有救了!”
三個侍衛(wèi)齊刷刷地單腿跪下,說:“請鐵軍門安,標下為封丘父老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鐵保要好好地安頓一下這些曾經(jīng)浴血拼殺的勇士,就喚來王豫章,讓他打理一下,喊了幾聲,不見回應。
旁邊的書吏蔣秋鴻告道:“王大人不在,他出門籌糧去了!”
掌燈時分,杜云鶴領(lǐng)著李恒和一隊侍衛(wèi)回來了。
鐵保和嵇承志迎出衙門,鐵保拱手道:“杜大人,勞師遠征,辛苦啦!”
杜云鶴卻俏皮地把手一揮,說:“你不也一樣嗎?看,身上的泥水還未洗掉!”
鐵保心里惦記著漕運,問:“船期如何?”
杜云鶴答:“軍門放心,下官以為,再等兩天,決口的黃水落下纖道,便可牽船北上,現(xiàn)在南來的糧船都集在鎮(zhèn)淮樓外的運河上?!?/p>
鐵保吁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可以告慰圣上的關(guān)切了!”轉(zhuǎn)身回到二堂。
現(xiàn)在外出的三路人馬聚齊,叫上王豫章,下一步就要把各路情況匯集起來,提供給嵇承志,決策堵決了。
杜云鶴說:“且慢,下官有要事相告?!本桶言诨搓師o意中撞見粥場神秘人物的前后備細敘說了一遍。他是警司道,自有警司的職守,分析道,“大水漫野,這個人行動如此之快,從這里趕往淮陰,若說是做買賣,洪荒連天,他做何買賣?若不是做買賣,他去干什么?”
杜云鶴聯(lián)系到粥場一幕,說:“他來粥場,絕非求粥果腹,而是另有所圖!下官判斷,粥場上絕非此一人,他一定有同伙!”
鐵保驚異地問:“這個人現(xiàn)在何處?”
杜云鶴說:“這個人行蹤不定,李恒當時沒法分身,沒有跟蹤他,他聯(lián)系的那個人卻被鎖定了,我已讓淮陰知縣暗查了?!?/p>
顧秋霖聞聽,看了王豫章一眼,道:“我聽王大人講,此處的工役十數(shù)天前尚且踴躍,正是用工之秋,現(xiàn)在卻成批地離去。是不是這樣?”
王豫章趕緊起身說:“正是!”
杜云鶴頓時警覺起來,問:“還有什么異?,F(xiàn)象?”
王豫章想了想,說:“本縣坊間應有儲糧,放賑之時,恐糧不夠,下官責令向各糧棧借糧以濟眼下救荒,誰知一夜之間,糧食顆粒全無。”
鐵保驚訝地望著王豫章,又看看杜云鶴。
王豫章說:“鐵大人喚下官之際,下官正在訪查?!?/p>
鐵保問:“情況怎樣?”
王豫章兩手一攤道:“顆粒無求!”
這個情況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起初鐵保以為佐文杰糧隊遭劫是一伙餓極了的暴徒所為,現(xiàn)在看來,這伙人不僅在路上,而且把手伸向了封丘縣,就在他的周圍!他把佐文杰交給他的兩張密符拿出來遞給杜云鶴,說:“佐文杰押運糧食回歸,兩遭襲擊,一次中了埋伏,一次被火攻擊,連帶客棧掌柜一家四口滿門遭滅,我的侍衛(wèi)兩人遇難?!?/p>
杜云鶴接過密符看了一眼,說:“這應該是一個教會的暗記。”思索著,“天理教?天理教沒有這樣的暗記呀!”
顧秋霖說:“天理教不是悉數(shù)被殲滅了嗎?”
杜云鶴說:“那是有些官員為了邀功請賞,謊報戰(zhàn)績。哪有那么簡單,不聞野火燒不盡嗎?遺漏的大有人在。”指著密符問鐵保,“這些東西怎么來的?”
鐵保道:“是佐文杰殺退歹徒后,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p>
杜云鶴說:“聽說有一支紅陽教在各處活動,下官也是聞其聲未見其實,”指著兩個密符,“你看這個符號,一個底為天,這個紅色的球是不是預示天上的太陽?”
鐵保認為杜云鶴說得有理,當初帶他出來不就是防著這一手嗎?
杜云鶴說:“看來,我等不但要堵黃河之水,還要堵這股禍水!”
鐵保當然知道邪教之害,那是一群修煉有素、意念頑固的教徒,騙民財、亂社稷、擾蒼生。更不可饒恕的是,他們窺伺皇位,念念不忘取而代之。
顧秋霖說:“看來這兩股禍水要合流了,堵決艱難??!”
封丘的局面十分棘手,鐵保不動聲色,白天與嵇承志部署堵決,來往于工地與備料場之間,夤夜便與杜云鶴密議。
杜云鶴說:“軍門,依下官看,紅陽教此番來者不善,我已細細問過佐文杰,當時劫糧的有數(shù)百人之眾,而且挖溝設(shè)伏,選址設(shè)計頗有軍事素養(yǎng),在民生凋敝之時劫持官糧,其用意十分險惡呀!”
鐵??戳藷粝碌亩旁弃Q一眼,沒有說話,只用眼神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杜云鶴說:“他們給我等造成一種假象,看似饑民所為,實為轉(zhuǎn)移視聽,說明他等經(jīng)過精心籌劃,以奪糧打擊朝廷的抗洪之計!”
鐵保深為杜云鶴的分析折服,說:“這也叫聲東擊西!”
杜云鶴繼續(xù)說:“那兩枚密符暴露了他等的身份,這就告訴我等,他們奪取糧食不過是項莊舞劍,真實目的是要攻取這里!”杜云鶴指了指腳下。
鐵保深以為然,說:“羽翔(杜云鶴字羽翔)所言甚是,這封丘埋伏著千軍萬馬!”
杜云鶴說:“我奇怪的是,王知縣所云,河工多有離散。白天下官到工地去看了一下,出工不足三百人,不論與治河抑或與謀反,都不相匹配呀?”
鐵保沉思著。
杜云鶴又說:“這個紅陽教,是想堵決呢,還是想破決?”
鐵保用手指敲著桌子,說:“決口與他等無關(guān)緊要,他等要的是與我等爭奪人心!奪糧也罷,燒糧也罷,離間河工也罷,都是如此!”
鐵保高屋建瓴,一句話點明了杜云鶴,盤繞心頭多日的疑云似被撥開,爭奪人心干有何用,不就是又一次揭竿而起嗎?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看來,前面幾起公案絕非普通匪徒行事,公案的背后有更大的陰謀!他是這里唯一司警的官員,如何將這股行將燃起的邪火掐滅于未燃之時呢?他想到了佐文杰遭遇火焚的那個客棧,是否可以從那里入手,破解這個神秘的紅陽教呢?
鐵保聽了杜云鶴的計劃,擺了擺手,說:“羽翔,使不得。他等混在茫茫人群中,憑眼望去,哪個是百姓良民,哪個是邪惡教徒,不好區(qū)分呀!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河役短缺,若緝拿,王知縣手下沒有可用之人,你我所帶侍衛(wèi)不足十人,不具備剿滅之力!”說著,一邊搖頭一邊沉思。
杜云鶴說:“那就調(diào)兵!”
鐵保臉上平淡,沒有一絲殺伐的激情,說:“這是什么地方?饑民遍野,哀鴻紛飛,拿什么養(yǎng)兵?那幫邪教徒不是傻瓜,見你兵來,他就四散逃開,甚至不出頭露面,你到哪里去拿他們?”
杜云鶴一拳擊在掌上,發(fā)出一聲爆響,說:“如此看來,封丘危矣!”
鐵保倒沉得住氣,說:“咱們就以靜制動,讓他等出頭,老夫倒要看看他等怎么把這場戲演下去!”
杜云鶴說:“延誤堵決,圣上怪罪下來怎么辦?”
鐵保經(jīng)過半天沉思,似胸有成竹,微笑著說:“不妨,愚兄自有主意。”扯了扯杜云鶴的袍袖,杜云鶴就湊到他跟前,“羽翔,你回一趟濟南,如此如此……”
杜云鶴顯然不同意鐵保的意見,跳起來問:“這怎么行,我走之后,你身邊的人手就更少了!”
鐵保說:“但去無妨,我身邊有佐文杰、羅舒足矣!”
杜云鶴走的當天下午,欽差費淳就到了。
費淳是乾隆二十八年進士,曾任太原知府,在此任上處理民間水患紛爭有方,譽滿朝堂。五年前,徐淮水患,漕運中斷,危及京畿。嘉慶又調(diào)他任兩江總督,調(diào)度人治與水治。他出鐵腕治理,沒有許多這個那個,就地以漕米散賑,一下子就穩(wěn)定了江淮災民的情緒,也解了朝廷調(diào)糧之艱,人謂公私兩便。嘉慶的愁眉頓時舒展開來。費淳真是個可用之人,一旨頒下,拜他為體仁閣大學士,兼管工部和戶部三戶。次年又調(diào)任兵部尚書,這不,尚在兵部的他又被派往這里。他長鐵保十三歲,無論資歷年齡都在鐵保之上,二人私交甚篤。
鐵保率嵇承志、王豫章等出城迎接。
鐵保接旨后,對費淳道:“費大人鞍馬勞頓,請入館驛安歇!”
費淳抓住鐵保的手,緊緊地抓著,所有的關(guān)切和友情都通過這只手傳遞過來,說:“先看看潰口吧!”
鐵保知道費淳的關(guān)切所在,拉著他向潰口走去。
站在斷絕的河堤上,費淳的眉頭皺了起來,這潰口比當年徐淮之患還驚人,只見潰堤如斷城,連綿百余里,黃水縱馳,從潰口浩蕩而下,向南北兩面分流而去,黃泛處頓成湖澤,遠處幾處村落如島,唯樹木尚在水中挺立。
費淳幾乎是吸著冷氣問:“如此大患,你為什么遲遲不向圣上奏明?”
只這句話鐵保就聽出了圣上的怪罪,都是朝廷重臣,有些話是不用明說的。他向費淳奏道:“下官來到這里,還不知詳情,尤其向北去的這一股潮流可懼,沖決多少村莊,多少人喪生,危及到何邊際,均未可知。下官不敢妄報災情,故分出兩路人馬,一路由下官帶領(lǐng)勘測水情,另一路由杜大人帶領(lǐng)監(jiān)督漕運?,F(xiàn)已查明:漕運無虞,大約今日便可挽舟北上。只是北面的水患不容小覷!”
“不容小覷是什么意思?”費淳看了鐵保一眼。
鐵保說:“黃河一貫南下從江淮入海,北邊的人從未經(jīng)過水患。此番大水掠地北竄,橫掃千里,這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驚濤,在睡夢中驚醒,已是舉目滔滔,岸際全無,呼救無應,萬千生靈盡溺水中!”
費淳臉色鐵青,問:“現(xiàn)在稟奏沒有?”
鐵保道:“已經(jīng)上報朝廷?!?/p>
費淳小聲地說:“你遲遲不報,不怕授人以柄?”
鐵保輕輕一笑道:“非下官延誤,實在是不明災情,怎敢臆斷?”
費淳不動聲色地一笑,提醒道:“有人看著世事,有人盯著別人做事,都是稟奏,卻不一樣。要學會把話說到前頭!”
鐵保知道費淳這番話的含義,說:“下官先憂黎庶,后效朝廷,不計此身榮辱!”
費淳用眼睛瞥了鐵保一眼,用只有鐵保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迂腐!”轉(zhuǎn)過身去。
晚飯用過后,鐵保、嵇承志又和費淳一起商議了一番水患之事,費淳心憂災民,便讓鐵保和嵇承志陪自己到各處走走看看。
三人帶上佐文杰和羅舒,出了驛館,向街上走去。
封丘街頭橫臥著數(shù)千災民,深秋的天氣里,有人撿來樹枝攏起篝火,圍火取暖。一些人干脆臥在火堆旁邊,咳嗽著,喘息著,只有這里才有點兒人的氣息。
突然,遠處有個黑影一閃,從一個院落里翻出來,落地后,本想向這邊奔跑,看見這邊有人,立刻改變方向折向巷子的另一頭。
影子鬼祟,佐文杰和羅舒看得真切,抽出佩刀,風一樣向黑影刮去。那個黑影也像一陣風,腳掌落地,猶如枯葉飛飄,只發(fā)出沙沙的聲息。無奈他跑得并不快,眼看要被佐文杰擒住,只見他一縱身飛上一堵高墻。羅舒不敢怠慢,一個助跑也跟了上去。高墻那邊是一座院落,待落下去,那人蹤影全無。佐文杰不善騰躍,拐了一個彎,繞到那家院門前,用刀撥開門插官,進院后,他看到羅舒正滿院搜尋,哪里還有賊人的影子。
這是一戶殷實人家,高門闊院,院內(nèi)置假山石、水池、曲廊,深秋季節(jié),竹林瀟瀟,一陣風吹過,疑是腳步聲。廳房黑燈瞎火,沒有一絲光亮。
佐文杰拉了羅舒一把,說:“中計了,那賊不像這個院里的!”兩個人遂尋著墻根搜查,果然在對面粉墻上發(fā)現(xiàn)一個腳印。
兩個人輕輕地退出來,循著腳印的方向追過去。不遠處就是災民聚集的粥場。這賊一旦遁入災民群中就無法辨認了。
他二人轉(zhuǎn)回到三位大人面前,佐文杰稟道:“這個人絕不是一般盜賊,封丘城里有文章!”
鐵保心里就有了數(shù):他們登場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坐落在封丘城北的那座神秘院落在白天敞開了大門,門上高懸著一塊匾額,上書“嵩岳禪舍”。盡管是大災年頭,殿里香火猶盛,封丘百姓祈求天尊顯圣,屏退水患,還人間州府升平。
這時節(jié),一位背著褡褳的香客走進觀院。這人沒有進殿,而是隨著人流閃入后院。一位僧人迎住他。
那人問:“院主可好?”
僧人輕聲說:“就等你了?!?/p>
那人不再說話,隨僧人進入一扇門內(nèi)。吳可航正在室內(nèi)等著他。
入夜,嵩岳禪舍關(guān)了山門。院子就與降落下來的黑暗連接起來。這時候,霄樓的木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只片刻,幾個人影出現(xiàn)在院子里,早有一位住持恭候在那里,掀起一道門簾,那些人就走了進去。
仍然是那座八卦廳,可是只有四把交椅坐上了人,乾位、坎位、兌位三張椅子空著。最后進門的那個人徑直走向坤位,他就是剛從淮陰回來的魏子安。
這個堂會就是等魏子安才延遲至今,魏子安走時,說是旬日即歸,誰知竟延宕了這些時日,所以見到他在坤位坐定,吳可航即招呼眾頭領(lǐng)入座。
這群人里有人知道魏子安此番出門的使命,坐艮位的馮克善問:“修元怎樣了?”
魏子安搖了搖頭。
馮克善把目光掃向兌位,兌位上的椅子空著,從上次聚義就空著,在座的沒有人見過應坐在這把交椅上的藥師,只聽說他身懷異術(shù),手到病除。怎么個神異法,誰都沒有領(lǐng)教過。他就心懷嘲笑說:“金面銀面,不曾謀面,這個神醫(yī)怕是假的吧?”
魏子安說:“修元藥師認為還不到藥到病除的時候,他想等等,也勸我等少安毋躁!”
馮克善突然冷笑起來,說:“他是不是想金盆洗手?”
魏子安說:“他在聚攏弟子,也在聚攏人心?!?/p>
馮克善凝神想了半天,問:“他現(xiàn)在有多少人眾?”
魏子安把拇指、食指、中指一捏,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馮克善問:“七千人馬?”
魏子安說:“七十萬!”
這回馮克善真笑了,說:“吹,除非他有還魂之術(shù)!”
魏子安說:“他說,誰不生???淮水兩岸,驅(qū)災祛病的只有他人寰一藥師,只要他簽下一張方劑,就有十萬人眾隨從,何況還有百萬陰兵?!?/p>
聞聽這話,坐在巽座的劉佐臣問魏子安:“真有陰兵?”
“有哇!”魏子安說,“先主天理教與朝廷交戰(zhàn),在敵眾我寡之際,遁出陽世,然而他等并沒有散,蟄伏在陰間,只要教主一聲令下,呼之即出!”他說得有點兒激昂,大有臨敵的慷慨。
劉佐臣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不清是贊揚呢還是不屑。
吳可航咳嗽了一聲,這是他制止眾人胡說亂道的信號。見堂上安靜下來,他開口說:“秋雨連綿,今日星位不齊。一直盼著與兌位修元藥師能有一聚,怎奈他與我等隔著黃淮兩道水流,出行不易,那就不等他了。我也不瞞眾星主,坎位郭潮俊將軍為籌軍糧,率領(lǐng)三十余眾出征,出師未捷,隕落在百里之外的龍王廟鎮(zhèn),還折了幾個弟兄?!?/p>
劉佐臣見機插了一嘴,說:“是不是也蟄伏陰間了?”
吳可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xù)說:“乾位李文成,離位郜生文兩位將軍領(lǐng)兵在外,無法回歸。不等了,由我等合力將封丘的事辦好!”
封丘有什么事,值得壇主如此勞神費力?
吳可航道:“這次大溜為什么從衡家樓決口?是上天懲罰!黃龍落草,紅陽當起。那些災民參不透天機,就需要我等啟蒙,開啟心智。只待他等覺悟,就會推翻清廷,另立新朝!”
在座的人當然不會懷疑這個主張,昔日漢王屈居沛縣就心懷大志,矚目龍庭,一眨眼,兩千年過去了,兩千年來有多少效仿漢王之士。人就是腳下這條河,一人一滴水,匯聚起來,波濤滾滾,不是破堤而瀉就是被裹在河漕內(nèi)消失在天盡頭。屋內(nèi)的人誰都不甘規(guī)規(guī)矩矩地流逝,都喜歡破堤的肆虐,所以聚集于此。
還有一點,那就是從軍事上著眼。如果在升平安居的世界,很難聚起能夠成事的人眾,人口聚集極容易引起官府注意,不等你舉旗,便被擊破。似封丘這樣的災難中心,災民云集,等待救援,只需投以口糧便可導引潮流,神不知鬼不覺就有千軍萬馬。況官府忙于救災,錢糧過手,繁雜紛紜,沒有工夫顧及其他。亂中最易取勝,這就是壇主的慧心!
劉佐臣顯然不同意這樣的主張,問:“封丘固然聚集了萬數(shù)難民,官府下一步肯定要堵決,在這樣一個洪荒之地,紅陽教壇是堵決呢還是撤火?堵決那是順應官府的意志!如果撤火,占領(lǐng)這么一個破地方有什么用?”
吳可航看得更遠,說:“堵與決要看天意,壇主要的是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一部分精壯災民已經(jīng)跟著李文成等去籌糧,當下,糧就是民心!”
劉佐臣一直在封丘地界游走,策動自己的義兵,聽到吳可航的話就冷笑,說:“誰不知道當下糧就是命,看看堤上,老鼠亂竄,盜不到糧,就噬咬死尸,連尸首都無法善保,上哪里去弄糧?封丘就是一座地獄,尚有死人肉可食,活著的也是坐以待斃!何談民心?”
吳可航不想與劉佐臣爭論,若傷了和氣,誤的是舉旗的大事。自從潛入封丘,他就圍繞著糧食做文章,先是蠱惑災民中的一群后生,跟著郭潮俊去劫持鐵保的糧車,他命李文成率眾在龍王廟前的一處松林內(nèi)接應。這幫拼湊起來的隊伍毫無素養(yǎng),虛張聲勢還行,真的刀槍相接,哪是鐵保手下一班侍衛(wèi)的對手,被連斬數(shù)人。剩下的人眾算得明白,什么糧是民心,命比糧更金貴,沒有命要糧干什么?于是撒腿就跑,以致劫糧的“神兵”潰不成軍。李文成無奈,眼看著無法復命,施出毒計:劫糧不成,也決不能看著你把糧食運回封丘!他身先士卒潛入客棧,先殺死客棧掌柜一家,又摸到客舍,反鎖侍衛(wèi)們的房門,施以火攻。就在他以為得手之時,沒想到糧車下埋伏著佐文杰,匹馬單刀,殺出來就砍掉了一個兄弟的半個腦袋,他哪敢戀戰(zhàn),落荒而逃,至今不知下落。
吳可航的第一計就這么失敗了。他苦悶了多日,茫茫乾坤,紅陽教出頭的路在哪里?百頭無緒之際,他想到了流落淮陰的修元藥師,自從在安徽一片群山中戰(zhàn)敗,他們各分南北,斷了音信。修元藥師在江淮的醫(yī)名越來越大,吳可航憑著那些施治的套路,輕易嗅出了修元藥師就是當年的法墨,遂派魏子安前去尋找,邀他共同舉事。魏子安找到了法墨。法墨卻婉言謝絕,只給吳可航提供了錢財,并提供了萬千糧船積壓淮陰的消息。淮陰漕運受阻,朝廷要員絡(luò)繹不絕,無非是疏通運河,一旦運河通航,糧船北上,能不能搞到糧食,那就是吳可航的造化了。
魏子安沒有勸動法墨,卻給吳可航帶回來這個消息。其實不用法墨說,吳可航早就料到了運河上糧船的積壓,已經(jīng)派郜生文策動大堤上一部分災民重新效法郭潮俊,在運河兩岸布下伏兵。他還是感激法墨的,法墨還算夠朋友,不伸手助力,給他出的主意與他的心思吻合,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法墨沒讓他失望,助他一筆錢財,分明是為后面鋪路。這小子精明極了,躲得遠遠的,看著你廝殺。他手不沾血,成事了,分你一杯羹;敗亡了,一甩袖子仍然做他的郎中,懸壺濟世,哪個敢說他是賊首?
吳可航還是下注投鞭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天降大任,吉時已到,“林清要坐殿”,本來就是一場戰(zhàn)事。他要在這里把竿子扯起來。
于是,他說:“長夜有盡,紅陽當起。林清昨夜捎書與我,近日有百舸載糧北上,可解我軍糧之需。郜生文將軍已在路上,各位靜聽佳音!”
馮克善問:“什么?郜生文已經(jīng)南下?”
吳可航點了點頭。
馮克善說:“壇主為什么不早說,我等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吳可航說:“現(xiàn)在說也不遲?!?/p>
劉佐臣說:“我說今日星位不齊呢,原來如此??磥韷鬟€是信不過我等!”
吳可航說:“不是這等說,你二人長年在各自的故鄉(xiāng)布道,若帶幾千信徒南下,容易泄露天機。李文成、郜生文是就地募集兵力,神鬼無驚就走了。”他說著這些話,頗有點兒得意。
劉佐臣問:“壇主召我等到此,難道就是議論這件事?”
吳可航反問:“這件事還小嗎?列位先在這里歇下,后面必有用武之地。眼下可以就地募集兵員。”
就地募集?眾人目光看著吳可航。這里除了老幼婦道,哪里還有可應征之人?
吳可航說:“取自工役!”
與此同時,鐵保也在為堵決的工役短缺犯難。他一直沒能搞清,離去這數(shù)日,緣何城內(nèi)的災民減失大半?逃荒去了?另擇棲息之地去了?每一種去向都藏著玄機。須知,這是一支重要的堵決力量?;恼r期最考驗官員的問題是人與糧,人員密集耗糧多,役工易,唾手可得;人員稀,耗糧少,役工卻難尋。長思之后,他心里有了些許主意,可是再權(quán)衡,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兩難之際就敲開了顧秋霖的住所。
顧秋霖房內(nèi)的燈還亮著,鐵保的指頭在門上稍微一敲,門就從里面打開了,顧秋霖披著裘氅站在門內(nèi)。
鐵保問:“夢雨先生,還未安歇?”
顧秋霖笑道:“我知道大人會來找我?!?/p>
鐵保走進去,掩上門,在客座上坐定。顧秋霖并不謙讓,隨鐵保率性而動,他從一個棉袋中掏出一個錫制酒壺,斟了一杯推到鐵保面前。
鐵保看見酒,有點兒驚訝,問:“哪里來的酒?”
顧秋霖說:“天愈趨冷,喝一杯驅(qū)驅(qū)寒。”
鐵保用手點著顧秋霖的面額失笑不已,在這洪荒之地,竟有一杯水酒,真是人生大幸??!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那酒竟是溫的,頓時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說:“有一事頗費斟酌,特來請教先生?!?/p>
顧秋霖沒有說話,持著酒壺給鐵保續(xù)滿酒。
鐵保說:“堵決在即,可是役工難求。本來這縣里聚集著幾千壯工,近日發(fā)現(xiàn)走失殆盡。我思慮再三,只好從周邊征調(diào),如此又要延擱些時日。如今費大人坐鎮(zhèn)封丘,堵決刻不容緩,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顧秋霖略一思索,說:“聽說費大人帶來的賑糧不日即到,軍門是否可以改變一下施粥的方式,以工代賑?出工的有飯吃,不出工的不再施與。除非年高體弱者,概莫能免?!?/p>
聞聽此話,鐵保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嗯,這個辦法不錯!”
顧秋霖又提醒道:“軍門想過沒有,這里的災民為何一夜之間走失大半,卻把需要贍養(yǎng)之人留給我等?”
鐵保道:“想過,但我百思不得其解,請先生賜教?!?/p>
顧秋霖提起酒壺,把最后一點兒酒傾倒在鐵保的杯中,說:“我也不知緣由何在,洪荒年月,方圓千里,到哪里乞食都不如粥場便當。況拋卻父老,別開妻兒,外出謀何生計?依在下看來,定然有一種神秘力量誘惑他等外出。軍門須嚴查!”
顧秋霖何等精明透徹,幾句話點到要害處,讓鐵保頓悟,他遂點著頭說:“看來,這事不能小覷!”
顧秋霖道:“軍門一度深慮衛(wèi)士占用災區(qū)口糧,眼見得朝廷賑糧要到,若不加強防范,只恐龍王廟燒糧一幕將重演。若不測兌現(xiàn),堵決大事將毀于一旦!”
這一夜,鐵保與顧秋霖徹夜長談,反復計較利害,從工役、賑濟、治安,都預測到了,最糾結(jié)的就是糧與人的矛盾,諸事需要人手,人眾多了,消耗口糧。沒有口糧,更無法穩(wěn)定人心。鐵保憂慮著,盤算著,徹夜未眠。
次日,天尚微明,鐵保梳洗已畢,帶著佐文杰和羅舒出門,先找到王豫章。
鐵保對王豫章說:“朝廷的賑糧即到,我想將它存放到糧庫里。這批糧食關(guān)系到堵決的用度,是萬千工役的口糧,你須好生看管!”
王豫章雙手一抱拳,說:“大人請放心,下官不遺余力,恪守職責!”
鐵保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說這番話嗎?”
王豫章是個聰明人,大災當頭,金銀如糞土,所有人都把眼睛盯在糧上,自古賑糧難管,有克扣的,有盜售的,人面獸心,徇私枉法,為災年雪上加霜。鐵大人絕不因他是當?shù)氐墓賳T就把這個責任交給他,一定還有對封丘的特殊考慮,這個考慮應該是前幾天的龍王廟疑案,鐵大人一直耿耿于懷。于是,他說:“下官以為,此災此年于封丘,口糧關(guān)涉社稷穩(wěn)定,而封丘之危絕不是那股溢水,更有甚者?!?/p>
這話有點兒出乎鐵保的意料,他一愣神,問:“何出此言?”
王豫章說:“鐵大人注意到每日領(lǐng)粥的人,發(fā)生什么變化沒有?”
鐵??炊ㄍ踉フ?,傳遞過去的眼神分明在說,說下去!
王豫章說:“洪荒肆虐,糧食顆粒無存。這些人守著粥場,卻悄然離去,定有蹊蹺!”
“什么蹊蹺?”
王豫章看了一眼佐文杰,說:“下官以為,劫糧者,肯定是這里的災民所為!”
這個見解著實出人意料,佐文杰問:“王大人,難道你有什么察覺?”
王豫章說:“佐壯士動身解糧,何人知曉?怎么偏偏發(fā)生在回封丘的路上?若是他鄉(xiāng)匪徒,怎知你去解糧?”
佐文杰說:“我走時,并未聲張?!?/p>
王豫章笑了,他為縣令,斷案是本職,從佐文杰煙熏火燎地回到封丘的那一剎,他就有所思索,只因鐵大人在,他不敢妄言。他說:“佐壯士是未聲張,可是你天天隨在鐵大人身后,忙碌于粥場,操持于衙內(nèi)衙外,誰人不識?你突然離開,有人不在意,有人卻在意。在意的都不是災民!”
鐵保聞言,心里暗想,這個王豫章可不簡單,不是個應付公事的縣令,他有見解,心里有主意,是個可以信托的人。他想再探一探他的底,遂問:“適才王大人分明是說有人在窺伺我的動向,愿聞指教,這都是什么人?”
王豫章說:“他們是什么人,下官不敢妄測,決口之前,封丘城內(nèi)就有許多異象,有一個從直隸來的漢子傳授功法,說練好此功,可抵御百病,不需吃任何藥物,功成病除?!?/p>
鐵保很是吃驚,問:“有這等事?”
王豫章說:“我也奇怪,就差捕快換了裝束去刺探原委,孰料那個壇會規(guī)矩甚嚴,須繳納根基錢才能入會,說是交了根基錢,得道成真人,其家便可世代富貴。那個會,信眾甚多,一時間封丘城如同圣城,朝拜者云涌。街上就流行起‘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的真訣?!?/p>
羅舒聽不懂這些鬼話,就問:“什么叫‘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
王豫章也答不出來,說:“下官斷案在民間,一般個案,隨發(fā)隨決,倒也不難。凡大案到來,總是邪說先行,且越傳越奇,越奇趨之者越眾。其中招數(shù),無非捏造經(jīng)典,隨時更改教名,各肆其妖妄狂悖、荒誕不經(jīng)之言,惑世誣民,上哪里去猜?”
王豫章提供的線索十分重要,封丘不僅是重災之地,而且是一塊嫌疑地!
鐵保問:“既有此情,你為什么不具本稟報?”
王豫章說:“先是情況不明,下官不敢妄奏,需再三查實,待事端漸明,欲具本時,決口來襲,只好棄緩就急,忙活到今日。大人謂予不信,奏疏尚在衙中,可以查驗?!?/p>
鐵保問:“還有什么異象?”
王豫章說:“還有一位拳師,在北城搭場賣藝,招收徒弟,說是他的拳乃祖?zhèn)魅?,刀槍不入。就有幾個青皮揮刀挺槍與他廝打,那刀劈到身上,果然毫發(fā)無損,倒是這些持械之人被他打倒。”
佐文杰、羅舒都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人,聽王知縣這么說,都有笑意浮在臉上,其中原委并不說破,只待鐵軍門問下去。
“后來呢?”鐵保問。
王豫章說:“大水來襲,城內(nèi)人心惶惶,這伙人便不知去向了?!?/p>
此時,一幅大圖在鐵保心中愈加清晰,御敵之策有時不是在營帳中策劃的,就在前敵某一個閃念之中,或是截得一封書信,或是窺到蛛絲馬跡。他斷定,封丘城里不唯災民水患,更有飆匪逆賊暗中蠢動。護衛(wèi)官糧是堵決的重中之重,他囑咐王豫章調(diào)集全衙捕快嚴加看守,不可一瞬懈??!
王豫章接令,似有話要說。
鐵保沒容他說下去,把手一揮,說:“你去辦吧,切記謹慎!”
王豫章喏喏而去。
鐵保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計劃,他要放賊而入。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朝廷的賑濟糧到來,并沒有多少數(shù)量。前幾年對天理教用兵,耗費了國家大量錢財和糧食,國庫空虛,這十余車糧食還是從幾個州府湊起來的。
皇糧入庫,王豫章不敢怠慢,差遣全縣捕快鎮(zhèn)守,墻外設(shè)明崗值守,墻內(nèi)有暗哨游動,里三層外三層,比警戒他的宅院還森嚴。他告訴從屬,一只老鼠也不能放進來,若有閃失,拿他項上人頭復旨!如此號令,哪個衙役還敢打瞌睡?
封丘縣的舉動讓吳可航狂喜不已,他發(fā)下號令,讓各路信徒前往封丘集結(jié),舉旗的時刻到了!
捕役調(diào)到糧庫,城垣就警戒弛備,災民們越出了早先劃定的區(qū)域,滿街亂竄,失竊的事時有發(fā)生。案子報到官府,王豫章只能安排書吏蔣秋鴻暫時受理一下,蔣秋鴻一一記錄在案,寫得手酸,就抱怨,這兩日又有災民擁入,地方上屢屢失竊,有一商家報案,連門外的幡旗都丟了。
王豫章聞聽,不動聲色,心想,那幡旗是商家的店標,偷它有何用?
蔣書吏又說:“城里丟東西都丟得蹊蹺,城東李記紙馬店不少紙扎的童男童女被人盜走。老爺您說,活人都吃不飽,盜這些出殯的東西有何用?”
王豫章說:“是不是拿到哪里去焚化了?”
蔣書吏說:“還有更蹊蹺的,嵩岳禪舍后墻被人挖開,偷了些磚,那墻就成了豁牙,氣得方丈跑來告狀?!?/p>
王豫章暗忖,這倒聞所未聞,那磚不能吃不能喝,拆下來做什么用?想了半天不得其解。一位官員沒有那么多心思揣摩賊的想法,區(qū)區(qū)小案,算得了什么?幾萬災民尚無家可歸,十幾里決堤尚沒有堵決,還有皇糧在此,須嚴加防范,封丘城異象迭起,王豫章應付著,忙成了陀螺。
鐵保何嘗不是一只陀螺,他也在封丘的漩渦里旋轉(zhuǎn),捕役調(diào)走后,粥場秩序更亂了,冒領(lǐng)者有之,更有甚者,熬粥者私藏賑糧,災民紛紛吵嚷粥稀了。
這還了得!顧秋霖提醒,不加以制止,將引發(fā)民亂。
鐵保在驛館的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動,不知走了多少圈,始終沒有良策。這時,一雙眼睛正悄悄地盯著他,那是嵐岫。
自從鐵保救下她,她跟著那艘官船來到這里,洪水滔滔,前路無著,她不知道自己將流落到何方。她在驛館洗刷官爺?shù)姆?,這些天,爺們沒日沒夜地在泥水里跑,靴子上、袍服上沾滿了泥漬。羅舒哥哥告訴她,朝廷的欽差費大人在此,官儀如朝,鐵大人的袍服一定要保持干凈,就把洗衣的差事交給她。她倒樂意接受,除了洗衣,她什么雜務(wù)都做,很受鐵保喜愛。
她洗著衣裳,想起死去的阿瑪,漂走的額娘和妹妹,還有逃走的哥哥,一家人陰陽兩隔,天各一方,不免神傷。在這個地方不能總以悲哀示人,臉上的陰云覆蓋了笑靨,她以沉默勤勉侍奉著鐵大人和幾位侍衛(wèi)哥哥。
現(xiàn)在她看到鐵大人在院子里走動,雙眉緊蹙,在額前擰成了疙瘩,就知道他還為昨夜的難事一籌莫展。昨夜她去送茶,聽見鐵大人正與顧大爺商議粥場人手的事,縣衙的公人調(diào)往糧庫,粥場管理松弛,災民取粥就失了秩序,兩人合計了半天,也沒找到可靠的人選,現(xiàn)在一定還為那件事躊躇呢。
鐵大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心疼鐵大人,就忍不住說了一聲:“大人還在為粥場操心嗎?大人看我能行嗎?”
“你?”鐵保向嵐岫看去。
嵐岫已經(jīng)從水盆前站起來,她第一次向這位巡撫大人提出自己的請求,臉上寫滿了忐忑。
這時,顧秋霖帶著羅舒走進驛館,來找鐵保商量王豫章所言失竊的事。災年多竊案,不足為怪。這里的竊案卻奇怪,不竊財物,卻去竊商家的旗幡招牌、紙馬磚頭,這就不是一般的偷竊了,這種行為具有某種用心!不可等閑視之。
鐵保正在掂量著嵐岫的請求,這個女孩子細膩而執(zhí)著,鐵保仍然不相信她能擔起這份責任。這可不是任性的事,一個小女子,如果不是這場大水,還養(yǎng)在深閨里刺繡縫衣,哪能抵擋外邊的風雨?
嵐岫看見了鐵大人的猶豫,就說:“我知道大人手下已經(jīng)沒有可用之人,大人收留了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有家父作難,做兒女的不挺身而出的?我受大人委派,救苦救難,看哪個不識時務(wù)的孽種敢興風作浪!”
一席話把鐵保逗笑了,額上擰結(jié)的愁眉散開,他說:“不是我不放心你,將來找到你額娘,說我將你放任在外,拿什么向她交代?”他勉強地找到這么一個理由搪塞一個小女子的責問。
嵐岫說:“一場大水,家都沒了。多少人死于非命,哪有閨閣?我額娘如果知道我為朝廷分憂,一定是高興的!”
顧秋霖聽明白了鐵保與這個小丫頭的抵牾,插嘴說:“放她去吧,自古就有木蘭從戎,誰說嵐岫不是本朝的木蘭!”
嵐岫樂了,一把攀住顧秋霖的胳膊,說:“還是顧爺爺知道我!”
鐵保兩掌一合,拍響了雙手,說:“好一個女中豪杰,就把這個差事交給你。我不能總陪在你身邊,有難事找你顧大爺請教,有刁民欺負你,就找你文杰哥哥或羅舒哥哥!”
嵐岫就笑了,說:“欺負我?諒他不敢。欺騙我?得看看他長了幾個心眼?!?/p>
災民來來往往,有擁進封丘城的,也有離去的。擁進來的說外邊沒有活路了,封丘城內(nèi)好歹有一口粥喝。離去的說封丘城內(nèi)的粥太稀,填不飽肚子,像這樣下去,不如另尋活路。
佐文杰和羅舒就穿起災民的衣服,灰頭土臉地睡在街頭。他二人奉鐵保之命,要搞清楚這些災民為何離去。這一睡不要緊,他二人發(fā)現(xiàn)頭下枕著的磚一模一樣,像是從哪里搬過來的。
羅舒是個細心的人,對佐文杰說:“王知縣曾告訴顧先生,有院墻被拆之盜。原來那些磚在這里。災民用物,就地取材,用時近乎掠搶,用過隨手丟棄,這些枕磚好像取自一處,你說誰家的墻成了災民的枕頭磚?”
經(jīng)羅舒提醒,佐文杰也覺得這事奇怪,磚好像是從一堵墻上拆下來的,由于那墻砌得堅固,磚上還帶著嵌縫的泥土。他二人在附近轉(zhuǎn)了幾個周遭,也沒有找到遭破壞的墻體,也沒有看到這樣厚重的磚。這些磚是哪里來的呢?十幾塊整齊劃一的磚似乎在告訴他們什么。
佐文杰和羅舒已經(jīng)在災民中混跡了兩天,白天等待施粥,夜晚伏于北城一帶等待先前出現(xiàn)的那個奇怪的黑影。
黑影似乎有所察覺,兩天都沒有動靜。
羅舒說:“上次驚動了他,是不是嚇跑了?”
佐文杰說:“他膽敢出現(xiàn),就是有備而來。假以時日,一定會故伎重演?!?/p>
在災民堆里混了兩天后,二人收獲甚微。
今天,又有十幾個災民流落至此。
一個漢子四處察看了一番,在佐文杰的地鋪前站定,伸出腳踢了踢地上的破席頭,說:“喂,借個光!”
坐在破席上的佐文杰抬頭往上看了一眼,這個人已屆中年,身體強壯,臉上雖然滿是塵埃卻沒有一般災民的憔悴。再看衣著,那一襲粗布衣衫像故意做了舊與破,領(lǐng)口處露出白皙的皮肉。
佐文杰心中暗笑:貨來了!
佐文杰挪了挪身子,意思是說,你可以在這里搭鋪。
那人道了謝,把隨身背著的鋪蓋扔下,挨著佐文杰的鋪位鋪起來。
佐文杰就看那鋪蓋,一領(lǐng)席頭比他身子底下的席子還破,一床棉被卻是錦緞的被面,沾了泥水,被角是簇新的。那人一邊鋪一邊和佐文杰聊天,問佐文杰是哪里來的。
佐文杰暗忖:好家伙,盤問起我來了!隨口答道:“張秋。”
那人又問:“家人呢?”
佐文杰說:“沖散了?!?/p>
那人再問:“張秋?大水淹到張秋了?”
佐文杰說:“可不是,一眨眼的工夫水就上來了,跑都跑不出去,幸虧我水性好,爹娘就跑不出來了?!?/p>
那人突然說:“不對呀,你應該往東跑,怎么跑到西邊來了,這里是水的上頭呀?”
佐文杰暗想,這是個什么人,頗知水勢,也知避水之道?很多災民不知水性,見大水臨頭亂跑亂竄,就葬身魚腹。僥幸逃出來的也惶惶然凄凄然,經(jīng)年振作不起來。此人卻頭頭是道地盤問,其是何居心?
疑竇一起,他就來了興趣,決定試一試這個神秘的災民,說:“往哪跑?哪里高往哪里跑。大水來時,哪知道東西南北,蒙頭轉(zhuǎn)向就跑到這里了?!?/p>
那人“哦”了一聲。
來而不往非禮也,佐文杰倒要試一試他了,就搭訕道:“這位仁兄,敢問家在何處?”
那人答:“就在決口處,衡家樓。”
這個回答讓佐文杰吃了一驚,還有這么巧的事,他竟然躲過一劫?問:“那你……”
那個人知道佐文杰問什么,答道:“大堤破時我到開封府辦貨去了,聽到這邊出事已是次日,匆匆趕回,別說家,連村舍都蕩然無存?!?/p>
原來是這樣,也算天衣無縫。
那人與佐文杰稱兄道弟,自報家門,說他姓耿,名同修。佐文杰自稱姓鄭,單名一個謙字。續(xù)了年庚,耿同修長佐文杰三歲,于是為兄。
正說著,嵐岫挎了個竹筐,領(lǐng)著幾個人走過來,她是來發(fā)竹牌的,一牌一餐,收牌領(lǐng)粥,看誰再敢冒領(lǐng)。
佐文杰看到嵐岫過來,怕她認出來,泄露了身份,但他躲又沒法躲,就把頭低下去,佯裝整理鋪蓋。
嵐岫走過來,看到這個漢子低著頭,她持著一根竹牌,說:“發(fā)粥牌了!”
佐文杰仍然沒有抬頭,說:“放這兒吧!”
嵐岫就是來認人的,只覺得這個漢子身形挺熟,為什么不抬起臉來,偏不把竹牌扔下,就要他伸手來接。于是,她用竹牌敲著他的肩膀說:“你要不要?”
佐文杰不能不抬頭了,與嵐岫的眼睛一對視,把嵐岫嚇了一跳,文杰哥哥這是怎么了,這副叫花子模樣,他要不抬頭真不敢認他!嵐岫何等聰明,文杰哥哥打扮成這樣,一定有緣由,怪不得這兩天看不見他呢,竟跑到這里混粥吃來了!她抬腳踢了佐文杰一下,說:“報上名來!”
這佐文杰呢,也會逗,挨了嵐岫一腳,就知道她已心領(lǐng)神會,索性雙膝跪起,磕了個頭,口稱:“謝粥!”
嵐岫走了,心說,你出什么洋相,我告訴鐵大人去!
羅舒就在不遠處,把這一出全看在眼里,他知道嵐岫現(xiàn)在的差事,所以嵐岫走到面前,他提前下跪,說:“謝粥!”
嵐岫一怔,怎么這里還有一個!
羅舒不知從哪里撿來一頂破草帽扣在頭上,他要不下跪,嵐岫還真沒認出來,就把竹牌插到草帽的破口處,說:“別忘了領(lǐng)!”
羅舒又來了一句:“謝恩典!”
深秋天氣白晝短,入夜時分,佐文杰往羅舒那邊掃了一眼,見羅舒也在盯著這邊,兩個眼神一碰,均已會意。佐文杰就揭開破被,蜷縮進去,他在想著如何脫身,今夜仍要去北城守候。他把頭蒙到被絮里,心想,挺過上半夜再說。就在這時,他被耿同修捅了一下,就聽得他說:“鄭賢弟,坊間流行著一句箴言,你聽說過嗎?”
佐文杰問:“什么真言假言?”
耿同修悄聲問:“想吃白面饃饃嗎?”
佐文杰說:“凈想好事,如今有碗粥吃就是天可憐見!”
耿同修道:“要想白面賤,除非林清坐了殿?!?/p>
佐文杰在心里念了一聲佛,眾里尋你千百度,你卻送到老子手邊來了!他故意一動不動地臥著,用行動告訴對方,兄弟我困了,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見他不動,耿同修又推了他一把,問:“你聽見沒有?”
佐文杰問:“聽見什么?”
耿同修把那句箴言又念了一遍。
這回佐文杰翻過身來,故意說:“敢情好,林清是賣白面的嗎?”
耿同修說:“未來的圣上肯定姓林!”
佐文杰把被子一扯,又鉆回被窩,扔下一句話:“我不管圣上姓什么,有白面吃就是好圣上。”說罷睡去。
佐文杰假寐,遇到這個耿同修他暗自高興,那股人寰的禍水終于露頭了,這是個什么人?與龍王廟那一伙劫糧燒糧的紅陽匪徒是不是同道中人?他要把這一切探個明白。
這個耿同修也是他的羈絆,今晚他還要與羅舒去堵截北城那個神秘的黑影,那個黑影不是市井蟊賊,他翻墻越脊如履平地,就有些來頭。鐵大人下令務(wù)必抓到他!現(xiàn)在佐文杰不得不盤算著如何脫身。就這么想著,他竟蒙眬睡去。也是連日疲乏,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耿同修已經(jīng)不知去向。摸了摸他的鋪蓋,那鋪蓋冰涼,說明他已離去多時。
糟糕!佐文杰心下后悔,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起,走到羅舒的地鋪前。羅舒早走了,他心下就明白了,羅舒見他被纏住,獨自去了。他心里叫了一聲“好兄弟”,悄然離去。
天上寒月如鉤,封丘的北城墻沉睡著,把天幕遮了半邊。佐文杰換了箭衣,在黑影里潛行,他不知道羅舒隱在何處,但是他知道羅舒一定看見了他。
早有一人發(fā)現(xiàn)了夜行的佐文杰。那人伏在一個門樓的牌匾后面,窺探著街面上的動靜。那個門第顯赫,匾上有字“懿德松齡”,誰都料不到匾后狹小的空間里竟藏著一個人。那人待佐文杰走過,只一縱身就從匾上飛落下來,像一只夜行的貓,往佐文杰相反的方向跑去,轉(zhuǎn)了幾個胡同就沒了蹤影。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那人背著一個背箕走在街上,繞向城的西北角,那里是一塊菜地,一片空闊。深秋天氣,菜已收過,遍地菜葉,畦徑蜿蜒。那人穿過菜地,靠近一道院墻。那道院墻被拆出一道豁口,那人沒有翻墻入院,而是拆下幾塊磚裝進背箕,正當他再拆時,一道寒光閃過,那人一搖晃,栽倒在地。隨即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菜地那頭逃去。
菜畦邊栽種著幾棵古柏,黑黢黢的樹冠如鬼怪舞亂月空。剛才這一切都無聲息。月鉤西移,一個人影從亂舞的柏樹冠上飄落下來,過去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影竟是羅舒。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羅舒在災民聚集的粥場看到佐文杰被一個災民糾纏住,就知道無法與佐文杰同行了,子時一過,他悄悄起身,躡蹤而去。說也湊巧,他剛走到北城根,就看到一個人形跡可疑。那人也穿著黑色的夜行衣,行走如風,肩上背了一個什么物件。他緊隨賊人來到那道墻下,這里有幾棵大樹枝繁葉茂,一看怪異的形狀,不消說是經(jīng)歲的古柏,羅舒神不知鬼不曉地攀上去,柏樹不凋的樹冠掩護了他,藏在樹冠中就把那道墻的里外盡收眼底。
那個賊一步一步走到墻根處,從背的物件里掏出一把瓦刀,撬下墻上的幾塊磚,正要往背的物件里裝,突然,從墻里飛出來一支飛鏢,羅舒只看見一道暗光一閃,那賊人就撲倒在地,掙扎了一下,爬起來,捂著胸口落荒而逃。
因了墻內(nèi)有一雙窺視的眼睛,羅舒不敢貿(mào)然下樹跟蹤落荒逃跑的賊,等了很長時間,看看四周靜謐了才從樹上下來。
一系列的疑團籠罩在羅舒心頭,賊為什么要偷墻磚?墻后的院里都是什么人?有如此高超的飛鏢武藝,居住者不是尋常人物。既然這個院內(nèi)居者不凡,那賊為什么還要招惹是非?
羅舒見到佐文杰時,把樹冠里的所見一一敘說清楚,佐文杰惦記著那個穿墻越脊的人,自言自語:“兩次所見,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羅舒說:“他穿墻越脊就為了偷幾塊磚?這年頭洪水當頭,決堤在彼,金銀都如糞土,偷幾塊磚頭有什么用?”
佐文杰問:“那是一個什么去處?”
羅舒說:“我也正疑惑呢?!?/p>
佐文杰說:“明日看個分明,再作區(qū)處!”他不能不回去了,因為他身邊有個來歷不明的人。可是當他回到粥場災民的聚集地,發(fā)現(xiàn)那人并沒回來,臥處那床極新的錦被卻不翼而飛。
佐文杰和羅舒仍然披著災民的破衣在城內(nèi)乞討,封丘的北城果然恢弘,高門闊院連綿,墻上嵌著拴馬的石鼻,門當精致,牌匾高懸,戶戶漆門緊閉,街面上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兩個人慵懶地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西北城角,這里地勢開闊,果然是塊菜地。地頭屹立著三棵柏樹,白天看郁郁蔥蔥。佐文杰打量著柏樹,柏樹枝丫密匝,也不知羅舒昨晚是怎么爬上去的?地邊被竹籬圍擋,是一戶人家的后園,只是竹籬已朽,靠那座院落處有幾處倒塌,便拆成走道。站到殘籬處可以看到院墻上有一個巨大的豁口。二人走到豁口前,羅舒發(fā)現(xiàn)昨夜散落的磚已被收拾掉,那個遺落的物件原來是背箕,仍然扔在原處。他悄悄對佐文杰說:“這里已經(jīng)被收拾過了?!?/p>
佐文杰沒有吭氣,做出賊眉鼠眼的樣子往院內(nèi)窺探,這兒分明是一個院落的后院,種滿了果樹,分不清是杏還是桃,林下有徑,通往前邊。順著路徑望去,可見石砌的山墻數(shù)丈,甚是高大。佐文杰收回目光,落到被拆的殘墻上,突然他用手里的打狗棍敲著墻磚。羅舒知道這是佐文杰在叫他,向墻磚看了一眼,他看出了端的,那磚竟與粥場災民枕著的磚一模一樣!還沒待他想清原委,佐文杰的棍子又敲打著不遠處的一片泥土,泥土上染了一團黑紫的血跡。羅舒頓時明白了,昨夜那一鏢擊中了盜磚人,這人傷得很重。
一聲斷喝驚動了佐文杰和羅舒,抬頭一看,一個和尚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墻的豁口處,厲聲指問:“你們想偷什么?”
羅舒雙手一抱拳,施禮道:“大師,請賜點兒吃食!”
和尚喝道:“你進錯了院門,討飯到那邊街上去,有飯的人家都在那邊!”
佐文杰和羅舒又慵懶地向菜地外走去。
和尚一直站在豁口處,目送他們走遠,才消失在墻內(nèi)。
他們沒有走回來路,沿著圍墻繞到院門處,一座山門赫然聳立,門上高懸著一塊匾,上書“嵩岳禪舍”四字。
這是什么去處?
佐文杰和羅舒往回走,佐文杰說:“現(xiàn)在好辦了。”
羅舒問:“好辦什么?”
“找那個傷者!”
“封丘城千家萬戶,你知道他藏在哪一家?”
佐文杰冷笑一聲,說:“問郎中?。 ?/p>
回到下處,佐文杰略一尋找,從一位災民的臥鋪間掏出一塊青磚遞到羅舒手上,羅舒一看,與嵩岳禪舍后墻的磚一樣。這是前朝的磚,磚上有印記,“泰昌劉三?!?。
佐文杰對那位災民說:“老伯,我用一碗粥換你這塊磚?!闭f著,把一支竹牌扔在災民懷里。
那個災民不勝歡喜,說:“這磚又闊又厚,枕著舒服,這里還有,你若要,我再給你找去!”他很想用磚再換出幾碗粥。
鐵保和顧秋霖仔細地聽著羅舒和佐文杰的奏報,聽完了,他也判斷不出這塊磚被搬到災民混居的區(qū)域有什么意圖。但是,他判斷出嵩岳禪舍應該是明朝的建筑,那塊磚告訴了他?!疤┎笔敲鞴庾谥斐B宓哪晏?,明人用磚十分考究,凡宗廟殿宇,砌磚必有窯工的名姓,“劉三福”就是燒造這塊磚的工匠??墒?,這嵩岳禪舍是什么去處,他一個外鄉(xiāng)人不得而知,所以,只好請本縣王豫章指點迷津。
王豫章看到那塊明磚后,立刻認出是嵩岳禪舍之物。
鐵保問:“何以見得?”
王豫章道:“鐵大人,封丘城本是明皇太子封地,這所禪舍原是朱王府。朱家用磚都是一個規(guī)制,這塊磚長一尺二寸八分五厘,寬六寸四分五厘,厚三寸二分,不信,大人可以當面測量?!?/p>
鐵保用不著測量,他與在座的佐文杰、羅舒心思不在這塊磚上,就問:“現(xiàn)在這個朱王府是什么去處?”
王豫章答:“本朝立國,先是用作縣衙,因廳堂做公堂不便,乾隆十六年,縣衙從那里遷出,落于此地??h衙遷出后那里就改成了廟宇?!?/p>
“香火怎樣?”
王豫章略一思索,答:“香火嘛……稍顯冷清。”突然像領(lǐng)悟到什么,興奮地說,“打從去年,來了個紅陽真人,有手到病除之技,言:有病無須吃藥,只要照他的神訣做幾個道場,自然驅(qū)病祛疾。從此信眾日增,許多人從外地趕來,一時間封丘驛旅難求?!?/p>
顧秋霖聞聽,提起筆寫了幾個字示意鐵保:治病消災,無須服藥。這是前年官府破獲天理教訟詞中的話,系被惑教徒的供稱。顧秋霖在提醒鐵保,兩種所為何其相似。
鐵保心領(lǐng)神會,立刻想到佐文杰從龍王廟帶回的兩枚繡著紅球的標志,那個邪教就在他身邊!讓他無法斷定的是,這是兩股力量還是一個團伙,便說:“當下糧庫是決勝封丘的命根子,好生守護。尋個機會領(lǐng)我去拜識一下禪舍的住持。”
王豫章喏喏告退。
在費淳的調(diào)度下,直隸、河北、開封一帶筑堤的工役陸續(xù)到來,粥場忙碌起來,侍候工役人員粥莫能及,必須供應干糧,嵐岫領(lǐng)著封丘城百余號義工晝夜蒸饃。嵇承志嫌粥場距離工地太遠,就把粥場改為食棚,而且遷往決口處。一處不夠,增設(shè)多處,一并交給嵐岫掌管,她就忙得腳不沾地。嵐岫的竹牌發(fā)揮了作用,那竹牌上燙著封丘縣的印記,原來為粥場所用,隨著食棚的增多,竹牌上涂了顏色,那顏色與食棚上懸掛的一塊色牌相應,赤兌赤,綠兌綠,白兌白,玄兌玄,出工即發(fā),進餐即收,不冒領(lǐng),有秩序,連王豫章的發(fā)糧都升斗有據(jù)。如此一來,封丘城內(nèi)的粥場上只剩下老弱不能勞動之人。
就在堵決工程即將開始,工役云集之時,潛伏了多日的北城黑影出現(xiàn)了。大概他以為官府的精力已全部轉(zhuǎn)向河堤,又以為人工混雜,正是渾水摸魚的時機,便閃現(xiàn)在北城的墻頭屋脊之間。
自從羅舒跟蹤那個受了鏢傷的黑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觀望的好去處,就是那座荒圮的閣樓。白天他去探過,那是一位當朝官員的宅院,因在辦差中犯事,被查緝?nèi)肓诵酞z,宅院查封,數(shù)十間房屋,連同那座閣樓就閑置下來。羅舒去時,大門上的封條猶在,在歷年的風吹雨打中泛黃開裂,依舊牢牢地貼在門板上。這座樓由當?shù)乜h衙監(jiān)守。大堤決口,賑濟的皇糧到來,鐵大人嚴敕好生看管,不許一粒糧食被糟蹋,王豫章就調(diào)集全衙公人嚴守糧庫,連這里的衙役也調(diào)了過去,這里就成了空院。
神不知鬼不覺間,羅舒把佐文杰引到樓上。佐文杰借著落日前的一點兒余暉憑窗南眺,可以望見南城樓。撫北窗,可以俯瞰連綿屋脊,連一只烏鴉飛過都能盡收眼底。站在這里,無須隱藏,只要向窗外望去,便可明察秋毫。
二人靠近窗欞,死死地盯著。子夜時分,一道屋脊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像一只匍匐的貓,但是比貓大多了,他匍匐著,不動,像在四處觀察。突然,他站起來,貓著腰在屋脊上奔跑,從一個屋脊躍向另一個屋脊,靈巧得像騰空的猿猴。
羅舒推開窗欞,就要縱身追擊,被佐文杰一把拽住,他悄聲說:“不忙,看好他的路徑,給他下個夾子!”
羅舒在暗中點了點佐文杰的額,啞然失笑。
那個黑影好生了得,在屋脊與墻的連接處騰躍,走出了空中的“之”字。
他對北城的院落布局太熟悉了,在黑夜里,在墻頭屋脊,如走梅花樁般騰挪,最后落進一座院落。
羅舒一看,那座院子與嵩岳禪舍毗鄰,中間只隔著一條小巷。
是那個負傷的黑影復蘇了,還是另有其人?佐文杰和羅舒一時難以判斷,已經(jīng)守他多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二人做了分工,羅舒堵空中的道,佐文杰截斷巷道,一個天上一個地上,讓黑影無處逃遁!隨即,兩個人一前一后躍出窗欞,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為什么,影子落入那個院中就再也沒有出來,羅舒伏在正脊的桶瓦后面搜尋,這道屋脊是個元寶脊,中間用瓦鏤空,透過空洞正好看到那邊院內(nèi)。佐文杰沒有尋到合適的藏身之所,轉(zhuǎn)了半天,看到一座嵌入墻內(nèi)的磚龕,龕內(nèi)供奉著關(guān)老爺,佐文杰對著關(guān)老爺一抱拳,心里念道,打擾了,今日小生要借大人一塊寶地,委屈大人讓一讓!就把那尊坐像移到一邊,自己坐了進去。
賊的影子進院就沒有出來,讓兩個捕獵的人從子時等到寅時。正納悶對方為何去了那么久,一塊瓦片從對面的屋脊上扔下來,在龕前落地,發(fā)出一聲響,這是羅舒發(fā)出的信號。他在高處,看得真切,說明影子出來了。
那個黑影沒走空中,而是輕輕地拉開一道院門,潛出來,先放下一個包袱,復又回去,關(guān)好大門,然后從墻上飛出來,取了包袱,纏在身上欲走。
捉賊要拿贓,羅舒早已從屋脊上溜下來,蹲在門樓的黑影里,此刻大喝一聲:“哪里跑!”聲音還沒落地,影子早就撲下來,如雄鷹擒雞,直奔那賊的脖頸。
好個賊人,也不含糊,見有人凌空而降,就在羅舒的手抓住他衣領(lǐng)的剎那,匍地而倒,緊接著兩個滾翻脫離了羅舒的臂展,然后騰地彈起,拔腿就跑。剛跑出兩步,經(jīng)過關(guān)帝龕下,佐文杰正等著他呢,倏地從龕中飛出,兩腿照準那家伙的頭一踹,把他踹出一丈有余。
這一腳著實把那人嚇了一跳:怎么關(guān)老爺也出來了?他爬起來就想跑。佐文杰哪能容賊再爬起來,他在空中飛著,一落地,一只腳踩住了那賊的腦袋。
那賊高喊:“關(guān)老爺饒命!“
佐文杰踢了他一腳,說:“好小子,本事不小??!”
二人把飛賊解押到縣衙,王豫章即刻升堂審訊。
他一拍驚堂木,高喝:“那賊,抬起頭來,看著本縣!”
堂下的賊人跪著,枷具加身,微微抬了一下頭,并不敢看堂上。
這時,王豫章看清了人犯,這人面生,并不是本縣庶民。他為什么敢如此斷定?封丘縣不大,城內(nèi)戶籍不過萬家,王豫章勤政,上任以來走街串巷,此城居民雖叫不上名號姓氏,卻基本臉熟。他在心下斷定,他不是城外的散戶,就是流竄至此。
王豫章輕輕一笑,喝道:“堂上那人,報上名來!”
這是做縣令堂訊的經(jīng)驗,有些頑徒嘴硬,用不開口對抗公堂,不得以動用刑具。如今時間緊迫,鐵大人等著訟詞,沒有工夫和他磨牙,恩威并施往往收到奇效。
那家伙果然開口了,說:“小人時培基?!?/p>
王豫章臉上溫和,像與一位久別的人談?wù)摷页?,問:“你不是本縣人!”
時培基一愣,心想,這個縣官好厲害,竟然知道我不是本縣人?就有被戳穿的慌亂,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王豫章緊接著追問:“哪里人氏?”
“滑縣?!?/p>
“你為何屢次入那戶人家?”
時培基不語。
王豫章語氣里加了威嚴,說:“不招是不是,不要麻煩本縣動刑!”
時培基聞聽,蹦出一句話:“小人只為糊口。”
分明是謊話,糊口跑到災區(qū)來干什么?這一說謊,更引起王豫章的注意,他大聲喝道:“你與那戶人家有什么過節(jié)?”
時培基額上的冷汗就冒了出來。
立在堂側(cè)的佐文杰和羅舒都暗自點頭:別看這個縣令前后奉迎,其實不簡單,窺賊的眼力洞若觀火!
王豫章一拍驚堂木,聲音轉(zhuǎn)厲:“招也不招?”
時培基囁嚅地說:“小人不敢說?!?/p>
王豫章說:“這是公堂,為民作主,倘若你有隱情,可陳述于堂,本縣為你作主。如若不是,你災年行竊,擾亂官府救災,罪加一等!”
時培基流下眼淚,說:“小人怕說出來,內(nèi)人性命不保!”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原來,時培基的妻子蘆氏患有癲癇癥,發(fā)作時倒地抽搐不止,牙關(guān)緊咬,兩眼翻白,像死了一樣,在滑縣看遍名醫(yī),均無良策。時培基心疼妻子,就帶她四處求醫(yī)。有一天走到延津地界,碰到一位游方的郎中,時培基上前求醫(yī)。
那人就地坐下,給蘆氏切了脈,說:“此病為真氣失調(diào),水谷精微至腎所藏,導致元神失控,神機散亂。無須吃藥,只需練習五女修元功法即可治愈。”
時培基聞言大喜,向郎中磕了頭,把身上攜帶的銀錢奉上。
郎中收了錢,說:“此病急不得,需在功房靜修七七四十九天,一干人員不準打擾,使真氣入神,邪氣被驅(qū)。若被打擾,破了真氣,反有性命之憂?!?/p>
時培基聽不懂那些天書般的話,因救妻心切,就把蘆氏交與了那人。
郎中是往封丘來的,時培基遠遠地跟著,就見他們進了封丘城,一直向一處地方走去,那個地方就是嵩岳禪舍。蘆氏跟隨郎中進去后,大門就關(guān)緊了。時培基找了一家牙店住下,靜等蘆氏出來。一旬過去,他惦念著妻子,去禪舍打聽。
敲了半天門,門才打開,一個年輕的僧人擋在門縫間問:“施主何事?”
時培基說了原委,誰知那和尚扔下一句話就把門關(guān)緊,和尚說:“這是寺院,哪有女眷留宿!”
時培基一聽慌了,明明看見妻子跟那郎中進去了,如何又聞此話?蘆氏在哪里?
他向牙店掌柜打聽,卻都不知道那座禪舍是干什么的。他越發(fā)心慌,在一個夜晚,仗著在家鄉(xiāng)練就的一點兒功夫,攀墻進了禪舍。
院子里有三進殿宇,門緊閉著,漆黑一團,他在院子里摸索,看到一間房內(nèi)有燈,潛過去一看,就看見那個拒他于門外的和尚伏在燈下謄寫,僧衣脫在一邊。那哪是和尚,以他的經(jīng)驗一眼就能辨出,分明是個習武之人!他的心抽得很緊,不敢造次,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并不見什么練功的去處,更沒有蘆氏的影子。他愈加慌了,這不是把妻子的性命斷送了么?
一連幾夜,他潛入那座禪舍,一間一間地查看了所有的屋舍,均沒有蘆氏的蹤影,甚至沒有找到那個自稱能治病的郎中。這時候大水在衡家樓破堤,萬千災民擁進封丘城,滿街宿著難民,討飯的有之,搶奪的有之,賣兒鬻女的有之,直到粥場設(shè)立,災民才念了一聲佛,云集那里。可是他的盤纏用盡,被牙店逐出。好在難民密密匝匝,在他們?nèi)豪锵貙€地方就可安臥。他的心里卻難以安歇。聽說巡撫大人下來拯救災民,他想喊冤投訴。轉(zhuǎn)而一想,妻子蘆氏下落不明,巡撫大人日理萬機,哪有工夫理會他這等小民小案。真?zhèn)€理論起來,嵩岳禪舍反會誣他個誣告之罪。當務(wù)之急還是得找到蘆氏的蹤跡。
一天,在粥場上,時培基看到一個身影極像帶走蘆氏的郎中,就疾步?jīng)_過去。一看,果然是他!他正持著一個碗領(lǐng)粥。發(fā)粥的官員問他是何方人氏,做何營生。他說,他是商人,被水誤在此處。那人機警,已經(jīng)用眼的余光看到了時培基。
正當他領(lǐng)了粥要走時,時培基抓住了他的肩膀,大聲問:“我的妻子呢?”
那人回過頭冷冷地看了時培基一眼,問:“你是誰?”
時培基大怒道:“你這個騙子,還我妻子!”
那人說:“你認錯人了吧?”甩開時培基就走。
時培基哪能容他溜走,緊緊地跟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災民跑過來,手上持碗像趕著去領(lǐng)粥,與時培基撞了個滿懷,時培基被撞倒,爬起來,那個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碰到騙人騙財?shù)睦芍?,遂堅定了時培基的決心,說明蘆氏還在封丘城內(nèi)!就是這個夜晚,他準備再次搜尋嵩岳禪舍,街很靜,家家緊閉門戶,就聽到前邊“吱呀”一聲,是門扇摩擦著石礎(chǔ)發(fā)出的聲音。說明有人出來了。他不愿意讓人窺到行蹤,急縱身縮在一團黑影里。就見門開處,從那門內(nèi)推出幾個鼓囊囊的大包,包似乎很沉,推車走得歪歪斜斜,推進對面不遠處的一扇小門。須臾,又有一輛車出來,如是往返,推了幾個來回。他不敢妄動,就在黑影里縮著。兩袋煙工夫,又傳來一聲“吱呀”,他料到那扇門關(guān)了,稍待片刻,溜了出來。他倒要看看這是一個什么去處,這是一道后門,繞到前面,竟是一家糧棧。
時培基的供稱讓王豫章大吃一驚,他曾去那些糧棧查過,征集賑糧,無一庫內(nèi)有存糧。怎么這家店中就有許多糧食?
王豫章讓時培基繼續(xù)講下去。
包里裝的是什么已經(jīng)一清二楚。可是為什么要把糧食轉(zhuǎn)移到那個院子里去呢?三四更天,偷偷摸摸,顯然不可告人。時培基白天再探那座院落,只見高門高墻,門扇緊閉。他不敢靠近,遠遠看了一眼就離去了。入夜,他翻墻進入那座宅院。宅院不大,卻精致異常,樓榭亭池陳列在夜幕中。他要尋找那些大包,尋了多時,在一座方廳中尋到,一堆小山一樣的東西疑是那些大包,廳門被一把鐵鎖牢牢地鎖住。他有經(jīng)驗,這種看上去鎖閉森嚴的地方,多有破綻,就挨個推動四周的窗欞,果然有一扇窗沒有插銷,一推就開了,他鉆進去,發(fā)現(xiàn)那是糧食。
方廳是一處十分安全的地方,正由于鐵鎖鎮(zhèn)守,才使這里少有人光顧。他躲藏在這里,得以打量這個院子。透過樹冠看到高處隱隱有一盞燈發(fā)出光亮,如墜下的夕陽,昏黃而黯淡。透過樹的亂枝,有一條蒙著瓦的廊道通下來,入口處有兩條黑影在晃動。他暗想,如此戒備,這是什么去處?便想探一探虛實,就在方廳內(nèi)隱起來。約摸子時,樓上有人拍拍手,兩個黑影順著樓梯上去,門開處,一道白光閃電一般射出,隨即熄滅,門又關(guān)了。他一陣心血沖騰,開窗欲出。就在一躍之際,突然打了個激靈,他暗自提醒自己休要莽撞!他停了下來,又呆了半個時辰,看看再沒有動靜,就輕輕爬到窗外,向那道廊梯潛去。很順利地登上二樓,他先側(cè)耳聽了聽,有人在講經(jīng)。所有的窗欞都被紙糊嚴,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景,于是他用舌頭舔開窗紙,把眼睛湊上去窺看,就見室內(nèi)燈燭遍燃,白花花坐著一片女人,皆是一絲不掛,坐在蒲團上。上首有個人在講經(jīng),也是一絲不掛,正是那個郎中。他想找到蘆氏,無奈那些女人都背對著他,分不出哪個是他的妻子。不久,郎中講畢,從側(cè)門進來數(shù)個男人,把蒲團上的女人領(lǐng)走。這時他看清了,蘆氏就在前排座位上。
他怒火填膺,要沖進去解救自己的妻子!就在伸出腳欲踹門而入時,又把腳收住了,他提醒自己,他人寡勢弱,沖進去肯定不是那伙人的對手,只會害了自己!他強行吞下那口氣,潛出宅院。他在等待時機救出自己的妻子,今夜仍沒尋到機會,就偷出那些糧食,災荒歲月,好歹聊以充饑。沒想到剛出門就被兩位壯士擒獲。
王豫章問:“你為何要盜竊冥店的紙馬?”
“紙馬?”時培基一怔,“大人明查,小人不曾盜得紙馬!內(nèi)人失蹤,尚不聊生,偷那東西何用?”
時培基說得有道理,王豫章又問:“嵩岳禪舍后墻是不是你拆的?”
時培基咬牙切齒道:“回大人,小人倒是想點一把火,把那座禪舍燒成灰燼!怎奈救我妻子的事沒有完成,怎會出此下策?小人知道那里有個低矮處,還從那里走過幾趟,實不是小人所為!”
該問的都問了,王豫章與站在堂側(cè)的佐文杰、羅舒對視了一下,宣告退堂,將犯人收監(jiān)。
在驛館里,王豫章把審結(jié)的情況呈給鐵保,說:“據(jù)下官判斷,盜賊還另有其人?!?/p>
佐文杰、羅舒也點頭稱是。
鐵保對案情已了然于心,說:“時犯所盜不足掛齒,其所遇所見卻大有蹊蹺。北城一帶潛藏著萬千禍端,不可小覷,掉以輕心只怕又是一次決堤??!”
王豫章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北城高屋連檐,闊院鱗比,都是商賈居處,地方鄉(xiāng)賢云集那邊,是本縣人心穩(wěn)定與否的試金石,怎么會藏污納垢,出現(xiàn)這樣的事呢?
鐵保問王豫章:“時培基你怎樣處理?”
王豫章道:“暫且收監(jiān)?!?/p>
鐵保思慮了片刻,說:“把他放了!”又對佐文杰和羅舒說,“釋放之后,你二人好生安撫,可以與他查清虛實,看看那個院內(nèi)到底藏著什么名堂!”
王豫章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災民擁入封丘城時,糧食告急,他曾經(jīng)挨家尋訪糧棧,各家均告訴他糧已售罄,實地查驗糧庫,存糧確實僅夠自家用度,怎么那邊還有這么多的藏糧?想到這里,就如實稟報給鐵保。
鐵保囑咐佐文杰和羅舒:“如若是屯糧集奇,倒可以理解,商家行事,總是利欲在先。怕就怕另有企圖!”
恰在這時,隨從進來報:“費大人到!”
鐵保的“有請”二字還沒有說出口,費淳已經(jīng)掀開門簾進來了。
費淳說:“調(diào)集各路馳援封丘堵決的工役已經(jīng)登程,不日將陸續(xù)抵達,各地均有縣吏率領(lǐng),只須接洽安頓便可。接圣諭,費某要回京復旨。畢竟京城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冶亭還有何難事?”
鐵保思索了片刻,說:“替我稟奏圣上,虐水好治,暗涌難防?!?/p>
費淳聞聽一愣,問:“冶亭,你是說……”
鐵保便把封丘城的怪事一一告知,末了說:“費大人知悉,若有人借此言事,背后中傷,還望擔待。”
費淳說:“冶亭之憂,我記下了。你我共侍于朝,雖然你在陣前,然你我呼吸與共。不要分心,有難事還請告知我!”
兩個好友的手緊緊地握著,珍重道別。
從驛館出來,佐文杰陪同王豫章去了監(jiān)獄,放出了時培基,囑咐他,不要再去冒險,那邊的事官府已有安排,他只須在粥場照應一下即可,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此事,畢竟有性命之虞。
時培基懸著的心并沒落下,有這幾句話,也踏實了一些。佐文杰把他交給嵐岫,對嵐岫說:“給你增加一名伙夫,搬米挑水就交給他來做?!庇中÷晣诟溃翱春盟?,不要讓他亂跑!”
佐文杰和羅舒決定探一探那個神秘的院子到底是何所在。傍晚時分,兩人都改變了裝束,羅舒扮成趕腳的客人,穿著長衫,背一個褡褳,佐文杰扮成乞討的災民,一前一后向北城走去。
一路上,鋪面零零散散地開了幾家,無非賣些布匹、彩線、女紅用具,幾家酒肆門板緊閉,有一家生藥鋪的門開了一扇,里面空空蕩蕩的,沒有生意。
羅舒從嵩岳禪舍門前經(jīng)過,見山門緊閉,就向右首繞去。這是一條羊腸小巷,是墻內(nèi)富貴人家家丁仆人為生活采買出入的通道。
突然,一陣酒香飄出來。他四下看看,并無酒家。仍然信步向前,大約又走了一箭之地,就看到另一處高墻,墻下留有一扇小門,一輛獨輪車停在門前,車上一端綁著一個桐油刷的簍子。那門打開,出來一個管家,引著獨輪車推進去,車一晃蕩,酒香又溢了出來。
羅舒想,一戶人家,買這么多酒干什么?想著就走近那門,里面竟是一座園子,軒廳錯落,朱欄環(huán)繞,斷續(xù)在樹木中間。深秋的樹葉片盡落,鋪了一地金黃。從園子深處走過來兩個人,他不便停步觀望,徐徐而去。走了不遠,聽見身后有告辭聲,緊接著門關(guān)上了,插門聲清晰可聞。
羅舒要看看出來的是什么人,遂放慢了腳步,他等著那個人趕上來。向前走了幾步,并無腳步聲,再回頭一看,那人竟向他的來路走去。
他返身就跟過去,拐出巷子,看到佐文杰披著一件破棉襖,趿著一雙露了腳趾的芒鞋,手里還拎著一根棍子在攔路乞討,見那人走來,就把手伸到他胸前,那人掏了一枚銅子賞他。佐文杰就千恩萬謝。
羅舒心里好笑:你小子跑到這里發(fā)財來了!把手往那人身上一指,佐文杰會意,踢踢踏踏地跟著那人走了。
那人穿過兩條街,進了一間醫(yī)館。佐文杰就慢慢地跟過去,見羅舒過來了,用棍子在醫(yī)館門口頓了兩下,晃晃蕩蕩地向前走去。
羅舒來到醫(yī)館前一看,門額上的一塊匾已摘了,空留下門柱上鐫著的一副楹聯(lián):
枕脈相切,不論生地熟地,
春來著花,但聞藿香木香。
他想起來了,為查訪那個在嵩岳禪舍的受傷者,他來過這個地方,但被告知,這里已經(jīng)不再行醫(yī),為什么又有人到那座神秘的園子里去呢?這么想著,他就走了進去。
一位五旬上下的人起身迎住他,滿臉狐疑地問:“客官有何事?”
羅舒說:“只顧趕路,崴了腳?!惫室夤樟藘刹浇o醫(yī)館的郎中看。
郎中說:“把鞋襪脫掉!”
羅舒脫了鞋襪。
郎中搬了個凳子坐到羅舒對面,讓他把腳伸過去,就抱在懷里捏了一陣,然后抬眼盯著羅舒,說:“你騙不了我,腳沒?。 ?/p>
羅舒一驚,暗道,此人果然有些道行!他不能退卻,硬著頭皮說:“沒有病,疼痛是怎么回事?”
郎中把羅舒的腳一推,反問:“這位客官,有事明說。你這是第二次登門了,你當我忘記了?”
事已至此,羅舒沒有回旋的余地了,索性把事情挑明,說:“先生眼力不差!在下第一次登門,遭先生拒絕,沒辦法,就另改他家,不料滿城醫(yī)家均不接診,讓在下著實不解。醫(yī)家懸壺濟世,這封丘城里的醫(yī)家怎么拒患者于門外呢?”
郎中問:“你是外地的吧?”
羅舒說:“正是,在下攜家慈趕路,被大水誤在此地,偏又趕上老母犯病,就四處求醫(yī),沒想到四處碰壁!”
郎中臉上就有了些愧意,說:“外鄉(xiāng)人到此,休要胡亂打聽。你的老母在哪里?”
羅舒說:“在南邊客棧。”
郎中抓起一個脈枕,又把幾張素白的方箋和墨盒毛筆裝進一個褡褳,背起來,說:“前面帶路!”
羅舒說了聲“謝謝”,就把他帶到城南的驛館。
郎中前腳剛跨進大門,還沒落地就停住了,一步退了回來,驚訝地問:“你是什么人?”
封丘城的人,沒人不知道這里是接待朝廷官員的邸舍,這個門是隨便進出的嗎?羅舒笑著說:“不妨,進去細敘!”就連拉帶拽地把郎中帶進了一間客廳。
郎中頓時緊張起來,坐在椅子上渾身不自在。正四下張望間,佐文杰領(lǐng)著韓冰走了進來。
佐文杰沖著郎中施了一禮,說:“沈先生蒞臨,蓬蓽生輝!”
郎中更加緊張,惶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
韓冰笑道:“枕脈相切,不論生地熟地;春來著花,但聞藿香木香。好一副名聯(lián),我在濟南就聽說過,今日有幸,停駐貴縣,特請先生過來一敘!”
沈先生名朗,字一晴,乃當?shù)孛t(yī)。韓冰并不認識他,但聽佐文杰念出那副對聯(lián),就斷定是他了。他讀過沈氏方劑,發(fā)現(xiàn)他下劑神猛,往往能取得奇效。
這時,羅舒躬身賠禮,對沈朗說:“這位是濟南國醫(yī)韓雪樵先生!”
韓雪樵,一世名醫(yī),進宮給乾隆皇帝看過病,只因貪戀那一池泉水,不愿留京,返回故鄉(xiāng)。沈朗聽說對面坐著的是韓雪樵,連忙起身施禮。韓雪樵是誰?家中有圣上賜的黃馬褂,宮中的疑難雜癥都是他出手解除,在杏林同道中他也是圣醫(yī)!
韓雪樵說:“初來乍到,看到封丘城內(nèi)有一種怪現(xiàn)象,醫(yī)家紛紛歇業(yè)。莫非病疫消除,乾坤朗朗?”
沈朗連連擺手道:“慚愧,慚愧!除病祛患是醫(yī)家的本分,也是吃飯的本領(lǐng),世間哪里沒有?。咳巳耗睦餂]有醫(yī)?打從前年起,封丘城里刮起一股邪風,說練就一種混元功法,便真元護身,百病不侵,即使有病患也無須吃藥。有人教習,市井踴躍?!?/p>
韓雪樵無比驚訝道:“竟有這等奇事?”
沈朗說:“豈止奇事,還有惡事呢!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伙強徒,專門襲擊醫(yī)家,輕者投書警告,更有甚者,砸攤子,摘牌子,嚇得醫(yī)家紛紛關(guān)門閉戶!”
韓雪樵聽到這里,看看佐文杰,他已經(jīng)從佐文杰那里了解到大概。
佐文杰問:“前幾日我兄弟二人登門,先生說不能醫(yī),想必就是此因?”
沈朗道:“就是因此。誰都搞不清你二位的來歷,就有強徒化裝成病人,試探醫(yī)家,結(jié)果遭到報復。此招一出,誰還引火燒身?”
佐文杰和羅舒這才明白原委。
羅舒問:“沈先生,小可還有一事不明,封丘城里擺了一些紙馬,那是怎么回事?”
沈朗笑了,說:“病不得醫(yī),結(jié)果是什么?”
羅舒和佐文杰恍然大悟。
韓雪樵怒不可遏道:“為何不報官府?”
沈朗說:“報了。官府說查無實據(jù),不給立案!”稍一沉思,“既是官家,我卻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佐文杰說:“但說無妨!”
沈朗道:“面對此情,封丘百姓義憤填膺。就有勇者挺身為民除害,幾番探查,終于探得禍首就藏在嵩岳禪舍,萬般無奈,拆他的墻磚示警,又遭荼毒!”
不用說,那一幕羅舒全看在眼里,他急問:“那個受傷的勇士呢?”
沈朗聞聽,驚問:“你知道?”
羅舒微微一笑,說:“我等正在找那個被飛鏢擊傷的人!”
沈朗說:“醫(yī)家怎能把一個病人交出去?況他也是濟世之人,就將他藏在一個地方養(yǎng)傷?!?/p>
原來是這樣。
羅舒說:“我有一事請教先生,先生說封丘城許多人已不再求醫(yī)問藥,今天我看到先生出診,從一處門戶里出來,是怎么回事?”
沈朗說:“是那戶人家秘密請我,他家的三姨太屢發(fā)惡疾,又不便出行,著我登門施治。不光今天,已有多日。”
韓雪樵問:“什么癥候?”
沈朗說:“癲癇癥?!?/p>
佐文杰和羅舒一聽,心里的疑問已解開一半,但是仍不知道那個院子是什么人居住的,就問:“那是一戶什么人家?”
沈朗說:“那原是一戶商賈之家,后商人南遷,宅院幾經(jīng)易手,封丘城內(nèi)的人就不知底細了。小可雖入內(nèi)治療,只允從后門進出,前面的情形并不知曉?!?/p>
送走了沈朗,羅舒與佐文杰私下磋商,封丘醫(yī)界如此混亂,王知縣為什么不說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衡家樓的堵決經(jīng)過一番緊張籌備,終于開始了,在東河總督嵇承志指揮下,民夫們先在原來的斷堤處扔下數(shù)以億計的沙包,沙包聚攏,阻斷水流,逼它向里收縮,后面就有成千的役工推石挑漿夯基壘壩。役工們絡(luò)繹不絕,負土前行。前邊的一抖身子卸下重載,后面的又跟上來,把肩上的沙包投下去,沙包堆積著成了小山,小山又蔓延著向前堆去。
嵐岫把粥場搬到工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賑濟了,所有的災民都投入到堵決的工程中去了,強壯的壘石打夯,體弱的鏟土裝包,老邁的燒火蒸饃,人人如蟻,盡一份蟻力,那個工地上就如蟻陣,人流蓋過水流。
監(jiān)督著飯棚的嵐岫突然發(fā)現(xiàn)粥場來了許多陌生面孔,口音也不是周邊人,派飯時就盤問這些人的來歷。這些人說,他們來自稍南一帶,接官府差遣來這里馳援。
時培基也幫著嵐岫忙碌,悄悄對嵐岫說:“我看著不對,這些人干活擺樣子,不出力,你看他等挑的簸箕,只裝了一半土。你再看看別的役工,哪個不是把土培得滿滿的?”
嵐岫朝人群里看去,果然是這樣。
時培基說:“我做生意走南闖北,那個領(lǐng)頭的是淮揚人,那些干活的有齊地魯?shù)氐娜?,還有一些是直隸人。”
嵐岫是未出閨閣的姑娘,聽不出哪里人氏哪里口音,但她能聽出口音的異樣,更能辨出踴躍的和裝樣的,莫非這些人等是來混飯吃的?羅舒哥哥不知到哪里去了,這件事需要告訴他方好。突然就想到顧先生,羅舒告訴她,如果他不在,有事可找顧爺爺。她囑咐時培基照看好飯棚,無關(guān)人員誰都不許進入,就進了封丘城,向驛館趕去。
顧秋霖聽了嵐岫的訴說,十分詫異,安撫了幾句,要她繼續(xù)注意這些人。
送走了嵐岫,顧秋霖不敢怠慢,找到鐵保,把嵐岫告訴他的情況一一奏報。
這些天,鐵保也在思考眼前的一些事,一位義士用拆墻的方式投訴嵩岳禪舍,身負重傷而不悔。封丘城內(nèi)紙馬當街,沒有人警惕。這是老百姓在告訴官府,封丘城潛藏著一伙為非作歹之徒!這些人詐騙民女、私藏糧秣、禁醫(yī)禁藥、鼓吹邪說,他們要干什么?他是巡撫,朝廷把一方責任交付于他,就是要保一方平安。自從衡家樓潰堤,這一帶就不平靜,除了災民施救,竟出現(xiàn)劫糧縱火的事件,何其大膽!沒有線索告訴他這是一伙人所為,無須人告訴,他會把種種事端聯(lián)系起來,如果沒有這點兒洞見,他就不是巡撫大人了!
聽完顧秋霖的奏報,鐵保一下子明白過來,突然一拍幾案,大聲說:“原來端的在此!他等要起事!”
顧秋霖一拍巴掌道:“如果我沒猜錯,那個紅陽教要露頭了!”
鐵保道:“不錯!夢雨,我問你一句,他等如果起事,要干什么呢?破壞堵決?還是拉起竿子奪取州府?”
顧秋霖說:“沒有一個想奪取天下的人會容忍水災橫行!我想,眼下堵決剛剛開始,他等羽毛未豐,不敢輕舉妄動,然堵決告成之際,必是他等起事之時?!?/p>
鐵保問:“那眼下我等該怎么辦?”
顧秋霖說:“那個禪舍先不要動,看他如何調(diào)度,屆時一網(wǎng)打盡,為天下先除此害!”
就在嵐岫眼巴巴地尋找羅舒之時,羅舒和佐文杰正隨沈朗一起,去往一個地方。
在一座醫(yī)館前,沈朗徐徐地在門上拍了兩下,自報:“我是一晴,樓先生開門!”話音未落,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一位管家模樣的人探出頭來,看到羅舒和佐文杰,不由一愣,因為他二人先前來過,被管家斥走。管家正不知如何應對,沈朗說:“這二位是鐵大人派過來的,看看許懷良。”
管家的臉色立刻釋然,躬身把客人讓了進去。
這座醫(yī)館高度戒備,院子里各個窗欞中都有一雙眼睛向外窺視著。就見一個人,頭戴便帽,石藍色的大褂外面罩一件狐皮坎肩,先對沈朗施禮,說:“一晴登門,必有指教?”
沈朗沒有答話,指著這人,對佐文杰和羅舒說:“這位是樓先生,字半宇,本城治療創(chuàng)傷的圣手。”然后才告訴樓半宇來者是何人。
樓半宇慌忙賠禮,解釋了前日的不恭。
羅舒說:“不知情,無罪過。我二人只是想探望一下那個拆墻的人,也好復命?!?/p>
樓半宇就把一行人引到第三進院子。
院內(nèi)西首有一個小門,推開小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再往里走是庫房,堆積著一包一包的藥材,散發(fā)著藥香。繞過藥的麻袋,設(shè)著一張床,床上躺的就是那個拆嵩岳禪舍后墻的人。
此人叫許懷良,與母親龐氏相依為命。五年前龐氏在一次風寒之后長久不愈,咳嗽不止,多痰胸悶,漸漸地體不能支,就到一晴醫(yī)館調(diào)治。去年深冬,痰疾又發(fā),仍到一晴醫(yī)館投醫(yī),卻發(fā)現(xiàn)醫(yī)館關(guān)門閉戶,尋了幾家醫(yī)館都門可羅雀。正疑惑間,有一走方郎中攔住他,說此病無須藥劑,只須練一練混元功法,自然功到病除。龐氏不知就里,被引到嵩岳禪舍。到得門首,許懷良被擋在門外,一僧人說,此功法由神人指點,法陣潔凈,無關(guān)人等一律不許靠近。龐氏練了半年,癥候并沒有消除。那里的人便說,練功一是心誠,二是時辰不到,時辰到了必然功成病除。龐氏問他:“我這數(shù)月以來傾心向道,將所有的首飾都供奉了,如何再做到心誠?”那人說:“你在道場內(nèi)持坐五日,傳你五葷道修元道法真諦,那病必然不治而愈!”龐氏信以為真,就對許懷良叮囑了幾句,離家修元。五天以后她回到家,在許懷良熟睡之際懸梁自盡。
許懷良不知母親為何尋了短見。埋葬母親后,他多方打聽,開始沒有人告訴他真相,直到遇到沈先生,才明白他的母親遭人奸污,無臉活在世上,便用一根繩子了斷了自己。
許懷良大怒,一紙訴狀告上封丘縣。
一位姓蔣的書吏看罷狀子,指著那些字問:“你有何證據(jù)告他奸污你的母親?莫非你親眼所見,或者他人所見?”
許懷良說:“未曾見!”
書吏就冷笑,說:“你也不小了,能識文斷字,不知道捉賊要拿贓,捉奸要拿雙嗎?你這樣誣告于人,背后必有歹人指使,告訴我,那人是誰?”
許懷良不能出賣沈先生,一頓恐嚇讓他絕望,于是想到了拆墻,拆墻以示拆臺!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吐出胸中這口惡氣呢?
北城隱藏的秘密顯露在佐文杰和羅舒面前。
時培基干活不惜力氣,嵐岫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走神,不管干什么老是往四周掃視,像要找什么人。有一次擇菜,他竟把菜當成了柴填到火爐里。
嵐岫觀察了他多日,終于忍不住問:“培基哥哥,我看你有心事?”
時培基搖搖頭,恍然地說:“唉,男人家,有什么心事!”
嵐岫說:“男人家就不興有心事了?男人家的心事更重!”
時培基像被人窺到了心底,慌忙掩飾道:“一家人失散了,不知生死!”
嵐岫聞聽,臉色頓時慘白,淚珠流了下來。她以為這里的人就是她家慘遭破碎,沒想到眼前這位男人也是個漂流之人,就問:“你丟了什么人?”
“老婆!”
丟了老婆讓一個男人如此失魂落魄,這個男人真好!那個女人不知托了什么福!如果還活著,知道她的男人這么想著她,該是怎樣一個團圓的家!
她安慰時培基:“人都有造化,說不定她被大水沖到哪個富貴的窩里去了呢,等把堤修好了,把黃河治住,說不定她也能找回來!”
時培基說:“但愿如此!”
他們嘴里閑聊著,手里忙活著,恍惚間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嵐岫眼前閃了一下,她在心里打了一個電閃,急忙用眼睛尋找,那個影子消失在擔土推車的人群中。
嵐岫扔下手里的活就追過去,她撥開奔走的人流,繞過推行的車輛,一個臉一個臉地辨認,都不是!就一會兒工夫,他上哪里去了呢?嵐岫不死心,繼續(xù)尋找,在一群石匠中找到了那個影子,他戴了頂破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臉,正一錘一錘地敲打著一塊大石。他打得生疏,上一錘下一錘,輕一錘重一錘,總是打不出棱角來,一看就不是石匠。
嵐岫太熟悉那個影子了,撲上去,大叫道:“兄長!”
草帽抬起來,草帽下的臉,眼神里鎮(zhèn)定又溫和,沒有一絲驚訝,他就是嵐岫的哥哥嵐峻。
嵐峻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他要上去相認,不料一群工役從他旁邊經(jīng)過,那些人就是他村子里的莊戶,當初要打死他的那群人。他在鐵保到來、眾人跪地叩首時掙脫了逃跑了,時過境遷,沒想到又遇到一起,人間的路竟如此窄!他不愿意再面對這些鄉(xiāng)親,便扭頭離去。
嵐岫抱住嵐峻,失聲痛哭道:“兄長,你逃到哪去了?我以為……”
嵐峻拍打著妹妹的后背,眼眶也潮濕了。當時,他把僅余的干糧讓給妹妹,在兩眼繚繞著一團團黑云的時候,遵從了阿瑪?shù)脑?,生啖了他腿上的肉。那是為了活下去。他還要照料妹妹,如果不這樣,他兄妹二人沒有被水淹死,就會被餓死!妹妹現(xiàn)在安好,他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嵐岫說:“兄長,跟我一塊兒住吧,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嵐峻問:“你住在哪兒?”
嵐岫說:“巡撫大人收留了我,在那邊的驛館。”
嵐峻說:“我怎么能到那里去住,我……”欲言又止。
嵐岫問:“兄長,這月余你到哪里去了?”
嵐峻說:“就是到處亂跑,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跑,人為一口食!”
嵐岫說:“答應我,不跑了。這里有飯吃,只要干活就有飯吃!”
嵐峻露出了笑容,自從那場水后他就沒笑過,他點點頭說:“好的,嵐岫,我答應你!”
嵐岫哪里知道兄長嵐峻逃跑之后經(jīng)歷了什么。
嵐峻跳下滔滔的黃水,本想一死了之,誰知熟識水性的他竟然沒死成,被水流沖到了淺水區(qū)。他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涉過黃流,走到一個村舍想討口飯吃,懵懵懂懂地就來到了東邊。
正走著,碰上一群人。這群人似聚非聚,三三兩兩一伙,前后拉開了距離,足有一里長,像是去趕集,又像是去赴一場約會。他們刻意裝作不相識,這種成群又不聚攏的走法,反倒讓嵐峻覺得他們是一伙的。
這時,一個漢子趕上嵐峻,問:“小兄弟,你是哪里人?”
嵐峻想,你管我是哪里人?把手向身后一指,很籠統(tǒng),很不屑。
那人很聰明,一下子就猜透了他的心思,問:“你是從衡家樓出來的吧?”
嵐峻沒有回答,只是往前走。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紅陽教乾位卦主李文成。
這些人走了一天一夜,是夜來到一處地方,鉆入一片惡林之中。黑夜里,那些蒼柏很怪異,像一個個高大的魔鬼站立在面前。這伙人就向林子深處走去。林子里有一條從荒草里踩出的小路,小路分出無數(shù)條岔路,每一條路的盡頭都是一座墳墓。
這時候,嵐峻看到幾輛獨輪小車推進來,從車上卸下一捆一捆的東西,這些東西用草裹著,打開來,是镢頭鐵鏟。他很納悶,運些家伙什至于用草掩蓋著嗎?
放下東西后,獨輪車又推走了。
李文成命令大家休息,每個人都備有干糧,唯獨嵐峻沒有。
李文成把肩上的褡褳扔給嵐峻,說:“小兄弟,吃吧,吃飽了好干活!”
嵐峻不知道干什么活。
李文成要求每個人都要給自己挖一個坑,深度要能坐在里面隱藏自己。挖出的土不能亂揚,必須運到一個地方,堆起一座新的土丘。
當一切做好后,天已微明。
這時,李文成指著一個墳墓命人開挖,挖出一個口,有磚砌的梯階可以下去,下去的人打開棺材蓋子,里面竟是雪亮的刀槍。
李文成命令,一人取一把,取完后又重新填埋好墳墓。嵐峻就和所有人一樣,持著器械隱藏在坑中,上面用樹枝偽裝好。
林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嵐峻在土洞里蹲了一天,不知道打了多少盹。終于,他聽到李文成一聲吶喊:“弟兄們,糧食來了,搶!”
所有人掀開頭上的樹枝,提著刀,挺著槍,發(fā)一聲喊沖了上去。
嵐峻選的是一桿槍,他認為槍很長,真要打仗,離人遠,傷不到身。他哪里知道,那桿槍到了他手里還不如棍子好使,也就只能嚇唬嚇唬狗吧。他也跟著大伙往前沖,很快逼近糧車。
車夫們一哄而散,只有一個車夫跳著叫著,迎著嵐峻他們跑來,指揮他們牽馬,圍攻六個帶刀的官兵……這幾個官兵實在厲害,殺得嵐峻他們?nèi)搜鲴R翻。
嵐峻見勢不妙,扭頭就跑,其他人也跟著一哄而散。官兵沒有追趕,若要追上來,嵐峻他們肯定不是對手!
在奔逃的路上,李文成截住嵐峻,喝道:“你瞎跑什么,官兵不敢追的!”
嵐峻不解地問:“那是為什么?”
李文成說:“我這里有埋伏!”
埋伏?嵐峻四下里望望,除了荒草野坡,哪里有一個人影?莫非都蹲在野地的坑里?
李文成說:“那三個兄弟向混元祖師復命去了,你等關(guān)鍵時刻不敢用命,功法不逮,是要受祖師責罰的!”
那夜,他們還襲擊了龍王廟客棧。
李文成領(lǐng)著嵐峻潛進客棧柜房。掌柜一家正在安睡,只有一個伙計在外間柜上打理,李文成上前,用匕首將那伙計刺倒,然后領(lǐng)著嵐峻摸進去。
李文成命令嵐峻殺人,但他哪能濫殺無辜,顫抖著手遲遲不敢下手。
李文成喝道:“動手啊!殺死一個,你就能得到混元道法!”
無奈之下,嵐峻舉刀砍向一個孩子,在刀落下的瞬間,他閉上了眼睛,也就是那一剎那,鮮血濺滿了他的前襟……
現(xiàn)在,他想,我怎么再做嵐岫的兄長?嵐岫不該有像我這樣雙手沾滿別人鮮血的兄長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