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生日,我收到五條金魚。其中兩三條稍大,一條體形較小,還有一條特別小的,它的顏色也不似另四條深,只是淡淡地泛黃。
可它并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它不到一周就結(jié)束了“魚生”,翻著肚皮在魚缸里泡著。過了不久,其他三條魚也消失了,只剩一條魚堅強地在那透明的魚缸中孤獨地活著。我給它起名“多比克”,爸媽都說這是個好聽的名字。我也這么覺得,只是它自己不知道罷了。
魚本來就是容易被人忘記的動物,小時候,我應(yīng)該也沒怎么與它互動過。只記得在練琴前,我常常會突然跳到它面前嚇得它一躥,水面沒有波瀾,它只是如閃幀般轉(zhuǎn)了個身,然后便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在透明的缸里發(fā)呆。我坐在琴凳上,與它面面相覷。
沒記錯的話,這個魚缸還碎過,后來換了個新的。媽媽當(dāng)時說,多比克在洗菜的盆子里待了一下午,也是苦了它了。我當(dāng)時同情地想,不透明的世界簡直糟糕透了,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光能透進來,完全是牢獄?,F(xiàn)在想來,它不管活在哪兒都是身處牢獄啊。透明的魚缸中什么都沒有,沒有漂浮的浮萍,沒有呵護它的水草,就連換氣的水泵都沒有。缸里只有一攤絕望的死水。能看見的外面的世界,對小小的它來說也完全是異次元。它會相信不在水中生活的生命嗎?它又怎么知道那個時不時瞪著它的巨型生物是什么?它會知道自己吞下的一天幾粒的棕色小顆粒是什么滋味嗎?
它怎么會知道。它連眨眼的機會都沒有,想著這一切的人是我。
就這樣,多比克被“囚禁”了幾年??赡苁峭蝗挥幸惶欤部赡苤皇俏彝蝗挥幸惶彀l(fā)現(xiàn),它呈現(xiàn)出生病的樣子:金黃的鱗片在水中被泡成乳白色,不似以前透亮,小小的軀體透露出幾分渾濁??晌覀儾恢涝趺淳人?,只能一邊查著它的癥狀,一邊進行著和它唯一能進行的交流:相望。媽媽往水里放了藥,水呈現(xiàn)出化學(xué)試劑一樣的澄清的黃色。多比克在水中懸浮著,頭部下傾著。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我感覺下一秒它就會失了平衡翻過身去。在它的眼中,我看不出什么變化。這實在是一種悲哀:唯一的交流方式卻無法讓我們傳遞信息。我抱著魚缸,一遍遍播著張雨生的歌:“魚兒魚兒魚兒慢慢游,滄海樂悠悠,從不覺自由……”
那一天我哭了很久。明明魚只是生活在不同介質(zhì)中的生物,我怎么就這么戀戀不舍?過了幾天,放學(xué)回家的我被告知了噩耗,可我卻沒什么太劇烈的反應(yīng)。
媽媽拿了一個小瓶,把多比克放在里面,暫時凍進冰箱。她說,人死歸土,魚生于水、歸于水。她想讓我把它送回水里,送回門口那條小河中。我拒絕了,我不想看見那煞白而僵硬的軀殼。再者,當(dāng)時是冬天,河面結(jié)了冰,我也無法讓河流帶它走。
我沒勇氣和它徹底告別。
某一天的清晨,多比克被爸爸帶到了某處有水的地方,在某個時刻,它與水融為一體,好像不曾在一個女孩家中活過一輩子,又好像不曾來過這世間。
為什么要為魚流淚呢?多比克或許已化作一股流水,那曾吐出幾個氣泡并讓它們浮到水上輕輕爆開的魚嘴不復(fù)存在,只剩水流鉆透它的每一片鱗片。這樣想來,流下的淚水也像是在召喚它的靈魂。魚和人一樣,死掉之后,“像水消失在水中”。有的回憶會發(fā)酵很久,可它是一條魚。它擺擺尾巴,于是一點氣泡冒出來,我又忽地想起它。而后,我的淚落下來,我又忽地想起它。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