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知道“離世”是什么意思。
離世就是離開世界了。
而且我還知道,這離開,不是突然飛上天空飛走了的那種離開。這離開,是很奇怪的離開:身體明明還在,但人就是不在了。
我認識這個詞語,但我和它不熟。
忘記是從幾歲開始,我發(fā)現(xiàn)了詞語的神奇: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只有用合適的詞語抓住,才能寫給人看、說給人聽。自那之后,我就開始興奮地收集詞語。
“離世”這個詞語我自然早早就收集到了,畢竟,來人間沒幾年,我們就都要明了,這可是這地方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記得三歲那年,我家所在的這條石頭巷子里,就有三四個人“離世”。
可能前幾天還看到了他們,突然某一天他們的家門口就掛上了白布。我仗著自己年紀小,可以不懂事,鉆進去看過。人安靜地躺在那兒,明明躺得很舒服,但身旁總有人在哭。我說:“哭什么啊?他在啊?!?/p>
身旁的人惱怒或者難過地說:“他離開了?!?/p>
我心里疑惑,但是,我發(fā)現(xiàn),確實在后來的人生里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我想,“離世”可真是個奇怪的詞語,我最好不要遇到它。
我五歲那年的夏天,知了還在漫山遍野歡快地叫著。母親和我說,我的外婆“離世”了。
我記得那一天母親是踉踉蹌蹌跑進學校的,她的四肢仿佛都不聽她的使喚,她艱難地控制住它們,最終在教室的門口才慌亂地鎮(zhèn)定下來。
那一天,我如往常一般正在發(fā)呆。
而發(fā)呆的時候,我喜歡透過窗戶看著外面。
我必須得先說說發(fā)呆這個事情。之所以發(fā)呆,是因為我太孤獨了——“孤獨”這個詞語,我還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并不知道那種感覺叫孤獨,我把它說成“心里的一種難受”。
那時候,老師們教的詞語,早已經(jīng)是我的老朋友了。它們一個個被老師介紹出場,我實在裝不出第一次認識它們的興奮。
其他同學很好奇地在打量它們??粗瑢W們幼稚地鬧、幼稚地叫、幼稚地生氣、幼稚地和好,我“心里有一種難受”——我知道那不是嫌棄,其實我很羨慕他們。只是我已經(jīng)想到太多事情,無法再跟著他們這么干了。
現(xiàn)在想來,這倒真是我人生的一個遺憾——年紀越大越明白,沒心沒肺地開心,真是一種能力。
事實上我和母親提議過,等到讀小學的時候我再去上課,但母親說不可以。
母親說:“全世界的孩子都得上學?!?/p>
母親和我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她真的和“全世界”很熟悉。
我母親出生在小鎮(zhèn),成長在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里結婚,在小鎮(zhèn)里生下我。她人生中最得意且最津津樂道的,是她十三四歲時,有次在去干農(nóng)活兒的路上,突然心血來潮,挑著擔子就往鎮(zhèn)子外走去。
“那天我整整走了兩個小時,回來又走了兩個小時。我記得回家的時候,夕陽橙黃橙黃的,像顆碩大的橘子。到家才知道,全家人瘋了一般在整個鎮(zhèn)上尋我。他們焦急地問:‘你去哪兒了?’那天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那么在乎我。我說:‘我就是認錯路了……’”
這個故事,母親講了又講。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曾有這么一次驚心動魄的歷險。我只告訴你?!?/p>
母親講到這兒,總要得意揚揚地看著我。
我想,或許她想告訴我,雖然她現(xiàn)在是一個母親,但她曾經(jīng)也是個很酷的孩子?;蛟S她還想告訴我,所有父親母親無論現(xiàn)在看上去多狼狽,但曾經(jīng)都是很酷的孩子吧。
但母親所謂的歷險,我再長大點就知道了:其實她只是走到了隔壁的安海鎮(zhèn),大概十二三里地。不過,這倒一點不妨礙母親開口閉口說著“全世界”。
“全世界都知道風變重了,就是要下雨啊”“全世界的父母都是疼愛孩子的”“全世界的人心都是肉做的,都會心疼的”……以及“全世界的孩子都得上學”。
關于“全世界”的事情我不好反駁她,畢竟我還小,和“全世界”也還沒熟悉起來。而且發(fā)呆真的挺好的,可以發(fā)現(xiàn)腦子里藏著那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任何尋常的日子、尋常的細節(jié),稍一琢磨,都可以發(fā)現(xiàn),藏著許多不那么尋常的好玩。
比如,看著窗外。
那時候的東石鎮(zhèn)上,大部分還是石頭砌成的低矮的房子。窗戶則是砌墻時空出來的一個個小小的洞,中間還會裝幾根石頭柱子隔擋一下。
這么小的窗戶,只夠探進一只手臂,對人來說當然沒什么意思,但對小鳥來說,這成了極好的游樂設施。在家里吃飯或者房間里睡覺,總可以看到調(diào)皮一點的小鳥,從這家人的這扇窗戶飛進去,再從另外一扇窗戶飛出來,又馬上飛進另外一戶人家……飛的時候,它們還經(jīng)常得意地鳴叫幾聲。
我上學那會兒,小鎮(zhèn)的經(jīng)濟開始發(fā)展了。學校因為有了華僑的捐款,闊氣地建起了水泥樓房,還安裝了大大的玻璃窗。
總有些從村里來的鳥,還不認識什么是玻璃,看著那么大的窗戶,怎么會忍得住不穿過去呢?它們開心地直直往窗戶里飛,臨近了,感覺到有阻隔的空氣以及玻璃折射的光斑,這才感覺不對勁,趕緊剎住,掉頭想轉(zhuǎn)彎——有許多鳥最終有驚無險地掠過,也總有許多鳥來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咚”一聲,是的,是一只鳥撞過來了。然后還可以聽到它憤怒地嘰嘰喳喳,那應該是罵聲。學校的玻璃窗上,因此經(jīng)常掛著一條條白色的鳥屎——不排除有些鳥是生氣,為了報復窗戶留下的,而更多應該是被嚇得鳥屎都掉出來了。
我了解這些,是因為我發(fā)呆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鳥的身體還沒到的時候,鳥屎就已經(jīng)飛出來了。
我還仔細琢磨過鳥的臉上那復雜的表情:圓睜著雙眼,滿是驚恐的疑問。估計它們心里想的是:沒文化是多么吃虧啊,看來還得好好讀書。
那一天,我遠遠看著又一只鳥沒心沒肺地往窗戶飛來,剛想用我的金屬文具盒折射出光瞄準它的眼睛去提醒它,然后我看見,母親正從校門口朝教室小跑過來。
雖然隔得有點遠,但我看得見,母親的表情失去了管理。她跑到教室門口,氣喘吁吁地叫出正在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對老師說了什么。
老師的表情有些悲傷,向我招手。
事情有點不對。我硬著頭皮走到母親跟前,母親說:“黑狗達你別難過哦,你外婆離世了。”
離世?
我愣了一下,拼命調(diào)動腦細胞,翻找起來。我知道自己認識這個詞語,是啊,雖然有點生僻,但難不倒我。我開心地用比賽時搶答的口氣叫出來:“離世是身體明明還在,但人就是不在了的意思。對吧?”
母親愣住了,她顯然沒想到我的反應是這樣的。
我以為是我說得不夠好,趕緊補充:“但是過段時間,那人就會完全從這個世界消失,是吧?”
話一出口,我的心直直往下墜。我知道發(fā)生什么了。
我要失去我的外婆了。
我接下來的人生里,再也沒有外婆了。
(宋祎摘自作家出版社《我人生中最開始的好朋友》一書,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