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史記》所做的評價“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贏得了很多人的贊同,幾乎成為現(xiàn)代人對《史記》的最高稱賞,我當然也非常認可魯迅的這個判斷。但在這里我要追問的是,為什么在眾多的史籍中,只有《史記》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享有這樣的盛譽,而其他的二十三史或二十五史卻沒有?
有人可能會說,是因為司馬遷能夠做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也似乎成了標準答案。但仔細分析這三句話,似乎并不能完全支持魯迅的論斷,因為除了中間一句“通古今之變”,是說《史記》寫的是通史,是《史記》的獨特之處,而后來這些正史全是斷代史;但就“究天人之際”和 “成一家之言”兩句話,卻是主觀的看法和判斷,并不是那么絕對。我們不能絕對說其他的正史都沒有“究天人之際”的理性思考,也不能說都沒有達到“成一家之言”的高水平。實際上,其他的正史各有自己的特點和優(yōu)點,比如《漢書》在史學史和學術史上的影響,可能遠遠超出《史記》,而被我們大大忽略了。之所以有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從魏晉南北朝開始就形成了“《漢書》學”,唐宋時期“《漢書》學”曾極度繁榮,到清代“《漢書》學”達到了頂點,可以說歷朝歷代文人學士都非常推崇《漢書》,在很多歷史時期人們對《漢書》的評價遠遠超過其他正史,包括《史記》。這一點不難理解,因為就對歷史事實記載的忠實程度而言,《漢書》當然優(yōu)于《史記》;甚至可以說,其他的多部正史在這一點上都超過了《史記》。因此,“《漢書》學”在學術史上延續(xù)了一千多年,而這一千多年似乎并沒有所謂的“《史記》學”?!妒酚洝烦蔀橐婚T單獨的學問大約是最近一兩百年在現(xiàn)代一些學者的倡導下才出現(xiàn)的,但似乎也并沒有得到學界主流的認可。也就是說,《史記》在學術史尤其是在史學史上的殊榮,比《漢書》可能要差很多,這與我們的常識判斷似乎差別比較大。
中國史學評論史上最重要的兩位大家劉知幾和章學誠對《史記》的評價就有很大分歧。唐代史學評論家劉知幾對《史記》的評價可謂“五五對開”,他先是肯定《史記》的優(yōu)點:“《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苯又?,劉知幾對《史記》缺點的批評也絲毫不留情面:“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于《高紀》則云在《項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輩而抑歸末章。遂使?jié)h之賈誼將楚屈原同列,魯之曹沫與燕荊軻并編。此其所以為短也?!保ā妒吠āざw》)應該說,劉知幾對以《史記》為代表的紀傳體題材史書的評論是非??陀^的,尤其是對《史記》的批評,是得到多數(shù)史學家認可的。中國史學史上的另一位史學評論大家、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在史學理論名著《文史通義》中給予《史記》高度評價,他說:“夫史遷絕學,《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圍千古,牢籠百家者,惟創(chuàng)例發(fā)凡,卓見絕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 此前如宋代著名史學家鄭樵也對《史記》評價很高,他說:“惟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之后,惟有此作。”從上述二人的評論看,他們對司馬遷“卓見絕識”的肯定,主要是因為《史記》有發(fā)凡創(chuàng)例之功,與前引評價司馬遷的三句名言,其實并無多大關系。清代許多學者對司馬遷的評價,大致都是基于同樣的理由。比如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對《史記》的評價就最為典型,他說:“司馬遷參酌古今,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為全史。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專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篇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p>
可見,從發(fā)凡創(chuàng)例這個角度對《史記》做出較高評價基本是客觀的;但另一方面,通過對學術史的仔細梳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歷史學家其實更欣賞班固的《漢書》,學術史上綿延不斷的“《漢書》學”是有其充分依據(jù)的。更為有意思的是,如果從中西學術史的角度并結合當代史學理論,也可以對這個有趣的現(xiàn)象做出較為令人信服的闡釋。因為這個現(xiàn)象恰恰印證了中國歷史學長期以來尊崇實證史學的傳統(tǒng),最晚從班固開始就形成了這樣的傳統(tǒng)。所謂“如實直書”,所謂良史傳統(tǒng),與蘭克的實證史學在某些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中國史學的鑒戒傳統(tǒng)與實證傳統(tǒng)既相統(tǒng)一,又相矛盾,也許正是二者之間的張力,使中國史學具有了獨特的傳承和特點。
很顯然,司馬遷《史記》與中國史學的這個傳統(tǒng)是有一定游離的,而這點恰恰正是司馬遷在清代以前不被待見的主要原因。比如,司馬遷撰寫《史記》的文學修飾筆法,是他受到贊譽的主要原因,尤其受到歷代文學家的稱賞,《史記》也因此成為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品;同時也是他受到批評的主要原因,他對諸多歷史情節(jié)及歷史人物的文學夸張性描述,經常受到歷史學家的批評。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兩千年后《史記》的地位終于徹底超越《漢書》,在現(xiàn)代學術史的脈絡和敘事中,“司馬遷”或《史記》已經成為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史學的一個標志或符號,在當代人的心目中,其地位可謂牢不可破,以至于梁啟超說:“凡屬學人,必須一讀《史記》?!?/p>
在此,我感興趣的是,《史記》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獲得至尊地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也是必然的。因為,《史記》與現(xiàn)代學術史有著天然的親緣?;蛘哒f,司馬遷有超越凡人的智慧,他對歷史的理解及寫作風格不僅遠超同時代的學者,而且此后兩千年中再無第二個司馬遷!為何這么說?因為根據(jù)當代歷史哲學理論,尤其是根據(jù)當代分析歷史哲學及后現(xiàn)代史學的理論,《史記》的確是一部杰作,是當之無愧的“史家之絕唱”?!妒酚洝吩趥饔?、世家等篇目中優(yōu)美的敘事風格、感情的極度投入、暢快的文筆等,都符合分析歷史哲學及后現(xiàn)代史學對歷史學的認識論分析。也就是說,《史記》這部著作的成功和影響,恰恰印證了分析歷史哲學的主要觀點。盡管梁啟超和魯迅等并不一定有這樣的理論認識,但他們的直覺和判斷是準確的。另外,他們對《史記》的高度贊賞,可能也暗含了對其他史學著作的不滿,以及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不滿。在這一點上,我可說曾經與他們有過共鳴。
我碩士研究生階段的專業(yè)是中國史學史,但到了二年級,我對這個專業(yè)厭惡至極,時刻都想逃離,甚至都想舍棄學位。為什么?因為我覺得這門學科極其無趣。不知是誰把史學史這門學科領進了現(xiàn)代中國學術界,這門學科一開始就被鎖定在了狹小的范圍內,即只把研究歷代史學典籍編撰特點、史料價值及史學家的個人生平等作為研究重點和學術旨趣,我們檢索史學史的碩博選題,大體不出此范圍,真讓人覺得索然無味。從文獻學的傳統(tǒng)看,把史學史作為一門嚴肅的學術進行研究,當然是有它的價值的,我只是說我個人感覺無趣,因為這門學科不重視思想,甚至可說根本就沒有思想。這種狀況的形成,我想可能由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國史學比較缺乏思辨的傳統(tǒng);二是史學史從業(yè)者比較缺乏理論思維的訓練。
簡單對中西史學史發(fā)展的歷程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西史學有著極大的差別。西方史學有兩大傳統(tǒng):一是敘事史的傳統(tǒng),這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創(chuàng)立的傳統(tǒng);二是歷史哲學的傳統(tǒng),這是由圣奧古斯丁創(chuàng)立的傳統(tǒng)。反觀中國史學,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史學也有自己獨特的傳統(tǒng),但與西方史學傳統(tǒng)差別極大,其獨特性體現(xiàn)在敘事性與鑒戒史學的有機結合,無論紀傳體、編年體還是其他史學體裁,大體都不出這個范疇。也就是說,與西方史學相比,中國史學有半個敘事史的傳統(tǒng),卻幾乎沒有歷史哲學的傳統(tǒng)。這大約是我感覺研究中國史學史特別乏味的一個主要原因?!妒酚洝返摹熬刻烊酥H”被現(xiàn)代學者稱賞,可是如果我們追問司馬遷到底是如何“究天人之際”的,究了多少、多深,實際也是很成疑問的。當然,其他的史籍可能究得更少更淺,甚至根本就沒去究!
從今天史學研究的普遍情況看,史學從業(yè)者大多停留在對史學的樸素認知層次上。缺乏對自己這門學科的哲學反思,這可能也是導致史學史極其無趣,甚至也是導致整個史學界杰出研究成果不多的一個重要原因。以至于有學者驚呼,最近幾十年有關中國歷史的新觀念新看法,大多來自歐美史學界。此話雖然刺耳,但仔細掂量,似乎并非虛言。其中的根源,我想大約是因為中國史學的認識論或中國的歷史哲學實在不夠發(fā)達,甚至根本就是欠缺。在二十世紀,歷史哲學最突出的成果是分析歷史哲學的出現(xiàn),分析歷史哲學對歷史研究主體性的強調,揭示了歷史認識論的本質。無論是克羅齊的“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還是柯林伍德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都在歷史認識論層面上充分肯定歷史學家的主體性??梢赃@么說,分析歷史哲學在認識論上徹底超越了人們對歷史學這門學科的傳統(tǒng)認知,正是在此基礎上,當代歐美史學在最大程度上發(fā)揮了歷史學家的主體性,歷史學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激情,因此各種新嘗試、新觀點層出不窮。
現(xiàn)在人們議論最多的是后現(xiàn)代史學,而后現(xiàn)代史學的理論基礎正是分析歷史哲學,只不過后現(xiàn)代史學的語言學轉向及其對傳統(tǒng)史學的解構,徹底動搖了傳統(tǒng)史學的根基,從而招致傳統(tǒng)史學的激烈批評。后現(xiàn)代史學否認歷史學的客觀性,認為歷史學家面對的只是關于過去的文本及其他史料載體,而不是真實客觀的過去;歷史事實一旦以文本的形式出現(xiàn),那就與文學作品并無二致,歷史敘事與文學創(chuàng)作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二者都是創(chuàng)作:文學家是將虛構的故事一個一個串聯(lián)起來,歷史學家是將諸多對歷史的記錄勾連起來。我們當然不同意??碌臉O端說法“真實并不存在,存在只是語言”,畢竟文學家的純粹虛構與歷史學家對歷史的觀察還是有區(qū)別的,我們只是在認識論層面承認二者的一致性。另外,否認任何歷史記載的絕對真實性,也并不意味著對歷史學科的否定;相反,我認為這恰恰是對歷史學科的推進??傊?,如果我們承認分析歷史哲學對歷史認識論的貢獻,那么也就不必將后現(xiàn)代史學視為洪水猛獸,因為后現(xiàn)代史學實際只是分析歷史哲學的延伸而已。
在分析歷史哲學尤其是在后現(xiàn)代史學的啟發(fā)下,我們需要對文學與歷史的學科性質進行重新認識。我想,可以簡單概括為下面一句話:虛構的未必不真實,真實的未必不虛構。這兩句看上去非常荒誕虛妄的表達,其實是對真理的揭示。我們常常有這樣的感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實比歷史記載要真實,而糟糕的歷史記載比小說還荒唐。盡管文學作品的人物和細節(jié)是虛構的,但作品在本質上可能是真實的,作品在反映時代特點和內容方面,可能是任何史料所無法企及的。這就是為什么很多學者根據(jù)《水滸傳》研究宋朝歷史,根據(jù)“三言二拍”研究明朝歷史,根據(jù)《紅樓夢》研究清朝歷史。因為透過這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對人物和情節(jié)的描述,我們可以勾勒出小說所反映的那個時代的特點。當然,這樣的文學作品不是很多。
我們再回來說《史記》?!妒酚洝分猿蔀椤笆芳抑^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是“無韻之離騷”!也就是說,魯迅對《史記》的這兩句稱頌文字,我們可以理解為是因果關系—這當然不是正解,更非魯迅的本意。魯迅喜歡《史記》,大家喜歡《史記》,是因為司馬遷的文筆是優(yōu)美的,故事是感人的,情感是真誠而投入的,見解是獨到而睿智的,比如梁啟超點出的《史記》十大名篇:《項羽本紀》《信陵君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貨殖列傳》《太史公自序》,的確是“千古之絕作”,文字優(yōu)美,情節(jié)感人。這些名篇都有司馬遷情感的投入和文學的想象,也就是說,肯定有司馬遷虛構的成分,但這些虛構合理,不僅沒有影響《史記》在學術史上的地位,反而為《史記》大大增色。司馬遷能夠游刃有余調動資源、安排章節(jié),比如在本紀、表、書及大量列傳部分,司馬遷就嚴格控制了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力,盡可能如實書寫。根據(jù)學者的研究,《史記》記載的歷史幾乎都是真實的,編年是準確的,有人據(jù)此斷定司馬遷記載的歷史絕大部分應該都有史實依據(jù)。比如,司馬遷對商朝歷史的記載,就從甲骨文得到了證實,王國維因此而寫了《先公先王考》;新出土簡帛及斷代工程的一些研究成果,也證明了《史記》記載的可靠性。就此而言,司馬遷雖然生活在兩千多年前,可他對歷史學真諦的理解,可以說不僅不遜于當代歷史學者,甚至可以說他對歷史的感知和理解超過了多數(shù)當代歷史學者。通過閱讀《史記》我們可以明顯體會到,司馬遷顯然具有如下意識:歷史沒有絕對的真實,只有相對的真實;歷史學家撰寫歷史不可能持完全中立和客觀的立場,因此在著作中注入歷史學家個人的熱情和感情是合情合理的;而呈現(xiàn)歷史的過程必須通過語言,因此優(yōu)美的語言表達是良史的不二法門。司馬遷不一定想得這么具體,也肯定沒有理論上的總結,但他在著作中卻是自始至終貫徹了的。正因如此,他的著作《 史記》成為“史家之絕唱”。
寫到這里,我要說,后現(xiàn)代思潮并不神秘,甚至也不是當代社會才有的,哪個時代都有后現(xiàn)代,凡是超越當時時代、批判反思當時時代的做法,從廣義上都可看作后現(xiàn)代。因此,我們可以把后現(xiàn)代看作歷史上的一個長期存在的現(xiàn)象。只是可惜,司馬遷之后的兩千多年,史學家因襲多而創(chuàng)造少,承命多而批評少,因此《史記》就成為一座孤零零的高峰,后來的史學家始終無法超越。實際上,這也無意間回答了最近幾十年為何關于中國歷史的新看法總是來自歐美史學界的疑問,也回答了很多學者對后現(xiàn)代史學的質疑和恐懼。司馬遷的史學實踐告訴我們,后現(xiàn)代史學不是要否認歷史學科存在的合理性,而是幫助歷史學家解開枷鎖。澄清與接近歷史真相當然是歷史學家的職責,但厘清歷史真相有多種途徑,絕對不是僅有考證一途,比如歷史學家的想象同樣可以幫助我們接近歷史的真實。司馬遷的故事還告訴我們,只有那些具有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感情豐富、文筆優(yōu)美的史學家和他們的史學著作,才可能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