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蔡元培全集》是由與蔡元培淵源深厚的商務印書館精心打造的。該書《總序》提及蔡先生與商務靈魂人物張元濟“不僅年誼深厚， 更是志同道合”。一個抱定教育救國，一個堅持開啟民智，且都是坐而言起而行，代表清末那一代啟蒙思想家的共同性格：為理想而抗爭，人格高尚，得到朝野各界的共同尊崇；不以朝廷為唯一依靠，堅信學在民間；目光遠大，但腳踏實地，從不嘩眾取寵。

我注意到，蔡、張二人的合作無間，乃兼及公心與私誼。《總序》提及蔡元培如何全面參與商務的各項活動，以及策劃編輯教科書、撰寫或編譯著作、主持簽約《北京大學月刊》《北京大學叢書》《世界叢書》《萬有文庫》等，至于高平叔初刊《民國檔案》一九八五年第一期、后收入《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 （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二年版）的《蔡元培與張元濟》，則從日常生活與經(jīng)濟往來入手，勾勒二位先賢的深厚情誼，以及如何在關(guān)鍵時刻相互支持。

而我想談談初步翻閱新版《蔡元培全集》之后的若干感想，主要涉及以下三個話題：一、減少公文與增加演講；二、著重譯作與教科書；三、研究高深學問與謀求學術(shù)獨立。

一、減少公文與增加演講

十二年前，我在《為何以及如何編“全集”》（《中華讀書報》二0一四年六月二十五日）中談及：

編“全集”的最大困惑是，這到底是“個人著作”呢，還是“專題檔案”？很多分歧其實是由此而生。舉個近在眼前的例子，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至一九九八年刊《蔡元培全集》，總共十八卷，之所以比高平叔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九年刊《蔡元培全集》的七卷本多出這么多，有鉤沉輯佚的功勞，但很大程度在于增加“當時由他主持制定或以其名義發(fā)布的重要公文、法規(guī)等”。凡從政者，每天都在簽文件，這些東西該不該收入全集，是個棘手的難題。

若本人沒有多少撰述，純粹以事功見長，那樣的重要人物編全集，確實只能做成“專題檔案”，比如新編《李鴻章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二00八年版）就是這樣，皇皇三十八卷，兩千八百萬字，屬于作者本人的撰述極少。蔡元培不是這樣的，他既是重要的政治人物，擔任過諸多重要職務，更是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有很多詩文及著作傳世。若把所有簽過字的公文全都納入，會大大沖淡全集的個人色彩。我很高興這回新編《蔡元培全集》做了認真的區(qū)分：“編委會經(jīng)過慎重研究， 決定擇要收錄公務文獻中最能夠反映其思想學術(shù)的篇目和全部函電， 其他公務類文獻均不收錄?！?/p>

表面上是體例問題，背后則隱含著價值評判：對于歷史人物，到底更看重他的政治地位，還是其思想及文章。具體到蔡元培這個人，淡化行政官員的味道，凸顯其讀書人身份，以及啟蒙者本色，我以為是恰當?shù)摹?/p>

在減少官員的例行批文及公函的同時，新編《蔡元培全集》卷五用了三冊的篇幅，構(gòu)建“演說家蔡元培”的形象，這點讓人很開心。三百余篇演說及講話，還有百余篇答記者問，此乃蔡先生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的另一種著述。這既是近代中國啟蒙思潮的表征，也與蔡元培的教育家身份特別吻合。

十五年前，我發(fā)表長文《何為“大學”—閱讀〈蔡孑民先生言行錄〉》（《學術(shù)月刊》二0一0年第四期），第四節(jié)“作為演說家的蔡元培”，以及第五節(jié)“‘演說’是如何成為‘文章’的”，從政治史、教育史、文學史三者的夾縫中，討論蔡元培的貢獻。其中談及目前見到他最早的演說稿，是一九0一年四月十九日《在杭州方言學社開學日演說詞》。也就是在這一年九月，蔡元培被聘為南洋公學經(jīng)濟特科班總教習，開始著意培養(yǎng)學生的演說能力。多年后，當年老學生黃炎培撰文哀悼蔡先生：“師又言：今后學人，領(lǐng)導社會，開發(fā)群眾，須長于言語。因設小組會習為演說、辯論，而師自導之，并示以日文演說學數(shù)種令參閱。又以方言非一般人通曉，令習國語?！保ā段釒煵替菝裣壬У哭o》，參見陳平原、鄭勇編：《追憶蔡元培》，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0九年版，91—92 頁）

作為政界要人、學界領(lǐng)袖，蔡元培有義務在各種重要場合發(fā)表演說。屬于公務性質(zhì)的，不無應景成分?？刹淘噙€有很多專業(yè)性很強的演說，一看就不是出自秘書之手。尤其北大校長十年，蔡先生主要采用“演說”，“作文”退居其次，專業(yè)著述更是免談了。北京大學新潮社一九二0年編印的《蔡孑民先生言行錄》，主體部分為演說，就是這個緣故?？申P(guān)于“大學”的論述與演說，是事業(yè)，是公務，同時也可能是文章。蔡元培的若干演說，便曾作為語文教材，進入中學生的閱讀視野。朱自清撰《〈蔡孑民先生言行錄〉指導大概》，特別表彰蔡元培的文言“樸實簡明，恰合現(xiàn)在的應用”（《朱自清全集》第二卷，江蘇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244、260、262 頁）。

與今天大部分官員的“職務講話”不同，蔡元培的演說之所以能入全集，因其基本屬于自撰，即便偶有秘書幫助，也都符合其身份與學養(yǎng)。更重要的是，這些演說比專業(yè)著述更貼近現(xiàn)實，更有前瞻性，更能體現(xiàn)蔡先生作為啟蒙者、思想家、教育家三合一的特色。時過境遷，別的書，除專家外極少有人閱讀，唯獨以演說為主體、略顯蕪雜但生氣淋漓的《蔡孑民先生言行錄》（新潮社一九二0年版）魅力依舊—因其最能體現(xiàn)眾人稱頌的“古今中外派”之學識淵博與性情溫潤，還有就是這以演說為根基的“近文的語”或“近語的文”。

二、著重譯作與教科書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蔡元培的著作中，在學術(shù)史上占有一席地位的，大概只有《中國倫理學史》和《石頭記索隱》。不少編寫的通俗讀物，當年曾發(fā)揮很好的作用，但也僅此而已。蔡元培真正用心用力的，一是翻譯著作，最有名的當屬德國泡爾生著《倫理學原理》（一九0九），以及同樣收入新編《蔡元培全集》卷十二的其他七種譯著，即《哲學總論》《哲學要領(lǐng)》《教授法原理》《妖怪學講義錄（總論）》《德意志大學之特色》《撒克遜小學（國民學校）制度》《柏格森玄學導言（節(jié)譯）》。此外教育方面的如《學堂教科論》（一九0一）、《中學修身教科書》（一九一二）等，也值得表彰。至于新編《蔡元培全集》卷六收錄“蔡元培講義稿”共九種，包括《國文科講義屬草》《倫理學講義》《倫理概要》《心理學》《比較民族學》《西洋教育史講義》《華工學校講義》《美學講稿》《美學通論》，其中前五種乃家藏講義手稿，尤為難得。這些講義稿，讓我們對蔡先生的教育觀念及實踐，有更為深入的了解。

我這里想探討的是，蔡元培的著述，為何偏重譯作與教科書。首先是開啟民智的時代風氣，其次是私營出版的主要業(yè)務，再次是游學歐洲的經(jīng)濟支持。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蔡元培之所以敢于辭官出游，除了堅定的政治信念、高尚的道德情操，還有就是商務印書館的鼎力支持。

民國初年，蔡元培旅歐期間，堂堂民國首任教育總長，曾因經(jīng)費不足，短暫當起講授國學的家庭教師。當然，這期間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除了部分官費，還有就是為商務印書館編譯或撰寫書稿。此前讀高平叔撰《蔡元培與張元濟》，其中勾稽商務印書館如何為蔡元培提供留學經(jīng)費，以及蔡元培怎樣在歐洲為該館著文或編譯，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回翻閱新編《蔡元培全集》卷十的“蔡元培書信集”，其中三封據(jù)蔡元培手札錄入的信件，讓我感慨遙深。

此三信都是寫給多年老友、其時任職商務印書館的蔣維喬的。

一九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蔡元培復蔣維喬函，稱：“兩月以來，所預定半日學法語、半日編書之計畫，竟未實行。對于商務印書館之契約，至為歉仄。然弟意，對于編書之約，無論部費有無，必須實踐。今已于廿四日遷居一法人家，兒輩進學校事，亦已安排妥當，當可實行半日編書之計畫。至編輯次第，擬先編《文字源流》《文法要略》《中國文學史》三種，然后及心理、論理等科?！保ā恫淘嗳肪硎安淘鄷偶?，211—212 頁）

一九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蔡元培又致蔣維喬函：“頃得舍親繩之內(nèi)兄函，言從高君耀堂處得一消息，謂先生慮弟奇窘，擬約同人共同設法相助，關(guān)愛之切，感何可言。竊意先生當因弟之公費既停，而商務館中又未便支脩，揣有窘象，特為預籌，非摯愛何以及此。惟弟到法后，接有去年部費，節(jié)省用之，目前實尚可支持。去歲西來，已重累故人。一之為甚，決不可再?！保ā恫淘嗳肪硎安淘鄷偶?，225 頁）

一九一五年四月二十七日蔡元培再復蔣維喬函：“《文字源流》，當著手編成。然館中早有印本，此事似不甚急需。弟本欲編《美學叢述》及《歐洲美術(shù)小史》二種。《美學叢述》之第一編為‘康德美學述’，《美術(shù)小史》之第一編為‘賴斐爾’， 均早已發(fā)端，而久未脫稿。今欲編成之，以先售于商務，以后始續(xù)編《文字源流》也?！保ā恫淘嗳肪硎安淘鄷偶?，255—256 頁）

上面已提及，旅歐期間，為商務印書館編譯圖書，是蔡元培主要生活來源。故這段時間與友人通信，多有談及自家著述計劃及工作進展的，此三信略見一斑。這些編譯計劃，有的完成，有的則落空，這牽涉?zhèn)€人的時間與精力，也與出版社的興趣有關(guān)。蔡元培偶有抱怨商務印書館“純粹營業(yè)主義，不肯稍提贏余以應用于開辟風氣，且為數(shù)年以后之銷路計，亦可謂短視者矣”，那是因為“政治、經(jīng)濟、歷史等書，銷路甚滯”，他推薦的書稿被拒，張元濟“毫不通融”（參見一九一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蔡元培致吳稚暉函，《蔡元培全集》卷十“蔡元培書信集”，223 頁）。作為商務的當家人，張元濟必須努力平衡文化與商業(yè)的利益?？梢圆贿z余力地支持蔡元培的工作，但是否接收其他人的著作或刊物，不能不更多考慮圖書銷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出版社首先必須盈利，否則連自家能否生存都成問題。

仔細推敲蔡元培的諸多信件，其實也在根據(jù)出版社的趣味調(diào)整自己的撰述計劃。畢竟，學術(shù)性很強的著作，需要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且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完成的。將主要精力放在翻譯自己感興趣的書稿，以及編輯各類教科書，既有個人能力及時間方面的考量，也是顧及出版社的利益與需求。

經(jīng)濟獨立是人格獨立的前提，幾次歐游，商務的支持都至關(guān)重要。蔡元培在野或游歐時的選擇翻譯與編寫教科書，以及出任北大校長及中央研究院院長，有機會主持學術(shù)時，更多選擇與商務印書館合作，既基于商務的實力，也不無投桃報李的意味。此乃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三、研究高深學問與謀求學術(shù)獨立

談論蔡元培與商務印書館的關(guān)系，當然張元濟是最重要的?？沙藦堅獫?，還有上面提及的蔣維喬，以及著名出版家王云五。以一九二一年出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為起點，商務工作二十五年，王云五以其卓越的組織與經(jīng)營能力，先后推出影響巨大的“萬有文庫”“中國文化史叢書”“大學叢書”等，惠及普通民眾與高等教育。其中“大學叢書”與蔡元培關(guān)系密切，值得略為探究。

“大學叢書”乃蔡元培高度認可的“國化教科書”的一大創(chuàng)舉，由王云五認真規(guī)劃，恭請蔡元培領(lǐng)銜，組成五十五人的審查委員會，商務印書館具體實施。該叢書一九三三年四月開始正式出版，涵蓋人文、社科及自然科學各領(lǐng)域，至一九三七年七月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已刊行兩百三十四種。此后，商務印書館輾轉(zhuǎn)香港、長沙、重慶、上海等地，“大學叢書”仍在繼續(xù)運行。可以這么說，這是新中國成立前，中國教育界與出版界通力合作推出的最高水平的學術(shù)叢書，代表了中國人謀求學術(shù)獨立的勃勃雄心。

談論這個令人振奮的話題，必須追溯蔡元培發(fā)表在《申報》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七日上的《國化教科書問題》。該文列舉使用外國教科書的三大弊端：“靡費時間與腦力”“與國情不適合”“足為普及教育的障礙”。緊接著，蔡元培稱：“‘國化教科書’的責任，當然不是少數(shù)人或少數(shù)文化機關(guān)所能夠擔負的。凡努力文化事業(yè)的，如教育家、著作家和出版家均應分擔一些責任?！保ǜ咂绞寰帲骸恫淘嗳返诹?，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版，42—43 頁）此文副題“在大東書局新廈落成開幕禮演說詞”，可惜大東書局實力有限，無力承擔此重任。一九一六年創(chuàng)辦于上海的大東書局，歷經(jīng)多年努力，在出版中小學教科書方面有一定實力，也刊行過不少具有學術(shù)及文獻價值的圖書，但無法與龍頭老大商務印書館相提并論。因此，“國化教科書”的重任，歷史地落在商務印書館頭上。

有商務印書館強大的組織及運營實力，再加上蔡元培在學術(shù)界與教育界的崇高威望，這件至今看來仍讓人驚嘆的創(chuàng)舉才可能成功。讀新編《蔡元培全集》卷十的“蔡元培書信集”中收錄蔡元培致王云五的十八封信，都是推薦人才與書稿，沒有正面討論“大學叢書”的編輯事宜?？梢赃@么理解，商務印書館的“大學叢書”，蔡元培確實只是領(lǐng)銜而已。

但若將視野往前推移，為現(xiàn)代中國大學編寫合適的教材，或者說謀求高深學問與出版事業(yè)的結(jié)合，這件事蔡元培一直在做。不妨就從一九一八年七月九日張元濟應邀訪問北京大學說起。查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十六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王世儒編《蔡元培日記》（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一0年版），以及這回新編《蔡元培全集》，蔡元培一九一八年七月日記恰好有殘缺，僅存十日、十一日及三十一日三天，實在讓人扼腕。好在張元濟日記對此事有詳細的記載：下午二點三刻，張元濟前往北京大學拜謁校長蔡元培，先談圖書館及教科書等，次為編譯會茶話，參加者除蔡元培外，文科教授還有陳獨秀、胡適之、章行嚴等，北大方面“因出示已成稿三種，一為人類學，一為心理學大綱，一為歐洲文學史”；“鶴又言，大學須辦月刊，將來擬歸本館印刷”（《張元濟日記》，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一年版，418、419 頁）。前者即日后商務印書館推出的“北京大學叢書”，除上述陳映璜著《人類學》、陳大齊著《心理學大綱》、周作人著《歐洲文學史》外，還有胡適著《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梁漱溟著《印度哲學概論》等，確實代表當年中國學界的最高水平。

至于擬議中的《北京大學月刊》，也很快得到落實。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北京大學日刊》上，堂而皇之登載了瑣瑣碎碎的《簽訂〈北京大學月刊〉出版合同》，總共十九條細則，而立合同的著作人是北京大學代表人蔡元培，發(fā)行人是商務印書館代表人張元濟。蔡元培撰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日的《〈北京大學月刊〉發(fā)刊詞》稱，此前一年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日刊》，“全校同人始有聯(lián)絡感情，交換意見之機關(guān)”；至于刊載長篇學說，體現(xiàn)北大之學術(shù)水平，則有賴《北京大學月刊》之創(chuàng)辦：“有《月刊》以網(wǎng)羅各方面之學說，庶學者讀之，而于專精之余，旁涉種種有關(guān)系之學理，庶有以祛其褊狹之意見，而且對于同校之教員及學生，皆有交換知識之機會，而不至于隔閡矣?！保ǜ咂绞寰帲骸恫淘嗳返谌恚腥A書局一九八四年版，210—212 頁）

從最初考慮如何囊括北大同人之著述，體現(xiàn)最高學府的研究水平，到集合全國學界力量，共同創(chuàng)造高水平的“國化教科書”，這與蔡元培地位變化及視野擴張有關(guān)，也與整個中國學界的進步密不可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學術(shù)，早已不是北京大學一家獨大。這個時候，確實是“凡努力文化事業(yè)的，如教育家、著作家和出版家均應分擔一些責任”。但就內(nèi)在思路而言，強調(diào)教育界不該滿足于閉門耕耘，應與出版界攜手，共同推動中國學術(shù)進步，卻是一以貫之。在我看來，這既基于蔡元培先生學術(shù)領(lǐng)袖高瞻遠矚的理性判斷，也與他跟商務印書館長期合作互利互惠的人生經(jīng)驗有關(guān)。

二0二五年四月十九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