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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名華商遭撕票:菲律賓為何綁架華人犯罪頻發(fā)

        2025-07-14 00:00:00程靖
        知音海外版(下半月) 2025年6期

        2025年4月,菲律賓華商郭從愿及其司機阿瑪尼·帕比洛遭遇綁架并被殺害。郭從愿之死,引發(fā)了菲律賓華人社會對有組織犯罪滲透的集體憂慮。

        這一切并非偶然。自2016年起,菲律賓政府推動網(wǎng)絡博彩合法化。而身份管理的混亂、法治的薄弱、腐敗與各級官僚體系各自為政的現(xiàn)實,共同為外來資本和跨國犯罪打開了方便之門。

        罪 行

        2025年4月9日,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東北方向一個多小時車程的黎剎省羅德里格斯鎮(zhèn),一位當?shù)鼐用裨谝惶幤Р輩仓邪l(fā)現(xiàn)了用尼龍袋包裹的兩具尸體。尸體的臉部纏繞著膠帶,手臂和胸口布滿勒痕,身上僅穿著內衣,頭上沾滿鮮血。隨后趕到的警方發(fā)現(xiàn),兩名死者分別是菲律賓華商郭從愿和他的司機阿瑪尼·帕比洛。

        兩人最后一次被外界看到是3月29日,郭從愿乘坐帕比洛駕駛的黑色雷克薩斯轎車離開他位于瓦倫瑞拉市的辦公室。根據(jù)菲律賓警察總署調查,兩人原本要在3月28日前往布拉干省梅卡瓦延的一棟房屋,和一名中國籍女犯罪嫌疑人會面。但實際會面延至3月29日才進行。29日后,沒有人再看見過兩人。

        《菲律賓商報》報道,3月30日,郭從愿的家人在微信上收到綁匪消息,對方要求支付2000萬美元的贖金,以換取郭從愿的性命。家人隨即向菲律賓國家警察局反綁架大隊(AKG)報案。郭的家人稱,他們分三次向綁匪共支付了總額高達2.1億比索(約超2600萬元人民幣)的贖金。但郭從愿仍然沒有音訊,直到4月9日尸體被發(fā)現(xiàn)。

        4月18日,菲警方在巴拉望島逮捕了兩名菲律賓籍犯罪嫌疑人理查多·奧地利和雷馬特·卡特奎斯塔。次日,一名中國籍犯罪嫌疑人戴維·譚·廖向反綁架小組自首。

        經(jīng)過菲律賓司法部的初步調查,三人被指控“綁架勒索致人死亡”??ㄌ乜顾撠熆词毓鶑脑负退緳C遭挾持、禁錮并最終遇害的房屋。戴維·譚·廖租用該房屋,他曾在3月29日進入便利店購買濕紙巾和塑料袋,疑似用于擦拭受害者車輛上的指紋,隨后將車輛棄置于奎松市。警方稱,案發(fā)現(xiàn)場共有五名犯罪嫌疑人,另有兩名中國籍主腦在逃,分別叫喬寧·林和龔雯莉,兩人“在受害者遭囚禁期間全程在場,和已經(jīng)落網(wǎng)的嫌犯戴維·譚·廖共同行動”。

        5月17日,在菲律賓長灘島的一家豪華酒店,中國籍犯罪嫌疑人龔雯莉被捕。警方稱,被捕時,一位身份是“美發(fā)師”的中國籍男子吳某正準備用一個金發(fā)頭套幫龔雯莉喬裝打扮。

        警方將龔雯莉視作這起綁架殺人案的“關鍵嫌疑人”:正是她負責將郭從愿約到布拉干省梅卡瓦延的公寓實施綁架,并在綁架后和家屬聯(lián)系贖金事宜。根據(jù)其供述,龔雯莉以買房為由,約郭從愿見面,將其控制后,用郭的手機和家屬聯(lián)系進行談判,之后將贖金兌換成加密貨幣。

        菲警方透露,郭從愿家人支付的贖金先以比索支付給兩家賭場中介公司——九王朝集團(9 Dynasty Group)和白馬俱樂部(White Horse Club)的電子錢包賬戶,然后一部分被兌換成美元,再兌換成加密貨幣USDT(泰達幣),其中大部分金額(總額超過136.5萬美元,約7558萬比索)已通過位于柬埔寨的金融平臺Huione Pay(匯旺App)賬戶提現(xiàn)。匯旺App的總部設在柬埔寨金邊。就在今年5月,美國財政部以“匯旺App”涉嫌洗錢為由,禁止美國公司為其開設或維護代理銀行賬戶,以禁止其進入美國金融系統(tǒng)。美國財政部下屬的金融犯罪執(zhí)法網(wǎng)絡部門(FinCEN)表示,“匯旺App”涉嫌為包括“殺豬盤”詐騙在內的一些組織的巨額加密貨幣進行洗錢,但“匯旺App”否認該指控。

        截至5月11日,菲律賓國家警察局反網(wǎng)絡犯罪小組(ACG)表示已在境外發(fā)現(xiàn)了價值20.59萬美元(約1140萬比索)的加密貨幣,并將其凍結,但至少140萬美元的贖金都已從柬埔寨提現(xiàn)。

        5月19日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菲警方說,接下來的任務重點是追蹤和追回贖金,并調查出“誰是最后的收款人”。

        自去年開始,菲律賓屢次發(fā)生針對華人的綁架殺人案。去年1月,居住在德國的中國籍男子和一名奧地利華人受邀前往菲律賓進行商務考察,抵達后即被綁架。家屬在支付了約130萬元人民幣的贖金后,兩人失聯(lián)至今。綁匪要求家屬使用數(shù)字貨幣支付贖金,并通過微信進行威脅和勒索。去年6月,供職于中國醫(yī)療器械企業(yè)的一名中國籍男子和一名美籍華人收到自稱為“李娜”的經(jīng)銷商的邀請,在前往菲律賓洽談業(yè)務時被綁架殺害。犯罪嫌疑人本名陳妤瑄,來自中國臺灣,后在韓國被捕。

        和這些遇害者相比,郭從愿是菲律賓華人社會的頭面人物,他的遇害尤其令菲律賓華人社會震驚。

        公開資料顯示,郭從愿1957年出生于中國福建省泉州市永春縣的一戶普通農家,小學畢業(yè)后輟學回家務農。28歲時,郭從愿來到菲律賓,進入一家鋼鐵公司打工,每天搬運鋼材、清理倉庫。他從基層起步,在掌握鋼鐵經(jīng)營的規(guī)則后,于1990年離開企業(yè),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鋼鐵貿易公司Ellison Steel。

        郭從愿趕上了時代的機遇。1992年上臺的菲律賓總統(tǒng)菲德爾·拉莫斯與菲南部的激進組織和解,創(chuàng)造了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還采取了一系列促進外資投資的經(jīng)濟開放與改革舉措。隨著業(yè)務擴展,郭從愿的商業(yè)版圖延伸到了房地產(chǎn)、礦業(yè)、養(yǎng)殖和餐飲等多個行業(yè),其中鋼鐵業(yè)務遍布東南亞。

        郭從愿遇害后,他被媒體冠以“鋼鐵大王”的稱號,但《菲律賓商報》執(zhí)行總編輯蔡友銘告訴本刊,郭從愿主要涉足鋼鐵貿易而非生產(chǎn),規(guī)模并不及其他華裔鋼鐵制造商,因此菲律賓華人社會很少將他稱為“鋼鐵大王”,而更多地稱他為“僑領”。他提到,郭從愿在馬尼拉的粵菜餐廳很受歡迎,菲律賓華裔社區(qū)常常在那里聚會。

        一名接近郭從愿案的消息人士告訴本刊,在菲律賓,綁架不是公訴罪,因此若被綁架的受害人或家屬不愿意出來作證,沒有原告,很難證明綁匪的罪行,警方就可能會釋放綁匪。以往華人被綁架后,為了增加警方的積極性,推動破案,在菲華人都會組織捐款作為懸賞資金,而郭從愿遇害后,華人社區(qū)籌集的捐款數(shù)額尤其大,“如果沒有這筆錢,警察可能就沒有破案的動力,因為作案者和受害者都不是菲律賓公民,他們認為,你們中國人之間的事情,為什么要我們菲律賓人來解決?”

        郭從愿的中國公民和僑領身份也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警方對案件的調查。這名消息人士說:“郭從愿今年3月出席過福建省政協(xié)會議,因此中方公安部門、中國駐菲大使館都非常重視這個案子。菲律賓總統(tǒng)小馬科斯也發(fā)表聲明要求破案,各方壓力之下,郭家又提出賞金,警方就很積極(破案)了?!?/p>

        “完美目標”

        在涉及菲律賓的新聞中,針對“華人”的綁架勒索案并不是件新鮮事。蔡友銘對20世紀90年代初自己上中學時的治安局面記憶猶新?!澳菚r候幾乎每隔一天都有一樁針對華人的綁架案。父母禁止我們去同學家聚會,不讓我們出去玩,放學以后必須馬上回家,不能到處亂跑。社會上的謠言和假新聞也很多,搞得人心惶惶”。

        蔡友銘說,他的一位家人也曾在放學途中被綁架,“綁匪確定目標前會跟蹤多時,會根據(jù)你上學乘坐的車來判斷你家的財力。如果綁架了一個孩子,綁匪會和你套話,問你家是做什么行業(yè)的,再判斷應該勒索多大數(shù)額的贖金。綁匪大多會先說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再通過談判確定具體金額。”蔡友銘說。

        1992年,菲律賓國家警察局統(tǒng)計的綁架案數(shù)據(jù)是上半年共30起,但警方估計每周都有平均10起“未被報案”,其中90%的受害者是華裔。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菲律賓研究中心主任代帆告訴本刊,那時菲律賓社會出現(xiàn)的綁架潮主要針對的是華人群體,是20世紀上半葉動蕩年代期間,或者更早以前抵達菲律賓并且扎根在此的。20世紀90年代,華裔僅占菲律賓人口的1%,但控制了該國500強企業(yè)中的三分之一。

        有錢,又是少數(shù)族群,使菲律賓華人成為犯罪分子眼里的高回報目標。華人社會組織“恢復治安運動”(MRPO)領導人洪玉華說,當時針對華人的綁架是一種“完美犯罪”:華人不報警,不與警察合作,每個被綁者家屬都會付錢,付款速度也很快。

        當時,華裔們過起了“防御性生活”:避免和陌生人來往,篩查自己的員工,減少夜里出門;馬尼拉唐人街所在的岷倫洛,商店傍晚五六點就關門歇業(yè),華人將年幼的孩子送到新加坡等國留學,沒有讓孩子出國的家長則限制孩子前往商場、電影院等娛樂場所。

        但這些做法并不足以解決問題,因為解決治安問題仰賴的執(zhí)法力量本就不足。洪玉華在《恢復和平與秩序,捍衛(wèi)人權與人類發(fā)展的菲律賓經(jīng)驗》一文里寫道,菲律賓前總統(tǒng)費迪南德·馬科斯的獨裁統(tǒng)治在1986年被推翻后,曾在軍事戒嚴時期(1971年到1986年)被優(yōu)待的軍隊和警察系統(tǒng)權力被削弱,他們賺取外快的機會不再。1995年警察管理辦公室的一份內部報告稱,當時一級到三級警官中有60%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于是,警察逐漸成為犯罪組織的一部分。1992年,時任總統(tǒng)菲德爾·拉莫斯解雇了國家警察局局長塞薩爾·納扎雷諾,原因便是其手下的高級警官涉嫌參與綁架、賭博和其他犯罪活動。華裔律師蔡威廉用一句話總結菲律賓“警匪勾結”的程度:“在紐約,警方對綁架案的反應時間為七分鐘;在倫敦,警察只需三分鐘就能抵達現(xiàn)場;菲律賓的警察反應速度是最快的,犯罪發(fā)生時,他們就能到達現(xiàn)場?!边@也是為什么馬尼拉成為舉世聞名的“綁架之都”:20世紀90年代中葉,哪怕是在“阿布沙耶夫組織”和“摩洛民族解放陣線”不斷制造分離主義和激進主義武裝活動的棉蘭老島,每年發(fā)生的綁架案都沒有首都地區(qū)多。

        1993年1月,15歲的華裔女孩夏玲在上學途中被綁架,在解救行動中被綁匪主謀當成“人盾”,在警方與綁匪的交火中被射殺。夏玲之死使菲律賓華人意識到,必須主動爭取自己的安全和權益。洪玉華組織起“恢復治安運動”,領導華裔民眾在岷倫洛舉行了聲援夏玲的游行和罷工罷課活動,那場游行隊伍蔓延了10千米,有2萬多人參加。人們印制了10萬張寫著“夏玲之后,下一個是誰?”的海報,舉在人群中,貼在車上、商店門口,希望菲政府采取行動打擊犯罪,保障華裔社區(qū)安全。不久后,又有兩起綁架案發(fā)生,三名受害者都是菲律賓人,讓全國范圍內都激起了針對治安問題的憤怒。

        局面直到1999年開始才有所好轉。時任菲律賓總統(tǒng)格約瑟夫·埃斯特拉達撤換了原有的國家警察局局長,任命了常年負責反綁架和反腐敗工作的潘菲洛·拉克森擔任這一要職。拉克森著力消除警員中的“賄賂文化”,他拒絕收受大集團的賄賂,也禁止警察勒索小販,并將財政和后勤85%的資源分配給警察一線部隊,僅留15%的資源在警察總部。蔡友銘記得,拉克森的執(zhí)法風格也非?!拌F腕”,他允許警員在執(zhí)勤中直接打死有反抗行為的綁匪。這一做法雖然存在法律爭議,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震懾了犯罪分子。

        此后,在華人社會的壓力下,菲律賓前總統(tǒng)阿羅約還在2003年宣布成立國家反綁架特別工作組(NAKTF),國家警察局也組建了總統(tǒng)反犯罪緊急響應小組(PACER),對綁架事件進行打擊。針對華人的綁架案也就漸漸銷聲匿跡了。

        犯罪溫床

        2019年起,菲律賓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綁架事件。蔡友銘說,當時,由于受害者基本都是中國籍人士,和菲律賓本土華人沒有交集,因此“華裔也不太關心”。在馬尼拉從事跨境電商的中國人阿軍幾年前曾在一個商會飯局上認識了郭從愿,但后來和他來往不多,他告訴本刊,對方作為知名僑商,可能不愿意和他來往,“因為一方面他生意體量大;另一方面,他是在這里多年的華僑,都覺得我們這些后來者是‘搞詐騙的’”。

        后來者,指在菲律賓離岸博彩熱的大潮中大批到來的中國人。作為菲律賓華裔中的一員,蔡友銘證實了阿軍的直覺。2024年,蔡友銘到印尼萬隆參加世界海外華人研究學會主辦的學術會議,他在會議論文里寫到,他不把博彩業(yè)者看作“移民”,“他們形成了一個‘泡泡’,有自己的一個圈子,一些人連馬尼拉的中國城在哪兒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當?shù)赜兄形膱蠹?、中文學?!薄V劣趤矸坡少e的原因,“不是來賺快錢,就是來鉆菲律賓社會的漏洞、從事違法犯罪活動的”。

        老華僑和華裔們的“偏見”事出有因。事實上,在案件的偵查過程中,警方公布的一段視頻顯示,郭從愿和中國籍犯罪嫌疑人戴維·譚·廖、龔雯莉就曾經(jīng)在某個活動場所同桌吃飯。

        2016年,羅德里戈·杜特爾特當選菲律賓總統(tǒng),推動了離岸博彩業(yè)的合法化。所謂“離岸博彩”(POGO),是指在菲律賓境內注冊運營但服務對象為境外客戶的博彩公司。根據(jù)規(guī)定,菲律賓本國居民、身在海外的菲律賓公民以及來自禁止博彩國家的居民,均不得參與其中。博彩公司的合法運營牌照由總統(tǒng)辦公室控股的國有企業(yè)“菲律賓娛樂博彩公司”(PAGCOR)發(fā)放。從2016年起,PAGCOR開始大規(guī)模處理離岸博彩執(zhí)照申請。據(jù)其統(tǒng)計,截至2019年,菲律賓共有近300家獲得執(zhí)照的離岸博彩公司,其中大多數(shù)(POGO公司)主要服務于中國客戶。

        對菲律賓政府而言,離岸博彩業(yè)自從申請執(zhí)照起就能成為重要的收入來源。據(jù)《菲律賓星報》報道:線上賭場需向PAGCOR繳納15萬美元申請費和20萬美元牌照費,體育博彩的兩項費用則分別為12萬美元和15萬美元。僅牌照費就能占到PAGCOR收入的2%。根據(jù)菲律賓財政部(DoF)數(shù)據(jù),2017年至2022年間,該行業(yè)共繳納了538億比索的稅款。

        離岸博彩業(yè)對菲律賓經(jīng)濟的影響遠不止稅收。菲律賓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局(NEDA)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該行業(yè)營收達到1045億比索,占全年GDP的0.67%。這一數(shù)字包含運營支出、員工工資與福利以及辦公場所租金,極大地帶動了房地產(chǎn)業(yè)和其他配套行業(yè)的發(fā)展——僅2019年前九個月,離岸博彩業(yè)便租下超過38.6萬平方米的辦公空間,占全國寫字樓總需求的三分之一,甚至超過了菲律賓傳統(tǒng)的出口支柱行業(yè)——業(yè)務流程外包(BPO)業(yè)。代帆在菲律賓的房產(chǎn)中介友人告訴他,一些博彩公司為了“安全”,要給員工提供住宿,“買房租房都是成棟成棟地去買、去租”。

        但熱鬧的行業(yè)、巨額的現(xiàn)金流動和跨境網(wǎng)絡之下是無人看管的灰色地帶。離岸博彩業(yè)每日處理的巨額投注金額,大多以電子錢包、加密貨幣等匿名或半匿名方式結算,意味著任何一筆沒有合法來源的資金都可以化身賭資,通過賭場的加密貨幣渠道層層轉移,讓監(jiān)管部門難以追蹤。

        人的流動同樣也不受控制。2017年8月,菲律賓對“符合條件”的持中國護照者開放落地簽(VUA),包括旅游團、商會和政府認可的商人、投資者、會展代表等。蔡友銘說,很多人利用游客或其他合法身份入境后,通過中介在移民局改成工作簽證,再進入博彩行業(yè)工作。

        入境菲律賓的途徑不僅于此。蔡友銘提到,根據(jù)1995年頒布的《特殊經(jīng)濟區(qū)法》,經(jīng)濟特區(qū)(SEZ)的公司可以雇用外國公民,外國人除了旅游等短期活動不得離開特區(qū),“但這些公司可以在馬尼拉開設分公司,把人移到馬尼拉后,聲稱雇傭關系仍在經(jīng)濟特區(qū)里,馬尼拉大會區(qū)下轄的各個城市政府對此并不在意,因為外國工人事務歸勞工部和移民局管,市政府只要收到稅就可以了”。蔡友銘提到,后來有關部門也針對這些雇傭行為的“灰色地帶”進行過搜捕,“但(這樣的人)太多了,抓也抓不完,有時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2019年,有超過47萬人在離岸博彩行業(yè)找到工作,因統(tǒng)計口徑不同,其中中國籍員工的數(shù)量在4.4萬至13萬之間。一些電信詐騙集團看中了合法離岸博彩公司提供的“掩護”,也以“高薪”誘騙中國勞工來菲后扣押護照,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并強迫其參與電信詐騙。

        罪惡就在重重灰色地帶下悄然發(fā)生。高調反對離岸博彩的華裔參議員張僑偉此前接受采訪時說,菲律賓的許多綁架案,都與離岸博彩業(yè)相關,這些運營者“最初參與綁架,后來參與人口販賣、虐待、洗錢”。

        從2017年到2019年底,菲律賓國家警察局反綁架大隊報告了67起綁架事件,受害者幾乎都是中國人,都是試圖從博彩公司離職的員工。當時洪玉華接受采訪時說,相關案件的實際數(shù)字遠高于此,“以前,每月一次、兩次,后來變成了每周一次、兩次。(2019年底)馬尼拉大都會每天發(fā)生兩到三起涉及中國人的案件”。

        蔡友銘說,2019年柬埔寨禁止網(wǎng)絡賭博,進一步促成了犯罪組織和犯罪分子向菲律賓聚攏。后來,犯罪的形式開始逐漸發(fā)生變化,綁架目的也不再是強迫受害者從事電信詐騙等活動,而是奔著大筆贖金而去。代帆說,新冠疫情期間,很多博彩公司倒閉,博彩從業(yè)者內部開始“失序”,失業(yè)后生存壓力劇增,加上因博彩而起的復雜的財務糾紛,社會上開始出現(xiàn)大量的綁架勒索、暴力傷害等惡性事件,幕后黑手是一些跨國犯罪集團。他指出,從案件細節(jié)通常能看出綁架事件主謀來自何方:“菲律賓本地的綁匪要求的贖金通常較小,犯罪手段也很‘拉胯’,甚至出現(xiàn)過綁匪睡著了、人質逃走了的現(xiàn)象。但一些涉及大額贖金甚至撕票的綁架,通常有中國大陸或港臺地區(qū)的犯罪團伙卷入其中?!?/p>

        身份切換術

        2022年小馬科斯當選總統(tǒng)后,開始整頓離岸博彩行業(yè)。菲警方在2023年10月公布,當年上半年警方統(tǒng)計到的離岸博彩相關犯罪受害者就達到了4039人,犯罪者903人,其中大部分是中國人。2023年起,菲警方多次突襲了班班、波拉克等地的博彩園區(qū),關閉了大量公司,遣返了中國員工。

        菲律賓德拉薩大學政治科學系副教授馬修·奧爾多內茲向本刊分析,小馬科斯打擊離岸博彩業(yè),一方面是通過攻擊杜特爾特的政治遺產(chǎn)為自己增加政治聲望,另一方面是希望通過打擊離岸博彩業(yè),來解決這個產(chǎn)業(yè)帶來的網(wǎng)絡詐騙、販賣人口、走私等犯罪問題。

        然而,這場打擊并沒有完全改變菲律賓錯綜復雜的犯罪生態(tài)。奧爾多內茲提到,在大型POGO公司被打擊后,一些沒有及時離境的博彩從業(yè)者會轉入地下,以規(guī)模較小的公司繼續(xù)運營博彩。他們仍然作為影子說客,對菲律賓政壇產(chǎn)生影響。

        他解釋說,菲律賓有一套非常去中心化的政治制度,市長的權力非常大,可以決定與外國商人合作、交易,甚至與外國城市結對成為“姐妹城市”,而一個外國商人在任何一個城市進行投資和建設,在土地規(guī)劃、建筑許可等決策上僅需要獲得市長的批準。“地方選舉中,政客們需要錢來作為‘戰(zhàn)爭基金’進行競選,有時候僅僅幾百票就可以改變結果,因此政客們需要離岸博彩業(yè)運營者的資金,博彩公司也能受益于他們資助過的政客,兩者形成互利共生的關系”。這也就給犯罪活動留下了可乘之機。

        比如,班班市長是近年來菲律賓有組織犯罪活動中最為戲劇性的人物之一,她常年自稱愛麗絲·郭,自詡一名從小被母親拋棄的中菲混血兒,2021年,在距離馬尼拉99千米處、人口不到8萬人的小城班班競選市長,2022年以500票的微弱優(yōu)勢當選。

        2024年2月到3月,菲律賓總統(tǒng)反有組織犯罪委員會(PAOCC)突襲了位于打拉省班班市的寶富園區(qū),警方從園區(qū)里的宏盛科技和尊元科技兩家公司中,分別解救了800多名和600多名工人,其中僅尊元科技的600多名員工中就有202名中國人和其他國家人士。被解救者稱,他們在園區(qū)里目擊了詐騙等非法活動,外國工人多為非法移民,在園區(qū)期間曾遭受虐待和折磨。

        媒體和參議院調查發(fā)現(xiàn),寶富園區(qū)的水電費和物業(yè)費是班班市長愛麗絲·郭交的,而園區(qū)的地理位置恰好緊鄰班班市政府大樓。園區(qū)的地塊曾被愛麗絲·郭買入,宏盛科技的博彩牌照也由她申請,且她與幾位商業(yè)合伙人共同成立了擁有寶富園區(qū)的地產(chǎn)開發(fā)企業(yè)。甚至愛麗絲·郭的身份本身就是假的。事實上,她1990年出生于中國福建,12歲時持中國護照入境菲律賓,護照上的名字是“郭華萍”。2024年6月,郭華萍一度潛逃出菲律賓,當年9月在印尼被捕后被引渡回菲律賓。

        這個光怪陸離的故事或許能解釋郭從愿案件中的種種離奇之處。在警方公布的郭從愿案犯罪嫌疑人中,許多人都使用多個名字,如此前被抓獲的理查多·奧地利,也被稱作里查德·譚·加西亞;雷馬特·卡特奎斯塔則有個外號“胖子”。而龔雯莉除了阿欣,在警方通報中,還有多個別名,包括凱利·譚·林、鮑文麗和黃燕玲。

        蔡友銘解釋說:“菲律賓并沒有統(tǒng)一的身份證制度,民眾日常生活中可以用各種證件作為身份憑證,比如駕照、社??ǖ取km然申領這些證件通常需要出生證明,但在一些偏遠或貧困地區(qū),人們甚至連出生證明都沒有,僅憑村委會出具的證明也能申請?!边@種制度漏洞,給一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機——他們在生活中,甚至被警方逮捕時,都可能輕易使用不同身份,從而混淆視聽,掩蓋真實背景。

        警方發(fā)言人讓·法哈多表示,郭從愿案件中中國籍犯罪嫌疑人戴維·譚·廖除了郭從愿案以外,還涉及另外五起綁架案,其中一起案件所使用的紅色福特SUV,正是拋尸郭從愿和他司機的那輛車。盡管如此,他仍然能夠以不同的身份遠離牢獄之災:有時候,他是楊建民,有時候是蕭長江,有時候是邁克爾·阿加德·楊。

        郭從愿案發(fā)酵期間,菲律賓民間反犯罪人士阿塞尼奧·埃萬杰利斯塔在其社交媒體上發(fā)布了戴維·譚·廖曾與總統(tǒng)小馬科斯的姐姐、參議員伊梅·馬科斯,以及前總統(tǒng)發(fā)言人哈里·羅克等知名政界人士在公開活動上的合影,只是當時他用的名字是“楊建民”。蔡友銘手下的記者在2024年9月30日拍下的照片顯示,“楊建民”和郭從愿出席了同一個華人社團活動。可能如此“高明”的身份切換術正是令郭從愿放下了戒心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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