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生死,未必大得過吃喝,蔡瀾這一生,亦莊亦諧,亦繁亦簡。想來,彌留之際的他興許也以為這是一場夢,一個醒不來也無妨的盹兒。
6 月 27 日下午,微博認證的賬號“蔡瀾”發(fā)布消息稱,2025 年 6 月 25 日 ( 六月初一 ),蔡瀾先生在親友陪同下,于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安詳離世。
訃告稱 :“遵從先生意愿,為免叨擾親朋,不設(shè)任何儀式,遺體已火化。在此感謝各位對蔡瀾先生的關(guān)懷?!?/p>
至此,“香港四大才子”均已離世,四人的音容笑貌,徹底成為歷史的記憶。
包括蔡瀾在內(nèi),金庸、黃霑與倪匡,被稱為“四大才子”。其中,黃霑早在 2004 年就因肺癌離世,金庸與倪匡則分別于 2018 年、2022 年先后離開人世。后兩者的離開,點燃了另一股哀嘆的聲浪—香港文壇老人一個個接連離開,似乎意味著香港文化魅影的式微和衰落。
幸好當時還有蔡瀾,讓昔日的香江魅影還保留幾分活色生香的魅力。但可惜只有蔡瀾。
近三年,蔡瀾的健康狀況逐漸成為公眾關(guān)注焦點。2023 年初,其妻子意外摔倒離世,蔡瀾因救妻導(dǎo)致股骨頸骨折,術(shù)后長期依賴輪椅,他多次被拍到坐輪椅外出,身形消瘦,但仍保持樂觀態(tài)度,稱“活一天過一天”。
2025 年 3 月,其弟蔡萱因白血病去世,蔡瀾因健康問題未能出席葬禮 ;4 月,他被證實因“老毛病”入住 ICU,秘書澄清“無大礙”,但其雙腳浮腫、需 8 人團隊照料的消息引發(fā)擔憂。
晚年他獨居海景酒店,以“享受人生”的態(tài)度面對病痛與孤獨,直到 6 月 25 日,安詳離世。
如今,此地只剩對故人的追憶與悼念。
回顧蔡瀾的一生,同時身兼美食家、作家、電影人、電視主持人的他,斑斕而瀟灑,但最為世人所道的,還是他始終如一的豁達與松弛。
他自我調(diào)侃為“菜籃”,毫不避諱愛吃會吃的“俗氣”??伤摹八住保L遠看來也恰恰成就了他的灑脫與浪漫。
人間生死,未必大得過吃喝,蔡瀾這一生,亦莊亦諧,亦繁亦簡。想來,彌留之際的他興許也以為這是一場夢,一個醒不來也無妨的盹兒。
“四大才子”里,蔡瀾是最特別的那個。
這個特別,或許與他身上“文人騷客”式的風骨不重有關(guān)。
黃霑的流行曲、金庸的武俠、倪匡的科幻,至少都是文化界已成體系的種類。金庸、倪匡揮筆繪人間豪情,本人卻沉穩(wěn)謹慎。最早離去的黃霑,將世界對他的記憶停留在了狷狂蓬勃的流行曲黃金時代。
與之相比,蔡瀾的獨特之處,或許是那三分“酒色財氣”,雙腳落地的生活方式,豁達坦率,飲食男女,讓人倍感活色生香。
蔡瀾的吃,并非在餐桌上、美食前架起姿勢舞文弄墨,而是在一粥一飯之間,品味出人生樸素的真諦—米其林、黑珍珠、排行榜并非美食的唯一標準,茶餐廳和大排檔亦能有滋有味。在他眼里,一碗豬油撈飯便是人間至味,最好吃的莫過于“媽媽做的菜”。
人類文明史,便是一部飲食演變史。人們發(fā)明了“飲食文化”,要從吃喝里窺見社會發(fā)展,折射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涵養(yǎng)。李安導(dǎo)演拍《飲食男女》,剖開附著于傳統(tǒng)飲食關(guān)乎情與理的紋理。
但在蔡瀾那里,吃可以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因簡單而天真純粹,也因簡單而豐富多姿。他數(shù)次強調(diào),“美食這種東西,是極度的主觀、極度的偏見”。他還說,食評是絕對主觀的,“要不主觀的話就什么意思都沒有了”。
個人體驗的大相徑庭,賦予美食以自由和開放性,而這,恰恰是藝術(shù)所倚的來源之一。
中國人說食色,性也,口腹之欲是人類原始的基本欲望之一。蔡瀾毫不避諱地坦承,人這一生,不必非得追求什么高尚的價值成就,“人生的意義就是吃吃喝喝,以基本的食物養(yǎng)活自己,以奢侈的快樂點綴生活”。
后人最常用“豁達”來形容他。蔡瀾在 2017 年出版的新書《沒有什么了不起》里記錄過一件小事 :一次,飛機突遇氣流,顛簸不止,身邊外國乘客嚇得臉色蒼白,蔡瀾卻不緊不慢地喝酒。待飛機平穩(wěn)后,那人不解 :“老兄,你死過嗎?”蔡瀾卻放下手中的酒杯,緩緩道 :“我活過?!?/p>
雖然出生于 1941 年的新加坡,但蔡瀾的祖籍是潮州,在當?shù)?,小孩過生日需要吃紅雞蛋。蔡瀾在 2016 年的《十三邀》訪談里回憶道 :“兒時經(jīng)歷戰(zhàn)亂,有一次過生日,忽然間‘咣’一聲,一個炸彈炸在我們屋頂上?!辈虨懺跍蕚涠氵M防空壕的時候伸手抓來那個雞蛋黃,急忙丟進嘴里,“差一點啃死!”
后來,許知遠還在節(jié)目里說 :“至少在我的視野中,蔡瀾是最會享受人生的人?!?/p>
他笑著說出一顆紅雞蛋引發(fā)的生死虛驚,就像在飛機上笑著品下一口紅酒。
從歷史的激蕩時期走過來,飽覽文明的輝煌與衰落,蔡瀾眼里卻還是樂呵呵地裝著那些吃的喝的。但他反對自己被稱為“食家”,因為這個詞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將食物的可口程度前置,對食物挑剔且充滿精英視角的評判。
可在蔡瀾看來,“怎么吃”其實比“吃什么”重要,他從不要求頂尖食材,從高檔飯店寫到路邊食肆,走到哪吃到哪,吃到哪寫到哪。
他也從不像那些端著文人架子的作家,賦予飲食故作高深的人文價值,在他那里,吃可以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食物的世界,就像動植物的世界一樣,不必與人糾纏,也能自成一系。但美食溫柔,因此可以承載人,映照人。后來受陳曉卿之邀到《舌尖上的中國》做顧問,蔡瀾也從不著眼于餐廳,而是回歸食材,從味到根,求真求直。
快樂并不那么容易,人間煙火,舌尖味蕾,是為數(shù)不多能通往快樂的渠道。蔡瀾留戀它,但不那么貪心。
如果蔡瀾晚幾十年出生,如今可能會是一個隨時“塌房”的、被討伐和審判的公眾人物。
他曾在小學作文里寫自己的志向是開一家青樓,“差點被退學”。他還曾在采訪中透露,自己年輕時是一只“沒腳麻雀”,一年結(jié)交一個女朋友。
在蔡瀾的眼里,世界的光譜并非只有一種,而是多姿多彩,他遵循的是一種審美而非道德為絕對單一標準的生活。他的隨心所欲,在一定范疇內(nèi)不會給他人帶去災(zāi)難,但也絕對算不上崇尚的主流價值。
在成為美食家之前,蔡瀾躬耕電影業(yè) 20 年。由于家里與邵氏兄弟有著密切交集,他從小就閱片無數(shù),18 歲那年到日本大學藝術(shù)學部攻讀電影科編導(dǎo)系,留學期間半工半讀,同時兼任著邵氏電影公司的駐日本經(jīng)理及翻譯。
1963 年,蔡瀾畢業(yè)后到香港定居,擔任邵氏公司制作經(jīng)理。那時候的他是個十足的電影“文青”,但他對作品卻不追求什么藝術(shù)性,監(jiān)制主導(dǎo)的電影,大多是商業(yè)片,現(xiàn)象級作品有《快餐車》《龍兄虎弟》《福星高照》《城市獵人》《重案組》等。他也曾監(jiān)制過風月片,被問及是否尷尬時,蔡瀾笑答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拍得美就行?!?/p>
但他熱愛電影這一門事業(yè),將所有熱愛與心血傾注其中,為尋找一顆逼真的骷髏頭道具,他曾連夜跑到山中,從別人的骨壇中尋找真實的骷髏頭。
不過,蔡瀾沒有在電影行業(yè)停留太久。隨著邵氏將商業(yè)重心轉(zhuǎn)向電視行業(yè),他離開了邵氏影業(yè)。晚年的他回憶,倒是真切地表達悔意 :這一輩子最不該的事就是去拍電影,因為拍電影始終是別人的事。
離開電影行業(yè)后,他很快找到了更純粹的熱愛 :美食。
有一次,父親蔡文玄來香港看他。兩人去吃早茶,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座位,還遭遇了服務(wù)員的冷落。氣憤之下,蔡瀾決定專寫一寫有關(guān)美食的文章。出乎意料的是,就像他當年對電影的追求一樣,蔡瀾對美食的探索也幾近癡迷。
經(jīng)老友倪匡介紹,金庸和蔡瀾一見如故。金庸欣賞蔡瀾的瀟灑氣質(zhì),性格大相徑庭的兩人,成了至交。金庸主持《明報》的時候,蔡瀾開設(shè)長期專欄,取名“草草不工”—金庸是一代宗師,而蔡瀾自謙只是“草草”。創(chuàng)作井噴時期,他每天能寫上好幾篇,美食美景、旅游雜記、魚蟲花鳥、情感婚姻,賺的稿費拿去吃喝玩樂,用樂趣延長人生。
為什么愛美食?他說自己名字“蔡瀾”像“菜籃”,“注定要吃喝一生”。記者這樣問他 :“你的作品既不算嚴肅文學,也不算流行文學,應(yīng)該如何分類?”蔡瀾說 :“那就叫‘廁所文學’吧,放在洗手間里,一次看一篇,吃過泰國菜、韓國菜之后可以看兩篇。”
不求意義,只為玩樂,貫穿了對所有事業(yè)的看法。
90 年代初,他與好友黃霑、倪匡主持的訪談節(jié)目《今夜不設(shè)防》,邀請了許多當紅女明星來做客,同她們暢談私生活,其中不乏道德的灰色地帶。名字如此大膽的節(jié)目,蔡瀾坦然解釋道:“我們?nèi)齻€老男人,只是好奇別人的活法?!?/p>
男人,女人,風花雪月,這些字眼在當時還不具有單一的價值標準。1990 年代的香港誕生了無數(shù)巨星,也風馳電掣地劃過那個張揚、明媚的潮流時代。人的體面與文明的完成,并不靠“禁忌”來體現(xiàn)。娛樂圈放大了蔡瀾“百無禁忌”的這一面。
釋放魅力、與盡可能多的人和事鏈接,這是某種富足與開放帶來的精神底氣。牛鬼蛇神、酒色財氣,都是杯酒之間恣意笑談而過的東西,就像蔡瀾曾為倪匡刻過的那一方印—“余有四好 :酒色財氣”。
倪匡愛講鬼故事嚇人,蔡瀾就故意帶他去墳場吃夜宵,笑他“鬼都怕你吵”。
金庸評價蔡瀾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 :“酒色財氣什么都懂,電影美食一流通達……率真瀟灑而能以輕松活潑的心態(tài)對待人生,尤其是對人生中的失落或不愉快遭遇處之泰然,若無其事,不但外表如此,而且是真正的不縈于懷,一笑置之?!?/p>
倪匡接過金庸的稱贊,笑侃蔡瀾 :“這樣一個人,來自哪一個星球?在地球上多久了?看來,是從魏晉開始的吧?”
魏晉才子的風騷和風骨,蔡瀾是有的。但文人墨客的憂郁與敏感、裝不下世界的纖細神經(jīng),至少,在蔡瀾身上看不出來,或者說,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克服了它。
能將性情持續(xù)到老,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在名利場混跡半生歸來,蔡瀾還是能靜下心來觀察書寫“點心”與“點心”之間的不同。
在繁復(fù)的年代,蔡瀾將五彩斑斕都吃進腹中,可他自己其人,實是一個尚簡的人。這也是他與大多數(shù)文人的不同之一,他的活法始終是實的而非虛的。
蔡瀾在《沒有什么了不起》中寫道 :“天下總分幾種人,有的不肯進取,不肯學習,就那樣過一生。有的肯搏,出人頭地。”至于他自己,早在年輕時就已自洽 :他自認為既是一個“搏命”的人,又因為熱愛生活,拼命賺錢后,讓自己去放松和快樂。
蔡瀾對人生的灑脫意趣,并非建立在后來現(xiàn)代社會批判的虛無和縱樂主義之上,恰恰相反,他的豁達是一種清醒的豁達,這建立在他對生活極為確切又具體的認知之上。
比如對于不要孩子的堅持。一次,蔡瀾同演員王羽一起赴韓國拍一部戲,因為時間緊迫,沒來得及回家打理就匆匆出發(fā)了。沒想到,回家后,蔡瀾發(fā)現(xiàn)家里養(yǎng)的一籠麻雀都死掉了。
這件事讓他下定決心不要孩子?!皬拇艘院?,我就認為,你照顧不了的事,你不要去照顧。那么我照顧不了孩子嘛,我就發(fā)誓不再養(yǎng)什么(小孩)?!?/p>
又如對于婚姻的看法。蔡瀾曾引用王爾德的話概括 :“男人結(jié)婚,因為疲勞 ;女人結(jié)婚,因為好奇 ;兩者都失望?!?/p>
可這并不代表蔡瀾是一個悲觀及感情淡然的人。相反,他豐富的感情觸角,恰如豐富的味蕾,隨時隨刻在感知這世間的林林總總。
2023 年,妻子方瓊文先于蔡瀾一步離世。兩人相攜一生,“丁克”到老,妻子離世給蔡瀾帶來巨大沖擊,他瞬間啞了下去,發(fā)微博說:“這一病,手尾很長。我心情也不佳,不想做任何事,請大家原諒。”
此前,據(jù)媒體報道,自妻子去世后,蔡瀾選擇不去養(yǎng)老院,而是住進香港一處全海景酒店套房,請許多人來照顧自己。蔡瀾曾表示,自己已安排好后事,將所有收藏品送人,唯一沒送的是普洱茶。生命最后的兩年他隨心所欲,睡覺隨時起床,醒來就喝茶打游戲。誰管他,他就趕誰走。
他一如既往地懂得享受,以自己的感受為主。
一天,蔡瀾吃了不少酒泡黃泥螺,吃完竟然醉了兩天。恰逢他的弟弟蔡萱到香港探望他,看到蔡瀾睡在沙發(fā)上叫也不醒,嚇得他差點以為哥哥已經(jīng)走了。
短暫地從人間出離,短暫地不那么“體面”一回,如孩童般天真、知世故而不世故,能吃能喝,是比身外名利更值得蔡瀾追求的東西。
這樣豁達灑脫的人生觀里,生死也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
蔡瀾多次透露過他對生死的看淡 :“你未活過才會留戀,如果活過還留戀什么?”只有未曾充分體驗生活的人才會恐懼死亡,這樣的人生多少有點可悲,而他確已嘗遍世間百味,坦然面對生命終點,是自然而然的事。
活得明白,就不怕死。但又有多少人能活得明白呢?
在晚年,蔡瀾不再如壯年時那般十足沉浸在“色香味”“平靚正”的美食之道,而是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為對生死大事未曾看開的網(wǎng)友“解惑”,用智慧、幽默甚至辛辣來解開“活不明白”的網(wǎng)友。
自 2013 年起,大約在農(nóng)歷新年前一個月,蔡瀾就會開放評論區(qū),讓關(guān)注他的網(wǎng)友向自己提問。
有人問他 :“為什么會覺得煩惱痛苦呢?”
蔡瀾答曰:“自尋的,活該?!?/p>
問 :“怎么看待男生會開口和自己女朋友借錢?”
答 :“所有向女人借錢的,都不是好東西?!?/p>
問 :“我還可以相信愛情嗎?”
答 :“可以相信,不要迷信?!?/p>
問 :“人長大了但快樂的事變少了,很多不如意怎么辦?”
答 :“也得活下去,開心也活,不開心也活,選開心吧?!?/p>
人生在世,不過區(qū)區(qū)三萬天,“今天活得比昨天高興,明天比今天快樂,就是人生意義”。
蔡瀾的回答,話糙理不糙 ;蔡瀾的人生,知世故而不世故 ;蔡瀾的哲學,簡單而深刻。
因為“活過”,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方不負人間一趟。
只可惜,蔡瀾已離去。
我們從此以后再也收不到他的回答。